张晓风,女,浙江金华人,1941年生,台湾东吴大学中文系及研究所毕业,现为阳明医学院教授。出版作品多种,包括散文集《地毯的那一端》、《再生缘》、《我在》;小说集《哭墙》;戏剧《第五墙》、《武陵人》;报告文学集《心系》及儿童故事《祖母的宝盆》等。《潘渡娜》被认为是台湾第一篇科幻小说。作者与张系国、黄海一起,成为60年代起在台湾倡导科幻小说的拓荒者。
由于篇幅所限,编选本文时作了删摘。
回想起来,那些往事渺茫而虚幻,像一帧挂在神案上的高祖父的画像,明知道是真的,却给人一种不真实的感觉。但也幸亏不真实,那种刺痛的感觉,因此也就十分模糊。
那一年是1997年,20世纪已被人们过得很厌倦了,日子如同一碟泡得太久的酸黄瓜,显得又软又疲。
那时候,我住在纽约离市区不太远的公寓里,那栋楼里住着好几百户人家,各色人等都有,活像一个种族博览会。我在我自己的门上用橘红色油漆刷了一幅八卦图——不然我就找不到自己的房子。
一个周末的下午,一个人到这里来找房子,偶然看到那幅八卦,便跑来按了铃。
“这是哪一位画家的手笔?”他用英文问我0
“不是什么画家,”我也用英文回答,“是一个油漆匠随便刷的。”
“是你?”他迷惘地望着我。“你看,我就知道不是美国人画的,”他高兴地伸出手来,“而且,能画这样的画,也不是油漆匠。对不起,你能说中国话吗?”
“我能。”
“我是刘克用,我想来看房子,想不到看到这幅画,可惜是画在门上,不然我就要买去了。”
“我也后悔把它画在门上了,否则倒捡到一笔生意了。”
那天我请他到房间里面坐坐——结果我们谈了一个下午。
他是一个生化学家,我从来还没有这么体面的朋友呢!
重新有机会说中国话的感觉是很奇妙的,好像是在某一种感触之下,忽然想起了一首儿时唱过的歌,并且从头唱到尾以后,胸中所鼓荡起的那种甜蜜温馨的感觉,我和刘克用的感情,大概就是在那种古老语言的魅力下培养出来的。
他有一个特别突出的前额和一双褐得近于黑色的凹下去的眼睛,但他其它的轮廓却又显得很柔和。诸如淡而弯的眉毛,圆圆的鼻头,以及没有棱角的下巴。
据他自己说,当生化学家是一件很简单的事,只需要把一个试管倒到另外一个试管,再倒到另外一个试管里去就行了。
“作广告画家更简单,”我说,“你只要把一罐罐的颜料放到画布上去就行了。像我这种工作,”我说,“倒也不一定要‘人’来做。”
“哈,”他笑了起来,“你当别人都在做人的工作吗?你说说看,现在剩下来,非要人做不可的事有几桩?”“大概就只有男人跟女人的那件事了!”
我原以为他会笑起来,但他却忽然坐直了身子,眼睛里放出了交叠的深黑阴影,他那低凹而黯然的眼睛像发生了地陷一样,向着一个不可测的地方坍了下去。
有一天,已经很晚了,他忽然出现在我的门口,拎着一个旧旅行袋,疲倦得像一条用得太久的毛巾。
“那实验会累死人的。”他撇着嘴苦笑。“你知道我今天来干什么?我来告诉你,今天是七夕,很有意思的,是吧?”
我忽然哽咽起来,驾那么远的车,拖那么累的身子,就为告诉我这一点吗?我曾经读过那些美丽的古典故事,那些古人,像子期和伯牙,像张邵和范式,但那不是1997,1997的七夕能有一个驶车而来的刘克用就已经够感人了。他给我看了一张照片,那是一张放大的半身像,在实验室照的,事实上看得清楚的部分只有半个脸。而相片上大部分的东西是那些成千累万的玻璃试管,晶亮晶亮的,像一堆宝石,刘克用的头便虚悬在那堆灿烂的宝石上。
“这是我们实验室里的自动照相设备照的。大仁,你看,那像不像一个罪人,在教堂里忏悔,连抬头望天都不敢。”
“我带来一根笛子,”他说,“你喜欢的吧?就让它放在膝上,陪我们过今年的七夕,不也就很奢侈了吗?”
那一夜他没有吹笛,我不久就睡了,但在梦里,我却听到很渺然的笛声。很像我小时候在浓浓的树荫下所听到的,那种类似牧歌的飘满了中国草原的短笛。
又过了两年,1999年的感恩节。他来了,满脸神秘。我浑身不安起来。
“我要给你介绍一个女朋友,很漂亮的。”
“唔。可是,你为什么不留着给自己。”
“老弟,听我说。”他忽然激动起来,“你35,我却43了,我不会结婚了,你懂吗?我没有热情可以奉献给婚姻生活了,我永生永世不会走入洞房了,我只会留在实验室里。”
“刘,你老实说吧,你是哪里来的灵感?你是什么时候想起要当月老的?”
“从第一眼看到你,大仁,她,那个女孩子,需要一个艺术家。艺术家给一切东西以生命,你难道不知道吗?你没有读过那个希腊神话吗?那雕刻者怎样让他的石像活了过来?
“好了,你听着,有一个女孩子,叫做潘渡娜,是一个美丽而纯洁的女孩子,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她,我爱她——像爱女儿一样地爱好,否则,我就要娶好了。”
“潘渡娜?你是说她是中国国人吗?”
“为什么姓潘就一定是中国人?她不是任何民族,她只是这地球上的人。她年轻而迷人。大仁,她的背景很单纯,她没有父母,她受过持家和育婴的训练,我是她的监护人。”
他说着,忽然激动起来,深凹的眼眶里贮满了泪水,他便不住的拿手绢去擦泪,而他擦泪的手竟抖得不能自抑。
“她是全世界最完美的女人!”
他哭了。
“你喝了酒吗?刘,你不能平静一点吗?为什么弄出一副老父嫁女的苦脸来呢?”
他黯然地望着我:“事实上差不多就等于老父嫁女。”
第二天,潘渡娜真的来了,跟在刘克用的背后。
她的皮肤介于黄白之间,头发和眼睛是深棕色的,至于鼻子,看起来比中国人挺,比白种人塌,身材长得很匀称,穿一身白色的低胸长裙,戴一顶鹅黄楼空纱的小帽,很是明艳照人。
她显然受过很好的教养,她端茶的样子,她听别人说话时温和的笑容,她临时表演的调鸡尾酒,处处显得她能干又可亲。
什么都好。让人想起那篇形容古代美人叫赋,真是所谓“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着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总之,她恰到好处。
“我们的潘小姐很可爱的,是吗?”
“是的,”我很不自在,“的确是让人动心的人物。”
“谢谢你们。”她用一种不十分自然的腔调说着中国话。
我们的初晤既不罗曼蒂克,也没有留下任何回忆。
那些日子很冷,早落的雪把人们的情绪弄得很不好。
潘渡娜常来。自己带着酒,我真喜欢那些酒,还有那些她做的酒菜。
有一天晚上潘渡娜刚走,电话就响了。
“听着,大仁,你如果一定要拒绝幸运,我也没有办法,潘渡娜还不至于找不到丈夫。”
我沉默了,如果和潘渡娜结婚,事实上也没有会么不好。
“这样吧,我想不必拖太久了,12月24日怎么样?我带她去找你,然后我们一起上教堂,我就先和牧师约好,一切都简简单单就行了。”
婚期订在12月31号的晚上,1999年的最后一天。
中午,潘渡娜和刘来了,她穿着粉红色的曳地旗袍,外面罩着同质料的披风,头上结着银色的阔边大缎带,看起来活像一盒包扎妥当的新年礼物。教堂就在很近的地方,刘把我们载了去,有一个又瘦又长的牧师已经在那里等着我们了。
牧师的白领已经很黄很旧了,头发也花斑斑地不很干净,他的北欧腔的英语听来很叫人难受。
“刘,你是带她来赴婚礼的吗?”他照例问了监护人。
他叫“刘”的时候,像是在叫李奥,刘跟那个1世纪的大主教有什么关系?刘忙不迭地点了头。牧师大声地问了我和潘渡娜一些话,我听不清楚,不过也点了头。于是他又祈祷,祈祷完,他就按了一下讲台旁边的按钮,音乐立时就响起来了。我和潘渡娜就踏着音乐走了出来,瘦牧师依然站在教堂中,等我们上了车,他就伸手去按另一个钮,音乐便停止了。
我们的车子一路回来,车轮在雪地上转动,吱然有声。刺人的白芒四边袭来,我忍不住地掏出手帕来揩眼泪。
回到公寓,走进有八卦图的门,我舒了一口气。
刘克用很兴奋,口口声声嚷着要请我们去吃中国饭,我和潘渡娜各人坐在沙发的一头,尴尬得像旧式婚姻中的新人。
潘渡娜换了一件紫红色的晚礼服,松松地搭着一条狐裘披肩。
我这才注意到,不管世纪的轮子转得多快,男人把世界改成了什么模样,女人仍然固执地守着那几样东西——晚礼服、首饰、帽子和狐裘披肩。
我们吃了炒面,很不是味儿,正确点说,应该是“切丝的牛排炒条状的麦糊”。我们又喝了酸辣汤,并且最后还来了一道甜得吓人的八宝饭。
回到家,洗了澡,已经11点了。
“我能在起坐间打个盹吗?新郎官。我今天太兴奋,喝了太多的酒,又开了太多的车,现在天已晚,路又滑,我怕我是很难赶回去了。”
我愣了一下,便尽快地点了头。
“不要讨厌我,”他说,他的语调在刹那间老了10年,在寒夜里显得疲乏而苍凉,“天一亮我就走。”
然后他叫过潘渡娜,吻了她。
“也许我再不会看见你,潘渡娜。从今天起做大仁的妻子,你要恪尽妇职。”
然后他又叫过我,把潘渡娜的手交给我。
“潘渡娜的英文名字是Pandora,你知道吗?在古希腊的年代,众天神曾经选过一个极完美的女人,作为礼物,送给一个男人。而潘渡娜是我送给你的,她是一个礼物,珍惜她吧!”
那一瞬间,我深深地感动了,刘哭了,他看来好像真正的牧师,给了我们真正的祝福。
不过,那只是一瞬间。很快地,他的深深的眼睛中流过一种阴阴冷冷的冰流,他的近于歹毒的目光使我又迷惑又悚然。
那是1999年的最后一夜,那是我和潘渡娜的第一夜。我们躺着,黑暗把我们包裹起来。我们开始彼此探索,为什么男人和女人的认识总是藉着黑暗,而不是光亮?
渐渐地,我听到她满意的低吟,我的肌肉也渐渐松弛下来,就在那时候,我听教堂的钟响,那样震彻天地的、沉沉的世纪之钟。20世纪结束了,新的世纪悄然移入。
突然间,烟火像爆米花一样地在广大的天空里炸开了,那些诡谲的彩色胡乱地跳跃着,撒向12月沉黑的夜。潘渡娜裸体的身躯上也落满那些光影,使她看来有一种恐怖的意味。
好久,好久,那些声音和烟花才退去,我恍恍惚惚地沉入渴切的睡眠里。
可是,是哪里传来笛声,那属于中国草原风味的牧歌,那样凄迷落寞的调子。
我的生活还是老样子,只是我很久不曾看见刘了,那天早晨他很早就走了,我起来的时候,起坐间里只有缭缭绕绕的余烟。
潘渡娜是一个很能干的主妇,只是有些时候她着实有点太特别。
“他们教我好多东西,”她说,“他们天天告诉我100遍从起床到睡觉的侍候丈夫的要诀。他们教我吃饭,教我走路,教我说话,教我各种学问。”
“你的意思是指你的父母吗?”
“不是,我没有父母。”她忽然得意地笑了,“刘克用说,虽然世界人口有60亿,不过只有我一个人是没有父母的。”
“潘渡娜,你不能想想吗?小时候的事你一样都想不起来了吗?”
“我没有小时侯,我记得我本来就有这么大。”
“潘渡娜,你真荒谬,你不要这样,你再这样,我就要带你去看心理医师了。”
“我很正常。”她很不高兴地走开了。
这也许就是刘急于把潘渡娜出手的原因,她或许有轻微的幻想狂,其实,这也没有什么。我想,也许她是一个弃婴,曾经有一段时间失去过记忆。
有一天,那是2月初的一个下午,早春的消息在没有花没有树的地方还是被嗅出来了。
那天工作很闲,我提早回家,准备到郊外去画一幅写生,好几天前我就把我的颜料瓶都洗干净了,许多年没有画,所有的瓶瓶罐罐都脏成一团。
但一进门,我就愣住了,我的瓶罐都堆在地板上,潘渡娜伏在那些东西上面,用一种感人的手势拥抱着它们,她的长发披下来,她的脸侧向一边,眼泪沿腮而下。
她幽幽地哭了,让人心酸的哭。
“我想起来了,”她说,“我的生命便是这样来的,那里有很多很多玻璃管子,我被倒来倒去,我被加热,被合成,我被分解。大仁,我就是这样来的。”
她抬头望我,一句话也不说,豆大的眼泪扑簌簌地滴着,我忍不住拿起我的帽子,走出小屋,她使我吃惊了,这个女人。我第一次发现她用这种神圣庄严的态度去爱一样东西。平常她做每一件事都规矩而不苟,像一只上足了发条而又走得很准的钟,很索味,可是无懈可击。但今天,她的悲哀使她看来跟平常不同了。
胡乱地走着,我的心情意外的乱。
但为什么我总是不能爱她,我们相敬如宾,但我们似乎永远不会相爱。那些肌肤相亲的夜,为什么显得那样无效,那些性爱为什么全然无补于我们之间的了解?每次,当我望着她,陌生的寒意便自心头升起,潘渡娜啊!我将怎样得救?
走着,走着,来到一处广场,许多车子停在那里,我疲倦地坐下来,四面的车如重重的丛林,我是被女巫的法围困有其中的囚犯。
不知为什么,我忽然想起了中国,又是江南春水乍绿的时节,不知是否有白鹅的红掌在拍打今岁的春歌。
我又想起我的母亲,我很小的时候她就死了,她是一个苍白美丽的妇人。有着挑起的削肩,光莹的前额极红极薄的嘴唇。没有人告诉过我,她到底死于什么病,我想或许是悒郁,她的眉总锁着,眼睛总是恍惚地望着什么地方。
寒冷的冬夜里,她总是起来给我盖被,她一路走过来的时候,我便听见文雅的咳嗽声,我多么爱她!我常常故意踢掉被子,好让她的手轻轻地为我拉上,我有时也故意发几声呓语,好骗她俯下身来,给我温热的一吻。
但我8岁那年,她就死了。
而此刻,头上是浅湖色的2月天空,雪已化尽,空气中有嫩生生的青草气息。我迷惘地坐着。而潘渡娜,我的妻子尚留在地板上,拥抱那一堆冰冷而无情的玻璃罐子,在那里哭泣。
必是她的哭泣里有些什么,使我无端地想起中国,想起江南,想起我早逝的母亲。
我起来,走到街角那里,打一个电话给刘。
“他不在这里,他离开了。”对方的口气十分不耐,“他在疯人院里。”
按着电话簿打了十几个电话,终于有一个医院承认刘克用这个病人。
那天下午我便开车去找他。
特别护士告诉我他这两天非常安静,此刻正在后园里。
我走近他,面对面地注视着他的脸。
才两个月,他竟有了这般的变化,他的头发和眉毛都已落尽,前额因而显得更大更光秃了。深凹的眼眶也因此显得更低了。他的嘴松松地挂下,像一个放置太久的炸圈饼。
我们彼此注视着而不发一言。
“你是张大仁。”他用中文说。
“你是刘克用。”
“潘渡娜很好吗?”
“很好,只是昨天还抱着一大堆玻璃罐哭,她说,那是她生命中早期的居处。”
“她这样说吗?”他霍地站起身来,“她竟记得那么清楚吗?”
“记得什么?”
“好吧,大仁,让我告诉你吧,潘渡娜并不是普通女人,她是我造的,听着,她无父无母,她是我造的,她是从试管里合成的生命,那些试管就是怀孕她的子宫。我是造她的,你是用她的,好了,我说得够清楚了吧?”
我骇然地站起来。
“护士小姐,”我说,“他需要打针吗?”
“打针,哈,打什么针,我很正常。朋友,我很对不起你,我利用了你,但你也没吃什么亏,我辛辛苦苦造的女人,你却坐享其成。”
“刘,你为什么要这样想呢?创造生命明明是不可能的。”
“不可能,谁告诉你的,半个世纪以前人们就已经掌握DNA和RNA的秘密了,生命并不像你想象的那么神秘,生命只是受精卵的分裂后的形成物。我们只要造出一个精虫,一个卵子,我们只要掌握那些染色体,那些蛋白质和那些酸和碱,生命是很容易的。”
我哑然地望着他。
“潘渡娜是我们第一次的成功,我们不眠不休地弄了15年,做了上兆次的实验,仅仅合成二个受精卵,不过已经够顺利了,那时候我把她交给另外一个小组,用试管代替子宫来抚育,但只有潘渡娜顺利发展成为胎儿。我们用一种激素促进细胞的分裂,在很短的时间内,她便成了一个女婴,我们来不及等她再过二、三十年了,我们需要尽快观察她,我们让她在药物的帮助下尽快生长,事实上,她和你结婚的时候,她才不到三岁。”
“这是卑鄙的,刘,”我跳上去掐住他,“你这假冒伪善的,你这猪。”
没有字眼可以形容我当时的悲愤,我发现我成为一种淫秽的工具,我是表演者,供他们观察,使他们能写长篇的报告。
护士小姐急速跑过来,拉开我们。
“你冷静点,大仁。”他慢吞吞地扣上被我拉开的钮扣。
“你忘了吗?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说,如今世上剩下来只有人才能做的事不多了,你说,大概就剩男人和女人之间的那件事吧!”
我不会忘记,他那天曾以那样黑黝黝的眼望着我。
“你使我吃惊,你刚好说中了我的心事,那时的潘渡娜只是一个合成卵,但我却在替她物色一个对象,我知道她所缺少的,我希望能找到一个东方艺术家,她是纯粹的物质合成物,也许你能给她另一种生命,大仁,我没有恶意。”
他的秃头渐渐低垂,夕阳照在其上,一片可怜的荒凉。
“当然,我们可以另造一个男人,让他们结合,但我们不能以两个假设的人互证,那是不合逻辑的,我们选择了你。去年感恩节,我发现他们已经把潘渡娜塑成一个美丽的人物了。他们利用她的潜意识,把她每一分智慧都放在学习上了,他们利用‘学习阶次’的秘诀,那就是说,一个婴孩可能在第五天的上午学眨眼最有效,可能在第十天的下午学挥动手脚最有效,可能在176天到179天学语言单音最有效,可能在200天到219天学长句最有效,他们一秒也没有浪费。
“我们的步骤是合成小组,受精小组,培育小组,刺激生长小组和教导小组,我们花在她身上的金钱比太空发展多得多。至于人力,差不多是9000个科学家的毕生精力。大仁,你想想,9000个人的一生唯一的事业便是要看她长大——大仁,相信我,人类最伟大的成功就是这一桩,而我是这个计划的执行人。大仁,我难道不是上帝吗?他们居然还说不是。”
他越说越激动起来,护士小姐又送上两瓶饮料,我这才注意到护士在倒饮料的时候,预先在他的杯底放下一片什么东西。
“大仁,老实说吧,耶和华算什么,他的方法太古旧了,必须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然后十月怀胎,让做母亲的痛得肝摧肠断,然后栽培抚养,然后长大,然后死亡。
“大仁,这一切太落伍了,而且产品也不够水准,大多数的人性都是软弱的,在身体方面他们容易生病,在心灵方面他们容易受伤,而潘渡娜不是的,她不生病,她不犯罪,她不受伤。”
也许是药物发生了作用,他渐渐平息下来。
“她是骡子吧,”我大声地嘲笑着,“她不会有孩子的。”
“她会有的,她一定会。”
“如果她有,她不会爱,因为她不曾有父母的爱。”
“她会,我们会给她足够的黄体素,你以为母爱是什么?你以为那是多么值得歌颂的?那只不过是雌性动物在产后分泌的一种东西,那种东西作怪,那些妈妈便一个个显出一副慈眉祥目的样子。”
“刘,你太过分了,什么鬼思想把你迷住了,我告诉你,我仍记得我的母亲,永生永世都记得。春天的早晨她坐在窗前编柳条篮,编好了,就拉着我的手走到溪边,在那里,我玩着清浅的溪水,而她,什么也不做,只怔怔地望我。”
“大仁,不管怎么说,母爱只是自爱的一种延长,只是另一种形式的自私。其实婴儿并不需要母亲,有人拿一组黑猩猩做实验,给它们一些柔软温暖而可抱的物品,它们便十分满足。又有人每天喂一只小鸭,它便出入追随,以为这人是一只母鸭子。那么,大仁,只要我们能给孩子口腔的满足,肠胃的满足,拥抱的满足,爱抚的满足,母爱就可以免了。”
那时,夕阳完全沉没,只剩下一片凄艳的晚霞。
暮色一旦注入空气,就越来越浓。我忽然想起那阕元曲:“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我凄然地笑了,“告诉你吧,刘,你可以当上帝,但我并没有做众生之父的荣幸,我是我的母亲生的,我是在子宫中生长的,我是由乳房的汁水一滴滴养大的,我仍是用最土最原始的法子造的,我需要二三十年才能长成,我很脆弱,我容易有伤痕,我有原罪,我必须和自己挣扎,但使我骄傲而自豪的,就是这些苦难的伤痕,就是这些挣扎的汗水。”
“我命令你,”他说,“去爱潘渡娜,我是上帝。”
“你不是说爱很荒谬吗?如果母爱是由于一种腺体作怪,男女的爱不也是另一种腺体作怪吗?她何必有人爱,她那么完全,她独来独往,她何必多我这个附属品。”
他没有答腔,我低头看他,他已经张着嘴睡着了,并且打着鼾。
“你可以走了。”护士冷冷地望着我,“这是他睡觉的时间。”
我默默垂首,黑色的夜已经挪近,而何处是我的归程?
驱车在纽约的街道上,我一条街一条街地走着,直到油干了,我的车被迫停在路旁。
路边有一处酒店,我就走进去。
“最近有一种酒,”侍者说,“叫做千年醉,你要不要试试。”
“要!”我大声地说,大声得连眼泪都掉出来。
凌晨5点,我真正地醒了,我又听见呕吐声。走入洗手间,是潘渡娜在那里。
她的头发凌乱,寝衣散开,蜡黄着一张脸。
“你这是干什么?”我本能地冲上去,恐惧使我的声音变成一种不忍卒听的尖啸。
那一瞬间,我的悸怖是无法形容的,她呕吐声使我有着不幸的预感。
她抬起头来,以一种无助的眼光望着我。我们彼此的目光接触的时候,我才发现我们都是不幸的人。
我坐在她的身边,纵声地哭了。潘渡娜也哭了。
2000年6月9日。
这些日子潘渡娜被“他们”接回去了。
我想着死,与潘渡娜接触的那些回忆让我被一种可怕的幻象笼罩着。我总是梦见我被什么东西钳住,我也梦见狐仙,那些战颤了整个中国北方的民间传说。
而当我醒来时,我浑身皆湿,原始的恐怖抓住我,使我悸怖得像一个10岁的男童。
那一天,2000年6月9日,我照例从那样的梦中醒来,我的全身都尚存着清晰的被箝痛的感觉。
“恭喜你,”电话铃声响了,“我们预料你今天可能会做父亲——我们想办法把潘渡娜的怀孕期缩短了一半,这是我们初次的尝试,如果成功了,也许我们下一次可以缩短为四分之一。”
我在屋子里走着,垂地的窗帘尚未拉开,我如同掉在黑暗陷阱里的困兽。
电话铃又响了。
“我们就来接你,潘渡娜开始痛了,我们就来,如果一切顺利,今天中午我们要向全世界发布消息。”
一辆黑色的车子停在我的面前,我跨了进去。
潘渡娜躺在床上,我走进去的时候,她正开心地吃着桃子饼。离床不远的地方,有一组人在那里用忽大忽小的声音辩论着。
我默默地垂首。
“每一种迹象,每一种检验都证实她怀孕了,”医生说,“但从早晨起,她的肚子逐渐消扁,并且每一项检验又都证实她肚子里并没有孩子。”
“这不是很好吗?”我说,“我并不想要这个孩子,不过我抱歉让你们失望了。”
“我们可以再等第二次机会。”
“请你们换一个厂家,我不打算负责替你们制造孩子了。”
“那不是我们的事,你和潘渡娜商量吧!你们的婚姻是有法律约束力的。”
他们把我和潘渡娜放在一个车子里,打算把我们送回。
“可不可以让我下来,”车子经过公园的时候,潘渡娜说,“我需要走一走。”
我们一起走下来,此刻又复是炎热的6月。潘渡娜跳跃着奔向草坪,我这才发现她跑路的动作多么像一个小女孩。她一面跑,一面回头看我,脸上带着怯怯的笑。忽然,她躺了下来,她穿的是一件镶了许多花边的粉红色孕妇衣,当她躺在绿茵茵的草地上,远看过去便恍然如一朵极大的印度莲花。
“我疲倦了。”她说,“我觉得我做了一个梦,很长很可怕的梦。”
“给我那个东西,”她指着垃圾箱里一个发亮的玻璃瓶,“我喜欢那个东西。”
我取过来,递在她的手里,她把它贴在颊边磨擦着,她的眼睛里流出可怜的依恋之情。
“我厌倦了。”她又说了一次,声音细小而遥远。
“我觉得我的存在是不真实的,”她叹了一口气,“大仁,我究竟少了些什么东西?”
6月的热风吹着,吹她一身细嫩的白花边,在我的眼前幻出漫天粉飞的雪片。
我感到寒冷。
12月,我接到刘的圣诞卡。
我们又见面了,相对无语。现在我明白什么是“恍如隔世”了。
他站起身来,缩着脖子搓手,完全一副老人的样子,慢慢地,他走到窗口,又慢慢地,他走向炉边。
“大仁,我或许该写本忏悔录,上次你来以后,我的病况就更重了,因为他们告诉我,潘渡娜怀了孕。大仁,他们多么幼稚,他们竟以为我听到那样的消息便会痊愈。那一瞬间多么可怕,我竟完全崩溃。大仁,当你发现你掌握生命的主权,当你发现在你之上再没有更高的力量,大仁,那是可怕的。生命是什么?大仁,生命不是有点像阿波罗神的日车吗?辉煌而伟大,但没有人可以代为执缰。大仁,没有人,连他的儿子也不行。
“大仁啊,当潘渡娜造成的时候,我是说,当她只是一个受精卵的时候,我已经就尝到那些苦果了,我每天注视着她的发展,大仁,我就同时受快乐与痛苦的冲击。
“大仁,我7岁那年曾把一些钱币埋在后院里,我渴望它长出一棵摇钱树来,我每天去巴望。有一天,它真的发芽了,我忽然惊恐起来,我拔起那棵树,发现那只是一株龙眼树,而掘开土,我很高兴地知道我的钱还在那里,那时候,我便又失望又高兴。大仁,我们老是喜欢魔术,喜欢破坏秩序的东西。但事实上,我们更渴望一些万年不变的平易的生活原则。
“不久,她已成为一个女婴,我多么盼望她畸形,多么盼望她死去。但是,没有,她健康而美丽。大仁,没有人知道,当她越来越成熟的时候,我痛苦到怎样的地步。
“当你们结婚时,大仁,我又怀着一些希望,我多么愿意她是一个不能有性生活的女人。那天晚上我本来要回去,但在我里面的另一个我却要我留下,当你们悄无声息地睡去的时候,我知道潘渡娜可以放在世人中而不被认出。大仁,那夜,我驱车走过20世纪的新雪地,径自驶向精神病院,我为我自己挂了号,我写了自己的病名,我躺上自己的病床。之后,我被他们搬到乡下,他们仔细地照顾我,以便有一天再起来领导他们造‘人造人’。
“而那时候,他们告诉我潘渡娜怀了孕,我就忽然更嚣张了,但,大仁,当上帝是极苦的,我是说,不是上帝而当上帝是极苦的。你摔破皮的时候向谁叫‘天哪’,你忧伤的时候向谁说‘主啊’,你快乐的时候向谁唱‘哈利路亚’?
“后来,潘渡娜就死了。大仁,可笑他们还不敢告诉我,这是我唯一得救的机会。我终于可以重拾人的生活之路。我在实验室看到浸在大玻璃缸中的潘渡娜,人是出于土而归于土的,但潘渡娜呢,她出于试管而归于试管。
“我一生的成果在此。隔着药水,我们彼此相视,她已经不复昔日的容颜了,她的身体被液体的折光律弄得变了形——但不知她是否也在看我,她有没有发现我也在变形。
“大仁,我不明白她为什么会死,他们说她没有死因。他们说她忽然之间一切都停止了,停止思想,停止循环,停止呼吸……他们又说她临死时讲过一句话,她说:‘究竟我少了什么?’
“他们把她每一部分都做了详尽的研讨,但终于他们作了结论:她完全等于人,她直到死时,身体每一部分都健康正常,她虽然并没有怀过孩子,但如果假以时日,应该没有什么困难。——其实不怀孩子也没有什么,人类的女人不也常常不孕吗?
“那么,她为什么死了呢?我一清醒便立刻召集了一个全体的检讨会,所有的部门都没有错误,九千多科学家中的佼佼者密切地合作,造出了份量上那么正确的潘渡娜。但,潘渡娜死了,这个使我们奉上我们一生心血时间的女人,大仁,她死了,我们好像一群办家家酒的小孩子,在我们自己的游戏里拜堂、煮饭、请客、哄娃娃睡觉,俨然是一群大人,但母亲一嚷,我们便清醒过来,回家洗手,吃饭,又恢复为一个小孩子。
“那天,我们面面相觑,不知我们失败在何处。最后我们承认,也许她自己说得很对——她厌倦了,其实我们也厌倦,但我们的担子很神圣,我是说,在冥冥之中,我们对生命、对神奇之物的敬畏,使我们不敢断然拒绝活下去的义务。
“潘渡娜属于她自己,她有权利遗弃自己,而我们,我们似乎属于一种更高的辖制,我们被雨水和阳光呵护,我们被青山和绿水怡悦,我们无权遗弃自己。
“大仁,有一天我将死,你们会给我怎样的墓志铭呢?我只渴望一句话——这里躺着一个人——我庆幸,我这一生最大的快乐和荣幸就是发现自己只是一个人。”冬天的炉子把屋子涂成温暖的橘红色,松脂的香息扑入衣襟。而窗外,雪片落着,那样轻柔地,像是存心要覆盖某些伤痛的回忆。
“庆祝你的失败。”我站起来拿酒,“也庆祝我的鳏居。”
陈年的威士忌,20世纪的。我们高兴地举杯。
“让一切照本来的样子下去,让男人和女人受苦,让受精的卵子在子宫里生长,让小小的婴儿把母亲的青春吮尽,让青年人老,让老年人死。大仁,这一切并不可怕,它们美丽、神圣而庄严,大仁,真的,它们美丽、神圣而又庄严。”
他说着便激动地哭了,我也哭了起来。
风从积雪的林间穿过,像一个极巨大的极轻柔的低语,火光跳跃,松香不断,白色的热气袅升自粗陶的茶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