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不祥的预感
郁岩船长从噩梦中惊醒。
没有人知道,精神上的折磨已将他推上崩溃的边缘。
他疲惫地走出卧室,脚下铺着草坪的金属平台延展开去,插入无垠的宇宙空间,巨大的舷窗垂落在尽头。
这里是系泊于土卫六提坦星三万七干公里轨道上的宇宙港。透过舷窗,可见周围连绵毗邻着数不清的带有透明穹顶的雄伟建筑,迷蒙的光芒从中射出,在墨黑的太空里流溢,仿佛一座天堂的城市。
基地伸出许多几公里长的月台,其中一条对接着“英雄号”星际航船。启航前的维护工作在加紧进行,庞大的船体淹没在辉煌的灯火中,一列为其装载货物的航天飞机正在对接。两天后,郁岩就将随其踏上前往鲸鱼座PH2号星的漫长旅程。
他不觉叹了口气,将目光移开0视野里映入一个闪着幽光的物体,那是一千公里外的飞船基地,不计其数的飞船残骸堆挤在一起,已成为一条密集的金属行星带。红色的土卫六正从其后升起,酷似一滴血溅在凄冷的宇宙中。船长的身体一抖,一股莫名的恐惧袭上心头。
二、乘员
对于机器人警官雾冰来说,登上“英雄号”航船是非常偶然的。地球到星系中转站的航天飞机出了故障,他和助手韩晴没能赶上前往鲸鱼座的客运航班。他们所肩负的使命事关重大,刻不容缓,而宇宙港除了“英雄号”货船外,一段时间内将不会再有去那里的飞船了。
时至如今,不管人类能否接受,人性化机器人正悄然具备许多人类才有的特征。也许和职业有关,机器人雾冰天生就对人类有着浓厚的兴趣。他无时无刻不注视着人类,收集任何与他们有关的资料,忙于使其有序化,甚至沉溺于从中寻找人类内心深处的固定程式。
而真正进入人类的感情生活,是从和助手韩晴的合作开始的。韩晴是个孤儿,与雾冰的长期相处,使女孩孤独而富有感情的心有了依靠,在他们的交往中已很难发现人类与机器人的分别。
基于以上原因,与郁岩船长见面时,船长的态度使雾冰感到不悦,那是一种略带鄙夷与孤傲的眼神与口气。雾冰瞟见驾驶舱内那台圆桶状的带有多个触角的驾驶机器人,船长对自己的态度一定受了它的影响。
“英雄号”即将启程,船员们都忙着操纵飞船,这使雾冰有机会对船上成员有个全面了解。指令长隆左臂上嵌着一只再生手,看去饱经风霜。他的声音低沉有力,口令传递迅速无误。而导航员林明的操作则显得忙乱,是什么使他心不在焉呢?抛开偏见不谈,可以说郁岩船长给雾冰的印象是不错的,他具有一个船长所应有的东西。首先是威严,其次是博学和经验。这就是全部船员。对于一艘先进的星际航船,即使三个人也是绰绰有余的。飞船启航后将只留一人在驾驶舱内轮流值班,其他人作为应付意外事件的后备力量,进入冬眠舱冬眠。
宇宙港早已消失,“英雄号”正以巨大的速度掠过太阳系边缘最后一个导航站。修正坐标后,它的主发动机将起动,直奔鲸鱼座。
冬眠前,宇航员们照例共进正餐,人造重力使大家得以像地球上一样围坐在一起。以后的值班中,他们都将面对孤独。
雾冰和韩晴都是初次星际旅行,虽公事在身,仍旧不乏度假的心情。韩晴的脸上露出难得的微笑,对雾冰也比平时亲切了许多,两人时而交换会意的眼神。雾冰的情感电路兴奋不已,同时他注意到,尽管自己的合成表情肌仍显僵硬,但他们俩的亲密却令郁岩船长吃惊不小。
他开始与船长交谈,先是漫无边际,然后有意扯到机器人的话题上。他以人类的思维方式和意识形态陈述着种种见解,渐渐地,机器人略带得意地感到船长已把自己当作一个人来对待了。最后他们谈到了宇航,船长简要地介绍着宇航方而的知识,语气缓慢而平淡。
“不知类似‘英雄号’这样的星际航船在无人自控的情况下能否完成航行?”雾冰感兴趣地问道。
“完全可以,”船长肯定地点点头,“实际上,宇航员的存在,某种程度上是人类的传统意识在作怪,人们总认为有人驾驶的飞船才安全。”
“那么是否可以理解为,宇航驾驶员在高度的文明面前已无存在的必要了吗?”
“不,刚才我是说‘某种程度’。另一方面讲,宇航员也确实对一些航行中的意外情况起着无法替代的作用,难道不是吗?”
“这一点不敢苟同,”雾冰一笑,“我反而对周密的自航程序和精确的机器人更放心些,也许因为我毕竟是个机器人。据我了解,人的模糊判断常会导致一些不该有的灾难产生。”
船长没有回答,他的脸变得铁青。船舱里刹那间鸦雀无声,一种令人压抑的气氛迷雾般漫过每个船员的身体,说不出是忧郁还是恐惧。机器人意识到自己的话触动了宇航员们某种不可示人的隐痛。
大家不欢而散,这使雾冰非常内疚。冬眠前,韩晴揽着他的肩道:“我们将进入冬眠,我最好也把你的能源关闭。虽然你是机器人,但你会感到孤独的,这一点我了解。”女孩温柔的目光使机器人的心情好一些,他顺从地点点头。
飞船的主发动机咆哮起来,正反物质相互湮灭,“英雄号”化作一道光,射向遥远的宇宙。
三、船长之死
当雾冰重新苏醒时,视野里出现的是一张张惊恐的面孔。
“出了大事,”导航员林明发紫的嘴唇不住抖动,“船长他……他……死了。”
雾冰询问的目光投向韩晴。
她点了下头:“是凶杀,在船舱。”
“走,去看看。”
驾驶舱口,雾冰停住脚。舱门敞开着,里面灯光昏暗,一片寂静,落地的舷窗外是挂满繁星的宇宙。船长端坐在显控台包围的驾驶椅上,身体、驾驶椅和地板都淌满了血迹。船舱另一侧的导航台旁,那台驾驶机器人通体焦黑,歪倒在一边。
“谁发现的?有没有检查过现场?”雾冰问。
“是我,”林明神色不安地答道,“我是按时结束冬眠,准备接替船长值班的,可一开驾驶舱就发现船长他……”
“你进过驾驶舱吗?”
“没有,我立刻伺到冬眠舱把大家唤醒了。”
“尚末进行现场勘察。”韩晴接口道,“我想,还是先把你叫醒的好。”
“好吧,我和韩警官检查驾驶舱,请指令长和林明就守在舱口,不要单独走动,悲剧可能再次发生。”
船长是被某种利刃从左肩一直劈到心脏部位致死的。凶手出手很重,毫无怜悯之心,连同驾驶椅的一部分都被切开了。在驾驶椅旁的地板上,雾冰找到了凶器,那是一柄染有血迹的金属匕首,这种古老的武器已经很少在凶杀案中见到了。
驾驶机器人也同样被这柄匕首洞穿了中枢电路,短路进一步将其烧毁。雾冰注意到,机器人的电子脑竟然毫无损伤。他立刻让隆和林明对其检查,看看是否可以修复。正当雾冰翻阅航行日记的时候,机器人的大脑被重新激活了,但除了混乱的只言片语外,就是超负荷的电流声。用人类的病理名词讲,它已经神经错乱了。
最后,雾冰又检查了冬眠舱的冬眠装置,并把大家召集到一起。
“很遗憾,船上发生了如此不幸的事,而受害者偏偏是我们尊敬的船长。”机器人雾冰的电子眼缓慢地扫过每个人的脸庞。他思考着,力图不放过每一个细节,每一个漏洞,每一种可能。“我查阅了航行日记,上面只记载了一场陨石雨的掠过,并预测了一次超新星的爆发,没有任何其它飞船靠近过的记录。也就是说,凶手就在我们中间。”
寂静。
雾冰接着说道:“对于船上的事,大家也许比我更了解,不知有没有线索可以向我提供。”
隆轻轻咳了一声:“杀害船长的那把匕首,我知道是谁的。”
“谁的?”
“林明的。”
所有人的目光同时射向林明。
“不错,匕首的确是我的,但这并不能说明我与杀害船长的阴谋有任何关系。它就放在工具箱内,谁都可能拿到。”他矢口否认。
“还能有谁呢?”隆继续以坚定的语气说道,“雾冰警官曾检查过冬眠装置,他肯定发现,从冬眠到苏醒都是由电脑自动定时的,冬眠中的人是无法使自己复苏的,所以能在船长遇害期间醒来的只有接替他值班的人。还有,飞船起飞的前一天,我提前回到飞船,发现有一个人正拿着这把匕首和船长争吵,那个人恰巧也是林明。”
“不,不是我杀的船长,你在诬陷我!”林明怒视着隆,绝望地分辨着。
雾冰沉默着,直到林明平静下来,才平和地说道:“那么……可否把你和船长的那次争吵说给大家听听呢?”
“不,不……你们并不知道这对我意味着什么。”他痛苦地用手捂住脸,又蓦地抬起头,怨恨的目光瞟了隆一眼,但碰到的是同样怨恨的目光,“好吧,你们跟我来。”
在众人的跟随下,林明来到货舱,开启了一只标有‘电子神经’的包装箱,显露出里面隐藏的冬眠冰柜,一个秀美韵女子凝结在透明的氦冰中。
林明的目光一触到女子的脸庞,顿时变得温柔了。“为了实现成为宇航员的梦想,我整整苦读了十五年,这十五年中,她一直陪伴着我,宇航和她各占我生命中的一半。然而没想到第一次航行便迫使我作出无法作出的抉择,”年轻人惨然一笑,“我早该想到这该死的自然规律和人类社会的不平等!我们此次鲸鱼座之行往返共需一百四十二年,而她因为只是普通的地面居民,不能进行所谓耗资高昂的冬眠,这意味着回来后便再也见不到她了。启航前……她从地球赶到宇航港为我送行,然而我不能忍受这种离别,我把她藏进了货舱,这是我唯一能两全的办法。尽管我极力隐瞒,船长还是发现了这件事,我们争吵了起来,我的确用匕首威胁船长,但仅是威胁而已。即使船长仍不让步,我也不会怎样的。”年轻人坦率地看着大家。“本来船长是坚决反对我的,可听了我和她的事后,他决定原谅我。”他叹了口气,“我的行为已严重触犯了航行条例,这个秘密泄露出来,也就意味着我将从此告别宇航员的生涯,但愿我付出的代价不仅能澄清我,也为抓住杀害船长的凶手有所帮助,没想到……我的处女航行竟如此曲折。”
韩晴的眼睛竟泛起了泪花,她一定想起了自己的心事。
隆仍是怀疑的眼神。
“虽然……案情尚未明了,但我至少可以告诉大家,凭刚才的证据断定林明为凶手是没有根据的。的确,我仔细检查过冬眠装置,正如指令长所说的,处于冬眠中的人只能按预定时间醒来,而预定时间最接近船长死亡时间的恰是林明。请注意,我说的是‘接近’,事实上,船长的死亡时间至少比林明苏醒的时间要早十二小时。”雾冰静静地说。
“难道没有人杀害船长?”隆失声说道。
四、谁是凶手
这一艘微亮的飞船在幽暗的宇宙暗海里摆渡,这一颗不知名的亡灵在天堂与地狱间游弋。
冬眠舱内灯火通明,大家被巨大的精神压力折磨得疲惫不堪,但仍旧毫无睡意。
机器人警官雾冰木然倚在角落的椅子上,陷入沉思。船长被杀了,在不可能有人的时候;不可能有人杀他,可船长却被杀了。每一丝信息都被记忆单元复制,并在逻辑电路中分解、筛选、重组,不断产生各种假设,而这些假设又不断为信息本身所否定,如此循环往复……一个个答案已冲破了绝大多数关卡,可最终还是被排除了。还不行,时间、距离……船长……精神错乱……
“会不会是自杀呢?”韩晴猜测道。
“他根本不可能坐着用一把并不很锋利的金属匕首,把自己从左肩一直劈到心脏……坐着?”机器人忽地想起了什么,他刹那间醒悟了。
“我想我找到凶手了。船长被害时,冬眠中的乘员确实都在沉睡。但。是大家忽略了,除船长外,还有一个人没有冬眠,只有他才具有杀人的条件,而那个人就是——我!”
“为什么不是驾驶机器人干的呢?”韩晴对此提出疑问。
“你说是驾驶机器人杀了船长,然后自杀,从而伪装了假相?并非如此,机器人挨的那刀正中神经中枢,很难想象它在失去控制后还能把刀拔出来扔到地板上……”
“可是你当时被切断了电源。”韩晴反驳道。
“表面上确是如此,但别忘了,我具有自启动的能力。作为一个机器人是不具备暴力特征的,它不可能用自己的思想支配自己去杀一个人。不过完全有可能有人在我的电子脑失去知觉后,为我设置一个定时杀害船长,之后再自动抹除的程序,这的确做得天衣无缝。”雾冰带着一丝佩服的语气说道,但随即把犀利的目光转向韩晴,“在所有的可能排除之后,真相自然水落石出。那个编程序的人显然就是幕后真凶,而具有这个能力的人,飞船上只有身为我的助手的你。”
所有的目光都注视着韩晴,这是种无形的压力。然而女孩的表情仍显得很从容,她缓缓地点了点头,口齿清晰地说道:“不错,是我谋害了郁岩船长,但你也许并不知道,他本来就该死。”
好长时间的沉默。
她继续说道:“二十年前,也就是我两岁的那年,我跟随父母乘‘星帆号’客运航船前往半人马座旅游,谁知飞船在途中撞上了陨石雨。我是在飞船爆炸的瞬间被父母推入救生舱射离飞船的,而他俩却随同其它二百名乘客永远留在了宇宙的深渊中。长大后,我研究了所有关于‘星帆号’案件的资料,发现导致这场灾难的原因,竟是因为船长的玩忽职守。在本来可以避开陨石的最后一刻,他却放弃了努力,自己开救生飞船逃生了。由于证据不足和法律的疏漏,这个船长竟然逃脱了法律的制裁,并且继续担任地位颇高的星际航船船长。但他身上毕竟欠着二百多名无辜者的生命,难道他不该死吗?”
“那个人不会是郁岩船长,你不知道他对宇航是多么的忠诚,他的一生都献给了宇航。”林明摇头道。
“她说的没错,”隆用低沉而肯定的语气说,“当时‘星帆号’的船长确是郁岩。但有一点我需要指出,法律是公正的,没有任何证据表明‘星帆号’灾难的肇事者是船长,然而,他的信念毕竟在最后关头崩溃了。对于‘星帆号’数百名乘客的死,他确实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为此,他的心上永远背上了沉重的精神压力。他曾告诉我,他希望当时随同‘星帆号’的全体人员一起共赴黄泉,那种死是壮丽而荣耀的;可现在,两百个冤魂时刻诅咒着他,令他生不如死。也许……郁岩船长还是死了的好,那对他是一种解脱。”
隆长长的叹息在船舱里飘散,渗入船外黑洞洞的宇宙。
“我想,船长的死,对你也同样是种解脱。”雾冰对韩晴说。
她咬了咬嘴唇:“也许我要为我的行为付出巨大的代价,但二十几年的时光,我终于可以向我的父母有所交待了。”
“可是,这个案子还尚未了结。”雾冰提高声音说道,“我想让大家判断一下,我是先杀船长后杀机器人呢,还是恰好相反?”他停顿了一下,用等待的目光看着大家,没有人回答。“假如我先杀害的是船长,大家知道船长到驾驶机器人的距离约有七米左右,中间还隔着控制台和三把驾驶椅,机器人完全有时间报警,事情并未如此发生,可见我是先杀的机器人,而后再杀死船长的。可为什么当我破坏了机器人,并拿着匕首向他走来时,他却能如此从容镇定地坐在驾驶椅子上呢?为什么呢?难道他睡着了吗?而宇航员在值班期间是不睡眠的,清醒药物会使其毫不疲倦地值上几个星期的班。那么,只有一种可能,就是船长在我作案之前,就已经死了。”
“会不会是药物或顽症突发致死呢?”
“据我所知,我们这个世界已经不存在哪种毒药或病症可以使人在瞬间安详地死去。另外,驾驶机器人的电子脑并未遭到破坏,可它为什么神经错乱了呢?船长在值班日记里曾预测了距我们空域很近的超新星的爆发,可并没有关于爆发的任何记载。我猜想,一定是超大规模的超新星爆发,使飞船遭受了极强的宇宙射线照射,船长一定是把飞船的所有能量都集中到冬眠舱的能盾上,保护了我们和飞船主控电脑,而他则暴露在强烈的辐射中,被瞬间夺去了生命。船长真正的死因,我经过尸检后才能确定。但我相信,这就是最后的真相。”
五、天堂之路
大家肃立在巨大的舷窗前,目送着船长的固氦冰棺慢慢离开飞船,飘入太空深处,成为一颗闪光的流星。
“他终于可以直面‘星帆号’的所有亡灵了。”隆意味深长地说道。
“我有两个建议想听听大家的意见。”雾冰的话充满人类感情,“第一,对于林明犯的错误,既然船长已经原谅了他,那么我们是不是该尊重他的遗愿呢?第二,航行日记上,是否可以把这次凶杀案略去呢?就当这是一次忏悔的天堂之行,让我们洗去所有的罪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