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物
生物从昏迷中醒来,发现自己不再记得以前的事情。它躺在一个不大的房间里面,房间是半圆形的,周围是洁白的金属墙。一端有一个紧闭的门,另一端是窗户,透过它能看见室外群星森然密布。正对着窗户不远,是三张紧挨的皮制座椅,上面空空的,一尘不染。生物努力站起来,觉得全身骨架生疼,于是它心中浮起一个意象:曾几何时,一共有三个生物,就坐在这椅上,一言不发久而又久地观看那闪亮的星空。但这个意象,显得遥远陌生得很,并且转瞬就落花流水一般散失掉了。生物便向自己发问:这是什么地方?我是谁?发生了什么事?我怎么会来到这里?……
它还没把所有的问题问完,便听见身后发出响动。它便紧张地回头来观看,见那扇闭着的门吱呀地打开,门边站着另一个物类。那后来者看见生物,面上有说不清楚的种种表情。这时生物便听到室中嗡嗡响起一种声音,它惊讶地听清了是“你好”这个音节,而它竟是门边的那家伙发出的。生物迟疑了一下,感到自己被不由自主所主宰,便也回应道:“你好。”这声音又使它们都吃了一惊,原来它们都会说话呀,而且这个不假思索脱口便出的语言,竟然是同一种呢。生物便判断它和对面那个个体是属于一个门类,因此,生物推断从它的模样上,也便能反映自己的形象:五官集中在一个脑袋上,有一个脖子,两手两腿,直立行走,穿着灰色的连裤服。生物因此开始重新认识了自己。这种形象有些熟悉,但生物想不起在哪里见过,这使它非常不安,它在心里称后来者为“同类”。
跟下来,生物飞快跟同类进行了熟识。它才知道,原来同类也失却了记忆。自然地,它们有了同病相怜、同种相亲的感觉,亦便立即讨论了目前的处境。显而易见,这种讨论根本无效,头脑里供参考的背景知识一去不返。很快它们就累了,生物和同类便不安已极,怔怔地看着白色的四壁,任凭星宿从窗外流过……时间逝去了。同类突然叫出声来:“喂,我们是在一艘宇宙飞船上!”生物循着这叫声,在几条隐蔽的脑沟中畏畏缩缩拾回一点似曾相识的东西,宇宙飞船、发射……好像是这么回事。“我们可能是这艘飞船的乘员。”它便也说,为零星记忆的恢复感到鼓舞。
在这种鼓舞之下,便作了如下假设:它们驾驶这艘飞船,从某个地点出发,去执行一次使命。中途发生的某种不测使它们昏迷,在这段昏迷中它们失去了记忆。飞船现仍在航行途中,可是出了什么事呢?它们的智力之流至此再一次阻绝。另外一个思虑倒升将出来:飞船上就它们两个吗?就不约而同去看那三张座椅。不错,房间内的座椅的确是三张。生物和同类梦游般移到了它们跟前,然后小心地欠身坐了下去。这椅子分明是按照它们这种物类的体型来制作的,可是到处找不到操纵手柄和仪表盘之类的布局。它们相视一眼,觉得世界的奇怪,便格格地笑出声来,却又突然止住笑声。它们想到其实并不了解对方,亦不明身处之境。这时,星光以很佳的角度攒射在生物眼帘中,像无数的鱼儿竞身投入饥饿的池塘,召唤起驾驶的冲动,只是它和同类都忘记如何操纵这艘飞船了。它们仔细地体会着沁入骨髓的惊懔和恐惧。
第三张座椅空着。
还有第三者0
第三者
生物便说:“喂,得赶快找到第三者。”同类说:“如果它还能记起一些什么就好了。”生物说:“哪怕它也失去了记忆,我们三个在一起互相提醒,也许要好一些。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么。”同类说:“这话很有意思。它是什么意思?你想起它来了。”生物腼腆地笑笑,它也不记得这句话的来历。同类又说:“可是它看见我们会吃惊么?”生物说:“我想它也在找我们呢。”
于是开始在船舱内到处寻找第三者。它们知道肯定能找到它,因为有第三张座椅嘛!这是生物和同类的首度合作,它们的配合竟是相当默契的。因而,它们都很惊喜地看看对方,心想,在出事前,它们就一定是一对好搭档(这是一个回忆的线索)。世界的确不大,很快就走遍了旮旮旯旯,结果鬼影也没发现一个。这一点是可以打赌的。它们不放心,又寻了一遍,结果如前。可是,为什么要设第三张座椅呢?四周静无声息,一种阴森不祥的气氛开始笼罩生物和同类,但它们还没有由衷地感到阴森,因为它们沉浸在唯一的收获中。弄清了,这大概真的是一艘飞船。它的结构简单,像一副哑铃(为什么这样的结构就是宇宙飞船呢?)。它们甚至确定它由一个主控制室(生物昏迷的房间)、三个休息室、一个动力室和一个生活室构成。其中,控制室对于它们来说没用,因为忘记了操纵方法。但使它们惊喜的事情自然存在,在生活室里它们发现了大量的食物,用它们知道的那种语言通俗来讲,是“吃的”!食物使它们醒悟,肚腹中越来越强的那种不适之感叫做“饥饿”。饥饿的解决,是它们在飞船上解决的第一个实际问题,但它很快被似乎更为重大的理论问题踹到一边去了。
没有找到有关这次航行的资料,没有找到足以证明生物和同类身份的资料,没有发现它们的任何个人物品。这样就不能回答那几个最关键的问题:它们是谁?它们从哪里来?它们要到哪里去?它们要干什么?
飞船上没有白昼和黑夜,时间便像盲流。生物和同类都心情紧张,只好继续喋喋不休讨论出了什么事:一、事故。第三者死了,它们则失去了关键性的记忆(一些细微末节的倒还记得,比如“哑铃”、“门”、“窗”、“语言”等概念)。二、第三者被劫走了,连同所有的资料(飞船遭到过抢劫)。三、第三者是一个重要的人物,指令长之类。四、第三者正在劫持这艘飞船。五、没有第三者,第三张座椅是虚设的,比如为候补船员用。六、……
这种问题讨论下去照例又没有结果,更恐惧的是它们似乎来自于一个喜欢讨论的种族(又一个可供回忆的线索)。于是在同类的提议下,又回到了现实。目前有这么一个问题:无论第三者存不存在,飞船总算在自己手中。尽管不知道来历和去向,它们得控制它,这才有光明的前途呀。恍然大悟。这样一想,一切似又都简单了,它们便动手动脚尝试。但一会后它们发觉相当不容易,没有一个按钮,没有一台计算机、没有一个显示器,没有一个文字和图案。在没有提示之不,生物和同类连一点操纵飞船的常识也记不起来。这已非行动与否的过错。
跟着它们意识到这飞船也忒怪了。整个光溜溜的,很现成的感觉。它整个地包容它们,但它们无法动它一爪。它被做成这种样子,这可能是一种先进的型号。设计师是谁呢?同类说,它更像一个虫子的空壳。这虫子原来生存于无名的外星,它此刻虽然没有展示什么神通,却也漠视乘者的存在。不过,正常的结论似也应有三种:一、只有第三者知道操纵法。二、它们加上第三者共同用复合意念能操纵。三、这艘飞船是自动控制的。最后它们不约而同决定相信第三种结论。有了这样的揣想,它们松了一口气。无聊的话题便又一次强迫症似地开了头,同类相信它们正在执行一项严肃的任务。它说:“你难道认为我们原来是那种碌碌无为者吗?我觉得不可能。看看这艘飞船,这次航行,我想我们当初一定经过严格的训练和挑选,这次航行有着伟大的使命。”
“那也不见得,”生物反驳说,“没准儿,我们是两个逃犯,两只实验用动物。”其实它心里也像同类那么想来着。它对这位感到兴趣,它的生活与它的生活必定有过巨大的交叉。什么逃犯,也许它是它的至爱亲朋呢,但是好朋友一夜之间便对面不识了。生物摇摇头,否认了这是它们原来生活的那个世界的普遍现象。
“那真还没准儿。”同类却微笑着接过了生物的话茬,打断了生物的沉思,生物便不知为什么有点不高兴。同类接着说:“但是,也有可能,逃犯只有一个,另一个是上船来捉逃犯的警察。实验动物也只有一个,另一个是科学家。这种配合也正属于好搭档之列。”
生物只好干笑着拍了拍同类的肩膀,说道:“你讲的太有意思了。幸好我们什么都记不起了,不然中间有一个可就麻烦了,老兄。”
同类推开它的手说:“喂,你正经一点,好好想一想。我现在一点都不了解你,虽然我不明不白地要信任你。换几个问题问问,看你想不想得起来。第一个问题:你今年多大了?”
生物艰难地想了想,老实地答道:“不知道。”
“你最喜欢什么颜色?”
“不知道。”
“有什么爱好?”
“不知道。”
“崇拜过谁?”
“想不起来了。”
“一生中最难忘的事情是什么?”
“好像没有。”
“你属于什么星座?”
“什么意思?”
“我偶然想起了这个。喏,星座。”
“星座?”
同类摊了摊手。船舱外的星光便沿着它的指缝,密密麻麻溢过来,针扎般刺痛生物的脑海。久了,它们都感到没话可说。但后来一想到这段情节,生物仍否认它们曾拒绝进行交流和理解。当时,它只是忍不住这冷场,说道:“你说,会不会有谁在寻找我们?”同类一惊,道:“倒是有这种可能。如果我们接受派遣从某个基地出发,必定有谁在跟踪监测。”在无聊的话题行将结束的刹那,它们为最后偶然冒出的这个想法激动不已。那派遣它们的人,会不会就是第三者?
它们建议实行轮流值班制度。记忆的丧失使它们不敢轻易对任何东西下注,而且,它们对正在发生什么和将要发生什么毫无把握。所谓轮流值班,便是让一位休息,另一位在主控制室呆着,虽然实际上不能控制什么,但可以对突发事件进行观测,发出警报。而值班者更重要的职责,便是等待万一遇上寻找它们的飞行器或者别的路过的飞行器,向它求救。虽然不知道用什么办法使对方获知它们的处境,但它们觉得,到时就应该会有办法。它们的智慧目前达到的地步便是这样。
方舟
等呀等,可是黑暗的空间好静谧,老不见第二艘飞船。生物和同类便失望之至,愤恨之至,便又去看窗外的星空,星空亮晶晶的。宇宙像大洪水一样,四面八方泻入荒凉的船舱和寂寞的心胸,于是又有了无话找话。多亏了语言——它本身大概也是一种生命的形态,这时它们就这样感激地想。
“狗娘养的,它们不管我们了。”同类骂道。生物便说:“喂,看起来我们的世界已经毁灭了,我们俩是唯一的幸存者。”同类点点头说;“这大概是事故的起因。”又说:“但你说的跟圣经中的不一样。听你的意思是说我们乘的是诺亚方舟,那么鸽子呢?”圣经是什么武器?诺亚方舟又是何种疫病?为什么要提到鸽子?生物听了同类的话,痛苦地思索,它朦朦胧胧记起了一些往事,却不得要领。它自己也试探着说:“那也应该有性别之分。这种场合,通常是安排一男一女。”同类就谨慎地发问:“什么场合?”生物便又乱掉了方寸。性别是什么呢?一男一女又该干什么呢?一团模糊遥远的云彩,带着毛边儿,在它的神志中纵横切割,心乱与静谧的空间不成对应。语言杀人!生物慌慌张张地看看同类,发现它也在十分尴尬地打量自己。
“这些事情是说不清楚的,除非你真的记得。”末了,生物黯然地说。
“一定有什么地方搞错了,但不是我们的过错。”同类说。
渐渐地,它们的谈话中老有一个星球的名字出现,但由于没有年代的坐标对它进行定义,它们断定这东西大概没有什么价值,便把它抛在脑后。另外它们逐渐回忆起自己跟“人”这个概念有关,这是一个沉甸得有点可怕的概念,它们有这种感觉。可是就算是“人”,也并不能说明它们是谁呀,因此也没有多大用处。于是它们令人遗憾地放弃了这方面的进展,但是……第三者会不会是个女人?这种新的想法使生物的精神一振,忘乎所以地兴奋和慌乱起来。
威胁
飞船上没有白昼和黑夜,谁也不知宇宙中的时间究竟经过了多久。轮到生物值班时,群星仍然缄默,像做游戏的小孩绷着脸,看谁先笑谁就输。生物晕晕乎乎坠入臆想。窗外的星星都不知岁月地旋转着。那里的所有生物,也都如它们这样昏昏噩噩地生活着,不知生来死往,不知自己是什么东西,不知目的地吗?一瞬间它隐隐约约地闪念,这正是它在昏迷之前向往过的生活呀,这正是一段如痴如梦之旅呀。但生物马上又确信整个航程是有目的的,只是它暂时忘记罢了。生物便蔫头蔫脑去看那张座椅,心里泡沫一般泛起没有指向的念头:第三者真的死了吗?是仍在这艘飞船上,还是在什么地方跟着?如果它出现,它能告诉我一些什么?还有,女人的事……
它突然背脊发凉。
生物转头看去,一双眼睛在门上的小圆洞里盯着自己。它凝视着它们,一时不知道该做什么好。这是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充盈着怀疑和阴毒。它们和生物的目光接触的片刻,也凝固住了。生物跃起来的一刹那,那眼睛从门洞上移开了。生物冲出门,通道空空的,并无人迹。它蹑手蹑足走回自己的休息房间,发现里面略显凌乱,显然被搜查过了。它一声不吭走出去,在门口它的腿部肌肉痉挛起来,这证明它的确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生物。它费了好大劲才重新挪动脚板,匆匆去到同类的休息房间。它不在。生物刚要退出,却撞上它进来。同类看见生物在这里,满脸狐疑。生物告诉同类,第三者确实在船上。
“你看见了吗?”同类冷冷地问。
“我看见了。”生物牙齿打着颤,为同类这种口气感到委屈。
“不会是幻觉?”
“不会是幻觉。”生物十分肯定。
“它跟我们一样吗?”
“我没有看清它的脸面,但感觉上是跟我们一样的生物。”
同类面部肌群便有些抽紧,像一只游历太久的峥嵘的陨石。它说:“你有没有看走眼?这艘飞船上不可能有第三者藏身之地。”生物说:“也许上次搜查时我们忽略了什么角落,它可能在跟我们捉迷藏,而且我的房间好像被人动过了。此刻它在暗处我们在明处。”同类低声道:“就像个幽灵?”生物解释道:“它可能以能量态存在,我感觉得到。它现在可能正伏在飞船壁上,一直在外面跟着飞船。它跟我们不一样,它能在太空中呼吸和行走。”同类说:“你怎么想呢?”生物的脸有些泛青,说道:“它也许就在外面,它要吸我们的血。你有没有听说过黑暗太空中的冤魂?”同类说:“那都是水手们杜撰的故事。”生物说:“可是这种情况下你不能不去想!一切都那么不可思议。”同类说:“什么叫不可思议?第三者它究竟要干什么?”生物说:“我能感觉到,这儿整个是一个阴谋。我们得找到它,赶快抓住它!”
同类咬着嘴唇,想朝前迈出一步,却好像是没有力量这么做。“你的分析不能说没有道理,你看见的也可能并非幻觉。”它开始慢吞吞地说,“但另一种可能性也许更符合常情。如果真有第三者,根据第三张座椅的样式和你刚才的描述,它最多是跟我们一样的乘员,那么它又会有什么特别呢?它一样没有了记忆,一样对环境不适应,它要看见我们,也一样的恐惧,以为我们是阴谋者。”生物摇摇头,说:“你是说,它在躲着我们,防范我们,猜测我们?”同类哈哈一笑道:“你说一个生物在这种环境中,还能做别的什么吗?我觉得没必要去找第三者,找到了它又会怎么样呢?我们需要从三人中选一个指令长吗?我看还是让它要怎样就怎样吧。”生物说:“不需要选谁当头,但我们可以减少每个人的值班时间,用余下的时间来恢复记忆。”同类说:“可是食物就得按三个人来分配了……”同类突然缄口,突然又哈哈一笑。
当生物终于反应到同类道出了一个重大问题时,场面便有些尴尬。生物一直忘记了第三者也要进行新陈代谢才能活着,可见记忆的丧失是多么危险。“如果它与我们一样是船员,它是应该有一份的……飞船本是为三个人设计的。刚开始我们不是努力找过它么?”生物这样说,在内心中拼命否定什么又重建什么。它是那么的胆战心惊,以至于都不敢去看同类的眼睛。“那是原先呀,有好多事情我也是这两天才想到。你就当第三者不存在吧。”同类见话说到这个地步,便这么说道。
生物承认它说得有些在理,又感到其中逻辑的混乱,而唯一的断线头又在随时间的退潮一寸寸从它手中滑脱。它在线索离手的一刹那,又回忆起了某些东西,但它没有把回忆起的向对方言说。它们仅仅达成协议认定第三者并不存在,因为它们需要它的不存在。跟着建立了另一项制度,在取食物时必须两人同时在场,并进行登记。尽管达成协议否认了第三者的存在,仍然在值班制度中加入了一条对食物舱进行保卫的规定。一个明显的事实:由于它们的生存,食物确在一天天地减少,但这是一个刚开始没引起注意的特别事项。对于“吃”的忽视是一件很重大的事情,同类是什么时候留意这个情况的?生物因为怀疑对方的记忆恢复得比自己更快,便第一次对同类产生了戒备之心,这种戒备甚至于有时盖过了对第三者的戒备。生物企图否认这种情绪,它希望到食物刚好用完的那一天,飞船在一个地方落下,有人告诉它们这一切不过是一个精确设计的玩笑。哪怕它是一个无伤大雅的实验,是计划中的一部分,包括失去记忆。可是,万一要不是这样,会怎么呢?同类是不是也在想这个问题,却是生物所不能知道的,但它这几天越来越寡言,是生物担心的。生物希望叫同类一起商量一下,但每次它都无法开口,它不再认为商量能解决什么。而实际上,现在它们已开始对见面时要说些什么字斟句酌起来,先前那种古怪的闲谈成了真正可笑的往事。那个想法不断浮现:会怎么样?它们都会灭亡,还是……其中一人会灭亡?
生物的心让这个念头激励着,冷冰冰地越跳越凶。跟着,大段时间里它努力使自己接受一个新的想法,同类说没有第三者是对的。
因为它就是第三者。
最后的X餐
事实是,飞船上一共有三个生物(或三个“人”)。事故发生后,同类最先醒来。它发现出了事,便杀害了一名同事——为了独享食物,然后又来加害于生物,这时生物碰巧醒来了。生物想:换了我可能也会这样做。
要不就是这样:同类在控制飞船,它装成失去了记忆而实际不是。为什么要这样呢?当然是一个阴谋,而生物是它的人质。这艘飞船的使命,极有可能肮脏卑鄙。生物要使自己接受这样的想法,就不能没有思想斗争。它是坏人还是好人?它是好人还是坏人?它要不是好人会不会就是坏人?它要不是坏人会不会就是好人?它要是好人我该怎么办?它要是坏人我又该怎么办?
唉,它怎么连以前的什么事都记不得了。
飞船上没有白昼黑夜,时间不知已流失到了何处,这是没有人来管的。生物和同类羞羞答答又一块去取食,轮到由生物登记。它查了一下,原本堆得山似的舱里,各种食品已去掉三分之二了,就它们两人,消耗量也是很惊人的。由于有了那种新想法,它看同类的目光跟以前不一样。它有意只取不足量的食物,然后它注意观察同类的反应。生物看见同类的眼睛时不觉愣了一下,布满血丝,似乎有怀疑和阴毒在其中一闪。它吓了一跳,但表面上不动声色。然而同类并不待生物捕捉到什么和证实什么,便表现出高兴和理解,拿了份饭便乐滋滋吃去了。生物也开始吃自己的一份,这时它发现量确实太少了。同类便过来把它盒中的一部分扒拉到生物盒中,这个意料之外的举动使生物的脸孔热了一下。它也不让对方捕捉到什么,便堆起笑容说:“干脆再到舱里去取一些吧。”同类用手压住生物的肩膀不让起来。“我知道你是好意,但是我们必须节省。”它说,“我的确不太饿,你需要你去取一些吧。”生物便惭愧有加,它努力不在对方面前表现出来,以使它觉得自己的软弱,但内心情绪却终于释放于脸面。生物察觉到对同类的疚意中充满厌恶,这时它就像一个刻薄的可怜虫被人看穿了心事,但生物发现同类竟能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这尤其使它感到深不可测的恐惧。这时,同类便静静地看着生物的鼻子尖说:“到了目的地一切都会好的。等我们恢复了记忆,我会发现,你原来一直是我的好搭档呀。”听了这话,生物忙随口答道:“尤其是现在这样子,我们面对同一个问题,克服同一种困难,这将是多么宝贵的记忆呵。我一定要把这次航程中的种种事情告诉我们的后代。”
可怜的生物便又反复起来,一会儿觉得同类之外还有第三者,一会儿又觉得同类便是第三者。但它的想法并不能阻止食物仍在不断减少,并且减少的速度有些不正常。它们加强了守卫,却没有发现小偷。在没有捕捉到第三者之前,生物只好再次疑心同类在值班时偷窃了食物。它开始监视它,生物从主控制室舱门上方的小圆孔观察它的工作,一连几次它发现它甚为老实,它的背影写满忧患意识。它那么专注地注视一无所有的太空,的确让人感动。每当这时生物便深知自己错怪了人,但同时它又非常热望它去偷窃食物。飞船上缺少一个罪犯,这样便不能证明另一个人的合法性。生物拍了拍大腿,知道自己又开了一窍,然而终究使它不安的是同类的无动于衷。它知道它在监视?而它会不会反过来监视它或者它早已开始监视它?生物便这么胡思乱想着,思维不断地颠来倒去,突然涌起了思乡之情。它回忆起在它原来的世界上,它并不这么贪吃。
过失
飞船上没有白昼黑夜,时间继续像大江东去毫不反悔。飞船仍坚持它顽固的航程,无尽无头。生物和同类都更为沉默乏味,它们早已不再提第三者,但似乎大家都有同一种预感:冥冥中的第三者不久即要露面摊牌。是吉是凶,一切将真相大白。但就在紧要关头,不幸的是同类发现了生物在监视它。这打破了一切预定的安排。
它刚把头回过来,便与生物透过门洞的目光对个正着——就像那次生物和第三者陷入的局面。同类无法看见生物的整个脸,就如同那次生物与第三者对视。同类或许以为碰上了第三者,它明显有些慌张和僵硬。然后,它开始缓缓从椅上站起来,这竟也花了那么长时间,而不像生物当时那样猛然一跃。同类开始向生物威严而奇怪地走过来,轮到后者僵硬了。同类身后洪水猛兽般的群星衬托着它可笑的身体。生物一边搜索解释的词句,一边想还有充足的时间逃跑,然而它却被一股力固定,在原地没动。生物知道自己的眼睛这时也一定布满血丝而且充盈着怀疑和阴毒,因为它看见同类越走近便越避开这道目光,而且步伐颤抖着缓慢下来。生物相信到这时同类还没认出它,它要走还来得及。同类走到门前停住,伸出手来。生物绝望地以为它要拉门的把柄,但那手却突然停在空中,变成了僵硬的棍子。同类的额上渗出血汗,仅仅是一瞬间,经过长途航行中时时刻刻神经折磨的这个躯体,便在生物面前全面崩溃,昏倒了下去。这真是出乎生物的意料,它忙“嘭”的一声推开门,进去扶起同类,拼命掐它人中,一会后它睁开了眼睛。
“你疯了。我死了,你只会死得更快。”同类这么叫着,恐怖的眼白向外溢出,使劲把生物的手拨弄开,它一定以为生物要加害于它。生物大嚷着:“喂,你看看我是谁。”同类却闭上眼,摇头不看。生物这时犹豫起来,最后它决定把同类弄回休息室,但在出门的瞬间,同类猛地掐住了生物的脖子。
“叫你死!叫你死!”它嚷着。“你干嘛不早说,”生物向它吼道,“既然心里一直这么想来着!”
生物很难受,眼珠也凸了出来。生物掰不开同类的手,后者拥有相当锋利的指甲。生物便仰卧在同类的身下,用牙乱咬它的衣服直至咬破肌肉,膝盖则冲它小肚子猛顶一下。这串熟练的连接动作使生物意识到它很早以前可能有过类似经历,它全身酥酥的而且想笑。同类立时便昏过去了,生物便翻了一百八十度,攀上了同类的身子。它咬它面皮也掐它脖子,这回它处理得自然多了。同类喘出臭气,生物看见它脖子上的青筋像宇宙弦铮铮搏动,不由畏缩了一下。同类便得了空挣扎,生物便复又加大气力。同类不动了,生物以为它完了,不料同类又开口说话:
“其实我一直怀疑你就是第三者……”
生物一对眼珠开始淌血,血滴到同类的额头上,又流到它的眼角。同类怕冷似地抽弹了一下,生物的小便就在下面汩汩流了出来。生物证实同类确不能再构成威胁之后,便去搜索它的房屋,把什么都翻得凌乱。它没有找到足以宣判它死刑的证据,这才醒悟并不知道自己杀死的是一个什么生物(或一个什么“人”),就像它不知道自己是谁一样。生物开始感到小便流尽后的一种凄凉,一切只是一个意外的失手。生物答应自己一定要好好原谅自己,这时它也没发现同类偷窃的食物藏在什么地方。生物做完了一切,全身困倦,横躺在那三张椅子上,这时它好像听见有人在叫它。它浑身一激灵,四处寻找,然而仍然只有白色的金属墙。墙上的门紧闭,再没有什么物类倚立。可是生物打赌的确听见了某个呼唤,尽管它以后再没重复。之后它产生了强烈的毁尸灭迹的愿望,但试了种种办法,都没有成功。没有器材、药剂,也找不到通往宇宙空间的门户。
性别之谜
余下的时间生物便吃那些剩余食物,以消除那种周期性的不适感觉。尸体便在一旁腐烂,它就用食物的残渣把它覆盖,免得气味散发得到处都是。许多次,生物以为还会从门洞中看见一双监视的眼睛,却根本再没发现。那三张座椅仍然静静地原样排列,一张属于它,一张属于死人,另一张呢?生物没有兴趣再为这个开始就提出的问题寻找答案,它便去看星空,它是凶杀的目击者。生物便暂定它为第三者,以完成自我的解脱。它在自己的壳中航行,不知为什么,危险和紧张的感觉依然存在,而且另一种孤单的心绪也袭将上来,渐渐化为一种欲哭无泪的氛围。生物想不出再该干些什么,这个时候它便有与尸体聊天的冲动。等到剩余的食物吃完一半时,没有目的地将要出现的任何迹象。生物又开始吃另一半,即原来属于同类的口粮。口粮消耗殆尽,它便去吃那具尸体。
生物想:它说我会死得更快是没道理的,这人真幼稚。
噬食裸尸之时,生物才注意到了它的性别,它承认这一点它发现得为时太晚。
这艘飞船——现在生物怀疑它真的是一艘飞船——便随着它的思绪飘荡,继续着这沉默似金而似有若无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