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一连串不堪承受的震惊中认识了欧阳严肃的。
那天我们一帮工友正在那个扔满了烟头与啤酒罐的小酒吧里享受周末的放浪时,他一个人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很高的个子,服饰整洁得有点过分,至少在我们这帮穿一点式的男人和穿三点式的女人之中显得不伦不类。我当时忍不住就笑了,我就这毛病,灌了点黄汤之后见什么都想乐。我的笑声显然惊动了他,透过已经有些发红的眼睛我看见他蹙了下眉,但他立刻又极其优雅地冲我友好地点头示意。我笑得更凶了。
“你不能再喝了。”阿咪突然冲过来抓住我的酒瓶。我看着她的身躯白晃晃地乱颤,心头涌起一股恶作剧的念头。我伸出手一把拧住她滑腻的手臂,把酒瓶直捅到她胸口的那道深沟里:“好,我不喝了,你帮我存着,我想喝了再来拿。”
“你干什么,你放开我。”阿咪尖叫起来,但她的声音在周围的哄笑中渺不可闻。
这时我突然感到有人把手搭在了我的肩上,我回头,是那个人。
“放开她吧,你要喝,我来陪你。”
我挑衅地看他一眼:“我们喝酒是要赌的0”
“我正有这个意思。”他随手从柜台上拿起四个玻璃瓶塞,“这里是两个黑的两个白的,要是你从中拿两个,会有几种可能?”
看来他真以为我醉了,其实我才来一会儿,脑袋清醒着呢。“三种呗,要么一白一黑,要么两白,要么两黑。”
“那好,我一赔四赌你闭上眼从中间拿出两个黑的来,也就是说,你拿错了只喝一瓶啤酒,拿对了我喝四瓶。”
天下竟有这么蠢的人,看来他是想英雄救美人想疯了,这应该是一赔二才正合适啊。我也斜他一眼:“这样,我不要你喝酒,要是我拿对了我要你——脱四件衣服,怎么样?”
我这样说的时候心里真觉得自己聪明透顶,这人身上里里外外也就五件衣服,只要他输一次也就和咱们这些码头工一样了。要是再输一次,那就——嘿!
他踌躇了一秒钟,说:“好吧,就依你。”
……
很久之后我都没能想清那天我究竟冲撞了哪路神仙,论赌运之好我一向是出了名的,但那天我真的就那么倒霉。我先摸出一黑一白,然后是两白,接着是三次一黑一白,一连五次我都没能摸出该死的两个黑瓶塞来,而五瓶酒下肚我倒真是两眼发黑了。我实在想不通,照理说我最多喝两瓶就该他输一次啊。
“没问题吧?”他似笑非笑地拍了下我的肩,“接着来吗?”
周围的人哄起来:“当然啦,我们辉哥什么时候怯过阵啊!对吧,辉哥?”
我的舌头已经有点大,但耳朵还行,特别是听到这么顺耳的话的时候。“那是……自然。”
阿咪突然奔过去拉住那人的臂弯,声音里已带着哭腔:“别赌了,先生,你放过他吧,你不放手他是不会退的……他不能再喝了。”
啪!我猛地扇了阿咪一巴掌,我看见泪水倾刻间便涌出了她的眼眶。“你……少管,走开!”
“好吧,既然你这么想赌我就陪到底。”他的声音冷得像冰,“我们不妨换个花样。你看这儿有多少人?”
“二十六、七个吧。”我有气无力地说。
“我还是拿身上的四件衣服作赌注,我赌这里有两个人的生日是同月同日。如果我赢了我要你今晚喝完这店里所有的葡萄酒。”
一年有三百六十五天我是知道的,三百六十五天可以让三百六十五个人一人过一天生日,而这里只有二十多个人,哪有那么巧?再说,我敢打赌这人肯定没注意到,柜台上只剩下半瓶葡萄酒了,这不是包赚不赔吗?
“好,我奉陪。”我扭过头,“各位,想看节目就赶快报上生日。”
“七月二十”,“四月六号”,“九月二号”……
没有重的,没有!我忍不住笑起来,我看见那人的眉毛拧成了一条线,仿佛面对一件不可思议的怪事。这有什么怪的,要真有重合的那才怪呢。
我清清嗓子:“好,都听见了。对了,刚才好像还没人是十二月份的吧,所以我也不会跟大家重合的,我是十二月七号。”
说完这句话我便看着那人不再开口,我想他再糊涂也该知道我这副模样的意思了,很简单,那就是——该你了!
燠热的小酒吧里空气火烫火烫。
这时突然从门口飘进一位像风一样轻盈的姑娘,如果说那个男人在这里是显得不协调的话,那么这个姑娘的出现则是让人初见之下都不由得生出一丝仰望的感觉。那一瞬我就觉得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胸膛里刺了一下,有点痛,有点麻,又仿佛有点甜。
她看见我们这群衣料节约模范的时候脸“刷”地便红了,她急急走到那个男人的身旁:“你在这儿呀,叫我好找,怎么没听完音乐会就走了?”
她那种好听的娇嗔激怒了我,我大声嚷起来:“好啊,又多了个观众!”
他扭头看着我,目光犀利如刀。然后他慢腾腾地从衣兜里掏出张纸片递给我。我满心疑惑地接过来,是张身份证件:欧阳严肃,出生日期……十二月七日!
我的天啦!今天我是不是撞鬼了,要不就是鬼撞上我了,我跌跌撞撞地扑到柜台边,拿起那瓶葡萄酒准备自斟自饮,趁现在还剩下点酒量我必须捍卫我一向有口皆碑的赌德。我恶狠狠但又满不在乎地瞪着欧阳严肃,大口大口地干着。我是在告诉他虽然我输了但不过是喝半瓶酒而已,他冒着对他来说不算小的风险其实并没有赢来相称的结果,所以我应该算是捡了大大的便宜。
“别喝那么急,今晚还长着呢。”他突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然后便和那姑娘一起走出了门。
过了一会儿门外传来一阵汽车喇叭声,然后酒店老板便领着几个人汗流浃背地进来了。他们扛着整整四桶葡萄酒。
我叫都没来得及叫一声便晕过去了。
我完全不知道那天我是怎么出的小酒吧(横竖不会是我自己走出去的),不过我却知道这件事给我留下了两个后遗症,即我从此见不得两样东西:赌具和酒具。一见到赌具我的两眼就发黑,而一见到酒具我的眼前就高高耸起四个硕大无朋的酒桶。一帮工友闲来没事便缠着我打趣,他们不再敬畏我的赌德(因为我那天实在没法解决那些酒桶)。我简直想不通,如果打赌的时候还可说是因为欧阳严肃运气太好的话,但后来运到的四桶酒是怎么回事?他难道能未卜先知?最高兴的要数阿咪了,她说真好啊,你现在又不沾酒又不沾赌,她说你现在身上除了男人的汗味再没别的真好闻,她说欧阳严肃实在是个大好人。
“去你妈的!”我被她幸福的自语弄烦了,“是啊,我不喝不赌,我是好男人,可一个男人不喝不赌又活着干嘛?”
在阿咪面前我一向比较随便,大家都知道是她来贴我的。虽说这有时也让我觉得挺神气,毕竟阿咪蛮漂亮,是我,们这儿的码头之花,但我总觉得自己对她没有那种——劲。我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有时我琢磨着这会不会因为我曾经是个哲学硕士而她从来都没有走出过这片码头。那时我正是一个阿咪所说的那种好男人,第一次听见老教授说“我们为人类而思考”时我甚至感动得欲要流泪。那时我的心中还纯虚幻地勾画出了一个白衣长发的站在高处的女孩并莫名其妙地爱着她。后来当我满脑子的辩证法都无法证明我有权吃饱饭的时候我便来到了码头开吊车,我安排脑子里的辩证法去见鬼,安排“为人类思考”去见上帝(这事本来就归他管),安排胃去喝酒,安排手去玩牌。但是,我竟然安排不了那个纯虚幻的她。我试过很多次,我诅咒她雪一样的衣衫,诅咒她云一样的长发,我推她、攘她、打她,但她还是站在那里,默默地含泪看着我,令我无从逃遁。那种时候除了去喝去赌之外我别无选择,可现在我唯有的两样乐趣都被剥夺了,而且失去了赌德,这个该下地狱的欧阳严肃!我决定了,我要找上门去教训教训他。
“欧阳严肃,你给我出来!”我双手叉腰威风八面地站在欧阳家的那幢洋房前大吼道。阿咪站在我身旁,一副死党的模样。
“我本来就在外面,怎么出来。”
我悚然回头,原来他就在我们身后。他说:“我刚回来,怎么,是来教训我还是有问题想不通来请教我?”
我脸一红,避开他充满洞悉意味的眼光:“当然是……教训。”
“我又没做坏事。如果你想教训我就请回,你那个块头打赢我也不算光彩,如果想问点东西就跟我来。”说完他径自走向房门。
我一愣,阿咪推一下我的肩:“怎么办?”
我硬了下头皮:“先进去,再……教训他。”这次我没脸红,反正我说什么阿咪都信。
早听说欧阳家族是物理学世家,出过好几位诺贝尔奖获得者,进得房来方知盛名之下果然不虚。宽敞的客厅里环绕着古典风格的家俱,许多国家元首、宫廷皇室赠送的纪念品以及各式科学奖章庄严地搁置着。最引人注目的是一尊真人大小的纯金塑像,我知道这是欧阳洪荒——欧阳严肃的父亲。这是全球科学界的最高奖,最初是为征服癌症的人设立的,至今只有六、七个人获此殊荣,而又只有欧阳洪荒是在活着的时候得到这种奖励的。塑像上的欧阳洪荒正襟危坐,目光中闪烁着家族的荣誉与自豪。
“如果我没记错,大家都叫你辉哥对吧?”他开口了。
“叫我刘辉就行了。”
“那好,刘辉,我知道你肯定会来找我的,没有人会真的认为自己在一天之内连撞几次鬼。你是想知道那天究竟是怎么回事,对吧?”
我知道自己再掩饰就太虚伪了:“就算是吧。”
他笑了,露出雪白的牙齿;“其实那天你完全落进了我的圈套,照那些赌法你包输不赢。”
“不会吧,我觉得都是对我有利呀。”
他高深莫测地摇摇头:“我说详细一点。第一次我叫你从两黑两白四个瓶塞中摸出两个黑的,初想是有三分之一的把握。但这只是错觉,这个过程的真实情况是分两步。首先你必须摸出一个黑色瓶盖,这是二分之一的把握,然后你必须从剩下的两白一黑中再摸出一个黑的,这是三分之一的把握,两者相乘,总的把握是六分之一,至少要一赔五才是公平的,所以你自然会输了。再说第二次,我赌在场的二十七个人中有两人生日相同,这个计算要麻烦点。首先从第一个人说起,他与任何一个人生日相同的可能性是1/365,那么他与另外二十六个人中的一个生日相同的可能性便是26/365;同理,第二个人与其它人(除第一个人)生日相同的可能性为25/365,以此类推,最后可知全部人中有两个生日相同的几率是26/365+25/365+……1/365,大约是百分之九十六,想想看,这么大的可能性你能不输吗?”
虽说我的脑袋正逐渐变大但总算还是听明白了,不过我还有个问题:“就算是这样吧,但是,后来的四桶酒是怎么回事?”
“什么四桶酒?”他愕然了。
我这才想起酒运来的时候他已经走了,于是我简要说了下情况,只略去了我晕倒的事。
他哈哈大笑起来,过了半天他才缓过气来:“这个嘛,也是一种计算出的几率。”
“这怎么能?”
“你当然不信。但如果你像我一样从小就和量子力学结缘同时再注意一下小酒吧的规模、客人数量、酒类及储备量,你也可以算出那晚老板购进葡萄酒的可能性在百分之八十以上。不过,”他忍不住又笑了,“我实在没想到会有那么多,要不我也不会这么损的赌了,真对不起。”
他的歉意很真诚,我陡然有种面对老朋友的感觉,于是我也笑了,说:“没关系。”
我刚说完便觉眼前一亮,是她,那个像风一样的姑娘进来了。看见我们后她有些吃惊,我觉得她吃惊的样子真是柔媚极了。
我站起身:“你们有事那我们先走了。”
欧阳严肃看着那姑娘:“白玫,你先坐着,我送送客人。”
在大门外道别的时候欧阳严肃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仰头大笑起来,然后他狡黠地对我眨着眼说:“我敢百分之百地肯定,你那天一见到酒桶就晕过去了。”
那天之后我便没有去过欧阳家,他倒是邀请过我几次,但我总推说身体不适。我想他很清楚我的心思。其实一切都是明摆着的,我和他完全是不同环境的人,虽然不知为什么他一直没能取得像他父辈那样瞩目的成就,但我想这只是时间问题。我凭什么和他做朋友?
就这么着半年时光一晃就过去了,我现在已经习惯了不喝不赌的日子,有时我还真觉得这样挺不错。只有一点,我闲来无事的时候还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小酒吧里的那晚,这时我的心中便会掠过一丝惆怅的温暖,同时忍不住对欧阳严肃以及那个像风一样的叫作白玫的姑娘有所思念。不过我想这样的情形并不会持续很久,他们偶然地闯进我的生活自然也会在将来的某一天走出去,直至消逝无痕。
但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我居然又见到了欧阳严肃,而且是在那家小酒吧里。当时我去找人,我一直没能认出那个蓬头垢面一杯一杯地喝着啤酒的人就是他,直到他偶然做了个极其优雅的举杯动作时我才发现这一点。我走过去拍拍他的肩,他稍愣,仿佛认出了我,湿湿的嘴在乱糟糟的胡子里咧了一下,然后便一头栽倒在了我的肩上。
如果说见到欧阳严肃的模样让我大感困惑的话,而他手中的报纸就是让我大吃一惊了。上面登载着欧阳家族的寻人启事,要求知情者提供欧阳严肃的下落。让我吃惊的是这样一段话:……欧阳严肃系精神分裂症患者,发病于六个月前。
六个月前?可那时我还见过他啊。要说在那场比赛智商的赌博中我竟是输给了一个疯子,就算杀了我也不信。
“起来,起来!”我使劲猛推正呼呼大睡的欧阳严肃,他醒了:“刘辉?你到我家来有什么事?”
“哎,看清楚了,这是我的‘家’。”我大声纠正道,同时心中滚过一股暖流——他的确没忘记我。
“我怎么会在这儿?”
“这种小事等会儿再问。你先说说看,为什么报纸上说你是精神病人。”说着话我把报纸递给他。
他看了一眼,嘴角牵动了一下:“报纸上没说错,我的确是……”
“不对!”我大吼起来,“你撒谎。”
他苦笑:“你看我现在还正常对吧?可我是间歇性发作的。你们没见过我发作的时候,那时我会乱踢乱打,我会把舌头也吐出来。”
欧阳严肃说话的时候神情怪异,阿咪有些害怕地瑟缩了身体。
“不要说了,我不相信。”我粗暴地打断他,然后我紧紧握住他的手,我感到他的手一片冰凉,凸现的关节硬梆梆地支楞着,“知道为什么吗?并不是因为你曾经很聪明地赢过我,而是因为我当你是朋友!我不相信一个让我忘不了的朋友会是疯子,哪怕全世界的人都说他是。”
欧阳严肃呆呆地看着我,低声地说:“朋友。”然后便有薄雾样的液体在他眼中聚集并且成行,在灯光的折射下映照出华彩非凡的光芒。这才是欧阳严肃啊,尽管他此刻衣冠落拓容颜憔悴、但这不平凡的目光却已证明了一切。
这时身旁传来阿咪的啜泣声,我一下就来气了:“嚎什么?死人了?”
阿咪忙不迭地擦泪,嗫嚅道:“对不起。”
“好啦好啦,我们先出去,让欧阳严肃再多睡一会儿。”
阿咪出去了,欧阳严肃却突然拉住了我的手:“我看她对你很好,你可不可以不要这么凶呢?说实话,阿咪人很不错,你该好好珍惜。”
我一窘,以前还没人对我说过这些。我第一个念头是想反驳,但刚要张嘴却发现我竟没有反驳的理由。如果是和阿咪争执当然很容易取胜,因为我一开口她就不说话了,但对方是欧阳严肃。
“我们先不谈这个。”我避开话头,“我问你,白玫还好吧?”
欧阳严肃全身一震,脸上浮起一种极其复杂的表情,但他的口气却很平静:“她很好。她在攻读眼科博士,快毕业了。”
我没有再问什么,轻轻走出房门。这时我看见阿咪孤零零地一个人站在海边的礁石上,风把她的衣袂高高扬起。许是因为欧阳严肃的那番话吧,我心中不由生出一丝内疚。我慢腾腾地走到她身旁,把外衣脱下来披在她身上。
她回头:“其实我不冷。他睡了?”
我点头,然后我斟酌开口:“你说我有时对你是不是太——过份了?”
“没有啊。”她低下头看着地上的沙粒,“我知道你人其实很好,否则你也不会那样对待欧阳严肃了。真的,你很好。”
阿咪这样说我更觉内疚,而且我看得出此刻她并不开心。突然间,一种近乎痛楚的感觉攫住了我的心。
“来,我们比赛谁先跑到对面那块大石头,你赢了我就去做晚饭。”我大声提仪。
“好啊!”阿咪欢呼着一路跑了出去,海风把她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一时间我竟有些恍惚了。待我回过神来才发觉大势不妙,忙吸口气追过去。无奈差得太多,终是回天无术。
“要兑现噢。”阿咪侧着头边想边说,“要你做点什么呢?”
“有没有搞错?”我打断她,“该你做饭呀。我说过你赢了我,就去做晚饭。现在你赢了,当然该去做饭罗。”
阿咪恍然大悟:“好啊,你耍诈。”
我自知理亏忙夺路而逃,阿咪不依不饶地追过来,我听见她的笑声像珠子一样撒落在金色的沙滩上。这时我发现阿咪的脸上有着我从未见过的快乐,明媚得如同夏日的阳光。
但忽然她不笑了,抚着心口说:“糟了,你送给我的项练不见了。”
我一愣,在印象中我根本没有送过她任何东西啊。我忙拉住她:“什么项练?”
她急促地抬头,声音低回:“看来你真的都不记得了。那时你刚刚来到我们这里,有一次我们在海边散步,你捡起一颗小海螺说,多么完美的螺旋,这是唯一可以让自然界的一切自由演化而不会丧失协调的形状,从生命到银河,螺旋是至高无上的存在。那一刻我觉得你说得真好,我觉得你简直就是一个诗人。后来我说把它送给我作项练坠子好吗,你说喜欢就拿去吧。你,真的都不记得了?”
有这回事吗?我想了想,但我的确想不起来。不过我知道,一定是有这回事的。霎时间我不知该说什么,我一把抓起她的手,我感到她的手瘦小而冰凉。
“我去找,我把它找回来交给你。”我语无伦次地说。
阿咪看着沙滩:“可能已经找不到了。”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然后我明白她为什么这样说了。沙滩上谜一般地散布着无数的海螺,已经没有人能知道我们失去的是其中的哪一颗。
“不,会找到的。”我轻声说道,然后我慢慢地拥抱了她。
欧阳严肃颈系餐巾手握叉勺正襟危坐,隔一会儿便绅士风度十足地向我和阿咪举一下手中的大瓷碗,实在令人疑心桌上的咸鱼干和高梁烧到他嘴里是不是就变成了烤乳猪和拿破仑XO。经过一夜好睡和一番梳洗,欧阳严肃显得精神很好。我们默不作声地吃着东西,不过我想这种沉默很快就会打破。
果然,他开口了:“我肯定你们有三个问题要问我。”
他又说中了。不过我已习惯保持冷静,只淡淡点头:“你说说看。”
“首先你们想知道我为什么出走,其次你们想知道我怎么成了疯子,另外,你们想知道我现在究竟是怎样的处境。”
我又点点头,同时把一碟醋当作酒倒进了喉咙。
欧阳严肃已经有了醉意,看来他很少喝烈性的酒:“其实都是因为我想清楚了一个问题。”
我感到自己的心仿佛被一只手死死捏住了,有一种透不过气来的感觉。这会是一个什么问题?
他继续缓缓陈述:“刘辉,你学过哲学,应该知道给哲学带来巨大影响的量子力学吧。你们也清楚我的家世,可以说我从生下来的那一天起,就和这门诞生于二十世纪初的伟大学科结下了不解之缘。这门学科研究的对象是几率,上次我和你打赌也就是靠几率取胜的。量子力学已经证明只能用几率这个概念来描述物质世界的一切,换言之,物质世界里没有任何精确而绝对的现象,从物质存在到物质运动莫不如此。如今我们说氢原子半径为5.3×10-10米的时候实际上只是表明这是氢原子的最可能的一个值,实际上的值可能大点可能小点。这是因为在量子力学看来,物质本质上是一种波,波长与其质量成反比,同时这种波的振幅便代表几率。如果形象点说,这有点像一串中间高两边低的山峰,物体可能在这些山峰绵延所至区域中的任何一点存在,同时某处山峰的高度便指明了在此处发现该物体的可能性大小,其数值总是在零和一之间。”
“等等!”我打断他,“我不大明白,你是不是在说一只猫可以分成几截,有的在院子里,有的在屋子里?”
“看来你的确没有弄明白。就这个例子而言,猫始终是个整体,但假如你闭上眼睛,那么你对猫的行踪便只能有一个估计,比方说估计它有30%的几率在屋子里,有40%的几率在院子里,还有30%的可能性是猫已经跑出院子了。”
“但我可以睁开眼啊!我一看不就全清楚了。”
欧阳严肃微微一笑:“这只因为猫是一个大东西,简直是太大了。你看见猫是因为猫反射的光子射到了你眼里,光子对猫的存在状态其实已经产生了扰动,但由于过于微弱所以你不能察觉,而在微观世界里这种扰动却不容忽视。在量子力学里有一个著名的测不准原理告诉我们,我们永远不能精确测出物质的存在状态。不过有一点要申明,虽然刚才我说光子对猫的扰动导致结果不精确,但只是种为了帮助人们理解而采取的简明说法,而真正让人们无法精确描述物体状态的原因其实是物质的波动本质,因为物质本身就是存在于几率之中。比方说我们想知道一个物质粒子的位置与速度,在我们先前提到的那串山峰中,山峰绵延的全部宽度与位置相关,而山峰上一个完整起伏的长度——即波长——则与速度相关。如果这串山峰包含着许多山头并且绵延了几公里,那我们就可以相当准确地测出波长,进而知道粒子的速度,但这时粒子的位置就很不准确了,因为它可以是这几公里中的任何一处。如果情况反过来也是类似的,但这时的不确定量是速度。”
“那不是很糟吗?”阿咪吃惊地张开嘴。“那还有什么事能说得准?比如说,”她看我一眼,“会不会我眨了下眼睛之后辉哥——就不见了。”
欧阳严肃沉默了半响,然后他摇摇头,再摇摇头:“不会,你的辉哥太重了,有七十多公斤呢。如果我们把一个电子关在一毫米宽的盒子里,根据公式可以算出这时它的速度不确定量高达115毫米/秒!也就是说当我们测得这个电子在一秒钟里移动了200毫米时,那么它实际上却可能移动了315毫米或是85毫米,这时我们的所谓测量结果显然毫无意义。但如果这个电子有你的辉哥这么重的话,那么这个速度不确定量便只有0.0……15毫米/秒。在小数点后有二十九个零。只有这么一点不确定量,所以咱们的阿咪小姐自然可以对辉哥的一举一动了如指掌了,对吧?”
阿咪脸红了。“不跟你说了,尽拿人家开心。”说着话她站起身朝门口走去,“我上街采购去了。”
我笑了笑,目送阿咪离去,然后又问道:“你说你想清楚了一个问题,这是怎么回事?”
欧阳严肃一震,目光中浮起含义复杂的光芒,像是痴了:“我想清了一个问题……我想清了那个问题……问题……阿咪、刘辉……电子……七十公斤……你有七十公斤吗?”
我吃了一惊,慌忙摇摇他的肩膀。他猛然惊醒,脸上微微地一笑:“我太累了,我想安静一下。”
我满腹狐疑地走出屋子,天空阴晦,仿佛风雨将至。他似乎打算告诉我那个问题的,可为什么又变主意了呢?难道是我和阿咪说错了什么?可基本上都是他一个人在讲话呵。
天色更深了,深得像一个谜。
阿咪是和白玫一起回来的。阿咪显然害怕我责怪她自作主张,所以她一见面就递给我一张报纸,同时用手帕擦着眼睛。
报纸上登着一封信,在这封信里白玫用一个女人所能公开表露的全部深情呼唤欧阳严肃。看着这封信的时候我真想不通欧阳严肃究竟还有什么不称心的事,而看着白玫憔悴的容颜我简直想冲到欧阳严肃面前质问他是不是良心被狗吃了。
“他好吗?”白玫急切地问我。
“他没死。”我淡淡地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她垂下眼睑,睫毛在脸颊上投下优美的阴影:“几个月前欧阳家族的几位长辈突然告诉我欧阳严肃精神失常,从那以后我就没有见到过他。”
“不过欧阳严肃一直都了解你的情况,他说你快获得博士学位了。”
白玫淡淡地一笑:“其实他弄错了,我的博士生资格被取消了。”
“为什么?”
“因为……几个月前我的兴趣转到了精神病方面,就瞒着导师考取了精神病学硕士生资格,眼科那边便放弃了。”
我刚想说点什么却听见屋子里发出一声闷响,仿佛什么东西倒在地上了。我奔过去,却发现门推不开。在一连串急死人的沉默之后我听见了欧阳严肃的声音,他说:“你叫她走吧。”
白玫跑过来,她扑到门上:“欧阳!你好吗?到底出了什么事啊欧阳?”
欧阳严肃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他说得很慢,仿佛每个字都耗尽了他全部的力气:“你走吧白玫,我已经不是原来的欧阳严肃了。忘掉我,白玫!”
“别说了欧阳,你开门呀……”白玫徒劳地捶打着房门,回答她的只是一片沉默。终于她累了,无力地瘫坐在门前。过了一会儿她似乎想起什么,她平静地问道:“那好吧,我就走。不过你要告诉我这都是为什么,也好让我对自己有一个交待。”
欧阳严肃在门里大声地喘息着,然后他开口了:“是你逼我说的,我本不想告诉任何人。在我家背后的那家医院里有我的病历表,医生说我……我其实算不上一个男人!听清楚了吗?要不要我再说一次……哈哈……还要不要听?啊,哈哈……”
我惊呆了,我料不到他竟会这样说,他难道不知道这无异于活生生毁灭一个女人的全部痴情吗?而且这个女人是那样深深地爱着她。刹那间我忍不住想大声打断他的话,但我最终没有开口。在不知道欧阳严肃所说的那个问题之前我只能沉默。
白玫终究还是离去子,她的背影在无垠大海的衬托下柔弱得令人心悸。“别告诉别人我在这里。”这就是欧阳严肃对她说的告别辞。
“出来!你给我出来!”我终于忍不住了,我冲到门前使劲敲打着,“你不出来我就把门拆了!”
意外的是门很容易就被我推开了,欧阳严肃脸色惨白地蜷缩在地板上。原来他并没有闩住门,只是用自己的身体把门顶住。我冲上去一把揪住他的衣领,用一种已经高得变调的声音大吼道:“如果你不想让我真的认为你疯了就把全部真相告诉我!那个问题,那个你想清楚的问题究竟是什么?”
“你知不知道‘薛定谔猫’?”
“什么猫?新品种吗?”
“不是,薛定谔是量子力学的创始人之一,也是波动方程的发现者,‘薛定谔猫’是他提出的一个思想实验。这个实验第一次表明微观世界里的量子现象可以在宏观的尺度上表现出来。”
“我不大明白。”
“其实并不难懂。量子力学指出我们无法精确描述粒子的存在状态,更准确地说,粒子本身就没有确定的存在状态,它的位置、能级等等都只是一个几率,而粒子就存在于由几率描绘的混合态中。在双缝干涉的实验里,我们可以控制一束光的强度,让光子一个一个地照射到开了两条缝的隔板上。经过一段时间之后,隔板后的感光纸上会出现明暗相间的干涉条纹。你肯定知道必须有两列光才能形成干涉,所以这个实验表明每一个光子都同时穿过了两条缝并自己同自己发生了干涉!”
“这不可能!”
“这是真的,这个实验很容易做。有人曾经在隔板上设置仪器来追究每个光子究竟是穿过了哪条缝,结果倒是查明每个光子只穿过了一条缝,但这时却观察不到干涉条纹了。从测不准原理可以解释这个结果,即这种观测破坏了光子所处的混合态,这样的观测是没有意义的。好比一枚在桌上旋转的硬币本来是处于‘正面’与‘反面’的混合态中,待到用手一把将它按住再揭开便只会看到一面了。”
“你是不是说——我们永远也无法知道一个粒子的真正轨迹,它的运动全凭它自己的意志?”
欧阳严肃沉默了几秒钟,然后从桌子上拿起一个茶盅递给我:“你可以给我倒一升水吗?我想喝。记住,是一升。”
我满腹狐疑地接过杯子走到厨房,这是个圆柱型的杯子,幸好我还勉强记得圆柱的体积公式,靠着一把尺子总算量出了一升水。欧阳严肃不动声色地看我忙活,眼中有一种如同异端般妖艳的光芒。我把水递给他,他突然苦笑一声,把水泼在了地上说:“别怪我,是你没达到我的要求,这不是一升水,用这个杯子你永远量不出一升水。”
我猛地拍了一下他的肩:“我算过的,是一升。就算不太准也只是尺子和我的眼睛的误差,你不能拿这个来刁难我,至少理论上我是准确的。”
“你误会了,我如果因为具体操作而责怪你就太没水平了。我要说的恰恰是你在理论上已经失真了。你要算杯子的体积肯定会用到圆周率,这个数就像一匹脱缰的野马永无止境地在小数点之后狂奔。你刚才也不过是截取了它的很短的部份,那么你凭什么相信结果是可靠的。不要以为一杯水差一点没有什么,如果你用这个杯子舀了几百升水之后,你的工作将会因为误差而变得毫无意义。上帝用他的潘多娜之盒为我们送来了无数没有谜底的谜语,人类永远都不会知道圆周率到底是多少,同时也永远不会知道一个单独的电子正在怎样地漫步。有一点我必须指出,刚才我的说法也还仅仅是个比喻,人们毕竟还能不断提高圆周率的精度,但对于电子的运动状态,其精度的提高是有严格限制的。”
我盯着他:“我想你还是在告诉我一个电子的跳跃时刻和跳跃方向都由它自己选择。站在普通人的立场我倒希望你是骗我的,老百姓一般不喜欢天下大乱。”
欧阳严肃微微一笑:“并不只是普通人才像你那样想,在《爱因斯坦文集》第一卷第193页上,爱因斯坦说了一句几乎和你一模一样的话,并且他还发牢骚说,‘在那种情况下,我宁愿做一个补鞋匠,或者甚至做一个赌场里的雇员,而不愿意做一个物理学家’。当然,爱因斯坦的成就是无可诋毁的,但他对量子力学的反对的确在他的光辉一生中留下了阴影。当然,粒子是无意志可言的,但这个拟人化的说法非常恰当地描述了粒子的这个特征。当我们用波动方程来求解一个在两堵墙之间来回弹跳的粒子的位置时,我们只能求出它的位置几率。很有趣,结果表明粒子有些地方出现的几率很高,有的地方则很低,有的地方几率为零——即便没有任何障碍阻止粒子在此处出现。甚至,在两堵墙的外侧的几率也不为零,哪怕这个粒子的能量根本不足以冲破墙。这个实验已经做过,结果就跟理论预言的一样。”
“真的?”
“真的,我们日常生活中所见到的一切只是一种假象,或说是一种近似。这都因为我们身边的物体太大了,包含了无可计数的量子,这些量子在时空上的不确定量彼此干扰湮灭,最后表现出来的是一个稳定的宏观物体。就好比我们以前用玻璃塞打赌,虽然在实际上你可能连续几次几十次地成功,也可能连续几次几十次地失败,但我敢肯定地说,如果重复几千次几万次,那么那个六分之一的几率就会异常精确地表现出来,说不定能精确到小数点后几十位。这种情况下,我们自然认为宏观现象精确无疑了。”
“你的意思是说宏观只是微观的统计效应?”
“太对了,我真遗憾你没作我的同行。实际上统计从来都是联系宏观与微观的桥梁,比如温度就是一个统计效应,单个分子是无所谓温度的,而大量分子的热运动就表现为温度。这不是很说明问题吗?”
“但是,你说的‘薛定谔猫’又是怎么回事?”
“这个实验是把一只猫和一只放射性物质放在一个密闭的黑匣子里。猫受了辐射会死,但辐射是由粒子衰变造成的,而粒子衰变纯粹是一个微观的量子现象。如果我们不打开盒子观察,我们便只知道辐射是否发生的几率,这也就是猫的死活几率,这时猫也就存在于一种死与活之间的混合态中。当然,如果我们打开盒子自然就知道结果,但这只是因为我们的观测破坏了猫的混合态,这个结果是无意义的。在这个实验里微观与宏观已经不再是不可逾越,而假如……”
“假如什么?”
“其实已经不能称作假如了,我不是说我想清楚了一个问题吗?这个问题很简单,我说过宏观物体可以准确描述只是因为极大量量子的不确定量彼此干扰湮灭,但假如有一种方法可以协调这些量子,使它们的集合也像它们的单独状态一样,那么……”
在滴酒不沾七个月后我终于又酩酊大醉。本来我以为自己再也不会喝酒的,但我现在才知道任何事情都只是几率,我最多只能说自己有多大几率戒酒而已。阳光下的沙滩一片金黄,我深一脚浅一脚地乱走,沙滩上情侣们的嬉戏声此起彼伏。我忍不住笑起来,我觉得一切都好笑极了,我一边笑一边喊叫,我听见自己的声音仿佛是从很远之外飘来。
“你们玩得高兴啊?你们知不知道说不定马上就有一颗流星掉下来砸死你们?你们还乐,你们还不跑?什么,不可能?外行了吧,量子力学说没有不可能的事,任何事情都是有几率的。哈哈……几率……”
我又灌了一口酒,这时我听见身旁一个男孩握住一个女孩的手说我永远爱你,阳光下他们的脸庞明净得有些透明。我更乐了,我跳到他们中间猛地扯开他的手:“又说外行话了不是,应该说你又爱她又不爱她,你们现在既是活的又是死的,你们都是结过婚的正在初恋的丧偶的独身主义者!这才准确嘛!世界本就是混合的!哈……”
我没说完便被一拳打倒,然后便有很多人围过来,我看他们的拳头像暴风雨一样袭来,但我一点都不觉得痛。之后我便听见了阿咪由远而近的嘶喊,我觉得她的声音飘摇隐约如同断线的风筝。
突然间一阵透体的冰凉让我清醒了,清醒之后我才发现自己被阿咪拖到了海里,她一边哭泣一边朝我身上泼洒着海水。我怔怔地和她对视了几秒钟,然后她一头扑进我怀里,带着哭腔对我说:“快去看看欧阳严肃!”
很久以后我都无法原谅自己犯下的错误——为了喝酒买醉我竟把欧阳严肃置之一旁。其实我应该有所觉察的,他宁愿忍受痛苦也不把真相告诉白玫却轻易就告诉了我,这明显是反常的,而我却大大咧咧地跑出来撒酒疯。阿咪说我走后不久便来了一个人,就是我们在欧阳家见过的那尊金像上的人,欧阳严肃一见到他就反锁了门,之后不久墙上的电表便开始疯了似地飞转。
“你先回去,我去找白玫。”我抹了下额上的汗,“除了她,我想没有任何人能起作用了。”
在医学院的精神病理系找不到白玫,我像一枚火箭一般在楼宇间横冲直撞。过了半天我才想起应该问问别人,于是我拦住几个一路闲聊的女生,问她们知不知道白玫的行踪。她们立刻讪笑起来,其中一个说:“她呀?已经脱离精神病理系了,现在她感兴趣的是,嘻,男性生理。没准儿正在男性生理实验室里搞解剖呢,嘻!”
我拼尽全力才忍住没把拳头打到她高雅的脸蛋上去,我已没有时间。
在充斥着刺鼻的福尔马林气味的解剖室里我终于找到了白玫,她安静地工作着,脸色苍白如纸。看着她的样子我的鼻子忍不住一阵发酸。
“刘辉,”她看见我了,“什么事?是欧阳要你来的吗?他出事了?”
我费力地想故作轻松地笑一下,但我实在笑不出来,末了我终于像一道不堪重负的匣门一样拉起,对她讲述了全部的真相。白玫先是诧异,继而惊骇,最后她突然说了一句“我全明白了”,之后便摇晃着向外奔去。我怕她摔倒忙跟上去想搀住她,但我拼尽全力也追不上她。
刚赶到海边我便呆住了,我看见一团紫光从屋子里透出,而后一个被光晕笼住的人形便缓缓地从屋子里移了出来,但屋子的墙壁又实实在在丝毫无损。我陡然记起欧阳严肃说过两堵墙之间的量子在理论上是可以越墙而出的,即便它并无足够的能量。
欧阳严肃的身躯停了下来,如同一个奔放的“大”字,他的手脚上缠满了导线,光晕使得他的脸庞有些模糊。
白玫嘶哑地呼喊起来,我想不到这么凄厉的声音会出自白玫,这个时候她就像一个来自黑森林的巫女。
“欧阳!你别做傻事,快停止吧!我全明白了!”
欧阳严肃突然开口了:“你不明白,没有人会明白的。”
“本来我是不明白,但当刘辉把一切告诉我之后我就全明白了。你从生下来的那天起就注定要走上研究量子力学的道路,你热爱这个事业,并且在几个月前取得了重大的突破。但很快你就发现你的成果会摧毁这个世界上的全部秩序,会使一个人既在这里又在那里,既是天使又是恶魔,会使人们无法肯定地评价任何一件事,从而使得这个世界上既无是非也无善恶。你因此陷入万分矛盾的境地,而此时欧阳家族为了家族的荣誉又逼迫你宣布它,所以你才离家出走。对吧,我说的都对吧?”
欧阳严肃死死闭住双眼,但两行泪水却潸然滚落。突然欧阳洪荒像魑魅一样出现,纹丝不动地站立着,面无表情,恰如他的那尊金身塑像。
“你为什么那样傻呢?欧阳!你早该告诉我实情啊,我会支持你的。”白玫热切地呼喊,“快停下来,别再继续了,欧阳!”
四野寂静,只听得见海潮拍打礁石的声音。欧阳严肃沉默着,全身的光晕耀人眼目。过了好一会儿他叹出一口气:“白玫,其实你都说对了,只不过有一点你没有说到。我真正无法战胜的是我自己。我耗尽心血才找到我要找的东西,这是我取得的第一项成就,可以说我几乎是为此而生,但现在理智却要求我毁灭它。这段时间我一直在不断挣扎,直到刚才我才最后下了决心——我已经毁掉了全部资料。”
随着“啊”的一声,欧阳洪荒的身躯开始抑制不住地颤抖,他的眼中一派绝望。
“爸爸。”欧阳严肃接着说道,“我想我是不会获得您那样的荣誉了,请您原谅儿子不孝。我不知道我的成果会不会在未来的世界里结善果,但我知道现在是不行的,所以我毁了它。不过,为了对得起欧阳家族的荣誉,以及我刚才对白玫说过的那个原因,我决定完成一个实验。正如您现在看到的,我准备用我的身体来证明我的成果,这也是欧阳家族的传统。我计算过了,首次实验成功的几率是——十亿分之一”
欧阳洪荒还是一语不发,但面颊上已是老泪纵横。他笔直地挺立着腰板,没有一丝劝阻的表示,也许他已知道没有人能阻止欧阳严肃了。
光晕徒然泛滥,仿佛一团火焰熊熊燃起,亮丽的毫芒飞溅开来,使得万物透明。大地沉默,天穹沉默,古往今来四方上下的宇宙沉默,仿佛都眩迷于了这人类文明中异端的火。
我突然有了种预感,在预感的驱使下我望着白玫。我看见她也缓缓转过头望着我们,长发在空中划过极其优美的弧形,然后她似乎笑了一下。在后来很长的日子里我始终没能弄懂这一笑究竟表达了什么,我便想这笑容或许不是留给我们而是留给未来的人们的,但我转念又想到了那时她的笑容是否已被时光蚀刻并且蒙尘?
异火高炽,而白玫开始朝着异火的方向奔去,在夺人心魄的光明中她的身影飘飞如蝶。
大火以及赴火的飞蝶成了我脑中最鲜明的印记并盖过了其它的一切。我依稀看见欧阳洪荒仰天长叹一声后佝偻着融进夜色,而这时阿咪的手很温顺地任由我握着,使我感到在世上做一个凡人其实就是幸福。
我一直不知道那次实验是否成功,我只知道成功的几率是十亿分之一。不过已经够了,我已经知道了几率,按照量子力学的观点我对这件事的了解已经达到极限,所以在后来的日子里我从不去寻找更准确的结果,只在思绪袭来时忍不住对只有十亿分之一的几率活在世间的欧阳严肃和白玫寄上祝福。
有一次我远远地看见一对情侣在辽阔的沙滩上漫步,很亲密很幸福的样子,看上去极像欧阳严肃和白玫。但当我欢呼着奔过去,却发现眼前空空如也,只有一片平常的充满秩序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