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在七号桌吃饭了,陪她的那个男人穿的那件西服超过了陈青两年的薪水。
她今天仍是那么美,自从一个月前在店里见到她的那一刻,陈青就感到自己被雷电击中了。在欧洲的中国女孩陈青见过不少,但她与众不同。
每隔几天那个男人就会陪她来这家餐厅吃饭。陈青想怎样才能接近她呢?虽然都是中国人,但地位相差悬殊,而且这里的中国人彼此又并不很友好,陈青实在不想受一次冷遇。不,还是保留这份接近她的机会吧,也许有一天……
每次她来吃饭,陈青都想办法换到她那张台子去服务,现在他又端着雪利潇洒地走向七号桌。
“每当下雪的时候,我和妹妹就在雪地上放鞭炮,母亲远远看着我们玩,高兴极了。每个新年的除夕都会下雪,我现在还记得那种奇妙的感觉,雪中一切都变了。雪是冰冷而又柔软的,踩在雪地上舒服极了,雪有点像这种冰霜。”
那个男人怀疑地望了望盘子里粉红色的奶油冰霜。
“雪花是白色的0”
“雪花是什么?”
“是一种晶体状的物质,很美。一朵雪花有六个棱,妈妈说每一朵雪花都不相同。”
“我见过雪,小姐。”陈青忍不住插了一句。
她抬起头,看到陈青热切的目光。
“我的家乡是最后实现‘季节统一化’的地区之一,我小时候家乡每个除夕都下雪,房子、桥、湖面都是白茫茫的。”陈青忙说道。
“没你的事啦,可以忙你的去了。”那个男人瞪了陈青一眼,但陈青却看见了她的微笑,很深情很迷人的微笑。
“后天就是我的生日,那天也是除夕。可这儿没有过中国年的习惯,要在家乡多好啊!”
“可公司需要你,我也会为你办一次盛大的生日聚会,我还要送你一件意想不到的礼物。”
“不会又是从火星采回来的宝石吧!”
“这,你怎么会知道?”
“年年如此,你获得月球开采权时,送我一枚月球水晶,而今天你的船队到达了火卫一。”
“你不喜欢吗?”
“……”
陈青冲进图书馆。
“请问有关气象学资料,就是雨雪什么的,在哪儿?”
“部分过时的资料大概在最左边的12号阅览室里。”
在那间布满灰尘的房间的一排老式柜子的冷藏箱里,陈青找到了一组软盘,其中有一盘题目是《大自然的雨和雪》。
“最后一场雪是什么时候下的?”
“2081年,地球开始实施‘劳森计划’,实行两年后开,始了‘季节统一化’。劳森认为,由于冬夏对人类的健康以及农作物的生长有不同程度的危害,因而他倡议在大气对流层建立调节系统,利用外空间的卫星进行控制,这个系统调节了云层的密度、温度,匀衡了气候差,使除南北极圈内的地球表层温度保持在15~25度之间,也就是说消除了冬天和夏天,延长了春秋气候。由于气候调节统一后,雪也就因为温度的缘故而不再下了,是温度的缘故。”叔叔用报纸拍拍桌子,“干嘛问这个,阿青?”
“那最后一场雪你看到了吗?”
“当然,实际上你也看到了。我和你那已故的父母一起在中国过了最后一个除夕,那天下大雪。”
“下雪的除夕!”
“对,那天大家挺高兴,我们拍了好多照片。对了,那些照片我都放哪儿去了?唉,人老喽!”
叔叔站起来又开始翻弄那十几个长抽屉,差不多每天他都会这样做七、八次,不时为了找一把他七岁用过的牙刷或是十一岁时糊的风筝,而把柜子翻得砰砰响,满屋尘土飞扬。
“不,不!我并不想看它们。”陈青跳起来准备逃出这间呛人的屋子。
“在这儿呢!”叔叔举着一张发黄的照片,“就剩这张了,看看你又在干什么?你在搓那个该死的雪,还往里面藏了块石头,后来你就用它把邻居家窗户打碎了!你从小就是个爱闯祸的淘气鬼!”
“我怎么不记得了?”
“你什么都敢干,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十五岁那年你做的那把‘飞椅’把老师腿摔断了,后来你那台什么‘力场仪’又让全区断了两个月电。现在,你不又因为胡作非为而被大学开除了吗!都快二十七岁了,仍然是个跑堂的,还不让我管!”
叔叔的埋怨陈青一句也没听见,他仔细地看着照片上白茫茫的背景,这就是雪?
“你知道全球都处于卫星监测下,会被发现的。”本摇摇头。
“我要造一个力场,可以干扰卫星,造成‘劳森调节系统’出现漏洞。你还是负责制造一台动力源吧。”
“不,不,四年前你就是因为把实验楼炸了才被开除,现在你不会又为了一个愚蠢的念头让我把这件工作也丢了吧!”
“对,我们可以借用‘变速街道’的动力,只要做几个转换装置就行了。”
“听我说,我们会被抓起来的!”
“氮氧和水滴还有干冰我可以用别的装置发射。”陈青毫不理会他的话。
“你到底要干什么?”
陈青停下手,站在屋子乱糟糟的仪器中对本说:“我爱上了一个人。”
“那我可得干一杯。”
陈青哼着爵士乐,穿着电工装,背着个帆布袋走上了城市1号主变速街。街面向前滑行,越向街中间速度越快,巨大的动力保持着街面的匀速前进。
陈青不时蹲下来东一下西一下地敲打着变速及运转装置,不时还点点头皱皱眉像个养路工,几个精巧的机件已在不知不觉中被他安装到那些装置中去了。
“看来一切正常,”陈青对身边几个好奇的行人说,“它运转好极了,而几个小毛病我都已纠正了。”
“您真负责。”“辛苦了。”“歇会吧。”
陈青走进附近的咖啡馆,在洗手间换回平常的服装,打开了手机。
“我都装好了,开始收集动力吧。”
“我再提醒你这是犯法!”
街面忽然颤动起来,一个行人摔倒了。街面摇晃着,速度逐渐减慢,终于停了下来,高合成类胶质路面静止不动了。
陈青从帆布袋中取出早准备好的滑板冲上街面,迅速离去,他看见街上的人群仍在莫名其妙地盯着脚下发呆。陈青叫道:“看来街出毛病了,恐怕一时半会也修不好,大家坐地铁吧。”人们开始向地铁口奔去。
在光滑的变速街上是禁止玩滑板的,但现在陈青的滑板已经带着他冲过了三条静止的大街。
他在一幢即将拆毁的灰色大厦前停下,这里居民早已搬光了,电梯也停止运行。
陈青满头大汗冲上了楼顶,看见紧张的本正在一边摆弄一个古怪的控制台一边在嘟囔。
“干得怎么样?”
“动力已经有了90%,可全城的变速街都瘫痪了,你知道这会判几年刑吗?”
“现在到街上玩滑板可真棒。”
“你选好定位了?”
“白鸟公园,那儿就在餐厅附近,而且没有什么人去那儿,周围住户少,面积也合适。”
“你要造多大一片云?”
“大约半平方公里,我们工作吧。”
“气象局会预先知道这件事的。”
“力场会在那里造成一个空间断层,云就隐藏在里面,公园外面看不见它。”
老吉米是个黑人,在白鸟公园他已经干了二十年看门的工作。今天他觉得天气有点冷,不,而是很冷。
“难道我穿少了?”
但没有,他仍旧穿着那身工作装,不比平常少。他注意到树上麻雀的反应也不太正常,几只兔子跳过草丛时也停下来疑惑地向空中嗅着什么。
“怎么你们也觉得冷?”
吉米仰起头,发现空中出现了一片云。
“那是什么?”他看见几个散步的老人走过来。
“是雨云哪!没有预报就下雨!”
“不像话,突然人工降雨,谁也没有带伞。”
“不像是雨云,天气太冷了,我那儿有几件大衣,回家取衣服已经晚了,这云彩倒让我想起点什么来。”吉米说着向自己的小屋奔去。
“预计在晚上10点左右下雪,我在这儿盯着。”
“多谢!”陈青拍拍本的肩头,转身向楼下奔去。本无奈地笑笑:“别忘了让我见她一面。”
陈青下到第五层时无意识地向落地窗望了一眼,外面停着一辆汽车,有人来了。
建筑工程师和三个工人走上楼来。
“你们是什么人?”工程师严厉地问。
“我们是这楼上的居民。”
“不是通知你们三天前搬完了吗?”
“是这样的,我们今天是取几件旧家具的。”
“旧家具?”工程师怀疑地看着控制台,“这是什么家具?”
“写字台。”
“什么!那这些金属杆是干什么的?”
“笔架。”陈青鼓足勇气盯着别处。
“它们还能动呢。”
本小声说:“他动了发射器了。”
“糟糕,力场会减弱的!”
“下不成雪了!”
“不,要提前下了。”
穿着那副外星雪皮虎长裙,手上的火星宝石戒指璀璨夺目,飘散的长发,如歌的感受,没有人不认为她是晚会上最美的女人,但也没有人知道她是晚会上最不快乐的人。
“为什么你今天不高兴?”
“没有啊。”
“那为什么不见你笑?”
她勉强笑了一下:“对不起,可我实在打不起精神来。感谢公司为我办这样大的晚会,可每年都如此,同一模式。”
“喜欢宝石吗?”
她低头看看手指上闪烁着的宝石,叹了口气:“它很美。”
餐厅的门突然被推开了,她看见一个青年满头大汗冲进大厅,差点把那个胖经理撞倒。
见鬼怎么撞上头儿了?陈青迅速转着念头。
“阿青,你,你……”
“对不起,经理!我叔叔的心脏病发作了,那个起搏器报废了。我刚从医院赶回来,他现在还在危险中,老人昏迷中一直抓着我的手,呼唤我的小名,‘阿青,阿青,别离开我。”’陈青看见胖经理的眼圈已经红了,于是他又加重了哀婉的语气。
“可找还是挣脱了这慈祥而又苍老的老人的手赶到这里来上班。我知道我还是来晚了,您惩罚我吧!您责骂我吧!”
“快别这样说了,去换衣服吧,要不要我批你三天假。”
陈青把擦汗的手移到眼睛上,向后厅奔去。“对了,上次你那个被酒鬼打断双腿的叔叔和这次的叔叔是同一个人吗?”
陈青一愣,马上说:“是的,我可怜的叔叔,您知道他上了岁数!”
“真可怜,我准你一个星期假。”
她看见青年松了口气,然后用一种匪夷所思的力量拉长着自己的鼻子,她差点把一口酒喷到对面一位董事的衣领上。
“您怎么了?”
“对不起。”她想这也许是整个晚会上唯一让她感到有趣的事情了。
“您的香槟。”
她回头看见那个迟到的青年已经换上子衬衣领结,正入神地看着自己。不知为什么,她感到那目光很温暖。
她想起来了,每次来这儿他总会在自己身边出现,他就是上次提到“雪”的青年,那经理叫他“阿青”。
“谢谢,”她忽然想出个念头,“你知道这儿有个侧门吗?”
“有。”难道她也正想离开,陈青的心怦怦地跳着。
“你看我想溜走,这儿太无聊了。”
“我想也是,跟我来,我先取样东西。”
她跟着他悄悄穿过几个小门,当喧哗变得遥远时,他们已经站在街上。她松了口气,今晚第一次觉得有点高兴。
“你去哪儿?”陈青试探着问。
“没想呢,今天是我生日,我不想回家,想一个人傻坐着。”
“让我陪你走走吧?”
“也好,”她抖抖长发,“你拿着什么呢?”
“大衣。”
“拿它干什么?变速街怎么了?”
“大概坏了,我倒更喜欢自己走着散步。”
“我也一样。”
他们在寂静的街上走着。
“今天要是在中国,一定是满街鞭炮焰火,热闹极了。”
“我的家乡还有舞狮子的。”
“还有拜年走亲戚的。逛街的时候,我们那条街上的孩子就和另一条街的孩子打雪仗。”
“你也会打雪仗?”
“我不比男孩差呢,可现在还提这个干吗?前面是哪儿了,我觉得空气有点冷似的。”
“那是白鸟公园。”
陈青忽然被一个东西打中了胸口,冰冷而又硬硬的,他低下头看,雪球。
她指着栅栏门惊呼:“那是什么?”地冲进了公园,立刻惊呆了。
周围的树林、草地、池塘、围墙都是白的,密密的从空中仍在落下那……
陈青走到她身边,把大衣披在她肩头轻声说;“下雪了。”
一片片白雪从空中飘落到他和她的头上、肩上、手上,两个人像两座雕像一样在纷飞的大雪中一动不动。这一刻似乎世界都已经静止了,他们只看到落雪,只听到雪落的簌簌声。
“太美了!”
“妈妈告诉我,每一朵雪花都有六个瓣,而每一朵雪花都不相同。”
她的声音哽咽了:“明天就是新年,我二十岁了。”
“祝你生日快乐。”
又一个雪球打在陈青肩头。
“对不起我看错了,小伙子。”一个老黑人从树林里跑出来,手中还抱着几个雪球。
“你看我没疯,可奇迹出现了,我以为这辈子也不会这么高兴了。”老吉米开心得像个孩子。
伴随着几个雪球又有个老人跑过来:
“年轻人,也来打雪仗吧!”
她跳起来,拉住他的手向公园深处跑去:“打雪仗去,我打得准极了!”
陈青看着她在雪地奔跑着像个雪的精灵,大衣已不知落到了何处,雪花中她的笑声像流动的溪水。
陈青搓着雪球?他突然发现她的确比自己打得准。老吉米的胡子已全是冰雪。
手机响了,陈青放下雪球打开接收器。
传来的竟是叔叔嘶哑的吼声:“阿青,你又闯什么祸了?你那个二傻子朋友本已经被抓起来了,他说什么气象局反馈定位仪……见鬼,你对气象局干什么了?几个安全局的特警也来找你,他们怀疑你弄的什么雪与细菌战有关。阿青,你干了些什么?那个傻子朋友叫你以后照顾他家小,还叫你快跑,我看你得去安全部门解释这些乱七八糟的事!”
“我当然会去的,叔叔。”陈青擦了擦汗,关上手机。
“你有麻烦了?”
“没什么,对了,我叫陈青,你呢?”
“生我的那个除夕在下大雪,我叫雪儿。”
她目光忽然遇上了陈青的目光,两人无言而立。
陈青为她将一片雪花从眉上拈落,雪花立刻融化在指间。
每一朵雪花都有六瓣,而每一朵雪花又各不相同。
陈青取出一个花炮,打开火机点燃了纸捻放在雪地上。一团美丽的火花照亮了白雪,爆竹在闪光中飞上了夜空,在纷飞的大雪中响亮地炸开了。
“除夕。”她只说了两个字,目光如星辰闪动着。
“祝你生日快乐。”
“祝你新年快乐。”她的眼睛模糊了。
会的,陈青相信新的一年他们都会快乐。
雪还在下,在公元2095年的欧洲的一个小小的公园里,冬天来了又将消逝,两个年轻人和一群老人在等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