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已经是那样了,并将永远那样。
——题记
“巴——乔——,巴——乔——”
球迷们激情的呼唤,在玫瑰碗体育场的上空翻涌不息,仿佛是暴雨前沉闷的雷声,是飓风中滞涩的海啸,是百丈悬崖下压抑已久的怒潮,正蓄积着摧枯拉朽的强大力量。
七月的美利坚,似火的骄阳,助长了球迷们激动、烦闷的情绪。我坐在他们中间,坐在第十五届世界杯足球赛决赛场的观众席上,揪心地看看我们的王子——巴乔,背负深重的十字架,行走在玫瑰碗无形的沼泽地;他的每一个脚步,都像是踏在我已然生痛的心头。
看着他场上灵活跳跃的身影,看看他那束鬈曲的长发,看着他偶然回望的一双湛蓝的眼睛,我直想哭。
如果我是男孩,我肯定要把自己献给足球0但现在,我只属于你,巴乔。
“突然,一个玫瑰色的巨型物体出现在飞船左上方,韦伯大叫:‘开炮,开炮!’接着是黛安娜惊恐得发抖的声音:‘哦,上帝,飞船失灵了!……’”
夏雨拖控拉调念到这里,爆发出一阵开心的大笑。他把书往梅玫跟前一扔,大模大样地说:“喂,你从哪儿找到这么本破书?”
“你干什么,会弄坏的!”梅玫狠狠地瞪了一眼哥哥。那书是铅印的装订本,封面湖蓝底色上的全息影像,是一艘样式笨拙的飞船,书名《穿越时空》巧妙地嵌隐在飞船周围的炫光中。
“愚蠢的幻想。五百年前的老古董而已。”
梅玫出神地盯着那本书,喃喃地说:“想想那时的生活,宇宙中充满了未解之谜,每天有那么多有意义的事在等待人们去做。人们有许多美妙的梦想,充满了斗志;是成功,或者失败,都已经不重要了。”
“多累呀。”夏雨一边说一边把剔牙机放进嘴里。
“而我们呢?一大群享受前人成果的懒虫。现代人一生只学会了三个字:‘问埃克’。埃克,埃克,一切都由埃克控制,我们什么也不用干,成了纯粹的星际寄生虫。”
“唔……”夏雨把漱口剂吐出来,“干嘛那么偏激……”
“不是吗?我们失去了许多东西,整天游来荡去,只能看那些三米高、二百公斤重的野蛮家伙进行血腥打斗寻找刺激,或者沉溺于埃克提供的恐怖游戏。最糟糕的是,我们没有值得憧憬和为之奋斗的东西。”
“所有的问题都有了定论,这已是人类发展的极致,你还要干什么呢?”
“我情愿回到过去那个充满了竞争和追求的时代,哪怕为此备受折磨,也不愿无所事事,只知道享乐。”
“可是你回不去。”夏雨的话音里不无揶揄。
“只需一次简单的时空旅行……”
“傻瓜。时空旅行是不可能的,就像不存在外星人一样,这是确凿无疑的。”
“可能。”
“不可能。”
“就是可能!”
见梅玫一脸愠色,夏雨不得不让步,和缓地说:“好了,问埃克吧。”
这间实验厅有四个篮球场大。三面的墙被庞大的电脑系统所占据,巨型视墙正不断地闪耀着柔和的色彩。房间正中心,立着一座高大的圆锥形物体,它的顶端延伸到房顶之外,探向茫茫的夏夜星空。
此时,房间里有一老一少。
“罗伯特,我的孩子,准备好了吗?”老头儿说。
那个被称作罗伯特的年轻人有着高雅的气质,可他那双深邃的蓝眼睛里,却流露出一层令人动心的忧郁。
“是的。”他说,很平静。
老头儿抑制着激动的情绪,缓缓地在年轻人额上吻了一下,然后说:“去吧,去完成你的使命。”
罗伯特毅然转身步入圆锥物的腹部,门无声地关上了。
接着,不知从哪里传出启动的微微轰响,打破了大厅的沉寂。很快,视墙的光变得惨白,随着几声刺耳的金属刮擦声,屏幕上渐渐浮起了一幅立体影像。可以看出,那是一位身着深蓝球服、气度不凡的年轻人。他和刚才那位罗伯特,竟是如此神似。
老头儿蓦地张开双臂,拜伏在地,声音颤抖着叫道:“罗伯特·巴乔,我的祖父,我的神!你的后人来解救你了!等着……等着……马上……”
他像一头猎豹,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咆哮,无畏地瞪视着所有的对手。可在他眼里,你永远找不到灼人的怒火,目光却如蓝色的亚得里亚海一般深幽、平和。而在深幽之中,竟饱含着绝世的孤寂,那一身温柔的杀气,直令人心碎。
给他一把剑,他便是佐罗。
可是现在,巴乔在球场上游走,继续做着开赛以来一直在做着的噩梦。带球,过人,以漂亮的配合杀入巴西队禁区,射门!球软绵绵地落入了守门员塔法雷尔的怀里。哦,巴乔,你的兄长巴雷西,你忠诚的朋友帕柳卡,还有看台土无数的球迷,都在深情而又哀伤地望着你的身影。他们可看见你背上无法摆脱的撒旦的咒符?
意大利——巴西。一个是蓝色柔情如水,一个是黄色刚烈似火。也许,水与火永远不能相容。要不然,为什么这迷人的色彩一旦聚到同一赛场上,就只能演变成一场你死我活的厮杀。
120分钟鏖战结束了,双方都没有进球。巴乔没能打破场上的僵局,罗马里奥也不能。我周围响着震耳欲聋的鼓声、歌声、喧嚣声,我全身肌肉收紧,大汗淋漓。
点球,点球决战,多么残酷!
“埃克、埃克。”
“谁,谁把我从春天的迷梦中唤醒过来?”
“是我,梅玫。”
“梅玫?啊哟,你可越来越漂亮了,长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有什么可以让我效劳的?想要最新实战游戏节目,还是想到波江座领略太空胜景?……”
“埃克!”
“好了好了,你不喜欢油嘴滑舌,可是夏雨喜欢。对不起。不过别忘了,我的性格可是你们输入的。”
梅玫回头瞪了夏雨一眼,夏雨讪讪地笑了。
“埃克,我想问你,时空旅行是否可行?”
“时空旅行?多么滑稽的问题,当然可以。”
“可以!”梅玫抑制不住内心的狂喜。
“哦!”老头儿痛苦地呻吟了一声。他盯着控制台上红色的按钮,脸色苍白,嘴唇发抖。
“我不行了,手不听使唤,谁来帮我?家族的荣誉……我的一生……我苦心经营了四十年,只为了一个梦……不,不是梦,今天它将变成现实。在这过程中,我失去了朋友,后来又失去了亲人,我已是如此的孤独。可我没有退路,这一切已经不可能停下来。我还有罗伯特,他是属于我的,只有他能肩负起这个使命:回到过去,改变历史,完成它!我别无选择……”
老头儿做了几次深呼吸,毅然按下了两个按钮。
顿时,发射的巨大能量把大地也震撼了,犹如千军万马席卷而过的轰鸣声响彻大地。但突然间,所有的声音又一下停息下来,只一忽儿工夫,圆锥体被通上了强大的电流,顶端球状部分被激发得几乎透明。老头儿恐惧的脸在荧光的映照下,显得异常可怕。
“腾——”随着一声巨响,一道凄冷的光线从实验大厅冲天而出,携着尖利的呼啸声射向无垠的宇宙。
洛杉矶上空,阴霾密布。
我身边所有的人都激动得浑身发抖,我的脸也火烧一般滚烫,血液仿佛要从全身喷涌出来。
巴雷西呵,你的精神已如你饱经风霜的肉体一般虚弱,在荣誉的沉重压力之下,你能含泪挺立到现在,已经是一个奇迹了。那个罚飞的点球,我们不怪你。
帕柳卡,英俊潇洒的棒小伙,扑出了巴西队的一记点球,但你还是没能改变意大利落后的命运。
意大利命悬一线。
巴乔,又是巴乔,也只有巴乔。
可是,巴乔站在那里,毫无把握地望着脚下的小小的足球。他的一生,都是系在足球上的。它太沉重了。
巴乔启动了,助跑,起脚——
就在刹那间,我脑袋里犹如响了一个炸雷:我看见了,我看到他头上的碧空中,霍然揭开了一道神谕,四个大字熠熠闪光:
“苦海无边。”
“是的,人类第一次星际远航,到达杜鹃座厄普西龙(ε),可称作典型的时空之旅。九十个秒差距①的距离,连光也要走二百九十三年,就因为利用了时空的扭曲陷阱——黑洞,在六年之内完成了,真是伟大的成就。”
“不对,埃克,我指的是另一种时空旅行,像五百年前的科幻小说中描写的那样,回到过去。埃克,你说,有能让人回到过去时代的办法吗?”
“……那是做不到的。”电脑埃克一改轻快的腔调,语气显得极其严肃。
“哈,你瞧,我说不可能吧。”夏雨洋洋自得地说。
梅玫呆立半晌,叫了起来:“你撒谎!”
“嗨,梅玫,一台小小的终端电脑也会骗人?”
埃克依旧沉稳地说:“梅玫,你让我想起了我的一桩罪行。”
“罪行?”夏雨大吃一惊。
“过去,曾有成千上万的人做着改变时间顺序的梦,还真的有人做出一台机器。这个人就是我以前的主人,西蒙尼。他把控制任务交给了我,不过当时我还没有热情,也没有自主思维,只能按规定程序办事。”
“如果程序有错怎么办?”
“没办法,只能进行下去。那台机器是伟大的,历史的信息总是不断地向外发散出去,离源头越远越微弱,要在宇宙中截住它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但西蒙尼是个天才,他做到了,经过我的处理放大,甚至能输出非常清晰的图像——历史的图像。”
随着埃克的回忆,在夏雨和梅玫眼前,便浮现出了一幅图景:一间被笨重的大型电脑占据的大厅,厅中有一位温文尔雅的青年,一个有点神经质的老头儿。
“哈哈,那个傻乎乎的电脑就是你吧,埃克?”夏雨颇觉有趣。
梅玫紧盯着画面,问:“他们在干什么?”
“那个老头儿就是西蒙尼。他一生只有一个梦想,那就是回到过去,改变一场比赛的结局。”
“一场比赛的……结局?”
“他的祖父,罗·巴乔,在过去的时代里曾是世界上最著名的球星。但在世界杯足球赛的决赛上,他的队失利了,历史把失利的责任归到了他的身上:他踢飞了一个关键性的点球。”
“所以西蒙尼想改变历史?”
“可历史是没法改变的。看见那个圆锥物了吗?在那里,人体将会被分崩离析,化作分子状态的信息团,再发射到太空中与历史的信息重组。”
夏雨看着罗伯特进入了圆锥体,西蒙尼回到控制台。良久,老头儿颤抖着按动按钮……
梅玫紧张地自语:“他会成功吗?”
夏雨没有注意到梅玫表情的变化,他兴致很高:“喂,时间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现在已经知道,时间并不是物质,它只因物质的运动、变化才有意义。如果万事万物,从微观原子、夸克到宏观的人类以至宇宙,都绝对静止下来,那就根本不存在‘时间’这个概念了。从这个意义上说,只有运动、变化,只有‘上一个状态’和‘下一个状态’,而没有‘时间’!”
“难道我们不能逆转这个过程吗?”
“唉,‘逆转’,一切都因为这两个字。没有逆转。就像倒车,我可以让车回到原来位置,并让一切都像当初一样。但那已不再是‘当初’,只是‘下一个’,只是‘又一个’。何况,由于世界的无序性,要让每一个粒子都回复到它从前的确定状态,根本就是不可能的。”
“那——”夏雨努力思索着,“时间机器只能是一个幻想了?”
“就和永远造不出永动机一样,一切已经是那样子,并将永远那样。”埃克一字一句地说。
突然,梅玫发出一声惊呼:“那个青年……那个进入时间机器的青年……”
“我履行了我的职责,我将我主人的爱子分解成子信息团,把他在九十光年外的太空中还原,试图把他和他曾祖父的信息重合……”
两位年轻人屏住了呼吸。
“……他几乎立刻在真空中化为了灰烬……”
在电脑提供的图像上,老头儿依然充满希望、充满焦灼地望着视墙,他还在等待着爱子凯旋而归的时刻。
梅玫失声痛哭了。
球飞出了球门,我四肢冰凉。
太阳陨落了,四周一片漆黑。巴乔,你在哪里?
很久以后,我仍能清楚地回忆起当时的情景:一个女孩“扑通”倒在我身前,与此同时,巴西球迷从座位上跃起来,疯狂地敲响他们的鼓,疯狂地挥舞他们的饰物,疯狂地扭动他们的腰臀,疯狂地……
巴乔,你在哪里?我看不见。
绿茵场里,塔法雷尔跪了下去,举手向天,发出胜利的狂叫。而巴乔,呆呆地站在那里,望着脚下的草坪,好久,好久,一动不动。他依旧沉稳平静,带着一丝淡淡的哀伤。他总是这样,也许他就该是这样。
真的,在我心中,世界上只有两个人的脸具有穿越亘古的力量,一个是蒙娜丽莎,另一个便是巴乔。
我低下头,眼里是那个女孩灰白的脸,满是泪痕。唉,可爱的女孩,这是何苦呢?站起来,看吧,看吧,在那里,在巴乔脸上,早有禅宗大师池田大作②刻下的一字箴言:空。这深深地烙在他那容纳了人世间所有欢乐与悲苦的脸上。
巴乔就这么化作了雕像。
离开赛场后,我便会暂时忘记巴乔的。我还得继续我的学业。只是每当和同学们在闲聊时提到巴乔时,我都禁不住这么想,要是我能回到过去,为他罚进那个点球,该有多好。
注释:
①秒差距:天文距离单位,等于3.2616光年,或30×1012公里。
②池田大作:日本佛学院长,巴乔的佛学恩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