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一块大而厚重的幕布,隔开了记忆的前一部分,我对自己在这以前的一切全然不知。我的记忆,是从看见医生严肃的面孔和护士忙碌的身影时开始的。
“看来,您的女儿是得了失忆症。”医生对病床边的一位老人说。看样子他就是我的父亲。
“为什么?她……不是动了手术吗?”
“大脑损伤的部分虽已修补好了,但机能完全恢复还需要一定的时间。”
我茫然地靠在床上,望着两人对活,从只言片语中,依稀听出是一场车祸使我的头部受了重伤。
老人悲伤地靠在床边,叹了口气。我不知如何是好,稍稍挪动了一下身体,从嘴里挤出几个字:“父亲,请您不要太……”
“什么?”他抓住了我的双手,“你叫我父亲,你知道我是谁了吗?”
“对不起,”我垂下双眼,“我……不能……”
5月30日 晴
两个月以后,我已经回到家中,虽然没有了烦人的头痛打搅,我仍记不起什么,一切都是陌生的。
只有一次例外。当我打开家里的相册,看到了那个漂亮的长发披肩的女孩时,我的心一颤。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在心中流过,使我迷蒙的心里仿佛射进了一丝阳光。
“她是谁?那一颦一笑,那么熟悉……”
母亲告诉我,她是我唯一的姐姐,在同一场车祸中失去了生命。在我们坐的车倾覆的一刹那,她还想扑上来护着我,终于使我与死神擦肩而过,而她却被抛出了车窗,死在迎面而来的一辆卡车轮下。
于是,我首先记住了她的名字:丽华,这个我一生也不会忘记的亲切名字。我的生命是她给我的,我理应分一半给她。
我头上的绷带拆掉了,头发也长出了不少。但每当我站在镜子前望着镜中的自己,都感觉那么别扭:头发那么短,身材那么高……我端详着,仿佛不是在看自己。
“怎么,要记住自己的模样吗?”这时,母亲总是在背后望着我,慈祥地笑着开导我,“忘了就忘了呗,过去有什么可留恋的,关键是今后怎么活,把明天当成一个新的开始!”
可是,我还是常为自己下意识的动作莫名奇妙,比如说,我发现自己会不经意地甩头发,虽然我的头发是那么短,还未过耳根。而我翻遍以前的照片,没有一张是长发的呀!
6月4日 晴
“丽萍!”还是清晨,就有一个女孩推开了我的房门,“你……还记得我吗?”
我呆呆地望着她,那张脸和我自己的面孔一样陌生。
“丽萍,这是云茜呀!”大约是见我一脸迷惑的样子,跟在后面的母亲连忙介绍。
云茜笑了笑,说;“不要紧,林伯母。我想我们会重新认识对方,并且重新成为好朋友的。”
很快我便喜欢上了她。因为她的热情、开朗化解了我的孤独和愁闷。
6月7日 小雨
从小木屋的窗口望出去,小雨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屋里杂乱无章,墙上贴满了铅笔素描画,有的画得七扭八歪,有的却画得满不错,画的都是云茜。一张破木桌上摆满了玻璃试管、酒精灯、显微镜之类的东西,几个培养器皿底朝天地扣在咖啡杯上。几只破凳子,云茜坐在其中一只上,我则坐在唯一的小床上,听着云茜口干舌燥地讲以前的故事。
“怎么样?”好容易讲完一段,云茜喘了口气。
我撇了撇嘴,说:“像在听小说。不过你的实验室倒不错,满有味道。”
“是咱们的实验室,丽萍!”
“那为什么墙上挂的画上只有你一人?”
“那是丽华和你画的,混蛋!”云茜跳起来,“丽华要画,你也要画,你瞧你把我给画成什么样子了!”
我不由赞叹道:“她画得真不错呀!”
“是呀,她既爱好音乐又爱好绘画,在她身上有着惊人的天赋。没准儿她会成为一个艺术家……”云茜的目光忽然黯淡了,“知道么,丽华刚进咱们的实验室时也说‘满有味道’,你们姐俩可真有点儿像。”
我淡淡地笑了笑。
“不过说实话,你从小就像个假小子,所以才会和我臭味相投。对了,你不会忘了咱们的研究吧?”
“我好像想起来了,是贝多芬的小提琴协奏曲吧!”不知为什么,这个念头钻进我的记忆中。
“别开玩笑了。”她丢给我一叠纸,“看看吧,这可是你亲笔写的。”
我翻着那好似设计图一般的东西,仿佛掉进了五里云雾。我怎么会涉足这个领域呢?我完全记不得了。
“在你住院的时候,我把咱们没完成的部分设想了一下,图在这儿,你觉得怎么样?”
我叹了口气,严肃地说:“云茜,我已经不是以前的我了,无论以前我帮助过你什么,现在我都不能做了。我现在还不如一个13岁的孩子,我……感到很遗憾。不过,我会支持你的,因为我知道你是我的好朋友,只要我能做的,我都会做。”
云茜叹了口气,说:“这可不像你以前的口气呀!以前你总是说‘看我的吧’!”
6月8日 阴
“这就是咱们要拿去参加比赛的‘打开记忆的大门’。”今天,在云茜的小木屋里她耐心地给我解释,“当然只是图纸,但这就足够了。”
“那么,给我讲讲吧。”
“记忆,实际上是大脑皮层形成相应的暂时神经联系(即识记),对暂时神经联系的保持以及再现——也就是这些暂时联系的再活跃这三个部分组成的,”看着我困惑不解的样子,云茜十分痛苦地皱了一下眉头,“说通俗一点,记忆——就好像许多仓库,每个仓库装的是什么,时间一长也许会忘,但是如果在仓库门前给你个提示,比如说装苹果的写个‘A’,装香蕉的写个‘B’,那就会很快找到东西了,对吗?这就是暂时的神经联系,”
“可是,那怎么人们会忘记以前记住的事呢?”
“你也许会忘了A代表什么嘛!经常取的东西不太会被忘记放在哪儿。但有些东西好久也没取过,或者由于什么意外标志不见了,就会想不起来了,对吗?可事实上东西还在那儿,也就是说神经联系并没有中断。老年人不是总可以想起他们儿时的趣事吗?”
“那么,你这‘打开记忆的大门’,又是怎么一回事呢?”我急切地问。
“不要着急嘛!这台机器,主要是用于由外界刺激神经元,使它们兴奋起来,以促进暂时神经联系的再活跃。嗯……就好像经常去仓库走走,或重新打开仓库立个新的标志什么的,不就成了吗?”
我一知半解地点了点头。
“唉,我想也够通俗的了。”云茜用手帕擦了擦头上的汗,“其实,丽萍……”
“怎么?”
“其实这个设想还是你提出来的,”她轻轻地说,“可是你……”
“云茜,”我一下兴奋起来,握住了她的手,“为什么不按设计图造一台呢?”
“没有用,比赛时只需设计图。再说,谁肯用咱们这些名不见经传的人的发明,谁会相信咱们呢!”
“我呀!”我跳下小木床,迫不及待地说,“我愿意试试看,我认为你说得很有道理,再说我实在不能忍受自己什么都记不起来的痛苦,我愿做实验品。”
“丽萍,别傻了,”云茜望着我,“也许你会成为牺牲品。”
“我不怕。我不想再混沌地活下去了!”
6月18日 晴
云茜和我可从未做过机械工人的活,我们用了整整一个星期才做出了一台样品,又花了三天调试它的振荡电路以便发射出大小合适的脉冲电流。我们已用猫咪试过了这新玩意儿,虽然不能证明它有效,但也没有发现它对生物体产生什么害处。
“怎么样?”云茜试探性地看着我。
“来吧。”我做出了大义凛然的样子。
“过程很简单,你只要带上这些传感器,这上面的电极会发射微弱的电脉冲。你躺在这儿,尽量放松,什么也别想,当你的下意识开始活动的时候,你就尽量捕捉这些微小的记忆吧。”
我半躺在小木床上,放松神经,尽量什么都不想,这使我舒服极了,不一会儿,我似乎已进入了梦乡。
当我醒来,云茜正哭笑不得地看着我。
“啊,不好意思,我睡着了。”
“你做梦了没有?”云茜突然兴奋起来,“梦境绝对是潜意识的反映!”
“我记不起来了,似乎没做。”
“这是怎么回事呢?”她奇怪地看着图纸,“竟然没有效果,害得我干坐了半个小时。”
“是频率不够大吧?”我试探地问。
“有道理。”她高兴起来,“明天我把它拆开,装一个可调节频率的装置。”
“对了,我有个问题。”我打断她,“如果你站在别人的仓库门前,就算有标志你也不会知道里面有什么,对吗?”
“丽萍,别打断我,”云茜正起劲地修改设计图,“你又想起什么来了?”
“哦……我只不过想想玩罢了。”
6月24日 大雨
这几天里,我又做了几次试验品。云茜每次都小心翼翼地把频率调高一点儿,然而功效却不怎么好。我的记忆对这台机器好像故意回避似的,每次意识中或梦中出现的都是我住院后经历过的一些情景。
也许是太频繁地奔波于云茜家和我家的缘故吧,我的确是累了。回到家我吃过晚饭,洗了个热水澡就去睡了。这一晚我做了噩梦:梦到车祸!然而梦是那么遥远模糊;我抓不住它的细节,似乎只在远远地观望着,刚要靠近,梦便惊醒了。这一定是从前的记忆!它是那么让人亲切、渴望而又远不可及。黑暗中,我仿佛还没有摆脱梦的阴影,趿着拖鞋,鬼使神差地走向隔壁的房间。我的意识似乎没有回到自己的身体中,一种冥冥的力量指使着我,摘下挂在墙上的小提琴,一首低沉似梦呓般悠远的曲子从弦上传出。此刻,我仿佛不再是自己!
“丽华!”一声惊呼传来,房门被推开,一个人跌跌撞撞地进来,打开了灯。
灯光中,我陡然清醒了,天哪!我在干什么?我从来不会拉小提琴啊!
我和父亲似乎都惊呆了,半晌,我才喃喃地解释:“我……我好像做了个噩梦。”
于是我坐了下来,把云茜的机器和我们的实验都告诉了父亲。
“也许我正在恢复从前的记忆。”
出乎我的意料,父亲竟由于我事先没有告诉他而大为不满,他不许我把生命交给一个业余科技爱好者。
7月1日 阴
这几天我不断梦到新鲜的面孔。是的,一定是以前的记忆!虽然我还没有全部想起来,但我已经接触到从前的东西了。我真想快点去云茜那儿,告诉她这个好消息,可是母亲总是搬把躺椅坐在门口,每次都以各种理由和气地把我请回屋里。她怎么和爸爸一样?
有天,屋外的一阵对话声引起我的注意:
“林伯母,我想看看丽萍。这几天她一直没有找我,她没事吧?”太好了,是云茜。
“她没事,云茜,可她还在睡觉。”
“我可以在她房里等会儿吗?我有很重要的事要和她谈。”
“不,云茜。她用了你的机器后很疲劳,经常做噩梦,每晚都睡不好。”
“那从一定程度上说明她在恢复记忆。”
“不,她很虚弱,我不希望她再参加这类实验了。云茜,你只是个业余科技爱好者,没有什么能证明你的机器对人体无害。”
“不,云茜,我很好!”听到这儿,我生气地冲出房门。
“对不起,丽萍,请你回房间去。你爸爸要和云茜谈一谈。”说完,母亲带着云茜去了父亲的书房。
7月3日 晴
从那天以后,云茜就没再露面。母亲不再坐在门口,父亲也不借故在我房间中坐了。终于我获准可以和云茜联络了,我拨通了她的电话。
“嗨,云茜,这几天闷死我了!等着我,一会儿就去你那儿!”
“嗯……丽萍,我……认为这机器不太好,所以……请你别再……”
“云茜,你怎么了?我父母和你说什么了?”
“呵,不,不,什么也没有说,我只是觉得它确实不太好用。”
在搞什么鬼!“如果我一定要用呢!”
“对不起,丽萍,我把它给拆了。”说完,她“啪”地挂了电话。
拆了?我一愣。在父母和云茜之间一定发生了什么,以致云茜也改变了主意。
“你们到底跟云茜说了什么?”我很不客气地问父亲。
“亲爱的,我们也是为了你好!”
“为了我好?难道你们希望我像个白痴?”我生气地摔门而去。我认定他们之间已经达成了什么秘密协定。
7月7日 阴
幸而机器的效力还没有消失。我不断在梦中看到陌生的情景,我相信那些都是记忆。我又梦到了车祸。
天哪,它是那么清晰!似乎就发生在我的身边,两辆车迎面开过,相撞,倾覆,起火。我甚至感到了自己是如何被甩出车窗……
我尖叫一声坐了起来,冷汗淋漓。那一刻我是那么清晰地看到,我扑上去想保护的人,竟然……是我自己!
母亲闻声走进我的房间,父亲尾随而来。
“我是谁?我究竟是谁?”我紧紧抓住母亲的双手,颤声问。
“孩子,你在说什么呀!你是丽萍,”
“不,如果我是丽萍,为什么我保护的人是我自己?我是多么清晰地看到了我双臂下的面孔……”我呜咽起来。
“那是个梦,孩子,只是个梦。”母亲抚摸着我的头发,轻声说。
“妈妈,那是记忆!我相信它。我觉得自己就是丽华。是吧?我到底是谁?”
“唉,”父亲叹了口气,“既然这样,你就看看你母亲的日记吧,你迟早都会知道的。”
母亲的日记
……手术终于结束了。医生说,只要三个月之内不发生排异反应,她就活下来了。
天哪,终于这样做了,这到底对不对呢?至少,至少她可以活下来。
她什么都记不起来。医生说,脑组织完全融合需要至少三个月时间,就算融合了,她也不一定能接受那些信息。
她恢复得很快,这使我很高兴。她的体格很好,一直很健康。有时我想,她什么都想不起来了也好,免去很多烦恼。
她总和云茜在一起玩。她们谈得很投机,这使她少了一点儿孤独感。可云茜毕竟不是她自己的朋友啊!
真不知她和云茜在一起都干些什么?我觉得丽华的影子在她身上复活了。她的性格不再是丽萍那种直率开朗的性格,她似乎多了丽华的细心和忧郁。
也许我们的决定真的错了……
小提琴!她拉了小提琴,我觉得丽华在她的体内正飞速地醒来。
已经三个月了!手术后三个月了。看样子她的大脑已经完全接受了丽华的大脑,而云茜用她的机器使她更快地接受丽华的记忆。我真不能想象,有一天她了解了真相会是什么情形!丽华的记忆,而是丽萍的身体!她能接受吗?
她的身体完好无损,只是头部受了重伤,不修补脑组织就会死去。而丽华已经肢体破碎停止了呼吸,大脑却完好无损。当时能有什么办法?只能用丽华的脑组织来修复她的脑体。可是这部分恰好主管记忆,我们都知道它将带着丽华的记忆植入丽萍的头颅,那时根本没有去考虑以后将会怎样。而现在,烦恼来了。真不知如何是好。
我们把这一切告诉了云茜,希望她不要帮丽萍恢复记忆了。
以后该怎么办?丽华的记忆不可逆转地恢复了。我们应叫她丽华还是丽萍?我们都知道她是丽华,可在别人看来,她却是丽萍啊!她自己又该怎么办呢?……
我的泪水流下脸颊。
我们在欺骗两个女儿,可我们是善意的,我们不愿过早地带给她太多痛苦。她似乎觉察到了什么。她会原谅我们吗?……
现在,我完全记起来了,我的一切,作为丽华的一切。其实,车祸中死去的应该是丽萍。至少,她的灵魂死了,只剩下了躯体。而我,正是附体的灵魂,却不能作为自己而生存。我注定,要作为丽萍而活下去。
父母的做法其实是最明智的。但我还是说:
“如果那时丽华和丽萍一同死去该多好啊?”
可是我无法逃避。今后的路还很长,我将在一条寻找自己的长路上,孤独地跋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