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
绿冰:
旋转,旋转,快速旋转……
我一条腿平伸出去,紧绷住脚尖,另一腿屈蹲着,双臂合在微垂的头后,和着悠扬的钢琴曲,在刀痕斑驳的冰面上,旋转又旋转。
练了整整一个下午,我的腿已经有点麻木。我觉得自己的动作也渐渐呆板,没有了优美、自然的韵味。偷眼望去,他仍是那么专注地练习着,动作优雅、灵动,没有丝毫疲倦与松懈。那件淡蓝的紧身服,更衬得他身材颀长,腰部柔韧。他真是个天生的花样滑冰种子选手。我们这个项目的男选手都是相貌出众的,他更是个中翘楚:端正的面孔透露着执著与刚毅,紧绷的嘴角显示出认真与自信。尤其那对深不可测的眸子,在那个我永生难忘的黄昏,曾对我久久凝视,从此我的心便不再属于自己了。可是,最近他一直没怎么陪我。
只顾想心事,我旋个不停,忘了继续下一个动作,直到他拉住了我的手。我慌忙站起,却失去平衡,重重地跌坐在冰面上。
“起来,重来一遍0”他又伸手拉我,眸中却找不到一丁点儿柔情。
我觉得摔得好重,臀部痛得厉害,索性不起来:“我的腿不行了,今天就到这儿吧。”
他蹲下来:“没事吧?你先回去休息,我自个儿练好了。”
练习,就知道练习。同在一个基地,除了练习,他就没怎么陪过我。难道,他是故意在逃避我,冷淡我?
怀疑的阴影一旦笼罩,心里就再难见到阳光。我闷闷地出了训练基地,却没有回宿舍,暗自赌气沿着温河走啊走,却又希望他追上来陪我。
这条温河可真是大自然的杰作,水总是温温的,在这冰天雪地里也并不结冰。
正是夕阳西下,桔黄色的太阳斜挂在茫茫雪原之上。天地相接处光芒闪烁,恍若梦境,那是皑皑冰雪成就了冬日的最后一分辉煌。温河上不时可见一对对雪鸟比翼掠过,这些洁白如冰雪的鸟儿双飞双栖,把这冰天雪地当成了世外桃源。不远处就有一对正相偎啁啾,真让孤单的人儿羡慕。
我呆呆地望着它们,任寒风揪扯着我的长发,心里暗暗幻想,如果我在这神秘的雪原上被困住时,双寒勇敢又温柔地来到我身边,那该有多么美好……啊!这是什么光,这么刺眼?我要瞎了!
雪鸟:
我真有点儿厌烦,挥动翅膀挡开丈夫。真让我受不了,整天这么缠着我,没有一分钟的安静:飞翔的时候就在我身旁绕来绕去,盘旋不定,弄得我头晕;栖息时,就这么一会儿用嘴理我的羽毛,一会儿又伸开双翅拥抱,没完没了地唧唧喳喳,不让我有半刻安宁。固然我需要丈夫的热情,不过他要能稍稍节制些那该多好。
看看那边岸上淡紫色的姑娘,我不禁又增加几分烦躁。她那么静静地望着夕阳,静得仿佛风也凝结在她四周。我多希望也能这么静静地躲上一会儿呀,哪怕是偶尔能离开丈夫的怀抱,独自享受一回这美丽景致。啊!那是什么东西,太亮了,太亮了,比闪电还亮!我要死了!
雪原深处:
“雅米,我刚刚给地球生物思维监视仪装上了思维交换装置。”
“贡朵,你真聪明。让我试试吧。”
“别动!”
“怎么了,这么亮?”
“我刚刚在监视一只白鸟儿和一个地球人。你动了这一下,就把交换开关打开了。”
“那就换回来好了。”
“说得倒轻巧,‘再换一次’,机器都被你搞坏了,能量也用完了,我拿什么换?”
“我又不是有意的,干吗这么凶。”
“哼,看你干的好事吧。现在只能修机器,收集能量得六十多个地球日呢。”
绿冰:
眼睛好痛。刚才的亮光太刺眼了,不知是怎么回事。
天已经晚了,开始下起了雪。双寒怎么还不来找我?那边站着的女孩怎么摔倒了,过去看看……天哪,救命!我的腿呢?我怎么了?一挥手,挥起的却是雪白的翅膀,一叫喊,发出的竟是尖利的鸟啼。我……我变成了鸟儿!可是那边摔倒的才是我,不会错,是我!我的身子在那儿,我却在这儿……
我疯狂地尖叫起来,不顾一切向前扑去,只觉得扑进那个身体,我就能安全。可是这个身体却不由我控制,我不知该怎么用这短短的小腿迈步,怎么挥动这翅膀维持平衡,只能歪歪斜斜,举步维艰。眼睁睁看着“我”静静地仆在雪地上,任片片飞雪悠悠落下,不能动也不能出声,似乎与渐渐昏黑的世界融为一体。我是不是已经死了?我恐惧得近乎绝望了。
这时,一双翅膀将我拥住,慢慢抚慰我,用嘴理顺我的羽毛。我渐渐安静下来,思考我的处境。
我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推开身边的伙伴。他多半是个男——不,雄的,我不能让他碰我。我发觉在我想到做什么时,比如说推,双翅自然就推了出去,而特意去控制,反倒不能自如,这样我就解决了基本的动作问题,只是需要练习。我开始慢慢地低头、转身、扑翅、走路等等。
正在我开始适应时,传来阵阵呼唤声:“冰儿……”“绿冰……”接着,一行身影出现在岸上。我赶紧大声呼叫:“双寒,我在这儿。”却只发出一阵难听的鸟叫声。但是毕竟引起了他的注意,双寒朝我望了望,就奔向这边来。我也尽量靠过去,希望他快带我走。
可是双寒在不远处停住了。他小心地抱起“我”来,却不再向我望一眼。他认不出我了!队医测了测“我”的鼻息、心跳说:“只是昏迷,抬回去吧。”几个人就要抬“我”,双寒却固执地抱紧“我”不放,定要独自抱“我”回去。
我心痛难耐,又叫又跳,却挽留不住他们。我像那条可怜的人鱼,眼睁睁地看着王子与公主离去,却不能唤他一声。转眼间人影看不见了,太阳也完全隐没了,黑漆漆的温河上,我听得到我凄厉的叫声。
模糊中,那个忠实的伙伴又来到我的身边,拥住了我。一股带着暖意的疲倦,立刻将我裹住、征服。我略略挣扎,就随它找到一个背风的凹地,相拥着睡去。在陷入深深的睡眠前的一刹那,我还惦念着:明天去找他。
中篇
绿冰:
摆脱沉沉的睡眠,我终于睁开了眼睛。朝阳如同金色的宝石,在天际放射光芒。呼吸着干燥清冷的空气,我觉得又有了希望。在这样的好天气里,是不会有噩运的,我要振奋起来,去找双寒。
主意一拿定,我立刻迫不及待地起来。挣扎着,扑腾着,去适应这陌生的身体。我的灵活和矫健似乎还在,人的智慧难道还征服不了这雪鸟的小脑袋?陪伴我一夜的那只雄雪鸟早就让我闹醒了,它瞪着黑黑亮亮的眼睛,似乎在奇怪伴侣的举动(是啊,现在“我”是它的伴侣了)。我在地上翻来滚去,它也跟着我转来转去,地上厚厚的积雪被我们折腾得一片狼藉。终于,太阳悬在头顶的时候,我能够行动自如了。而且,我实现了人类千万年来的梦想——飞翔。我要飞到双寒那儿去,他会帮助我的。
雄雪鸟见我终于安静下来,对我啁啾不已。呀,我还听不懂它的语言呢。算了,一会儿我就回去了,学鸟语干吗?不过如果我学会了,我不是也成了公冶长了?和双寒在一起时,逗逗他一定挺好玩的。
雄雪鸟见我没有反应,就飞起来,向着温河扑下去。我吓了一跳,不知它要干什么,只见它叼着一条银光闪闪的小鱼,出现在岸边。原来它是饿了。一想到饿,我也立刻觉得肚子叫了起来,不知这身体的主人昨天吃饱了没有,反正刚才一阵折腾也消耗得差不多了。雄雪鸟叼着鱼来到我身边,似乎要让我吃下去。找看着挣扎扭动的鱼儿,心想怎么也不能吃活鱼呀,可是身体里却似有个魔鬼,撺掇我扑上去吞掉它。我抑制着,却又奇怪自己的反应。终于,我飞了起来,飞向训练基地。
起风了,我是在逆风飞翔,很累。可是,我觉得自己轻飘飘的,心里反复歌唱着:“飞啊,飞啊。飞向幸福,飞向希望。”
到达基地时,我已累得举不起翅膀了。可是,我还是飞快地掠向他的房间——空的!啊,他在等我,快去我的房间——还是空的!我又四处寻找,终于在医疗室找到了他。
气窗开着。我看见他垂头坐在床边,一只手握着床上躺着的那个人的手,一只手支在额头上。仔细一看,躺着的那个人,就是我的躯体,可我在这儿呀。
这时,队医走了进来,轻声对双寒说:“双寒,别担心,今天专家就会到了,他们一定能治好绿冰的。你一夜没睡,去休息一会儿吧,我会照料她的。”“不,我想陪她一会儿。我陪她太少了。”双寒仰起头,虚弱地说。他憔悴不堪,头发乱蓬蓬的,看不出冰上王子的风采了。
双寒,你这么在乎我,不枉费我对你一片真心。快看,我在这儿,快来帮我回去。我忍不住大声呼唤起来,四周立刻充斥着嘈杂的鸟叫声,连我自己也吓了一跳。我还是不能发出人的声音。
我不顾一切,冲进窗子,在双寒怀里停下来,对着他不停地诉说,期望他能明白。他却心烦地赶我走,我吓坏了,缠住他不放:双寒,是我,是我呀!医生抚摸着我的羽毛:“怪漂亮的,养着它吧。”“心烦的时候,鸟叫都这么烦人。哪儿有心情养它。”双寒捧起我,把我送到了外面。我不甘心,又飞到窗口啾叫,盼望他快明白。双寒走过来,瞪了我一眼,随手关上气窗,又拉上了窗帘。
望不见屋里了,我丧气地跌了下去,落在窗下的雪堆里。我全身一点力气都没有了,保持着落下时的姿势,一动不动,只觉得自己已经死了。完了,他不要我了。
什么东西在碰我?是那只雄鸟,它跟来了,我竟没有注意到。傻瓜,我又不是你的伴侣。
我一动不动,心里却哭泣着、叫喊着。雄雪鸟突然离去,一会儿又叼着一条小鱼回来,银光闪闪,怪好看的。我下意识地张开了口,只觉得喉里一阵凉,身上随之似乎有了一点儿力气。我一惊,看见雄雪鸟叼着的鱼不见了。哦,我竟不知不觉吞了那条鱼,活鱼?
雪鸟:
谁这么吵?乱七八糟,不知叫些什么。啊,是只同类。她长得挺像我,可我怎么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啊,人!他怎么离我这么近。救命啊,不要伤害我!亲爱的,你在哪儿?快来呀!
这个人似乎看出了我的惊恐,那么和善地望着我。可是,为什么我没发出声音?我的清脆婉转的歌喉呢?
我好累,浑身没劲儿。不对呀,这身体怎么这么大,这么陌生?我的翅膀呢?我的丈夫呢?我被魔鬼捉住了吗?不,这只是个噩梦,噩梦,快醒来吧!
雪原深处:
“雅米,你怎么了?快别哭了。”
“贡朵,我,我好伤心。都是我不好,我……太坏了。”
“别这样,你也不是故意的。现在只能尽量收集能量了。”
“可是六十多个地球日,她们支持得住吗?”
“那个地球人思维能量强大,控制小鸟的大脑与身体估计不成问题,就是用鸟舌说人话不太容易。毕竟,小鸟的大脑太简单了,承载不了她复杂的行为。过两天,她的能量弱一点,大概就好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她会放弃高等生物的思维与理智吗?”
“差不多吧。能量弱下来,她就不能维持复杂思维了。等她学会鸟语,就会适应鸟的生活了。”
“那小鸟呢!它的思维能量可不大。”
“最麻烦的就是它了,它的能量不足以控制庞大的人类身体。暂时,它能维持生命,做些简单思考,但是不能举手投足、说话和倾听。它太弱小了。”
“那……不就成了地球上的‘植物人’吗?”
“有点像。如果它坚强的话,它能坚持六七个地球日吧。等到它放弃希望了,它占据的躯体也就……”
“就是大脑思维停止,造成神经、包括迷走神经都停止工作,细胞新陈代谢中断?我真坏,我恨我自己。”
“雅米,别这样。哪怕还有一分钟,也不能放弃希望。”
绿冰:
振作起一点精神,我跟着雄雪鸟回到了温河边。看着皑皑白雪,我的心也如同雪原一样,空荡荡的。我回不去了,我永远是只鸟儿了吗?为什么会这样?难道真有鬼神捉弄?
成为一只鸟儿,多少诗人梦想过,吟咏过;多少歌手歌唱过,赞美过。无忧无虑的鸟儿,自由自在地飞翔在白云中间。可是,一旦真成了鸟,又是什么滋味啊!诗歌、音乐都远离了,再也不能在冰上回旋了,还有爱情——我就永伴身边这只小鸟吗?谁说鸟儿无忧无虑,我身边这只鸟儿不就充满着忧伤与焦虑吗?人总爱羡慕鸟儿,其实鸟儿没准儿也向往人的生活呢。
我就永远做只鸟吗?不,我不是鸟。我只是身体是鸟的形象罢了,我的思维还是绿冰啊!只要我还能有我的思维,我就是我,不管身体是人,是鸟,是雪花,还是块石头。
我要学鸟语,我要练习说人的话,我还有希望。
下篇
绿冰:
太阳升起又落下。这是我变成鸟儿之后,迎来的第四个夜晚。
“丈夫”拥着我,已经睡去,我却难以入睡。四天了,我每天去看我的身体。“我”总是静静躺着,面色越来越苍白,周围的仪器和医生也越来越多。我呢,只要思维是我,就还是我,可是,我真的还能保持思维吗?为什么我的头脑越来越迟钝?今天想起事情来都断断续续的,老是连不上?
我的身体里似乎有一股野性,它唆使我,怂恿我去做鸟儿的事:跳下河去啄鱼,吞吃活鱼,与雄雪鸟交欢,甚至准备开春孵卵育雏。记得第一天,我多么坚决地拒绝吃活鱼,可是现在我由拒绝到喜欢甚至渴望了。野性在迅速地膨胀起来,我越来越难抑制了。
天啊,我思考越来越困难了,难道我渐渐就要成为一只鸟了吗?不,我宁可死,也不愿堕入混沌之中。
多么辉煌,多么壮观啊,深沉的夜色中,腾起了炫目的北极光,舞蹈着,变幻着,如同生命一般绚烂瑰丽。趁我还是我,把自己奉献给这生命一般美丽的极光吧。只要飞向极光,飞向极光美丽的怀抱,力气尽了时,我就会……
雪原深处:
“贡朵,快看极光。真漂亮。”
“有办法了。快,赶紧收集能量,机器马上就能运转了。”
尾声
床上的女孩轻轻呻吟着,呼唤了一声“双寒”。床边的人立刻发觉了,她慢慢睁开眼睛,眼神是那么复杂。
雪原上,一只雄鸟守在一只卧在雪里的雌雪鸟旁边悲啼着。卧着的鸟儿动了动,雄鸟立刻扑上去,拥着它,梳理着它凌乱的羽毛。
雪原深处,雅米和贡朵也相拥在一起,含泪注视着监视屏。他们似乎看到了一对人儿在冰上回旋舞蹈,如同双飞的雪鸟一样轻盈、和谐;一对雪鸟在一旁啁啾着,好像亲昵私语的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