库拉,我的孩子,是白人偷走了月亮。
漆黑的窗外,一个蓝白色的圆盘悬挂在天空中。“这就是地球。”斯妲范科医生告诉我。我挥舞着手,挣扎着想坐起来,却发现自己被绑在床上。斯妲范科医生把我重新按倒在床上,用酒精擦了擦我的手臂:“看来你还不能安静下来,只能再委屈你一下了。”我又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
这不是地球,地球是土褐色的。这更不是我的故乡——甘拉哈里。
“你是在月球上。”是斯妲范科医生的声音。我已经记不清楚这是她第几次提醒我这儿是月球了。我醒了又睡,睡了又醒,哪些声音来自梦中,哪些声音是真实的,我根本分不清。突然,肌肤一阵刺痛。“好了,清醒一下吧,你睡得太久了。”
“这是月球吗?我是在月球上吗?”我已经完全清醒过来,却还是头晕目眩,四肢无力。
“月球不好吗?”
“我丈夫在哪里?图卡,他是不是死了?”
斯妲范科医生盯着我,脸上没有一丝笑容:“他睡着了,永远不会再醒了。”
“月亮是我们的天堂,每个死去的灵魂都呆在这儿。”我空洞的眼睛盯着天花板,自言自语,“我明明还活着,却呆在这儿,图卡反而不在这儿。”屋顶上有许多小圆点。
“睡会儿吧,尤,我们以后再聊。”斯妲范科医生说。
“库拉,我的孩子,你还活着吗?”屋顶上的小圆点开始旋转,我闭上了眼睛,小圆点还在继续旋转。
“大约一百年前,地球人制定了一个法规,将濒临绝种的动物急速冷冻后送上月球。”斯妲范科医生的脸渐渐清晰:灰色的头发,突出的颧骨。在我被带到这儿之前肯定见过她,我记不清在哪儿。
盖身穿一件长及膝盖的大衣,站在窗户边露着牙齿傻笑。窗户外,蓝白相间的地球发出柔和的光辉。我厌恶地看着他:两颗门牙已经掉了,长满麻点的舌头伸在嘴外,肩向一边垮着,胸毛已经发白。他早已背叛了我们格威人,在这儿见到他,我并不感到惊奇。他走过来按了几下我的肚子,我把头扭开了。
斯妲范科医生继续说:“后来,这项法规也包括了那些快绝种的种族,就像格威人。”并且用食指指着我的鼻子。我扬起了头,愤怒地盯着她,她皱了皱眉头:“很明显,我们不可能拯救所有格威人。因此,制定法规的人选择了一些代表,你、你的儿子,还有盖,被冷冻了起来。”
“冷冻?”
“就是降温。”
“是不是像冬天,鸵鸟蛋里的水冻成冰那样?”
“比这还冷。”
这一切都是真的:我记起我曾躺在一个蓝色的柜子里,外面有一张蛇皮一样的罩子。我被冻住了,不能移动,我的灵魂却一直是清醒的,从没停止过对生命的渴望。难道这就是死亡?
“后来你被带到月球上来。这儿是卡尼佛,一个真正的国际中心,希望每个民族都能在这儿和平相处。我们将尽力创建一个新的甘拉哈里,”她停顿了一下,急切地看着我,“这将是你的新家,尤。”
“那么库拉呢?”
“他将很快来到你的身边,”她的语气令我恐惧,“你想见到他吗?”
“这恐怕不太好吧,”盖开口了,“尤可不太好管教。”盖咧着嘴盯着我的屁股。
“没关系,我会尽力帮你的。尤,你是个乖女孩,是吗?”
我使劲点着头,心中很茫然。
斯妲范科医生和盖帮我解开了捆在我身上的皮带,并让我自己站起来,我根本就站不稳:整个世界都在摇摆,那个蓝白色的大圆盘——地球也在不停地晃动,地板也似乎倾斜过来了。腿上、手上被针打过的地方钻心地疼。我又被移到了轮椅上。
门开了,斯妲范科医生走在最前头,我的轮椅跟着漂了出去,盖跟在后面。穿过了一个接一个的走道,两旁站了些白人。这儿所有的建筑都有棱有角,方方正正。终于我们来到了走廊尽头的一间房子,里面很冷。我不禁打了个寒颤,屋里的每面墙前都矗立着蓝色的大玻璃,从地面一直到屋顶,玻璃上结着冰霜,玻璃后直直地立着被冰冻后的人。我环顾四周,一切是那样熟悉,我终于想起了生命中的那段空白:我也曾被冰冻在这儿。愤怒在我心中渐渐苏醒了。
“库拉在最后!”斯妲范科医生的嘴里冒着白气。
我的轮椅被推过去,膝盖撞上了玻璃,一阵寒意袭来。盖将轮椅往后拉了一下。透过玻璃,我终于见到了我的儿子:他紧闭着双眼,眉毛、眼睫毛上沾着冰霜,头歪向一边,小手臂缠绕在一起。我情不自禁抚摸着玻璃,徒劳地希望他感到一丝丝温暖。盖喘着粗气,粗暴地将我的肩向外扳。斯妲范科医生将手搭在了盖的腰上,摇了摇头,我被松开了。那可怕的抽搐又来了,我的身体在抖动,心跳得更快了,它一直侵入我的手臂、指尖。我轻声呼唤:“库拉,我的孩子。”热气喷向玻璃,形成小的圆圈。
库拉,假如我能够跳伊兰达舞,这可怕的抽搐将化作神奇的魔力,我要召集来鬼魂,驱散寒冷。那时你会醒来,走出冰冷的玻璃柜,回到我怀里。
在干旱的甘拉哈里,幸而有塔萨玛甜瓜,我们的日子还不算太糟糕。有了这一大块甜瓜地,我们能捱很长的一段时间,不需要再走那么远取水了。白人和布什人霸占了甘姆和格斯刹后,原来生活在那里的库族人有的背井离乡,有的为了玉米和水留在那里为白人干活。我们格威族人一共有十一个人,有时也会多出一两个来,像盖,他是个单身汉,经带随心所欲,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图卡常笑着对他说:“我们这家子一直就是三个人,从不会多一个人出来,也不会少一个人。”图卡天生爱笑,我想这是我们的生活太艰苦,太枯燥的缘故吧。曾经在草原上悠闲生活着的小羚羊也在白人来了以后离开了草原。
有时候,图卡不出去打野兔和豪猪,会来帮我捡树枝和挖菜根。水份多的菜根通常都较深,要等到我们的胳臂酸痛时才能把它挖出来。有时我们打野果吃,图卡像小孩子一样,围着树追逐着我,大喊大叫。虽然我们也有这样的快乐时光,我有时候仍然会恨他。
当一年中最炎热的季节夏天来临时,全家又面临着饥饿。白天,在树荫下挖个浅坑,往沙地里撒上一泡尿,脱去皮毯躺着,用沙子将我全身裹住,最后采一张大树叶盖在头上。图卡、库拉和我三个人平躺在那儿,像死人一样。我的心如一首歌中所唱的那样悲伤:“我因饥饿而痛苦,像一位老人,病痛缠身,行动不便。”过去的种种不快撕扯着我的心:母亲因为得了图卡的财礼——一条新皮毯,将我匆匆嫁了出去。而在我手足无措,毫无准备时图卡占有了我。这一切就这样发生了,而我甚至还没来得及幻想一下。
有一天晚上,图卡提了只獾回来,这在夏天是非常难得的,每个人都开心极了。图卡得意地大声宣布:“昨晚大家睡着以后,我悄悄请求大地:我的妻子太饿了,我想给她弄点吃的,没想到今天我果然捉到了一只獾。”很久没有吃肉了,今天的獾肉吃起来特别香,盖吃完他那一份后,又厚着脸皮求图卡再给他一块。盖也是男人,却从来没有打过猎物让大家分享。肉吃完后,只能烤菜根了。图卡开始弹琴,其他人围着火堆唱啊跳啊,很尽兴。我正跳得高兴,突然心头一阵抽搐,接着我的脊柱也一阵抽搐。我真担心它会侵入我的脑中,在抽搐的折磨中,我看见了鬼魂在杀人,我甚至闻到了尸体发出的腐烂味。
图卡抱住我的头:“醒醒,快醒醒,千万不能让你的灵魂出窍,你会受不了的。”对其他人来说,灵魂出窍能治病,而对于我,只能带来痛苦。
在燃起的火堆旁,我躺在图卡的怀里,他轻轻地拍着我,渐渐地,我清醒了。
“白天我躺在沙地里时,我梦见我爬上了巨树顶,平原上奔跑着长颈鹿、野羚羊、条纹羚羊,梦中有个声音在说,你必须赶在白人之前将这些猎物杀死,带给你的妻儿。”他问我,“你躺着的时候在想什么?”
我什么也不想说,我不想告诉他我的真实感受,我担心这会使他难过。他微笑着,火光在眼睛里跳跃着,或许他以为我的舌头麻木了,不能说话。
第二天,一切都变得异常寂静。我躺在沙地里肚子开始疼起来了,紧接着是一阵抽搐。我害怕极了,肚子更疼了,我开始发抖,汗顺着我的脸颊流了下来。这痛楚几乎将我烧毁、融化了,它进入了我的脊柱,直到我的喉咙。我睁大眼睛,却什么也看不见,我更恐惧了。我的身体开始变得僵硬,又不停地颤抖。我听见自己发出啪嗒啪嗒吐唾沫的声音,像库拉小时候那样。身体内的压力不断使我膨胀,膨胀。
突然这一切都消失了,肉体和灵魂被拖着一起沉入了地下,陷进了沙地,擦过了树根和动物的累累白骨。我来到了一个很深的水池前,图卡和库拉都站在水池里。库拉变小了,回到以前蹒跚学步时的样子。图卡笑眯眯的,看上去很英俊,很迷人。我意识到图卡是个好人,只是有时自行其是,但还是给我们大家带来了许多食物,也许有一天他会送我一条新皮毯或许其它的好东西。
我甩掉了身上的皮毯,走进水里,一边和他们玩水一边跳舞,再也没有抽搐的痛苦。除了我们的笑声,周围一片寂静。
“这将是你的新家,尤。”斯妲范科医生边说边打开一扇门。她曾经送给我一条新皮毯,很光滑,也很柔软。“我想你会喜欢的,如还有什么想要的话……”
我紧抓着门框,脸扭向门外,对于这地方,我连看都不想多看一眼。她用力推了我一下,我踉踉跄跄跌出了房间,用手掩住了脸。
“就是这儿。”斯妲范科医生说。我透过手指缝偷偷地看了一眼,惊呆了。
我确实又回到了甘拉哈里。
我慢慢转身,简直不敢相信这儿的一切:没有门,没有墙,一望无际的蓝天下平铺着大草原,错落有致的山楂树下围着一大片淡黄色的牧草。远处,零星地散落着几棵平顶的刺槐树。
“在这儿安家,还不错吧!”斯妲范科医生推了我一把,她弯着腰,钻进了草丛,出来时,一只手上抓着几根树枝,另一只手上是一把藤草,“我还为你准备了些盖茅草屋所需的材料。”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在月球上还不错,是吧,”她大步退出草地,“我们尽量使你感到满意、方便,瞧这儿,”她推开一块岩石,露出一排发亮的电钮,“按这个,你可以控制天气,再也不用忍受夏天的炎热和冬天的寒冷了。当然,你如果想再体验一下的话,也可以。平时会有人在空中参观你们,”她挥动了一下手臂,“他们只是想知道你是怎样生活的——好奇而已。”我不解地盯着她。“如你想看见他们,可以按这个电钮;想听见他们说什么,把那个按钮摁下就可以了。”看到我一脸迷茫的样子,她又作了补充,“别担心,监测器会翻译的。”
斯妲范科医生抓着我的手臂,眼光很温柔:“尤,地球上的甘拉哈里已经消失了,起码不像你原来想像的那样,因此我们在月球上重新创建了一个。可能它和原来的有些不一样,有些地方却变得更好了,我相信你会喜欢这儿的。”
“那库拉呢?”
“他已经苏醒了,很快会来到你的身边,”她抓住了我的手臂,“很快。”然后,她沿着原路回去了,她的影子慢慢模糊,突然之间她就消失了。我真想跟着斯妲范科医生离开这奇怪的地方,但周围熟悉的一草一木却引诱着我,我决定留下来建造我的小茅屋。我干得很慢,也很机械,脑子里想的全是我的儿子库拉,心中烦躁不安。我扔下了手中的树枝,朝远处走去,那儿有一只长颈鹿伸长着脖子在吃树叶。
蚱蜢、蚂蚁、甲壳虫在草丛里跳来跳去,爬来爬去,一条蛇扭动着身体钻入了地下。我走得很快,地下的沙子暖暖的,不烫脚。太阳烘烤着大地,我感到有些渴。在我旁边有一只羚羊躲在山楂树下乘凉。这可真是个好地方。在这儿,库拉将成为一名好猎手,他可能不会像他爸爸一样永远微笑着面对困境了。
地平线越来越近了。
我走近了长颈鹿,用手指量了一下它的尺寸,几乎和地球上的长颈鹿一模一样。它究竟是怎么来的,月球上的人难道会变戏法吗?我简直不能理解。我还是先回去把我的小茅屋造好吧。
远处,那只长颈鹿还在吃草。
白人和“陆地漫游者”号卡车是在夏天来到甘拉哈里的,卡车顶着强风呼啸着穿过沙地。图卡带着儿子赶在最前面去迎接他们,我跟在其他妇女后面。卡车旁有几个白人和班图人,盖站在第一辆卡车旁,挥着手,露出得意的笑容。
一个白种的金发女人走了出来;白衬衫,棕色短裙,挽着袖子,是摩丝医生,她以前就来过这儿。图卡曾说过白人对他们自己的文化不感兴趣了,所以来研究我们。
她和妇女们谈了很久,问了一些关于家庭和军队的问题。人群里叽叽喳喳的,大家抢着说,她挥手示意安静。“你是怎么想的,尤?”她。问我。我让她去问图卡,男人才关心这些事。摩丝似乎不太高兴,皱着眉头。我赶紧说道:“军队应该让人民好好生活,不应该杀人。”摩丝医生记下了我的话,我挺得意,其他妇女妒忌地看着我。
摩丝还告诉我们在南非的战争糟透了,很快就要打到甘拉哈里来了。图卡看完卡车引擎后,我问他糟透了是什么意思,究竟是白人赢了,还是黑人赢了?南非人对我们格威人到底有什么影响?图卡说他也不清楚,也没人再向摩丝医生提起这事了。
“我们听说你们这儿缺水,所以带了些水过来。”摩丝医生的头发在阳光下闪耀着金光,她真是个漂亮的白种女人。
我们很礼貌地拒绝了,她显得有点尴尬。她可能以为只因为她是白人我们就拒绝了她,那么她错了。接受礼物,就意味着亵渎了甘拉哈里赐予我们的一切。“那么,坐上卡车兜兜风吧!”她邀请我们。图卡兴高采烈地带着库拉爬上了第二辆卡车,我没有上车。摩丝医生劝我:“你也去吧,很好玩的。”
“那是男人的事,女人就应该呆在家里。”
“只是坐在卡车后面看看风景而已。”
“卡车、打猎、取火,这都是男人们的事。”
后来,只有一辆卡车回来了,除了图卡、库拉和几位班图人以外,其他人都回到了甘拉哈里。盖告诉大家:“卡车陷进了沙堆里,白人说要等到早晨才能将卡车弄出来,图卡就睡在卡车旁,你知道他是多么迷恋卡车。”周围的人哄堂大笑。我心中一片空白,想要他回家的痛楚始终缠绕着我。
突然之间一场大雨凌空浇下,干枯的大地被雨水浸润了。在夏季下一场这样的大雨是非常难得的,大家在大雨下又唱又跳,感谢上天赐予的这场圣雨。在热闹的人群中我更担心图卡和库拉的安危,也许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我干了件蠢事:一个人偷偷溜回了小茅屋。
夜深了,整个平原静静地进入了梦乡,可怕的寂静又笼罩着我。像往常一样,我的肚子又开始抽搐了,这次比前次更变本加厉,身体紧紧地蜷缩在一起,呼吸愈来愈急促起来。我就像寒风中的树枝一样颤抖,身体越来越沉,渐渐坠下地面。恍惚看见库拉和图卡并肩站在我们曾一起跳过舞的水池中,水没过了脚踝。库拉顶着羚羊的脑袋,眼睛被挖掉以后,放进了两颗燃烧着的煤球。“快跑,妈妈!”他不断地朝我喊。
我惊醒来时,见一个黑影朝我扑来,我动弹不得。月光下,盖在狞笑,接着,一只大手捂住了我的嘴……
搭完茅屋后,斯妲范科医生和盖带来些生活必需品:疣猪、兽皮、豪猪刺、乌龟壳、鸵鸟蛋、取火石,还有编织用的锥子、标枪、土罐等。盖站在一旁傻笑。斯妲范科医生看着他:“再回到地球上,盖就不再是单身汉了,如果别人也这样想的话。”
过了几天,斯妲范科医生如约把库拉带来了。
库拉急切地向我冲来,喊着“妈妈,妈妈”,扑进了我的怀里。他依然身材瘦长,草几乎没过了下巴。我抱着他不停地旋转着,不停地笑,用手抚摸着他的脸颊,他的手臂。哦,这一切都是真实的,谢天谢地,我的儿子又回到了我身边。幸福的眼泪流了下来。捧着库拉的脸,我仔仔细细地观察:眼睛陷下去不少,头发也被剪短了。
斯妲范科医生走后,我陪库拉参观基地。他不断地跟我谈起噩梦、斯妲范科医生、盖和其它一些可怕的事情。对于那一排排电钮,库拉特别有兴趣。按了其中一个黄色按钮后,天空中的一小排窗户轻轻地转动了角度,玻璃折射出耀眼的光芒,看上去像方形的玻璃珠。天空中出现了许多人:老人、小孩以及各个民族的人。我警告库拉别冲着他们笑,或者就当他们不存在好了。特别是那些小孩,长得像鬼魂一样,他们作梦也想着成为格威人。
空中传来监测器里女人唱歌的声音,很吸引人:“让我们欢迎尤和库拉,最后的两位格威人来到卡尼佛,他们肯定会很快习惯这里的优越环境……”我和库拉捡树枝时也能听到这种声音。
一只蜥蜴轻轻地探出头,似乎也在专心致志地听监测器里传来的声音。我放下手中的树枝,慢慢地将手伸过去,一下子就抓住了蜥蜴。库拉高兴得拍起手来。“请注意看脸颊和前腿处有多处划伤的痕迹,”监测器又响了,“我猜想臀部肯定也会有这种特征。像其他格威人一样,尤是不会在生人面前脱去皮毯的,除非她在跳伊兰达舞时。”我提起不停挣扎的蜥蜴,“当她脱去皮毯时,你们会看到臀部堆积着大量的脂肪,这就是臀部特别肥突现象,这种独特的方式能长时间贮藏脂肪,我们相信……”
掐断了蜥蜴的脖子后,我脱去了新皮毯,用草绳绑在茅屋的前面,当成一扇门。在甘拉哈里我们从没有过门,图卡和我睡在门外,茅屋只作贮藏之用。现在我们有了一扇门,一扇将我们和参观者分开的门。
为了库拉能取暖和烤肉,也为了我能在火堆旁唱歌、跳舞,我决定把火点上,这在以前是图卡的事。像图卡以前做的那样,我捡了些干树枝用丝干草做引子。“格威人的特征是扁而平的头盖骨,小乳房,巨大垂直的前额,稀疏的头发……”听着监测器里传出来的声音,我木然地搓着木棍,直到手心发烫,手臂发酸。库拉在外面跳来跳去,不知在做些什么。当火慢慢燃起来后,我几乎想把它熄灭。没有图卡,我自己终于也能点火了,我心中既忧伤又兴奋。
我和着野果、黄瓜一起烤蜥蜴,我不像图卡那样熟练,光点火就用了很长时间。才烤到一半时,库拉就等不及了,一下子抓起蜥蜴,烫得他不停用两只手捯来捯去,不等冷下来撕开就吃。“库拉!”我假装生气地想将他喝住,他格格地笑着,不睬我,库拉太像他的爸爸了,笑盈盈的眼睛,瘦长的双腿。
“格威人最反对战争,”监测器又响了,“在他们历史上没有一次战争,戏剧性的是他也没有参加上世纪末的南非战争,这注定了他们的最终灭亡。当然一个非暴力国家也不能调解夫妻之间的争吵、撕扯,在他们看来,这种争吵也是下贱的……”我抬头看时,人头攒动的参观已不知去向。
天渐渐暗了下来,草地上映射着斑驳的黑影。库拉弄了些珍珠鸟的羽毛和麦秸,斜靠着我的腿部,扎了个小人。天越来越冷,我将用作门的毛毯取下来盖在库拉身上。
一个黑影晃了晃,我揉了揉惺忪的双眼,是斯妲范科医生。她冲库拉笑了一下,将坚果塞进他的怀里,坐在圆木上。她脸上挂着笑容,口气让我吃了一惊:“我警告你不要再干类似下午的傻事。其实你应该明白,库拉能到这儿来,只是个交易。如果你再惹麻烦的话,我立刻送他回冰库去,直到你乖乖地听我们的话为止。”她的手指不停地敲着木头。
我茫然地点着头。
“监测器里让你脱衣服,耳朵聋了,没听到吗?还有那只可怕的蜥蜴,”她一脸激愤的样子,“你要像原来在地球上生活一个样儿,起码白天是这样。还有一点,点火,那是男人的事,用不着自己动手。”
“可现在只有我们母子俩,哪来的什么男人?”我反驳道。
“我们正在安排,再说可以直接用加热系统。”她走过去按绿色电钮,火苗噌地一下窜出来了。斯妲范科医生得意地在上面烤着火,重新坐回到圆木上。她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给我,上面是摩丝医生和盖,摩丝医生的手指搭在盖肩上,盖搂着她的腰,很亲密的样子。
“冲动,”斯妲范科医生斜靠过来,指着照片说,“这就是摩丝医生对你的评价,她认为这是优点,”她又挑了一下眉头,“我们可不这样认为。你还不知道吧,她是我的祖母。这就是为什么我对卡尼佛的非洲区这么感兴趣的原因。”
我想把照片还给她,被她止住了:“你留着吧,这算是结婚礼物,第一份!”
晚上,我抱着库拉一起睡,身上盖着皮毯。他手中紧紧地抓着小人,或许明天他就会把它扔向空中看着它慢慢掉下来。明天,明天,明天会发生什么事,我不敢再往下想了。我手中紧紧握着一把沙子,越握越紧。我真想打开电钮,看一下那些参观者是否还在注视着我们,在盖占有我的时候,他们是否继续参观。
一阵困意袭来,我昏昏沉沉地睡着了,又是令人痛苦的梦。我紧紧地抱着库拉,他扭了几下,没醒。在梦中,我的灵魂溜出了我的躯体。她搅动着火堆,跳起了伊兰达舞。我的躯体高高地昂起了头,很僵硬。我的灵魂跪下来,不停地跳啊跳啊,其他格威族女人在旁边伴唱,男人击鼓弹琴。跳得腿都挪不动了,痛得眼泪都流出来了,我还在继续……
那可怕的抽搐又开始了,我的肚子、脊椎不停地抽动。我强忍着没有停,想赶走这病痛。视力模糊了,眼前一片漆黑,刚才还在眼前晃动的火堆、人影都消失了。呼吸越来越急促,胸膛像要炸开一样。我还是不停地跳。整个头疼得像针刺一样,身体好像被架在火堆上熊熊燃烧。过去的几个灵魂挤进了头盖骨,一个接一个。我拼命地向小屋奔去,库拉、尤——原来的我,在那儿等我。
我也挤进了尤的躯体里面,她摇晃了几下,终于我和她合二为一了。“尤,我带来了你的灵魂和其他格威人的灵魂。”尤快乐地呻吟着,身体逐渐伸展开来,手按在库拉的背上。尤接受了我——也就是她自己。我实实在在地感受到了她的躯体。
尤一手钩着库拉的腰,带着我一起沉入地下,珍珠鸟的羽毛轻轻飘了起来。钻进沙地,穿过了卡尼佛的水泥地和月球岩石,我们终于来到了月心。格威人的先祖们就呆在这儿。尤扑倒在地上,哭诉着她的不幸,皮毯也随着她一起一伏。图卡站在泛着银光的水中,张开了双臂。图卡、尤、库拉一家人终于在这儿团聚了,今晚他们要跳整夜的舞。
图卡会教尤从幼小的甲虫中挤出毒汁。做成毒箭。就是精通此道的布什人也没有解药。
回到月球表面后,尤会用这些毒箭射杀斯妲范科医生和盖,而不是那些动物。
杨瑛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