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明天就要走了。”插班生从前面扭过头来,小声说。
“怎么,你才来一星期就要走?”我很吃惊,压低声音问。插班生是个很可爱的女孩,但我还不知道她的名字,只是觉得她的一举一动有一种莫可名状的亲切感。这该不会是“早恋”?我曾警告过自己。
她沉吟了一下,声音更低了:“我想请你帮我的忙,说服我爸爸别逼我学钢琴。”
“这……我行吗?我根本不认识你爸爸。”
“你行的,你一定行的!”她的声音突然变得激动起来,急切地说。
谁忍心拒绝这样一个女孩的请求呢?何况她明天就要走了。“好吧,”我说,“我试试看。”
这个女孩的行为让人捉摸不透,天晓得她和她爸爸的“谈判”地点怎么会是这样一个人迹罕至的山谷,这里离市区足有7公里0我敢说,她爸爸一定是个奇怪的家伙。
我背靠摩托车坐在松软的草地上,插班生出神地看着我的脸,被一个女孩这样盯着看并不是一件很好受的事情……我又开始警告自己。于是我抬头看天,几团棉花似的白云嵌在蓝底上,一动也不动。
这时我听到一种轻微的奇怪的嗡嗡声,我把目光从天空收回来,看到对面的空地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两头尖尖、肚皮圆圆的怪东西,大约有半间教室那么大,通身闪着一种金属光泽。
我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家伙吓了一跳,插班生却欢叫着向那个怪东西跑过去。
怪东西圆滚滚的肚子裂开了一个长方形的口子,一个穿着一身亮晶晶衣服的络腮胡大汉跨了出来,兴高采烈地问:“宝贝,玩得开心吗?”
“爸爸,你怎么现在才来?人家都等你半个钟头了。”
络腮胡爱怜地抚弄着女儿的头发:“来的时候遇上了时间湍流,耽误了一会儿。”
“妈妈好吗?”
“好。不过很想你,一大早就催我快点出发来接你回家。”
“爸爸,在回去前,我想求您一件事。回去后,我……我可不可以不学弹钢琴了?”
络腮胡慈爱的脸色一下变了。“那怎么行?”语气完完全全像个独裁者,“跟你讲过多少次了,弹钢琴能培养你的气质,陶冶你的情操,这都是为了你好,你怎么就不了解爸爸妈妈的苦心呢?”
“爸爸,我……”
“不要说了,”络腮胡摆摆手,“钢琴一定要学。你越来越任性了,我真后悔当初答应让你回到过去玩耍。”
女孩子求援似的往我这边看。我呆若木鸡,眼睛睁得溜圆。
络腮胡一来就把所有注意力集中在他女儿身上,直到现在才发现附近有个我。
他显然很吃惊,连声调都变了:“他是谁?”
女孩不敢吱声。
络腮胡咆哮起来:“你太不像话了!你知不知道为了迁就你,用‘时间飞梭’送你到过去的时间来我顶住了多大的压力?临行时我千叮万嘱,千万不要向过去的人透露任何未来的事!你全都当成了耳边风!现在居然带了一个人到这儿来,连‘时间飞梭’都被他看到了!你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孩,你这样已经违反《时间管理条例》了!”
女孩快被她爸爸凶哭了,她可怜巴巴地说:“可是……爸爸不是时间管理局的局长吗?……《时间管理条例》不是爸爸亲手制订的吗?”
“正因为是我亲手制订的条例,我的女儿更应该带头遵守。”络腮胡的语气缓和了一点,“好了好了,这次就算了,回去不要对你妈说我又发了脾气。我不管你把这小子带到这儿来有什么目的,现在我要给他洗脑。”
他从腰间拔出一枝像手枪一样的东西,一步步朝我逼来。
我已经从惊诧中透过气来,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我是那种很擅于接受新事物的人,已经相信这对不可思议的父女真的来自未来。但是,未来人也不能这么霸道,说给我洗脑就给我洗脑呀,又不是洗衣服。我紧握双拳,准备为自己而战。
“不!爸爸,不可以!”女孩跑过来,拉着他爸爸的衣袖,怯生生地说,“你难道连过去的自己,都没认出来吗?”
“什么?”我和络腮胡异口同声发出惊问。
“其实……你们是相距30年的同一个人,爸爸。”女孩低着头,不敢看我们,这声“爸爸”,显然已经指代不明。
我和络腮胡瞪大眼睛对视,没错,那张胡子后面的脸,虽然粗糙了些,但那眼睛,那鼻子,根本就是我自己。
“胡闹,简直胡闹。”络腮胡气鼓鼓地说,“30年前我的确在这附近念高中……这小子确实就是我。呃……你是怎么找到他的?”
“来之前,我查了你的简历……”
其实最吃惊的还是我——难道这个性情无常的络腮胡就是30年后的我?不,我才不要长那么一脸络腮胡!不过想到将来会有一个这么可爱的女儿,心里又美滋滋的。哎呀,难怪我对她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好感呀!
络腮胡无可奈何地收起了“枪”:“我的小祖宗,你在搞什么,你把30年前的我找来干什么?”
见女孩对我眨了眨眼睛,我想起了此行的“任务”:“是这样的,你女儿……啊不,我的女儿说……那个……钢琴……这个……她不想学,希望你别逼她。这也是我的意思。”想不到对“自己”说话也这么紧张。
“是我的女儿,”络腮胡纠正道,“你,还早得很。”
“好吧好吧,就算是你的吧。”我不想和络腮胡争辩,真是的,48岁的我比18岁的我还小心眼,“不要逼她学钢琴了,好不好?”
“不行,她一定要学钢琴。”络腮胡吃了秤砣铁了心,连“自己”的劝告都不听。
我急了,30年后的我怎么是个这么不通情理的家伙:“你……对了,你现在是美术家吗?”
络腮胡被我问得莫名其妙:“什么美术家,我是时间管理局的局长。”
“这就对了,现在我妈正在逼我用课余时间学美术,她希望我成为美术家。但你并不是美术家,也就是说我没有成为美术家,由此可见强迫孩子学他们不感兴趣的东西是不明智的。”
这番话显然勾起了络腮胡的“我”对往事的回忆,他陷入了沉思中。好半晌,他才缓缓地说:“小时候我妈确实逼我学过。一段时间美术,直到现在我还看到画笔就头晕……”
“就是嘛,想想自己,再想想女儿,将心比心嘛。”我趁热打铁。
48岁的我看看18岁的我,再看看女儿,终于说:“你说得有道理,我以前从来没有想过这些。好吧,我的孩子,回去后爸爸不会再逼你学钢琴了。”
“啊,爸爸,太好了!你是世上最好的爸爸!”女儿欢呼着,小鸟般扑进络腮胡怀里。我忽然心生莫名其妙的醋意。
络腮胡搂着女儿,面带微笑看着我:“真是惭愧,过去的‘我’反而更明事理。”
“我们是一个人,”我也微笑,“只是有些事,年轻人看得更直截了罢了。”
“我们该回去了。”络腮胡轻轻对女儿说。
“再见,小爸爸,”女儿扭过头来,她笑得像绚烂的山茶花一样美丽,“谢谢你!”
被一个同样大小的女孩称呼“爸爸”,尽管前面加了一个“小”字,我还是有点手足无措。“啊,再……再见,孩子,代我问你妈妈好……”我忽然想起,连忙加一句,“能告诉我你妈妈是谁吗?”
“那可不行,”女孩狡黠地说,“要是你知道了她是谁,以后看到她你就会不知所措了,说不定就没有我了。”唔,这鬼女子,说得还有些道理。
“我还要告诉你一件事,”络腮胡也说,“你已经知道了我,也就是你的将来是时间管理局长。但是你记住,如果你因此沾沾自喜不求上进,你就成不了时间管理局长,这是一个时空的维度问题……箕了,现在给你解释你也不会懂,总之你一定要努力,不要因为我们的到来而改变了你的生活,改变了你的还算光辉的历史。”
“我记住了。”
时间飞梭在我眼前消失了。
我转身朝我的摩托车走去。“我想,你们的到来已经改变历史了,”我摸摸光滑的下巴,喃喃自语,“我将来绝不留那样难看的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