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这个。”十点钟,我的老朋友唐苛教授把我带到一个极其昏暗的地下室里,指着一把扫帚模样的东西对我说,“就是它。我管它叫‘唐苛一号’。”
我不高兴地嘟囔一声:“这不是把扫帚吗?”
“唐苛一号”扫帚!
说真的,如果不是教授用电话把我从睡梦中喊醒,我现在还躺在暖融融的被窝里睡懒觉呢!他让我一大清早马不停蹄地赶了五十分钟的路,就是让我来看他家里的一把扫帚?
“一把扫帚?”他喊道,“你认为那是一把扫帚?”
我平静地回答:“是的。”
“这可是我的新发明0”
“我祝贺你,教授!你发明了一把扫帚,这是人类热爱劳动的见证……我敢打赌,在这以前,你也许还没有见过扫帚吧?”我俏皮地说,“专利局可能不会对此感兴趣,亲爱的教授!”
他马上大声吼起来,仿佛想要把我一口吃了。“高西木,我的朋友!”他说,声音像是在打雷,“我的多年的好朋友啊,我第一个让你知道我的新发明,我是多么信任你,你竟然敢冷言冷语!”
“我没有那个意思。”为了让他平息怒气,我慌忙为自己辩解。
“那就好,现在看看我的‘唐苛一号’吧,好好看看!”
他的话音中有命令的口气,我不便拒绝,就装模作样地两头打量了扫帚一眼。不过我仍然看不出什么端倪,在我眼里,仍然只有一把扫帚。“唐苛一号”,“唐苛一号”扫帚!
教授真是天真,常常为家中的物品一一命名,他生活在自己构想的童话世界里,这把扫帚使他的孩子气又一次得到了验证。
“现在明白啦?”过了一会儿,他问。
“明白啦!”我说,其实什么都不明白。
“那你告诉我它是什么?”
“一把大扫帚。”
我这么形容,相信没有人会反对。扫帚确实大得惊人,那根竹柄起码有碗口粗细,而且长度不下一点五米。就是说,如果把它竖立起来,它比唐苛教授还要高,只比我矮一点点。扫帚目前横搁在一只大木箱上面,两头都伸出箱盖以外,一头是一只半透明的红色灯罩,光秃秃的:另一头,则扎了一捆类似稻草的东西,一根根,一条条,弯弯曲曲,散乱地斜伸着,让人不由联想起教授那一头鸡窝似的头发。尽管如此——我个人认为——比起教授的头发来,扫帚倒是要显得清洁爽眼得多。在我的印象当中,这位脾气古怪的教授朋友似乎从来没洗过头,他的发丛中总是会跑出些不知名的生物来。记得有一次在科学院为他举行的颁奖典礼上,他那满是污垢的颈子上竟然爬着一条狰狞可怖的四脚蛇,把一位养尊处优的阔太太吓得当场昏了过去。我们可爱的教授永远是一副天真无邪,并且邋里邋遢不修边幅的模样,当他和街头的无赖们站在一块时,他们简直就是一伙。狐朋狗友,难兄难弟。没有人知道其中有一位还是个知识渊博的电子力学教授,说出来也没人信,只有鬼才相信!好了,废话说得够多了,让我再来观察一下扫帚吧!这些细条条既不是竹丝也不是高粱穗之类,更不是布条,倒有点儿像是空调的散热片。我很好奇,用手摸了摸,感觉挺柔软的,很有韧性,有金属的质地。
“大扫帚,”他把我的话重复一遍,“哼哼!告诉你吧,这不是一把普通的扫帚。”
“它很特别。”我随声附和。
“特别”这个字眼令教授笑逐颜开。“出众”、“奇怪”、“独特”、“新颖”、“个性”、“风格”……这些都是唐苛教授爱听的词语。
我又问:“扫帚的尾部是什么材料做的?”
他马上回答说:“一种塑料合金,一种耐高温的新型电子塑料板材。感兴趣了是吗?”
我点点头,心里在想:我家里正好缺少一把拖帕。“那么,你打算用它来打扫什么呢?天花板,烟囱,还是别的什么地方?”照我的推测,这么大的扫帚,一定可以派不小的用场。
他又在咆哮了,粗声粗气,震耳欲聋:“你说什么?你怎么会那样认为呢?高西木啊高西木,我最后重申一遍,这不是扫帚,它的用处也决不是清扫垃圾!”
“那它到底是干什么用的呢?”我故作愚痴。
“你还不懂吗?这是新发明,新式的交通工具。”
“交通工具?”
他解释道:“它比汽车还要快,对,比一般的汽车快多了,甚至比火车……比火车……当然,比火车只慢一点点。”
“不过它没有轮子呀!”我还是糊里糊涂,这倒不是装的。
“轮子?”他哈哈大笑起来,“多狭隘的思想啊!”
“你说它是交通工具,但我确实没有看见轮子。”我一口咬定。
他反问我说:“鸟也没有轮子,可鸟为什么能从南极到北极呢?”
“你是说……”
“是的。”他微笑着看着我。
“它——”我惊讶地问,“它能飞?”
“别大惊小怪的!”
我仍然不信:“它真的能飞?”
“是的,这是飞行器,或者照你的叫法,可称作载人的飞行扫帚。”唐苛少有例外地耐心对我解释。
我想了想,突然笑了起来:“教授,别开玩笑!如果是别的什么东西我倒有可能相信。可是,一把扫帚,你说它能飞,这就有点儿玄乎了。”
“唐苛一号”扫帚……它能飞……载人的飞行器……简直滑稽透顶!多有童话色彩!
“你认为我是在骗你吗?”他气呼呼地问。
我想是的。“不是。”我摇摇头,言不由衷。在我的记忆中,这个孩子气的教授已经愚弄了我不知多少遍了。“我只是有点儿怀疑……”我说,“让我见识一下吧,教授,俗话说‘事实胜于雄辩’嘛!”
他瞪着我,一言不发,然后慢慢转过身,走到窗户前,拉开窗帘,地下室里顿时有了亮光。
嘿嘿!我暗想,又是骗我。这下鬼把戏戳穿了吧!
正这么想,一件令我吃惊的事发生了——我身边的那把大扫帚“呼拉”一下腾空而起,浮到半空,停在一个固定的地方,足足有我腰那么高。
我吓了一大跳,惊叫一声,朝后退了好几步。
“现在相信啦?”唐苛教授瓮声瓮气地说。
我心有余悸地点点头:“可是……教授,我不明白……”
“不明白也好,”教授放下窗帘,嘀咕说,“难得糊涂啊!”随着窗帘落下,那大扫帚也降落在原先的箱子盖上。
我又问:“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我隐约察觉到飞帚的升降与窗帘之间存在着某种默契。
他反问我:“你没有注意到吗?‘扫帚’‘’的柄是黑色的。”
我用手摸了摸帚柄,感到冷冰冰的像块铁,并且我注意到,靠近大黑柄前端的地方,有几个不易察觉的按钮。“没错。”
“那就是硅板,太阳能电池。这很敏感,只要周围光线充足,就能马上产生微电流。”
“这便是能量来源?”我说,“微电流?”
“只有0.05安培左右。”
“这么小?”
“经过放大器就不小了。它自身能将电流转化成反物质,反物质……反物质你应该并不陌生吧?这些反物质放射出来的能量可以达到多大,就不用我多费口舌了吧?”
“可是它怎么会飞起来呢?它的飞行原理究竟是什么?”我刨根问底。
“磁浮。”他说,“利用高温超导中的循环电流,最大能产生五亿高斯的垂直磁场,从而使‘扫帚’自身平稳地悬浮在半空中,不受外力影响……这里,你看!”他指着扫帚末端的那些细条条,“这里是散热片,而这里——”他又指向它顶部的那个红罩子,“这个是灯,在夜里可以用来照明。”
不可否认,教授想得真周到,连灯都安好了。我心想:五亿高斯,足够冲出大气层了。
我好奇地跑过去拉开窗帘,飞帚再一次浮起到半空中。
“这个恐怕不一定稳。”我指着它不放心地说。
“你不妨坐上去试试。”
我犹豫着走上前,试探着用手压了压半空中的飞帚,力图把它扳动。可让人难以置信的是,尽管我使尽了吃奶的力,结果它却连一丝小幅度的摇晃都没出现。那根杆子就像在空气中生了根,凝固了,不可动摇。
它难道真的飘浮在空气之中吗?
我抬起一条腿,缓慢地跨上去,然后小心翼翼地将两只脚慢慢拎起来。现在,我完全骑在飞帚上面了。飞帚是那么平稳,它承载了我整个人的重量,却没有任何轻微的晃动,以至令我怀疑上面最起码还能坐十个人。十一个。
“了不起,教授。”我大声称赞他,“这简直是奇迹。”
“奇迹还在后头呢!我要开一个公司。”
“开公司,带我一起干吧!”
“这正是我叫你来的原因,我需要合伙人,因为在事业的初创阶段,我需要大量的经费。”大量的经费?我不干了!
“谈谈您的构想吧!”
“首先,”他双手抱胸,若有所思地在房间里来回踱起来,“首先,我要申请专利,然后租下一幢厂房,设计飞帚的生产线。开始我们可以小规模地生产,等产品一打入市场,我们就能大批量地制造我的……我的‘唐苛一号’。相信不远的将来,我们就能改善现有的交通状况,我希望我的飞帚能为每个人带来便利,特别是治安方面。”
“治安方面?”
“那是必然的——飞帚的速度是普通摩托车的两倍以上,这还不是它性能发挥的极限。如果可能的话,我还可以为警察机构定制一批速度更快、更敏捷灵活的高性能飞帚。我打赌,它们将百分之百取代现有的交通工具。”他自信地说。
“天啦!”我喊道,教授这个疯狂的想法令我惊讶不已,“那多有趣呀!不妨想像一下,警察们都骑着它——骑着一把扫帚满街去追逃犯,像一群巫婆一样。”
“住嘴!”他吼道。
我大笑不止。这一回,无论唐苛怎么发怒都无济于事,我前仰后合,直把眼泪都笑了出来。
他奈何不了我,只好在一旁干瞪眼。等我笑够了,他才说:“我请你来的另一个目的是,上午我将进行试飞,我需要助手。”
助手?我一愣,赶忙从飞帚上爬下来。这肯定不是什么好事儿,我不干。
果然,他在推我了:“你别下来,我们一起到天上转一圈,体会一下飞帚的性能。”
“这个,教授……我……我……”
“你对我没信心吗?”他又生气了,然后从口袋里拿出一张钞票来,塞进我手里,“给你一百块!”
一百块钱打动了我。我说:“教授,我们就在院子里兜一圈吗?”
“最近的距离是埃菲尔铁塔。”他一面坐上来,骑在我后面,一面把手伸到我前面,揿了下扫帚黑柄上的一个按钮。紧接着我眼前一花,飞帚“呼拉”一下从窗子飞出去,我下意识地把眼睛紧紧闭起来。忘了说了,各位,我患有恐高症,不能登高望远,昨天医生还对我说过“你需要强化治疗”。
只听见耳边风声“呼呼”作响,良久,我才小心翼翼地微微张开眼睛。哦嗬,下面真让人害怕,我们已在高空之上,一轮巨大的太阳照耀着头顶的云层,身边不时有云团飞过。
教授说:“现在我们的高度是三千米。”
“三千米?”让人大吃一惊。
“第一架飞帚没有高度限制,只要有充足的光线,我们就能飞到火星上去。”
我心里一阵恐慌。“教授,教授,”我拉着他的衣服说,“我头晕,教授……”
“你别吵!”
“教授,我怕,教授。放我下去吧!”我的声音发颤了。
“好嘞,”唐苛教授兴致勃勃地大声喊道,“抓紧了,我们再做几次翻滚。”
“翻滚?”我带着哭腔说。只见天地迅即颠倒了过来,我感到血往上涌,地球跑到了头顶上面。好可怕!一刹那我们又恢复了正常,我刚想喘口气,它又倒过来了。伴随着我刺耳的惊叫,我们转呀转,一直转了几十分钟(我那么认为)。和我截然不同,教授反倒开心地大喊大叫。他真是个怪人。
我头昏眼花,等飞帚停止翻滚,头便歪向一边,开始呕吐了。呕吐物一连串掉了下去,不知道将会落在哪个倒霉鬼的头上。
“你真没用!”后面的声音说。
“是啊是啊,”我连连承认,“我们快下去吧!我已经受够了……”
“下去喽!”他狂呼道,又揿了一个按钮。扫帚的尾部缓缓翘起来,逐渐垂直于地面。“嗖”的一声,我们以极快的速度向下方冲去。云雾朝我扑面而来,强有力的风灌得我喘不过气来。
地面在接近……我看见湖泊了……看见楼房了……看见公路了……看见人了……
“啊——”我大声喊叫,“我们就要撞上啦!”
慌乱中我不知碰到了帚柄上的哪个按钮,飞帚突然拐了个弯,又向天上飞去。这个弯拐得真是出人意料,差点就把我们甩出去了。
我们异口同声地惊叫一声,飞帚载着我们以螺旋形的轨迹直冲云霄,和一个高层建筑的顶尖擦身而过。我紧张地喊道:“快,向左,向左!教授,停下,快踩刹板!”
教授说:“没有刹板,根本就没有刹板。”
“那怎么停下?”
“想自己试试吗?我来教你,揿那个……不,别揿那个红色的按钮!还是我来吧……”
而我偏偏就揿了红色的按钮。我们一直飞到了一万米高空以上,教授叫骂道:“混蛋,你打开了能量的极限开关。”
我害怕地问:“那我们会怎么样?”
“我也不知道,我从来没试过。”教授耸耸肩,把手朝前一摊。
突然,飞帚像一头发疯的野牛一样跳动起来,可能是由于能量过大,它上下乱窜,不受控制。蓝天、白云、太阳……一切都在眼前剧烈抖动,幅度比刚才翻滚时要大不知多少倍。我“啊——啊——”地尖叫着,两只手将帚柄抓得紧紧。
过了很长很长时间,飞帚渐次放慢了速度,“呼哧呼哧”响着,一点一点朝前移动,最后高悬在云端之上,不动了。
我长长地吐了口气。可以坦率地说,我的血液几乎都被甩干了,整个人像是大病一场,完全虚脱了。
我试探着揿了几个按钮,毫无反应。
“所有的按钮都失灵了,怎么办,教授?”我有气无力地问他。
没有回音。
我又说:“我们被留在这儿了,这鬼机器坏了!教授,你说该怎么办?……哼,这都怨你,教授。两个小时前我还在家里睡懒觉,要不是你让我乘这该死的飞帚,我也不会跑道这种鬼地方来……哦,一万米的高空,我都闻到臭氧的味道了。天啦!就这样上不上、下不下的,我们怎么办呢?……怎么办教授?……喂!教授。嗨!唐苛教授,为什么不说话呢?喂!教授,教授……”
这种坟墓般的沉默引起了我的恐慌。我慢慢扭过头,想看看教授怎么了,结果连个人影子也没看见。
——教授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