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隆塞尔共和国,建立于2054年,由三个太平洋岛屿组成,包括主岛布索岛及两个附属小岛。首都布索。国土总面积4平方公里,人口约1千。
——摘自《寰球地域名称指南》
的确我的祖国太小了。本来这也没什么,让我痛心的是它在国际上有一个“罪犯之岛”的恶名声,那是因为它靠出卖国籍来赚取可怜的外汇。许多国家的大毒犯和黑社会头目纷纷逃到这里,像洗钱一样把自己变成另外一个人,又大摇大摆地去别的地方合法定居了。
隆塞尔护照也是同样的声名狼藉,只有到香港这个对出入境管制较松的自由港,才能少一些麻烦。父亲便替我把此行的目的地定在了中国香港。
我提着一只黑色旅行箱,走上位于布索岛东边的一个简易出海码头,这里有柴油动力艇,每日一次去邻国的港口。到那里我才能坐上真正抗得住太平洋风浪的大船。
码头本身是用粗大的椰木铺成的,又用粗大的椰木叉桩支撑在细白的珊瑚沙中,它的一侧拴了几条本土月牙木船,另一侧拴的就是我将要登上的柴油动力艇,艇的主人正坐在锈迹斑斑的艇上垂钓0他看见了我,忙丢下手中的鱼竿,从艇里跳到椰木码头上,帮我提旅行箱:“啊,先生,我是布班。您就是那位要出海的先生吧,请上我的船。”
我点点头,把箱子交给他,跟他一起走到艇前。他先跳下去,把我的箱子小心地放进舱底。我也学他的样子跳进船,谁想到我的双脚竟会如此沉重,艇头被我猛地踩进了海里,艇尾却一个激灵跳了起来。坐在艇尾的布班被抛到了半空,又重重地摔在我的旅行箱上,我也差点栽进水里,慌忙伏下了身子。
艇头艇尾一起一伏剧烈的颠簸终于慢慢静下来,惊魂未定的布班揉着差点被艇帮子磕成两截的腰,惊诧无比地问:“这是怎么了?”跟着他更惊讶地发现大半个艇头埋在了海中,而艇尾的螺旋桨却不合时宜地翘出了海面。
“先生,您快住中间走走。”布班忙说。我向艇尾走了几步,艇头才放平了,不过刻在艇舷上的吃水线淹在海里足有二指深。
布班使劲地按下启发器,老气横秋的柴油发动机开始吭吭作响,螺旋桨搅动起来。受惊的珊瑚鱼像五彩斑斓的箭一样四散射开。布班又扳动舵柄,小心翼翼地绕过几个浅礁。远处,海岬角上有几幢奶白色的别墅,那里住着本国的达官贵人。
“昨天,那位受人尊敬的,长着黄皮肤的老先生来告诉我,今天会有人出海,他预付了两倍多的船钱。”布班眼中露出感激之情,“但他告诫我不要问来人多余的问题。可是我觉得您太奇怪了,您看您的块头并不大呀,可差点没把我的船弄翻。您是出生在这个岛上的吧?我在这里生活了三十年,岛上的人我都面熟,怎么就从没见过您呢?”
“我总是呆在家里,很少出门。”我看着渐渐上升的太阳,担心地说,“我们能在早潮退下之前,驶出这片浅礁吗?否则艇要搁浅的。”
“您放心吧,这台老家伙的确早该退休了,”布班拍着柴油发动机说,“不过它还有一把子劲,更何况这条路是它走得烂熟的。”
一只灰白色的海鸥飞临我的头上,徘徊着圈儿,嘎嘎叫着,我一挥手,它飞走了。
“昨天来的老先生是您的父亲吗?”
“是的。”
“您的父亲怎么没一起来?”
“我父亲临时有重要的事,我们会在香港碰面的。”
“我和您父亲是老相识了,他十年前第一次来到这个岛上,就是坐我的船。以后老先生每年还要坐我的船出去一趟,半个月后回来,而且总要带回一只大箱子,”布班用手比了比箱子大小,又说,“有一次我的小儿子诺雅在箱子里发现了一根像长枪的金属管,就向老先生要。老先生就说,孩子,这不是玩具,是光……枪。他拿出一袋中国糖果给了他。”
我怀疑布班无法复述名字的那所谓的金属管,大概就是光电流射枪,我笑着解释说:“那金属管的确不是玩具,它是一种检测自动机械的光电控制器的仪器,我父亲是自动机械方面的专家。”
“机械专家?他干吗来我们的岛?我对机械也略知一二,在布索岛上能和机械沾点边儿的东西,好像只有我这条小艇了吧。”
“不止,不止,吊在总统府大厅中那个富丽堂皇的吊扇,恐怕也要算上,它可是用十二磅椰干换来的呢!”我笑着说。
“你连这个也知道?我相信您是个隆塞尔人了。”布班露出两排雪白的牙齿笑起来,这时他又把手柄向下压了压,加大了马力。
二
我和布班挥手告别,黄昏时分,我登上一条原属于美国海岸观光公司的仿古纵帆船。它的太阳能电池板有些问题,因此现任船长不得不另外配备了台发电机,于是全船的乘客都有幸听着它在与客舱一板之隔的杂货舱里发出的轰隆隆的声音入眠。
虽然如此,我仍睡得很好。等清晨的阳光射进舷窗,我才醒过来。哼着小曲,盥洗完毕,我没有去餐厅,打开黑旅行箱,取出一只压力钢瓶和一只广口钢瓶。我从压力瓶中压出了一杯散发出奇怪香味的液体,又从广口瓶取出几块轻轻一捻就会成粉末的饼干。这两种是隆塞尔人最常吃的,也是最爱吃的食物。
我看看腕上的原子表,我第三次换船的时间就要到了,这次我要换的船叫“海上伦敦”。
“看,快看,‘海上伦敦’!”甲板上忽然传来嘈杂声。我忙咽下几块饼干,饮干了一杯酒,把瓶子盖拧紧,放入箱中。这时我觉得精神焕发了——这就是食物的作用。
上到甲板,顺着众人眺望的方向,我看见海天交界处漂移着一座巨大的海上城市,纵帆船正向它疾驶而去。离它还足足五公里之遥,整个帆船就落入了它漆黑无边的阴影中。只见一层一层客房里的灯光,仿佛繁星似的闪烁,直亮到云彩里。纵帆船不得不打开桅顶灯来照亮航道。
五分钟后,纵帆船与“海上伦敦”并行了,它身下伸出了一个活动码头,两只聚光灯把码头照得通亮。纵帆船靠上去,搭上自动扶梯。我们几个要换乘“海上伦敦”的人提着箱子,站上扶梯,上了活动码头。码头慢慢缩回它的肚里,纵帆船掉头而去。
经过一条狭窄通道,空间骤然变大,这里就是安检厅。行李放在一条输送带上,将被直接送到乘客们的公寓。我们还得到了一张全船通卡,卡上标明了各自的公寓客房号码。我是18层的皇后区1021公寓。
我来到高速电梯的门口,告诉它要去18层,可这家伙从第一层上到18层总共花了还不到我说这句话的时间。电梯门一开,眼前是一条蜿蜒的银光闪闪的真空玻璃管。远处,一列轻轨列车正无声无息地飞驰而来,在标了“电梯口”的站牌下悄然而止。车门外那段玻璃管发出了“咝咝”的充气声,然后管壁又打开了一个仅容一人出入的小孔,乘客们依次上车。
车启动了,我坐在椅子上看窗外的景致。可惜车速太快,只能看见一条条连起来的光条。车里人很少,厢顶灯光冷清清地洒在地板上。
轻轨列车在皇后区入口处停下,我跳下车,不自觉伸手摸了摸种在站台边的小松树,手心被这墨绿色的植物亲吻的感觉舒畅极了。小松树旁边立了一块屏幕,我查到了公寓客房的位置。
全船通卡中有开锁的密码,我正要用它把房门打开,忽然背后传来一个声音:“喂,先生。”
我转过头去,看见一个金发碧眼,一身白兰地风情的姑娘正向我微笑:“先生,您是新来的吧?我多么欢迎您这样一位英俊的先生住在我隔壁呀!你那个房间原来是一个希腊老头住,他这个人就和他的祖国一样:暮气沉沉,而又自视高贵,十足的没落贵族。”
“您好,我也很高兴能有一位漂亮的法国小姐作邻居。”我用中世纪的礼节,去吻她的手。
她很高兴地把手伸给我:“噢,您猜出我是一个法国小姐?你的眼力真让人吃惊!我叫玛丽,在‘海上伦敦’住了三年了。您呢,您叫什么?”
“我叫浩。”我几乎忘了放开她的手了,她也就让我握着。
“喔,我也猜到了!你是一个中国人,对吧?您的肤色是东方人的,而且名字是单音节,只有中国人的名字才会简单到只有一个音节。”
“不,我不是中国人。”我红了脸,迟迟疑疑地报出了身份,“我此行的目的地是中国,我是隆塞尔人。”
“什么,隆塞尔?我知道这个国家。看您的肤色绝对不是地道的隆塞尔人,我听说过,凡不是隆塞尔的土著居民,十之八九是大罪犯……”她的眼睛惊惧地瞪起来,把手猛地抽回去,转身跑回公寓,把门死死锁上。
我想告诉她,隆塞尔是三个非常美丽的珊瑚岛,它的人民善良敦厚,真正的大罪犯根本算不上隆塞尔人,可是“罪犯之岛”在她脑子里烙得太深了……
我不禁苦笑。
三
我的客房紧贴船舷的上等公寓,顶端的房间正面墙上有一个可以眺望大海的椭圆形窗户。可惜现在正处于“海上伦敦”背阴的一侧,大海看上去一片黑黝黝的。
我的房间左面墙上贴了一片蓝色大屏幕,屏幕前还有一张催眠床,两把自行椅;右面墙上挂了一幅21世纪著名现代意识流画家小克米尔先生精典名作《无能》的翻印品,画中用支离破碎的线条画出了一艘帆船,与众不同的是这艘船还有车轮、翅膀。《无能》下面是输物口,里面正放着我的黑旅行箱。
我正环视着这似曾相识的环境,蓝色大屏幕闪一下,亮了,映出一个面孔清瘦,双目放光的人:“欢迎您,我的客人,原谅我打搅了你。你来到这座海上城市,生活将变得愉快无比。首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叫赫拉克,你可以叫我市长,也可以叫我船长,不过我喜欢别人叫我船长!”
“您好,赫拉克船长。”我知道我只是在和一个光脑模拟出来的人交谈。真正的船长,也许正酩酊大醉,口水流了一尺长。
“小伙子,我先要向您介绍一下我的‘海上伦敦’。它是世界上第一座真正的海上漂移城市,几乎不用靠岸,也就是它一辈子都要沿着固定航线,在大洋里游弋。记得它当年在英国利物浦船厂下水时,备受世人瞩目,我的照片成了新闻界的抢手货……”他还向我表演了几个他照片上的动作,并保持了一段时间供我欣赏。
“您的照片现在早压在人们的箱底了。”我心想。自从远远比“海上伦敦”大得多的“海上上海”、“海上纽约”下了水后,它和它的船长已退出人们的视野了。不过这与我无关,我也没兴趣看他表演的造型:“船长,您知道它什么时候到南中国海吗?我要到香港去。”
“哦,小伙子,你坐‘海上伦敦’,就是为了搭乘它去香港吗?”光模船长不解地耸耸肩,“您这是一个很奇怪的选择。很少人会把‘海上伦敦’单纯地当作交通工具来看待的,它一小时才走5海里,所以你得有蜗牛那样坚定的耐心才行。”
“这是我父亲给我安排的,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不让我坐飞机去香港。”
“小伙子,理解你的父亲吧。‘缓慢’或者说是‘悠闲’,在如今这个忙碌的年代里是大富豪才享受得起的奢侈品。好了,我不再占用你的时间了,祝你一路顺风吧,再见。”“他”知趣地告辞道。
光模船长消失了。屏幕显出一行字“带您游览‘海上伦敦’”,这是虚拟现实的节目。
通过它,我先把整个皇后区走了一遍。最后受好奇心驱使,走入了五光十色的区大礼堂。
布满礼堂的魔幻音箱,在地板下、天花板上、四面墙壁里,放出震耳欲聋的电子音乐,舞池里挤满了疯狂扭动的人们。在全息激光束闪烁的光芒映照下,显示出亦幻亦真的影像。
有一对舞伴正狂热地跳着电击舞。忽然一束全息激光打在了男子的脸上,他的脸立刻幻化成了一具狰狞的骷髅,那女子一声尖叫,摔倒在地。“咯咯咯!”调光师发出了恶作剧得逞的笑声。
我发现这女子的声音动作有些像玛丽,忙命令屏幕放大她的脸,果然是的。那个男子的脸也恢复了正常,他是个高大英俊的白人青年。
我不自觉地耸耸肩。我认为自己是不喜欢喧闹环境的,于是悄悄退出去,向门口的向导小姐打听,有没有安静一些的娱乐场。她向我推荐前面拐角处的一个乡村俱乐部,俱乐部中正有两位世界顶尖级台球高手在较量球艺。
我虽然对台球一无所知,但漫长的旅途总需要东西填充。我试着看了看转播的实况,觉得它是一种很合我口味的运动,于是便打算亲自去看看。我关上屏幕,整了整西装,又摸摸口袋,看全船通卡带了没有,然后直往乡村俱乐部而去。
四
乡村俱乐部可以坐三百人的观众席少见地坐上了二百多人。墙上的大屏幕在同步播出精彩慢镜头,我找了个空位子坐下。
当今世界台球大师、积分排名第二的莫里斯正趴在球台上,眯着眼睛,用支架打一个远球。排名稍次的内森在一旁优雅地抿着香槟。“噼”的一声,球直入网兜,所有在莫里斯身上下了赌注的人都鼓起掌来。
内森的风度确实值得赞赏,当莫里斯把球台上剩下的球一扫而空时,内森带头鼓起掌来。在下来的一局里,内森却明显取得了优势,他的支持者吹哨鼓掌,跺脚呐喊,激动无比。
我没有在任何一方身上下注,也就没有像观众那样的热情,但是看了一阵后,我就对台球有了一种特别的感觉,似乎明白了什么。这时,内森又俯下身去击球,在他的球杆与母球相撞的一瞬间,我说了一句:“这个球不会进了。”
这句突然的话在静寂无声的赛场中显得异常清晰,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就在同时,母球击中的红球在球台上飞撞了几下,最后果然停在了网袋边缘上。
内森的支持者向我怒目而视,内森却向我笑了一下,耸耸肩,退到场外。谁知莫里斯也是如此,就在他摆正姿势打第四个球时,我浑身又一震,忍不住又说了一句:“这个球不会进了。”果然莫里斯也失手了。
全场的人互相看了看:“他是什么人,怎么会念所罗门的咒语?”他们猜得似乎有些道理,下面果然我是每言必中,可谓百般灵验。最后观众不再关心球局输赢,而改为猜测我的来历了。
莫里斯和内森在寂寞中打完了球,莫里斯立刻走上来:“先生,您和我来一局,怎么样?”
“我?对不起,我不会打台球。”我忙站起来说。
全场立时一片嘘声,座位上骚动起来,看来他们并不认为我是在说实话,而是在故意卖弄自己。混乱中,我只得走到球台前。
“您先来。”莫里斯递给我一根球杆。
我迟疑了一会儿,笨拙地伏下身子。我的姿势既像在拉弓射箭,又像在用力划船,就是不像在打台球。全场轰然大笑。内森笑着走过来:“看来这位先生真的不会打台球。莫里斯,你就先开球。”莫里斯点点头,微笑着把球轻轻打散了。
内森站在我背后,握住我的双手,帮我纠正动作,还帮我瞄了瞄。一出杆,红球一路滚着,掉入网袋。
“好!”上下一片掌声,明显这个进球该归功于内森的。在打下一个球时,内森已走开了,我的姿势就又恢复了射箭、划船的姿势。全场爆发出了比第一次更响的笑声,大屏幕还落井下石地伴了四五声驴叫,人们笑得前仰后合。
内森摇了摇头,打算再上来帮我纠正一次动作,可我只想快些打完,快些离开。我觉得自己活像个滑稽小丑,于是没等内森过来,就把球杆一捅,谁知噼的一声响后,红球如有神助,直入网袋。
“哟……”全场人的嘴一下张得老大,而且直到终局也没有机会把嘴巴闭上,直至等我把最后一个球赶入网袋。屏幕上那头驴一下子变成了一头趾高气扬的狮子,满不在乎地拍了拍爪子,表示对手不堪一击。
谁知狮子忽又变成了一个长着大嘴巴的家伙:“这简直太让人兴奋了!刚才我还以为是我忘记了你的名字,特意去查了查世界台联公布的世界排名,上面竟然没有你!想想看,《海上伦敦日报》拥有了多大一条新闻呀!海上伦敦的乘客不会再抱怨日子的平淡了。不过——”大嘴巴眨巴眨巴眼睛,“这也许只不过是偶然,你能和内森再来一局吗?”
接下来的比赛结果正如大嘴巴所愿,内森球杆也没摸几下,就败下阵来,沮丧地走开了。正在这时,有人叫了起来:“让这个小子滚出去,有了他,我们连下注的机会也没有了!”
其余的人如梦初醒,都嘘起来:“我们要莫里斯,我们要内森,让他滚出去!”
“原来胜利者也并不总是受人欢迎的。”我自嘲地在心里说,就打算走了。
“喂,先生,回到你的住所后,请把屏幕打开,我要单独来采访你。”大嘴巴说。
我没理他。
我来到公寓拐角上的一个街心花园,花园里立了一块屏幕,里面放的赫然便是我。屏幕前面有一对青年在抬头观看,男青年发现了我,拉拉身边的女子,女子一回头,竟是玛丽,我也认出男青年就是礼堂中玛丽的那个舞伴。
玛丽没有再次躲开,她向我微笑,我也不便走开,就走到了她面前。玛丽说:“你好,隆塞尔人,你真行,没有想到你能用台球杆打败莫里斯和内森。你能告诉我,你的台球技术是哪儿学的吗?怎么我从来没有听说过你呢?”
“我以前从没打过台球!”
“是吗?”玛丽惊诧无比。
男青年却冷笑一声:“你也太狂妄了吧。”
我耸耸肩:“你不信算了。”我对他没好感。
“既然这样,敬爱的球王先生,您能赏光和我下一盘国际象棋吗?”青年一脸讥诮。
“不,切卡夫,你是现任的棋王,他怎么可能下得赢你呢?”玛丽连忙阻止。
“你不用担心,像他这样一位能无师自通,瞬间而成的天才,下棋根本不算什么的。你说对吧,隆塞尔人?”他撇着嘴看着我。
切卡夫的这种挑衅的口气伤害了我刚在球台边树立起的强烈的自尊心:“我荣幸之至,我会和你约个时间的!”
我转身出了街心花园,回到公寓。
五
我坐在自行椅上,不禁犯起愁来。我怎么可能下得赢棋王呢?那无异于天方夜谭。正在这时,屏幕告诉我门口有来访者,并显示了出来,我一看正是玛丽。
我忙命令屏幕把门打开,可这时已像病毒一样纠缠上我的大嘴巴又在屏幕上出现了:“先生,我要采访您……”
“我没空。”我关了屏幕。
我只得自己去开门。我命令自行椅开到门口,我拧开门。
“你好,浩。”我注意到她对我的称呼。
“你好,玛丽,进来吧。”另一把自行椅也到了门口,玛丽坐了上去,我们一齐来到屏幕前。
“怎么样,浩,你能赢切卡夫吗?”
“我连最基本的象棋规则也不知道,怎么去赢他呢?”
“有世界棋联这个网址,你可以在它那里学会规则。可是你的基础如此之差,又怎么可能在几日之内下赢切卡夫呢?”
“那我至少可以输得体面点儿。”我一边说,一边开了屏幕,可又见到讨厌的大嘴巴。我干脆用屏幕编辑器把他编入了“恶意来访者”名单,这样他的这张脸就休想在我的屏幕上出现了。
应付了大嘴巴,我从网络入口进入真正的虚拟现实世界。忽然我看见对面走来了“玛丽”,我惊讶万分:“‘她’是谁?”
玛丽红起脸:“那是切卡夫,他是用我的形象在虚拟世界中登记的。”
切卡夫?我知道他是不会认出我的,我的面容打扮是从模板库里随意挑选的。我走上去:“小姐,你去哪儿?”
玛丽·切卡夫说:“我要去换一张脸。”
“为什么?你很漂亮呀。”
“漂亮有什么用,她的主人已不是我了。”说着,她(他)与我擦肩而过。
我在屏幕外看着她(他)忧伤的背影,不禁问身边的玛丽:“你和他分手了吗?”
“我想和切卡夫分手不是一天了,他的性格非常古怪,他有时狂妄到目空一切,因为他是人类中无敌的棋王;有时他又自卑得叫人可怜,他老说,随便一台光脑都能下出比他更出色的棋,他只不过是一台供人下赌注用的赌博机罢了。我实在受不了他这种反复无常的性格,所以我才离开他……”我理解地点点头。
“世界棋联”是个冷冷清清的地方,很少有人光顾,也就没有堵车的现象。我坐上网络公交车,迅速地就看见了世界棋联大楼。
走进去,楼道两侧有许多个房间,玛丽说:“我们去入门者教室,向前走左拐就到了。”我惊讶于她对这里的熟悉,玛丽低下头,“我常陪切卡夫上这儿来。”
入门者教室里有一座蒙眉盖眼的教练给我演示象棋规则,记忆是我最擅长的了,只浏览过一遍规则,我已牢记在心了。
“你记住了吗?好,现在实践一下。”教练说。
规则的确是记住了,但面对棋盘,我竟无从下手,就愣在那儿一动也不能动。在这里下棋是要计时间的,眼见我的时间越来越少,玛丽使劲催促我:“你在想什么,快下一着呀。”
下一着?谈何容易!第一步总共有22步选择,我该走哪一步呢?哪一步更好呢?也许它们并没有优劣之分,那么这种选择就更让人头疼,我的头越来越涨痛。正在这时,屏幕左上角那个计时钟的钟面变为红色,我的时间到了。
我晃了晃头,它还是有点疼:“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看来光了解规则还不够,我要看一些实战对局。”
隔壁房间就是名局演示室,总共可以演示三千盘棋。这三千盘棋都是光脑之间的所谓“完美之局”,人类的棋局在这里已经被剔除出去了。
我面对屏幕开始默默记忆,玛丽见我一声不吭地愣怔在那儿,不知道我是在茫然不知所措,还是已经深深地理解,陶醉其中了。她不禁担心,不过并没有来打搅我。
三千盘棋中包括了无数的精妙棋着及繁复的变着,我竟然只用一天时间完全记住了。我猛地跳起来,把伏在我肩膀上睡熟的玛丽惊醒了,她问:“浩,你还好吗?这一天来,我叫过你好多次了,想给你咖啡面包的,可你理也不理我,你没事吧?这些棋你记住了多少?”
“我全记住了。”
“什么?你的记忆力这么好?”玛丽不敢相信。
“当然!现在我们到对局室去。”
玛丽向我建议:“我们先找一个棋艺低一些的开始下起吧。”我同意了,于是我们选择了一个爱好者级别的教练下棋。
开局几十步,我移子如飞,下得颇为顺手。谁知教练突然一着出乎预料的棋,又把我僵住了。
“这是一步坏棋。”玛丽说。我相信她的话,可我百般思量,就是应不出下着棋来。在痴愣中,钟面又红了,时间已到。
玛丽失望之极:“你连爱好者级别都下不赢,又怎么能和切卡夫下棋呢?”我也无比沮丧,预感到这次与切卡夫的棋要大败而归了。我又试了几盘,总是卡壳在这样一些无法索解的坏棋上。每当这时,我的脑子里像打开了千门万户,就是不知道从何处而入。
玛丽不知道为什么我老莫名其妙地会卡壳,但她知道我这次棋一定输了。我虽然也不再抱什么希望,可我非常想知道切卡夫的棋到底是怎样的厉害。
因此我干脆选择了棋王级教练,没想到教练用的形象竟然就是现任棋王切卡夫。现在这位“切卡夫”对我恭恭敬敬,笑容可掬,如果他以前就能这样,不就没这事了吗?
令人惊异的是,我与这位“切卡夫”下棋时,反而觉得异常顺手。“他”的棋艺可谓精妙绝伦,不知比那位爱好者级别的高上多少。可是他所下的每一步棋我都在那三千盘棋中领略过妙处,所以他的棋可谓每一步都正中我下怀。我的棋发挥得淋漓尽致,不知不觉中,“切卡夫”从座位里站起来:“你真行,我输了。”
“你的棋学成了,”玛丽叫道,“你能赢‘他’,就能赢切卡夫。”
“是吗?”我还是有些没转过来。
“该为你用香槟庆祝一下。”玛丽说着,在大屏幕右下角画出一个小视窗。通过它,不一会儿工夫,输物口里就有了一瓶法国香槟,两只高脚杯子。
玛丽把香槟酒瓶拧开了,倒满一只杯子,她又要倒另一杯时,我制止了她。我说:“我带来了自己的酒。”我打开旅行箱,取出压力钢瓶,压出一些液体在高脚杯子里。
“这是什么饮料?”玛丽惊讶地问。
“隆塞尔本地酿的一种椰酒,我从小就爱喝它,你也可以尝尝。”
玛丽用一根手指在杯子里蘸了点儿椰酒,放进嘴里咂了咂,眉头立刻紧紧皱了起来。看她这个样子,我笑了:“你不爱喝这酒,就喝香槟吧,我喝它。”
我俩一边喝着酒,一边把屏幕从虚拟现实世界中退出来。这时我又发现了一个不明闯入者,我一看他的脸,不待他说话,就说:“你不就是那个《海上伦敦日报》的记者吗?”
他大吃一惊:“我换了一张脸,你还认识我?”
“我认出了你的大嘴巴。”
“是吗?”他不自觉地摸摸嘴,有些沮丧。
“你不用担心,”我笑着说,“这次你非常受欢迎。我打算和现任棋王切卡夫较量下棋,你能帮我安排一下吗?”
大嘴巴受宠若惊:“什么,什么?我觉得太荣幸了。想想看,这是多大的新闻呀,一个天才球王很有信心地要向当今棋王挑战——太好了!您一切都不用管了,所有的事情,包括联系切卡夫都包在我身上。”
“不是‘很有信心’。”我纠正道,又纯礼节性地向他的热心表示感谢,同时我预感到“海上伦敦”将有一场更激动人心的大游戏了。
玛丽就像一台消息传送机,她把外面的消息不断地带给我,又把我第四,五,六……次把“切卡夫”斩于马下的消息带出去。而这个消息在刚开始时无疑是个令赫拉克船长兴奋的好消息,它使“海上伦敦”的乘客们纷纷上岸的脚步总算停了一下。可后来它却越来越成为了一个坏消息,因为一场实力悬殊的比赛是不可以供人下注的。
船方开始公布一些不利于我的消息,比如“他能下赢光脑切卡夫这条消息也许有水分”之类,显然效果不大,而且有消息说切卡夫本人终日饮酒,昏昏沉沉,一副颓废的样子,这更使人们坚定地认为我会胜利。最后船方不得不自己拿出“海上伦敦”一个星期的收入押在切卡夫身上,想以此来提高切卡夫的人气,可是还不行。
就在赫拉克船长虽百般不情愿,但不得不宣布这场棋局无法开注时,有四个老头子从桥牌桌边站了起来,并宣布说:“我们将在切卡夫身上下注!”
人们这才注意到这四个打扮得不起眼的老头,并一个一个地把他们认了出来:量子机构的现任总裁“大鳄”小索罗斯,被誉为“华尔街之狼”的皮比克,“法兰克福的漫舞者”琼斯,“东京金融教父”小田久。
无人不吃惊,当然他们不敢怀疑这四位的眼光有误,只能怀疑另有隐情,敏感的记者们蜂拥而至了。小索罗斯面对记者笑了笑:“这几乎是场势均力敌的比赛。可如果是切卡夫赢了,我们会说‘他是靠他的经验成功的’;若是浩先生赢了,我们却会说‘他又一次奇迹般取得胜利’。我们四个都是老头儿,老头儿向来都是迷信‘经验’,而不肯轻易相信‘奇迹’的,更何况光脑切卡夫毕竟不是真正的切卡夫,而这中间微小的差别就足以左右棋局的胜负了,所以我们敢于在切卡夫身上下注。”
“可是,”大嘴巴问,“切卡夫现在活像一个酒鬼,根本不堪一击。”
“是吗?”小索罗斯仍然微笑着说,“我们能叫他振作起来!”
切卡夫的人气立刻飙升。
六
神采奕奕的切卡夫走进了大厅,小索罗斯四人健步跟随。可是当他看见站在我身后的玛丽,自信的蓝眼睛立刻黯淡下来,小索罗斯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头,切卡夫深深地吸了口气,又把头昂了起来。
现代人的追求实际,使整场比赛没有任何繁文缛节。我们立刻面对面地坐下,先猜扑克牌的花色,切卡夫猜中了,该他执白先下。
桌面上黑壳计时器的指示灯亮了,数字开始无声而残酷地跳动。之所以这台计时器会被细致描写,是因为我认为切卡夫一定会把现场的一切,尤其是这台计时器刻骨铭心记住的。
切卡夫曾被誉为是棋坛上“最锐利的剑”,不过这次他却无奈地扮演了“盾”的角色。他承受着一把并不锋利却无比有力的斧的一次比一次沉重的砍击,他就凭借这块“盾”,还能与斧势均力敌,毫不退缩,不过他已是满头大汗了。
他把领带使劲拉松了,还是觉得脖子受到束缚,便干脆解下领带,挂在棋桌角上。不一会儿,他又不自觉开始解西服上装,把它完全敞开,用衣襟使劲扇了扇风,随即干脆又脱下来,丢在脚下。不久他竟把衬衫也脱了,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他脱光了上身,我看见他皮肤上到处冒出汗水,形成了一条条纵横的小河。他用吸水毛巾把汗吸干,可跟着浑身又流满了汗。但我想对他打击更大的,还是他的对手竟有如此闲情逸致,只用眼角的余光扫视一下棋盘,便信手而下,然后看着他如何冥思苦想,那目光中满是嘲讽似的怜悯。
棋至中盘,切卡夫看上去更糟了,浑身不停地哆嗦,手也抖得十分厉害,有几次把棋子都碰倒了。而他的对手却表现得活像一个宽宏大量的上帝,毫不计较地把棋子重新一一摆好,只是摇了摇头而已。这时一位棋王的自尊心被彻底打垮了,不过他仍值得对手敬重,因为就是在这样的境况下,他下的棋仍不失“棋王”的精湛。
中间休息的时间到了,切卡夫想站起身来,可腿一软,他和椅子都翻倒在地毯上。我听见我身后的玛丽叫了一声“切卡夫”,跑上来一面流泪,一面帮工作人员把脸色苍白的切卡夫扶到后面休息的椅子上。玛丽就站在他身边,给他擦汗。
我冷冷地看着这一切,不发一语。十分钟后,比赛时间到了,切卡夫被搀扶过来。玛丽低着头,慢慢地从棋桌边走过,又坐在我身后。
斧与盾的游戏又开始了,只是盾已开裂,破碎,禁不起几下了。
切卡夫拿起一个车,这个车和王后构成了保卫他的王的最后一道防线。这位棋王关于棋的全部智慧都已退到这两个棋子上了,因此谁能想到,切卡夫百般犹豫迟疑之后,他竟然颤抖着把车移到了一边,王车防线立时裂开了—个大口。
我能够想像所有在观看这盘棋的人露出的表情;先是惊讶然后愤怒。但我知道切卡夫为什么会下出这样的棋来,我回过头去,冷冷地看看玛丽:“是你教他下这样的棋的,你刚才把我最大的弱点告诉他了!”
玛丽把头深深地埋在膝中,肩头开始抽动。
我的冷笑更盛了:“你以为我还会向以前那样对于这种棋茫然不知所措吗?告诉你,我已不是昨天的我了。”
说完,我回过头,毫不犹豫把我的王后深深切入了切卡夫的后方。突然切卡夫“啊”地又一次从椅子上翻了下去,躺倒在地,一动不动了,工作人员急忙跑过来扶他下去。
屏幕上出现了一个裁判,他要宣布棋局的胜负方,我让他等一下,先问道:“如果棋手在棋局还未完全结束之前,故意把棋子推倒了,那么是否该被判负呢?”他答道:“那是自然的。”
他的话音刚落,一件令所有在我身上下注的人吃惊的事发生了,我一挥手,把棋盘推倒在地,棋子滚了一地。
“我输了,”我再也止不住眼泪了,“我根本没有资格下这盘棋的。这些天来,我也疑惑于自己具有的不平凡能力,觉得自己简直能和一台光脑相比。比如我可以根据球手击球的力量和角度算出台球的轨迹,以至我能轻而易举地挫败英里斯和内森;我还有异乎寻常的记忆力,有谁能在一天之内完全记住三千盘棋呢?但更让我怀疑的是我智力方面具有明显割裂带,我能够下赢棋王,却总是败于爱好者级别棋手的一些拙劣的坏棋上,我想就是因为那三千盘名局中完全没有这样糟糕的棋着的缘故!而这不正是光脑的特性吗?
“昨天,我和我的父亲联系,要他解释这一切。他被逼问不过,才不得不告诉我真相,我这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是一个隆塞尔人,因为在那里可以容易地获得一个合法的身份呀!而我这次独立去中国香港,是将以一个‘奇迹’的身份出现在世界机器人大会上!”说着,我一拧左手中指,手指与手掌的断开处出现了一个闪着金属光泽的接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