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夜和睡眠的守护神纽克斯,请听从我的命令,让沉睡的勇士觉醒吧!”
是谁的声音在耳边低回萦绕?那声音如同恶毒的符咒,惊扰了他的美梦。睁开眼,一张饱经沧桑的容颜在破碎的梦影中浮现。梦影飘散,他看见一双湛然晶亮的眼睛,如孩童般,带着顽皮与任性。“嗨,睡得好吗?”那人问道。
这是张陌生的脸孔,可那神态,那声音,分明是他曾经熟悉的。“啊,喀戎。”那人叹道,“你一睡就是40年,该不会把我这个老朋友都忘了吧?”
脑海中一道灵光闪过,记忆的闸门在这一瞬间突然打开,喀戎虚弱地回道:“普洛梅帝,你还是那么喜欢装神弄鬼。”
“你还记得我的风格。”普洛梅帝大笑。
“为什么吵醒我?”
“上头的命令。最近太阳系不太安定,都是那场星际大移民造成的恶果。”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喀戎面色冷漠,“我还能算是一个‘人’吗?”
普洛梅帝默然良久,终于开口:“你需要一名心理医生。我马上就去和米涅娃联络,给你找一个来。”他转身向外走去,自言自语,“最好是一个善解人意的漂亮女孩。”
一
“林恺音,女,23岁。∑学院心理系4年级学生,去年12月入学。父:林若捷,巴奈德星系著名心理学博士。母:郦清吟,巴奈德星系著名歌星……”米涅娃关闭了语音录入器,停下来整理思路。她毫不怀疑,恺音就是普洛梅帝需要的人。在∑学院任教40年来,恺音是她带过的最好的学生。她仅用了半年就修完了3年的课程,目前正该开始毕业实习。她热情、聪慧、朝气蓬勃。“就像我年轻的时候,”米涅娃这么想,“不过,好像……像得过分了。她不大像这个时代的年轻人哪。”
恺音生于巴奈德星系的希茨行星上。她的父母都是“太空开拓者”,于七十年前移民去了该行星。有杰出贡献的太空开拓者的子女可以享受回到地球的待遇,这是地球从40多年前开始实施的优惠政策。由于父母的功绩,恺音得以回地球进修心理学,并获得在地球的永久居住权,连毕业后的职位都可由当地政府负责提供。去年年底,恺音以第3名的成绩考进∑学院。这所学院是太阳系精英荟萃之处,凡在该校就读的学生都享有高额奖学金。但恺音独立性很强,她宁愿自己去打工挣来学费,把奖学金全额捐给了自己的母星希茨。“她的思想还停留在她的母星上,停留在过去的那个时代。”米涅娃想。
那个时代是米涅娃非常熟悉且由衷热爱的,她曾为之奉献了全部青春。在系内殖民星球独立战争结束后,太阳系成立了统一的联合政府,各星球恢复建设,人人都怀着一股积极向上的激情。同时,迫于人口爆炸问题的压力,政府发起了太空开拓运动,不久即开始向外星系移民,当时太空开拓者被称为最可敬爱的人。恺音的父亲就是一位卓越的太空开拓者,算来他和米涅娃的父亲还有师兄弟之谊。米涅娃生于移民运动高潮期,对这位素未谋面的师叔向来满怀崇敬之情,因而对恺音亦有着极为特殊的感情。“如果不是因为移民者要在宇宙飞船里休眠的缘故,恺音应该是我的同龄人。”想到这里,米涅娃不禁微笑,“她当然应该属于过去那个时代,那美好的年代。”
可是,一切都已经过去了。虽然恺音说过,她的母星还保留着那个时代的种种特色,包括人心,然而,那里不是地球。在太阳系里,在地球上,那个时代已经永远成为过去了。米涅娃轻叹一声,摸索着按下了通话器的键,呼叫恺音的号码。
通话器里传来一阵忧郁的歌声:“人间什么是甜,鲜花卡片还是诺言,扮起笑脸谁又能分辨?人间什么是酸,挨饿受冻还是分别?真能说出就不算悲哀。喧嚣的梦,无法做完,总是不被了解,寻寻又找找同伴。就让热泪,洗去风尘,甘愿忍受平淡,岁月一样在流转……”
“这个恺音,在做什么呀?”米涅娃瞥一眼时钟,12:58。恺音主持的“名人访谈”节目一向在午夜首播,第二天中午重放,一周两次。现在这个时间,重播刚刚结束,恺音应该还在网络中心。她为什么不接电话?
“管它人情冷暖,谁能回到昨天,再也分不清,什么是甜什么是酸。OH——谁能看到未来,我只想忘记,什么是甜什么是酸……”歌声仍在飘,米涅娃准备关闭通话器了,突然一个声音响了起来:“抱歉,老师,久等了。”随着话音,恺音出现在屏幕上,“我只是想让您听完这支老歌。您知道,现在老歌很不容易听到。”她笑着说。
米涅娃无语地望着屏幕上清丽可人的面容。
那是两道极富洞察力的目光。恺音做了个无奈的表情:“说实话,我——刚才是用网络中心的虚拟装置做节目反响调查去了。前天我采访过太阳系联盟的秘书长。您知道,最近联盟政府刚通过一个新决议,要对移民星球实行贸易限制,还要提高赋税。”
“嗯。”米涅娃示意她说下去。
“那位秘书长说,他并不认为这种限制不公平。他觉得这场移民运动的惟一错误是太早了。”
米涅娃感到不平和悲凉。过去几十年的一切努力和取得的所有成绩,就这样被一句“太早了”否决了。她不知道,若她是移民者中的一员,面对这样的说辞,她将如何自处。她能想像出恺音在主持节目时的态度和感触。定定神,她问:“你的节目反应怎么样?”
恺音显然很沮丧:“别提了,反应极糟。我被人骂惨了。”
“不用太在意。没有经历过那段岁月的人不会懂得那种感情。”米涅娃和蔼地劝慰道。
“是。”
“下午如果没安排的话,到我办公室来一趟。有关毕业实习的事,想跟你商量。”
“好的。”
“这次实习,我想推荐你到‘生命研究所’去。”米涅娃说,“那里的负责人普洛梅帝教授是咱们学院的顾问。”
恺音的眼睛一亮:“就是那位‘新世纪的人类缔造者’?真巧,我明天上午要去采访他。”
“哦,”米涅娃想了想,“你对普洛梅帝了解多少?”
“不多。我知道教授一直在倡导一种观点——生命是宇宙的最高存在。他从前致力于延长人类寿命的研究,并且取得了极大成就,甚至可以说,创造了长生。不过这个成果推行的可行性几十年前曾引起过激烈的争论。还有,”恺音思忖着,放缓语调,“我听说他现在在研究‘再生’问题。”
“对。”米涅娃接上她的话,“普洛梅帝是想利用生物磁场共振的原理,把人的思维和记忆植入新生儿体内。她把这个过程称为‘转世’。”
恺音摇摇头:“这样做合理吗?谁愿意无休止地重复同样的生活方式?”
“那不是我们要讨论的问题。”米涅娃揿动阅读器的键,屏幕上出现了一个男子的影像,“还是谈谈你的工作吧。”
那男子有着一张棱角分明的脸,宛若大理石雕刻而成,一双鹰隼般锋利的眼睛,比夜色更幽深。
恺音跳了起来:“这个人!我见过。”
“什么时候?”米涅娃警觉地问。
“昨天晚上。”
那时恺音刚结束一次采访,急于从古城镇赶回网络中心。在古城镇的入口处有一座作为小镇标志而保留的立交桥,恺音驾驶着单人飘行车自立交桥上空飞速掠过,那一瞬,她清楚地看见一个人悬挂在桥栏上,大半个身躯已探出了栏外。
“我当时还以为他想自杀呢,”恺音说,“谁知他只不过是在欣赏古城的夜景而已。”
“他对你说过些什么?”米涅娃问。
“一句话都没说。但是他这儿挂着牌子,”恺音指指自己的眼睛,“‘请勿打扰’!哼,亏我还劝他说‘人的生命只有一次,而且很短暂,一定要好好珍惜’呢。”她朝屏幕撇撇嘴,“奇怪的家伙,真没人情味。”
米涅娃笑笑:“他叫喀戎。”
“什么?”恺音无比震惊,“他就是喀戎?”
喀戎在40年前是太阳系内的风云人物。他任职于系刑侦处重案组,职别是中校,并兼任教官。那时的他,功勋卓著,威名远扬。后来,在一次拯救遇难者的行动中,他为了保护人质受了重伤,不得不做高位截肢手术,头部以下都换成人造肢体——轻型合金制成的骨骼,合成的肌肉和皮肤,再没有正常人的感觉。为他做手术的就是年仅28岁的普洛梅帝教授。尽管这种刚出台的手术受到伦理学家的一致抨击,可没人对喀戎接受手术提出异议。此后几年里,这种手术就成为警界的特权。不少因公受伤的警官都做了这种手术,他们因此被划为一个独特的群体,统称为“马人”。喀戎既是他们的教官,也是他们的首领。经过手术的“马人”再不会有病痛,不久,在社会舆论的呼声中,这种手术终遭封禁,而诸多的“马人”在肢体受损后,都拒绝再做修复,“马人”一族就此凋零,喀戎则在数位同伴殉职后申请长眠。他的申请很快得到批准,因为上级发现他的情绪十分低落,已不适合继续工作。在他休眠后五年,“马人”便在太阳系绝迹了。
“以前我在希茨看过根据他的事迹拍的电影,”听完米涅娃的介绍,恺音幽幽地说,“他是那个时代的英雄。”
“几十年前的事,人们差不多都忘了。”米涅娃有些感慨,“你愿不愿意做他的心理医生?”
恺音毫不犹豫:“我愿意。”
“这份材料你带回去,我这就和普洛梅帝联络。具体报到时间由埃比默通知你,他是普洛梅帝的助手和孪生兄弟。”
恺音顺着传送带进入地下城市。P城的地下城是地球上规模最大、建设最全面的一座,始建于上个世纪初,传送带是这里惟一的交通工具。和其它地方的地下城市一样,这里属于平民居住区。相比较而言,地下更像从前的地上城市,而现今的地上幽静清洁,犹如伊甸园。
长长的甬道似乎永无尽头,传送带两侧稀稀落落地散布着百无聊赖的无业游民。他们靠领救济金度日,整天无所事事,脸上永远带着疲惫厌倦之色,看上去像一个个苍白的幽灵。他们通常有两种表现,一是什么都不做,对身外的一切漠不关心;一是总希望挑起事端,制造一些麻烦。在地下居住了9个月,恺音已懂得时刻保持警惕。她伸手摸了摸挎包,里面有一支小巧的射线枪。其实它只是个玩具,但恺音却曾靠它摆脱过一两次麻烦,偶尔她也会用它和别人开开玩笑。
一队巡警迎面行来,和恺音擦身而过。恺音稍觉安定,家门已在眼前,她迈下传送带。
低矮的小房间里只有维持生活的必需品,因而显得非常简陋。恺音略事休息,打开了阅读器,喀戎的脸部特写照片即刻呈现在眼前,紧跟其后的是他的个人详细资料。恺音的目光定在头几行字上——代号:喀戎。年龄:33岁。本名:翼。
这份资料她看过不止一次。喀戎代表她少年时期的一个梦想。从她12岁那年看到第一部以喀戎为原型拍摄的电影,她就渴盼见到他,接近他。影片是在喀戎出事前拍摄的。“他本身就是一个传奇。”这是影片给她的印象。
通话器“哔哔”作响,打断了恺音的沉思。来电话的是米涅娃。“生命研究所的人还没有通知你去报到吗?”她问。
“没有。”恺音说,“您已经把我的简历和鉴定送去了吗?”
“昨天就传过去了。是埃比默接收的。”
“天!我今天上午去他们那儿采访时,埃比默教授怎么没跟我提起实习申请的批复情况?”
“你得适应一下,这人号称‘心不在焉的埃比默’,以后恐怕还有你好受的呢。”米涅娃笑道,“采访进行得怎么样?”
恺音也笑了:“还好。进入研究所需要通过层层关卡,包括DNA核对检验,不过我顺利过关。普洛梅帝教授平易近人,和蔼可亲。他一见面就和我开了个小玩笑,让我猜他和埃比默谁是谁,这当然难不倒我。后来我们谈到了关于‘再生’的构想,教授很会避重就轻,基本没有透露实验原理,只是说了一下实验的意义。”
“他怎么说的?”
“教授说,再生是为了使原有的知识文化不致因人的死亡而失传,也是为了使不应中断的情感得以复苏,并划上完美的句号。”恺音困惑地摇摇头,“我不明白。”
米涅娃换了个话题:“给你的那份资料你看了没有?”
“看了。我有个疑问:当年喀戎为什么要申请长眠?他的反应好像与众不同。”
“他拒绝说出理由。但是据我推测,大概是为了他的妻子和孩子。所有的‘马人’里,只有他一个人结过婚,并且有一个女儿。”
“呵——”恺音的回应犹如一声叹息。她沉默了一刻,又问:“那么他妻子……”
“和他离婚了,在他做过手术3个多月后。”
“然后他过了20个月的单身生活,进入休眠……”恺音想了想,“他妻子,还在吗?”
“那是保密的。”米涅娃的语气变得严厉,似是警告。
“我明白了。”恺音说,“如果您同意,我一会儿就去报到。”
“好的,有了结果给我来个信。”米涅娃结束通话前不忘提醒她,“恺音,做你份内的事。”
二
“是你?”普洛梅帝讶异地望着屏幕上的恺音,“你的采访不是结束了吗?”
“抱歉打扰,教授。采访只是兼职,我还在上学。而这次我是要问申请实习的结果,请告诉我,您批准吗?”恺音好脾气地解释。
“什么申请实习?”
背后忽然传来埃比默的声音:“普洛梅帝,我忘了对你说,米涅娃昨天下午发来一份资料,是她推荐学生的信,你说过要给喀戎找个心理医生的。”
“埃比默,你什么时候才能改一改你这心不在焉的毛病?”普洛梅帝抱怨了一句,又对恺音说,“那么,米涅娃推荐的那个学生就是你喽?”
“不好意思,正是我。”
“你等等,我先看看你的材料。”
“血液、肌肉、骨骼、神经等物质和精神的混合物,教授,我是活体。”恺音一本正经地说。
普洛梅帝大笑出声,回头吩咐埃比默:“立刻做能量测试,这姑娘上午来过,我们有她的DNA。”之后快速念看推荐信。
恺音静静地等待着。直到埃比默低声报出“属性符合要求”,普洛梅帝才又开言:“你知道你来这儿后的工作内容吗?”
“知道。”恺音平静地说,“不瞒你说,我刚刚分析了那个‘病人’的病案记录。”
“你的看法?”普洛梅帝的话音里不觉带着热望。
“我正想和您探讨一下。”恺音有些迟疑,“我认为仅仅需要有个人来告诉他,他是正常人。”
“很好。你尽快来我这里上班吧。”普洛梅帝长长吁了口气,仿佛放下了一桩心事。
“在你和喀戎正式接触前,我认为有必要让你了解他所装配的人造躯体的特点。”普洛梅帝指点着屏幕上的人造躯体结构图,“你知道,人脑和电脑不同,它比电脑复杂得多,而且需求也多得多。它有自己处理信息的方式——这是我们迄今为止都没能完全了解和掌握的——为了让它保持正常运转,就必须满足它的所有需求。也就是说,我们要给喀戎的大脑提供人脑日常所能接收到的一切信息,比如说:饥饿感、疲劳感、喜悦、悲伤等等,这些信号可以使大脑各个部分的功能都处于稳定状态,不致衰退或失衡。”
“我明白。”恺音说,“真奇怪是不是?人可以偷懒,但是人体的机能却不可以,否则就无法生存。为什么人的物质组成和精神相差这么多?”
“因为人是天生的反叛者——在精神上。”普洛梅帝毫不动容地说。
恺音摇头:“永生不是每一个生物种族的愿望吗,包括人类?”
“也是自然本身的愿望,”普洛梅帝说,“但新陈代谢是规则,是自然的属性之一……”
“自然本身就是矛盾的!”两个人异口同声。
普洛梅帝露出赞许的笑容,接着说:“人,不过是自然属性的突出表现而已。”
“缔造者给自己创造物的定位?”
“啧,啧,不专心的学生。”普洛梅帝敲敲屏幕,“我这儿可是实战,不允许开小差。你还有什么疑问?”
“我已经看到了,您所设计制造的人造躯体是由电脑控制的,它安装在躯干正中。”恺音指着屏幕说,“我猜想这电脑是和人脑相联的。可是人脑需要的能量和电脑不同,您做过调整吗?”
“当然,你注意到喀戎颈部的绿松石了没有?”普洛梅帝点点屏幕上绿色的光点,“噢,‘绿松石’是我给它起的名字,它实际上是能量接收和转换装置,可以把光能贮存起来,并转换为电能和有机能”
“您是说他不用吃东西?”
“喀戎?对,他如果觉得饿的话,去晒晒太阳就好了。事实上,这个能量接收器还可以吸收一些不可见的射线,像红外线、紫外线、X射线……”
恺音感到很不舒服,因为普洛梅帝那毫不在意的语气。她低低叹息一声:“教授,我现在可以去见见他吗?如果还有什么问题,我希望能随时聆听您的教诲。”
普洛梅帝看了她好一阵,似乎想说什么,这眼光令恺音有些不自在,可最终普洛梅帝只淡淡地说了一句:“你去吧。”恺音抬头望向他,欲言又止。她没法说清自己此时的心情,亦不知从何说起。“二楼,209。”普洛梅帝简洁地交代。恺音犹豫一下,退出了办公室。
209房间的门是用精钢制成的。恺音知道凭她的指纹就能打开门锁,但她还是按了门铃。厚重的门无声无息地滑入墙壁内,于是她看见了室内的情景:靠西墙是一排书架,放满了古版书,那种纸张印刷的真正的书,而不是电子版的,房间里充盈着纸的气息;一张很大的钢床摆放在房间正中,床上胡乱扔着几本书;东墙下有两个工具柜和一张长案台,案台上有一台便携式电脑;最引人注目的是天花板上那盏巨型吊灯。这个约40平方米大的房间布置得十分简单,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物,显得有些空旷。她急切想见的人正背对着她,盘腿坐在地毯上,面向着南窗。窗外,是一望无垠的大海,然而恺音知道,那不过是用虚拟技术制造出的图像,而非真实的。她站在门口,静静打量他的背影。他全身黑衣,阴郁得如同暴风雨前的天空,但他的身躯挺得很直,在虚幻的海洋景色衬托下,显得英伟卓绝。明知道有人来了,他却不肯回头去看。恺音不觉微笑,她已习惯了这个人的冷漠——和她从资料里了解的喀戎不差分毫。她深深吸一口气,低声叫他的名字:“翼。”
喀戎的身体猛地一颤,他蓦然回首,门口立着一个身材颀长的年轻女子,他看不清她的相貌,只觉得她是一股清新的气质,宁馨亲切,简直不像切实的存在。他看着她一步步走近前,直走到床边,这时他听到她的声音,清越如风铃的声音,如花香般沁人心脾,令人全身舒畅:“你好,翼。我是恺音。”
他没有回答。他不知该怎么回答。有多久没人这样叫过他了?久远得使他几乎忘了那本是他自己的名字。他只是怔怔地凝视她,依稀感到她很面善,仿佛前世就已熟识。过了很久他才记起,他的确是见过她的。这个记忆使他厌烦,各种念头随即纷涌而来:他不喜欢突然从梦幻中惊醒的感觉;他想起过去他是过目不忘的,尤其是对人的脸;他现在不愿有人来打扰……
恺音的话语打断了他的思绪:“你喜欢看古版书?”她拾起床上扔着的一本书,竟是李碧华的《青蛇》。她皱起眉,含着深究意味的眼眸直望进他的眼底:“对长生感觉厌倦是吗?”
喀戎心中大震,这个女孩轻易看穿了他的心思。她到底是谁?他默默地审视她,猜不透她的意图。
恺音对他凌厉的目光仿若浑然不觉,喟叹道:“人类这个群体相对地说,生命是短促的,因此长生的人就比较特殊,也比较不幸,因为要担负比他人更多的不如意,并且,也许不得不独自承担这一切。”
“不错。”喀戎不由自主地回应,“如果我能带动整个人类社会——身边的人和环境,跟我一起走,我将无所畏惧……”他骤然停顿,意识到自己说出了心里话,而且是对一个陌生的女性。
恺音笑了,在他身旁坐了下来,坐在深绿色的地毯上。“你知不知道,有一种人,并未承蒙神的准许,得以长生,却也不得不但负比别人更多的不幸?”她的纤指轻柔地掠过《青蛇》的封面。
喀戎盯住她的手指:“哪一种人?”
“就是我这种人。”看到喀戎困惑的神情,恺音撇一撇嘴,“从今天起,我就是你的心理医生了,虽然你可能并不需要我。”
喀戎蹙起了那两道英挺的长眉。恺音立刻叫起来:“喂,喂!别做出这种表情,很可怕的,你明白吗?”
可怕?他想起从前诸多的罪犯面对他不寒而栗的情形,无奈地承认她的话有几分道理。恺音伸出一根手指,轻触他的手:“帮我个忙,别赶我走,行吗?”见他沉默不语,她哀叫,“翼!”
喀戎长长呼出口气。她这样柔声呼唤他的名字,叫他如何拒绝?“听我说,”恺音摇摇他的手,“在这里的工作是我的毕业实习,如果你赶我走,我就拿不到文凭了。”
“你还在上学?”
“嗯,马上就要毕业了。”她狡猾地补上一句,“毕业成绩取决于对你‘治疗’的效果。”
“你不喜欢这个职业。”这是刚才听她说话得出的结论。
她不置可否地轻哼一声:“父母的期望,我父亲就是心理医生。”
“为什么不另选一个你喜欢的专业?”
“天!你以为考试那么容易?我可是突破了重重难关的,现在回头也来不及了。”恺音长叹,“再说,现在每个星球上都人才济济——拥挤的‘挤’,找工作是最大的难题,而我就读的学院是可以推荐工作的,我当然不能换专业。”
“明白了。你留下。”
“哇!好人,谢谢你。”恺音欢叫,她侧着头想了想,“我准备做件事来报答你,你想要什么?”
喀戎望着她光彩照人的小脸,禁不住轻笑:“只要你毕业后别像‘治疗’我这样对待其他患者。”
他的笑使恺音有瞬间的失神。看到喀戎挑起一边眉毛,露出疑问的神气,恺音忽然涨红了脸,低声问:“想出去走走吗?”
当然。但普洛梅帝教授曾嘱附过他,不要随便外出,喀戎不禁踌躇了。
片刻的犹豫使得恺音顿时了解了他的处境。“不要告诉教授,我们偷偷离家出去吧。”她笑得犹如一只偷食的猫,喀戎忍不住又笑了起来,微微颔首。“撤掉虚景,打开窗子。”恺音吩咐道,变魔术般从薄薄的轻衫里取出遥控器。
一艘飘行车穿过敞开的窗子驶进来,停在房间中央。喀戎皱眉:“单人的?”
“难道你想让教授爷爷发现我把你偷出去吗?”恺音理直气壮地质问。
他不想,所以只有听任恺音开启车门。“坐进去。”她说。
“你呢?”
恺音用行动来回答。她七手八脚地将他塞进驾驶席,自己毫不羞赧地坐进了他怀里。
飘行车开出了研究所。喀戎终于说出话来:“你知道吗,我身上有飞行装置……”
“你省省吧,会打草惊蛇的。”恺音不客气地说。
喀戎默然,他不懂为何她一下变得如此没礼貌。有顷,恺音困难地开口:“麻烦你,能不能……把头……转开一点儿?你的呼吸……让我脖子好痒。”
喀戎忿然转头。这是谎言!他虽然没有正常人应有的触觉,却也觉察到她身子僵硬。“你该有心理准备的。”明明不想说的话,不知怎么就溜出了口,“如果怕我,就不该和我单独出来。”
“我不是怕,是紧张!”恺音气冲冲地叫道,“紧张和恐惧是两个概念,你懂吗?”
一时间,喀戎怒气全消,心底涌上来的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受。他怀疑她是否清楚,他有正常人的思维,却并没有正常人的身体。
三
“恺音,你怎么搞的?”米涅娃教授厉声责问,“不是说过让你有了结果告诉我一声的吗?”
恺音对着屏幕伸伸舌头:“对不起,老师,我忘了。”
“可是你并没忘记搞恶作剧!竟然随意带病人外出,还违反交通规则,害得埃比默大半夜去交管所保释你们,你不知道飘行车超载很危险吗?”
“埃比默教授不是对什么都心不在焉吗?怎么没有忘记向您告状?”
“不是他说的。”
“噢,他还是忘了,那么是普洛梅帝爷爷说的喽?”
“恺音!普洛梅帝没那么老。”米涅娃的神情有些异样。
“是啊,在我们这年代,70岁绝不能算老。”恺音笑道,“年轻的普洛梅帝爷爷还指控我什么了?”
“没有指控。他夸你聪明,还说你工作卓有成效。”
“啊,教授,好人哪。”
“可我还是得提醒你,不要做出格的事,闹得满城风雨的。特别是现在,研究所不比家里。”米涅娃担忧地说,“昨天你们都谈了些什么?”
“也没什么,我跟他讲了讲我在希茨的生活状况。”她想起当自己提及永远地告别家乡,在宇宙飞船里休眠了30余年时,曾瞥见喀戎那关切抚慰的眼神,恺音不觉露出温柔的笑意。
门铃一响,恺音按下开门键,喀戎大步走了进来,一边说:“嗨,恺音,普洛梅帝说你今天搬来研究所住了,所以我来看看,你是否住得惯。”
“还好,”恺音回答,“你先等等,我正和米涅娃老师通话呢。”
喀戎这才注意到通话器开着。他一眼瞥见屏幕上的人,身子一顿:“米涅娃?”
“你好。”米涅娃淡淡地说。恺音看着他们二人,忽觉气氛变得很怪异。
“恺音是你的学生?”喀戎问。
“是啊,她是我不成器的小徒儿。”米涅娃的声音里充满慈爱与宠溺。
“名师高徒。”喀戎称赞一句,转而要求,“我可以和你单独谈几分钟吗?”
恺音不待米涅娃表态,就蹑手蹑脚地往外溜,米涅娃喝道:“恺音站住!”
恺音回身,无奈地耸耸肩。米涅娃放缓口气:“恺音,你父亲既然把你托付给我,我就得对你负责。你别怪我多嘴。”
“对不起,老师。”恺音乖顺地说。
“你去吧。”
厚重的门静悄悄关闭。恺音猜不出喀戎和米涅娃在谈什么,现在对喀戎的一切,她都备加关注。这个人能使她忘却现实生活中所有的不如意,能让她找回生命中最可宝贵的东西。父母为了让她过得更好,将她送来地球,然而他们无法明白,为此她失去的是什么。这一次她绝不会再让此生最重要的东西失落。
喀戎走出门来。恺音发现他沉着脸,忙拉住他:“老师因为我拐你出去责备你了?”
“没有。”
“那你干吗不高兴?”
“她在等你。”喀戎答非所问地说完,甩脱她的手径自离去。
恺音一头雾水地回到屋里,却见米涅娃也是一脸沉郁。“你们吵架了?”她耐不住好奇。
“不关你事。”米涅娃说,“我只想告诉你一句话:不要玩火。”她关掉了通话器。
“怎么回事?”恺音思索了一阵,不甘心地直奔209房间。
恺音凭借指纹打开门。和她预想的一样,喀戎静坐在南窗下,面对着一派海洋景色。“喂,我闯进来了!”她扬声说,走近他。
“嗯。”
“我来偷东西了!”
“随便拿好了。”
“这么大方?那好,把你的心给我。”
喀戎终于转过头来面向她:“我很早以前就没有心了。”
他的脸上没有一丝笑意。恺音在他身旁坐下:“把我的心给你好吗?连带肠子,宇宙间惟一的一份铁石心肠,很贵重的。”
“不敢领受。”喀戎一笑,“你到底想说什么?”
“米涅娃老师对你说了什么过分的话吗?”
“……”
“你知道我最喜欢古希腊神话里的哪一个人物?”
“……”
“喀戎。因为他很坚强。天神赐他长生,结果却使得他不得不眼看着他的弟子和朋友一个接一个地过世。”
喀戎的面颊在微微抽搐。恺音视若无睹:“我曾经猜想,他或许有过心上人。他很悲哀地眼看着她一天天衰老,终至离他而去……”
“住口!”
“我知道我令你忍无可忍,可我还得对你说,我曾经以为你也很坚强,可以承受一切。”
喀戎的目光冷得足以冻结整个世界。恺音毫不畏惧,迎上他的视线:“没有人能够长生不老,世界上没有永生这回事存在。翼,你和我一样,有一天也会老、会死。”
“我和你不一样!”喀戎几乎在吼叫,“我是什么?国家机器!我或许会老,会死,可谁知道是几百年后还是几千年后?身体损坏了可以换零件,电脑随时调整,向大脑提供抗衰老激素,所以我可以一直活下去,直到成为古董进博物馆。告诉你,永生不过是一所牢狱!换你做我试试看,你受得了吗?”
“受得了。”恺音平心静气地说,“因为,那样至少我还可以见到我的家人和朋友,看着他们生活。”
激愤骤然溃散。喀戎记起,面前这个女孩是永远没可能再见到她的家乡和亲友了,其实她比他更可怜。他缓缓吐出口气:“对不起。”
恺音向他翻了个白眼:“别滥施同情,我不高兴做没有脚的人。”
喀戎苦笑。他们都听过那句名言:没有鞋的人在遇到没有脚的人之前,总觉得自己很可怜。
“我把生命划分成许多段落,”恺音说,“每一个段落里都有新朋友,有我喜爱的事物。我用心爱他们,无论他们能否和我相守。不管生命是长是短,能够有滋有味活着,就是最大的幸事。我总是告诉自己:最坏的时刻已经过去了,得为将来做打算。比如说,怎么能不费力气地把别人的钱拿到我腰包里来;或者,寻个倒霉蛋来欺负一下,好让自己开开心;还有,挖掘别人的隐私……”
喀戎禁不住笑了出来:“你整天都在想些什么呀?”
“损人利己呀。”恺音装着一本正经地说,“呶,现在你有两个选择:告诉我你和米涅娃老师的谈话内容,或者,任我在你窗外唱一夜情歌。”
“真恐怖。”
“因为我是‘有心人’。”
喀戎凝注她一刻:“我向米涅娃打听兰苎——我妻子的近况。兰苎是她表妹。”
“而她告诫你别去打扰她?”
“恺音,你可不可以不要这么聪明?”
“哎,不要剥夺我的生活乐趣。刺探别人内心是我的爱好,也是我的职业。”恺音说,“我还以为老师原来是你的情人呢。”
“没那福分。”
“那她为什么还不嫁人?不是在等什么吗?”
“她是在等一个人,但决不是我。”
“我想起来了,她每次提起普洛梅帝爷爷,样子都怪怪的。”
“恺音,唉……”
“给我一个笑容,我就还你清净。”恺音站起身来。
“你去哪儿?”
“去找普洛梅帝爷爷寻开心。”
恺音在实验室里找到了普洛梅帝。老头儿正背着手,在房里来回兜圈子。恺音笑着招呼道:“好兴致啊,教授。这么晚还在做竞走锻炼哪?”
“别理我,”教授没好气地说,“没看见我正生气呢。”
“独自生闷气是长生秘诀,还是出天才创意的好办法?”
“少在这儿幸灾乐祸!”
“心理医生负责抚平您心灵的创伤。”
普洛梅帝气得笑了:“用不着,你只要把埃比默给我找来就行。”
“教授,您自己不肯结婚,害得米涅娃老师独守空闺,还要限制埃比默教授的自由,这太有失公道了吧?”
“是谁那么多嘴,向你搬弄是非了?”
“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
“难怪米涅娃说你难缠,而且很喜欢管闲事。”普洛梅帝又羞又怒。
恺音狡黠地一笑:“让我闭嘴也行,只要给我看一下您的秘密档案。”
“你该不是想盗取我的发明吧?”普洛梅帝带着怀疑的神情打量她。
“您说呢?”
教授斟酌一刻,叹了口气:“你想看什么,自己找就是了,不必跟我说。”
恺音打开终端,接通资料库,面自语:“看来麻烦不小啊。”
“可不是,‘再生’的实验正进行到紧要关头,埃比默竟然在这时候丢下工作,跑出去和女人约会,这不是越忙越添乱吗?”普洛梅帝抱怨道。
“您不能怪罪埃比默教授,他是正常人,有自己的需要。”恺音没有使用语音输入器,而是通过键盘和鼠标在资料库里查寻。
“不是怪罪啊,我是担心。”普洛梅帝懊恼地说,“你听说没有,最近治安状况很差,斯卡尔星系有些暴民混到地球来了。他们都是‘宇宙海盗’。”
斯卡尔是紧随巴奈德之后开发的行星系,因为比较贫瘠的缘故,斯卡尔的人都非常不守本分。恺音也曾闻知这个星系“盛产”劫匪和贩毒者。“可是斯卡尔距太阳系好远呢,他们来这儿干吗?”她不解地问。
“你还没看出来吗?太阳系和各个殖民星系的矛盾已经越来越激化了,政府在倒行逆施。”普洛梅帝满怀忧虑,“我有不好的预感,恐怕一场星际战争在所难免,只是迟早问题。”
“您研究‘再生’的真正目的就在于此吧?”
普洛梅帝长久地凝视着恺音:“你真是善解人意啊。唉,怎么你不是我的学生?”
“因为无论长生不老还是再生,我都不感兴趣。有死亡的生命才完整。”
“再生是宇宙的意志。”
“但是重复同一个主题使人厌倦。”恺音的笑有几分迷惘,“如果有来生,我想我会选择另一种生存方式。”她找到了要找的资料,将它默记下来,关闭了终端。
“想不想参与我的实验,证实一下?”普洛梅帝目光炯炯,“我愿意跟你打赌……”
“让我在来生还过着和今世差不多的生活?”恺音说,记起米涅娃对“再生”的介绍,“那您准输。即使拥有生前的记忆,可是新的生命体有其独立的人格,不再是从前的人了。也就是说,不存在真正的再生。”
“这个我知道。”普洛梅帝耐心地说,“我创造的‘再生’有两种方式,一是只保留前世记忆,一是连记忆带思维模式都转输进新的生命体。”
恺音惊讶地睁大双眼:“你不可能……”
“没什么不可能,姑娘,只要抓住一个关键就行——相同属性的能量相互吸引。别忘了,人是能量的载体。”
恺音惊得说不出话。普洛梅帝自信地说:“举个例吧,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挑选你做喀戎的心理医生?”
“因为我父亲就是有名的心理医生,而我在进入∑学院前就有9年的实践经验。”
“不,那只是你能用半年时间修完3年半课程的原因。告诉你吧,是我特意请米涅娃找你来的。通过DNA检测,你的能量属性和喀戎十分接近,此外还有其它检测方式,比如说,占星术。你知道吗,星座宫和血型,是能量属性的两种表现形式。”普洛梅帝说得起劲,不禁手舞足蹈,得意洋洋,“怎样?你的工作成绩证明我的理论不错吧?”
“天!原来我也是你的实验品。”恺音摇摇头,“教授,我怀疑你是不是撒旦转世。”
“这是对我的最好褒奖。我一向认为,撒旦是人类的造福者。”
“让所谓的前世记忆扰乱人现世的生活,这道德吗?”
“说实话,姑娘,我压根儿没想过这个问题。”
恺音冷冷地讽刺道:“‘人类的缔造者’,您得对您所创造的一切负责任哪。”
“上帝创造了人类世界,但他最终放弃了它,不是吗?”普洛梅帝自嘲地笑笑,“姑娘,我是科学家,不是人类伦理学家。”他顿了顿,“个体承受苦难是为了使人类的思想得以传承,我别无选择。”
“随你怎么强辩,教授。不过,我认为你有关星座宫和血型的理论不像科学家能说出的话,倒像算命术士说的。”
提起他的理论,教授立时精神抖擞:“这是对我把你当作实验品的报复?”
“哼,伪科学。我懒得跟你说了。”恺音拂袖而去,留下教授独个儿自我陶醉。
四
“恺音,我有话对你说。”一大早,普洛梅帝就来找她了,“你认为喀戎的状况怎么样?能不能恢复工作?”
恺音想了想:“应该没问题,我甚至认为工作对他有好处,你何不自己找他商量呢?”
“如果你认为合适。”
“是什么样的工作?”
“和从前一样,做教官。最近因为斯卡尔人的事,闹得人心惶惶,上头问过好几次了,想让喀戎再次出山。”
“他们是不是还准备恢复那种人造躯体移植手术?”恺音冷笑道。“马人”这个词,她说不出口。
“这我不清楚。”普洛梅帝不悦地说,“反正我是不会再给任何人动那种手术了。”
恺音的笑犹如梅雨过后的第一线阳光:“教授,我喜欢你。”
“咳,可惜我年岁大了。”
“啐!可惜米涅娃老师更喜欢您,又和您相识在先,何况她是我老师。”恺音毫不示弱。
“小丫头!”
恺音驾驶飘行车,第二次来到古城镇。根据前两天在普洛梅帝的资料库里查到的地址,她找到了兰苎的家。那是一座白色的二层小楼,门前两侧是修葺整齐的小型花圃,种满了粉红色的玫瑰。已经是9月下旬,玫瑰仍是花繁叶茂。兰苎,喀戎的妻子,她是怎样的人?她是怎样看等喀戎的?恺音早就想知道答案了,她按响了门铃。
一天的训练结束,学员们列队向教官致谢。喀戎望着那一张张精神焕发的脸,心情异常舒畅。他微笑着下令:“解散。”
场外传来一阵掌声。喀戎回头,一身淡雅打扮的恺音朝他走来,他急忙迎上去:“你怎么来了?”
“来接你回家。”恺音笑道,“今天我借用了教授的飘行车,不会再违章了。”
她的话总是使他感觉温暖,而背后学员们惊羡的目光更令他自豪。“你的节目?”他体贴地问。
“明天才有直播。”恺音注意到一个年轻男子走向他们,便以目示意。
喀戎转头看了一眼:“这是我的伙伴安。嗨,安,这是恺音,我的……”
“朋友。”恺音自然地接上他的话头,“你好。我是‘名人访谈’节目的主持人”
“安英杰,”安立正行礼,尽力压制着眼中的倾慕之意,“我是翼的搭档和助手。”
恺音含笑点头:“对不起,英杰,我要带翼走。”
“再见。”安的语音里有掩饰不住的遗憾。
“再见。”恺音大大方方地挽起喀戎的手臂,和他并肩出门。喀戎偷窥她轮廓优美、毫无瑕疵的五官,奇怪自己以前怎么没发现她是这么出色的女性。
“翼,想不想见你的家人?”
“……相见不如不见。”
“我是问你想不想。”
“……”
“我今天上午去拜访过他们。”恺音拿出一盘录影带,“告诉你个好消息,你当了外公了。”
“我感激父亲,并以他为荣。他为了我和妈妈选择活下来,他是在用自己的生命来爱我们。”屏幕上端庄文秀的妇人是他的女儿蓓蓓。在他的记忆里,她还是当年那个3岁的小女孩,张着小手让他抱。喀戎感到心在颤抖。
这不是她的真话!当时蓓蓓说的是:“实在没法想像,父亲会比我年轻。他的时间,在他31岁那年就已停顿。”恺音默默凝注喀戎的脸,他所看到的一切,都是她凭借自己的固执和坚持导演的一出戏。
“在我心里,没有一个人能代替翼的位置。”那个鸡皮鹤发的老妇人是他的结发妻子。时光竟是如此残酷!喀戎怔怔地望向屏幕,兰苎在噙着泪倾诉,“他太会为别人着想,为我付出得太多了……”
同样是谎言。兰苎是表示过她很对不起喀戎,可她说那不是她的错,她实在无法和他一起生活。而喀戎结束长眠后的第一晚,就到古城镇外去“观望夜景”。恺音想起了和喀戎最初的邂逅。触着他的痛处,她觉得心快要蜷缩起来。
“嗨,永葆青春的外公,我是雷。我也要报考警校,您等着当我的教官吧。到时候请手下留情。”十几岁的男孩,有着和喀戎绝顶相似的容貌,雀跃着做出“V”字手势。
这男孩是惟一对他没有敌意的人。他只是对永生很好奇。他还不理解,长生不老,人类永恒的追求,是怎样的痛苦和绝望。
“岳父大人,不知怎么的,想起你比我年轻,总觉得心理不平衡……”那面色红润的胖子是喀戎的女婿梯尔。当时他是全家反应最激烈的一个,认为“马人”不该算是人,理当被社会和历史遗弃。恺音伸出手去,握住喀戎的手。
抛不下他,这个世间最寂寞的人,这个为别人而生存的男子,她心目中的英难。他们有着相同的痛苦,没有人比她更懂他。如果可以,她要将整个世界用双手捧着,送到他面前。喀戎转向恺音,眼底清晰地刻划着伤痛。
“翼,没有心的人不该有痛苦。”恺音悄语。
“医生,嘲笑病人的苦恼是你的习惯吗?”
“我不仅嘲笑病人,还嘲笑自己,否则苦恼会盘踞在心里,挥之不去。”
“恺音,你是最好的医生。”这是肺腑之言。上天待他何其宽厚,让他认识这个女孩。生命中毕竟还有值得感激的事物。
做完直播,已过了子夜。恺音走出网络中心,便看见喀戎等在门口。“普洛梅帝说最近治安状况不太好,所以我来接你。”他解释说。
“你真好。”恺音明艳的笑靥让他不敢直视,“陪我去吃夜宵。”
在她的带领下,他们七弯八转地来到一条僻静的小巷。小巷里惟一热闹的地方是一家挂着“PAPAS”牌子的饭馆。那里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他们在饭馆的角落里坐下来。恺音点了简单的食物,边吃边说:“这里可以自由演唱。”
“你常来?”喀戎游目四顾。在吧柜旁有一个简陋的歌台,上面摆放着各种各样的乐器,有些已经十分古老。
“唱歌是我的爱好。”这个回答使他记起,她说过她的母亲是有名的歌星。
歌台上,一个看上去很落拓的人在吟一首诗:“磨刀的人/在心头磨刀/心血祭炼的刀外刀/锋利无匹/当四周充满浓重的悲哀/死亡便成为惟一的亮色……”
“这是杨晓哗的名诗《刀外刀》,为她朋友的同名武侠小说题写的。”恺音说。
“两个世纪前的诗你都读过?”喀戎惊诧于她的博学。
“她所有的作品我都看过。”吟诗的人鞠了一躬,退了下去。恺音站起来:“我来给你唱首歌。”
喀戎目注着她走上歌台,拿起一把古色古香的吉他,调了调音,对着扬声器宣布:“歌名:《勇敢的爱》,给我最重要的人。”他心中大震,勒令自己不去猜想。
“世界个个清高,人人卫道到老,道德之声斥你不好……”恺音的嗓音高亢清亮,“我却要你清楚,茫茫路上有我……”
喀戎心里一片混乱,他发现恺音的目光一直未曾离开过他的脸。他转开视线,不与她对视,却无法不听她的歌声:“用爱铸把勇士刀,斩尽障碍,护送你一生,也共对未来。定要叫四海,尊重身边的你,谁也撕不开勇敢的爱。”
尖锐的痛楚猛地攫住他的心。她知不知道,他是个没有资格去爱的人?
恺音继续歌道:“我要世界清楚,谁无忌地爱你。旧日你怎么不好都好。同行万里风雨路,从来未给讥讽吓倒。”他并不怕讥讽,他甚至可以去和整个世界对抗,但是他怕自己,他怕无法回应她的爱。
“翼,这首歌是给你的。”恺音抓紧短暂的间隙,在吉他的伴奏声中倾吐着她的心声,然后唱副歌,“无白马都一生冲刺,将荆棘也劈开。陪着你有个勇士,从来未怕刀山火海!”
她的歌声令他如坐针毡。这时门外乱哄哄地拥进几个人,一齐挤到吧柜前,恺音的歌声淹没在他们的喧闹声中。喀戎审视着刚进入饭馆的几个人,身体突然绷紧。他本能地预感到危险。
恺音在一片喧哗声中走下歌台,和那几个人擦肩而过,一个人忽地拽住她的裙摆:“小姐,歌唱得不错嘛,今天肯不肯陪我?”
她的回答是一掌掴在那人脸上,同时顺手扯回裙襟。喀戎立即明白麻烦来了,想都不想,直冲上前。他看见一个家伙伸手到胁下,忙飞身护住恺音。
一道刺眼的红光闪过,随着“当啷”一声,喀戎的左臂断落在地,断口处冒出了蓝色的电火花。惊呼声四起,开枪的人愣住了。喀戎利用这瞬间的机会,握住了他手里的激光枪,枪身在他强劲的力道下弯曲变形。
“这家伙是机器人!”不知谁喊道,但不待他们反应过来,喀戎已缴了他们的枪。
“不,他是‘马人’。”人群里传来一个压得很低的声音。
喀戎冷冷地扫视人群,众人在他的注视下颤栗。他伸出完好的右臂,搂住惊呆了的恺音,倒退着行至门口,启动了飞行装置。
他只用几分钟就带着恺音飞回了研究所,从他居室的窗子直穿而入。把恺音轻轻放下,他径奔工具柜,然而他刚刚打开柜门,就支持不住,摔倒在柜子前。
“翼!”恺音惊叫,扑到他身上。
“帮我把手臂拿出来。”喀戎支撑着拆下断臂。恺音小心翼翼地将新的左臂捧给他,看着他安装,抑制不住浑身颤抖。
“怕就不要看!”他换完了零件,厌恶地看到她抖得犹如风中的落叶。他更恨自己,竟让她看见了如此丑恶的一幕。咬着牙,他逼出一句话:“你早该有心理准备,我就是这样的‘人’。”
“翼,我不是怕。”热泪涌出了恺音的眼眶,大滴大滴落在他新换的左臂上,“我是心疼。心疼和恐惧是……”她哽咽得说不下去了。
“两个概念。”他叹息,“我懂。来,别哭了,我没有痛感——我关闭了痛觉。”
“可是……怎么会……”
“因为能量一下支出过多。”他知道她的疑问,“这也是人脑在身体受损后的自然反应。你不用担心,只要我这块绿松石没有坏掉,就不会有任何危险。”
对了,能量!恺音迅即从工具柜中取出一盏紫外线射灯,点亮安放在他身体上方。
失去的力量逐渐回到体内,喀戎感激她的细心,向她露出赞许的微笑。恺音再也控制不住,伸出双臂,将他拥进怀里。出乎她的意料,他的身体很轻。她的泪止不住又落了下来。
“你的眼泪快把我淹死了。”喀戎喃喃低语。紧张过后的疲倦使他闭上了眼睛。
“对不起。”她滚烫的脸颊贴紧他的脸——他身上惟一有正常感觉的部位。泪水滑过他的脸庞,流进他的嘴里,苦涩中带着馨香。忽然间,一种久违了的感情猛烈地撞击着他的心,他做出了最自然的反应——吻住了她的唇。
这一刻,恺音连思维都已停顿。她大张着双眼,看着他密实的睫毛在她眼前微微颤动。然后,如美梦乍惊,他近乎狂暴地推开她,嗄声说:“对不起。”
“翼?”
“……”他不知道该怎样解释。他的心疯狂地渴望亲近她,可他的身体却全无感应。当年,正是为此和兰苎分手的,他们彼此都无法容忍这种情形一再发生,今天他怎能再重复旧日的错误?
“翼,别拒绝我。”恺音哀求。
在一切开始前就终止的好。喀戎冷冰冰地说:“你要搞清楚,我的生命很长,你没可能陪我走完一生的。所以,别再给我加重心理负担了,医生。”
恺音的手停在半空。她从不曾料到,对一个深爱她的人来说,他的付出竟是一生中最大的负累。曾天真地以为爱可以解决一切难题,以为有了爱就无所畏惧,谁知那永生之狱就在人的内心深处。在永生面前,她的爱竟是那么微不足道。她眼看着至爱受苦受难,却无能为力,而今夜她的所作所为都只是对他的伤害。如今她已失去了做心理医生的资格,同时失落的还有她的心……
不是结局
“这个埃比默,早就告诉过他,近来世道不太平,还出去和女人鬼混!”普洛梅帝暴跳如雷。
“教授,事情已经发生了,还是冷静些为好。”在旁劝解的是安。
“你要冷静,自己去冷静吧!”普洛梅帝悻悻地说,“你知道带走他的是些什么人?斯卡尔人呐,都是强盗,杀人不眨眼的。”
“他们要的不过是你换肢体的技术。”喀戎说,“你不必听从他们的要求。”
“可是我若不去和他们见面,他们会把埃比默拆个零碎,一部分一部分地给我送回来。我可只有这么一个兄弟,虽然他很糊涂,只能顶半个人用,可有总比没有强。”普洛梅帝可怜兮兮地说。
“你不必去。你只需告诉他们,你会送给他们一个真正的‘马人’,条件是换埃比默回来。”
“他们不会把埃比默还给你的,”普洛梅帝焦灼地按住喀戎的手,“你不能去,绝对不能。”
“没有什么不能。安和我一起去,我上他们的飞船,埃比默同时下船。”喀戎站起身来,代表谈话结束了。
“你该清楚,这可是有去无回的。”普洛梅帝试图阻止他。
喀戎漠然望着他:“我对长生不老厌倦已久。”
“翼,你是我的朋友。能不能最后帮我做件事?”普洛梅帝眼中闪着热切的光,见喀戎默默地点头,他打开他的胸腔,将一个小巧的黑盒子装了进去,和他体内的电脑联接上。“我不会让你去白白送死的。”这似乎是他的承诺。
“你现在和斯卡尔人联络,我准备出发。”
“你有没有什么事要交代的?”
喀戎的目光望向天花板。上面,二楼,207房,是恺音的卧室。有一瞬,他想委托普洛梅帝照顾她,但他终于没说出口。他了解她的聪明坚强,相信她能照料自己。他摇摇头,向门外走去。想着她,他有些心神恍惚,以至没有觉察隐在门口的恺音迅速抽身,躲回了楼上。
她已听到了所有的情况。
喀戎和安的飞船已经出发。普洛梅帝打开了实验用的仪器,屏幕上,一个绿色的光点在快速移动,那是喀戎的能量场。普洛梅帝键入了喀戎的DNA编码,轻轻吁了口气。“对了,恺音那小鬼头呢?”想起大半天没见到她了,他不由得跳了起来,启动了研究所的监控设备,他在显示屏上看见,一个纤巧的身影径直奔向他的飞船停泊场。
恺音花了十分钟才解开密码,开启了飞船座舱的门。“这小心眼的教授爷爷,防得这么严。”她嘟嚷道。
身后,普洛梅帝的声音接上她的话:“若非防范严密,不是早让你溜了?”
恺音倏地转身。普海梅帝严厉地问:“你该不会是去追喀戎吧?”
“你说对了,教授。”恺音露出右手,手里赫然握着一支精巧的射线枪,“你有两个选择,让我去陪他,或者,”她的手缓缓抬起,指向自己的太阳穴,“我也可以在这里等他的消息。”
“你可知道他没有正常人的身体?”
“他有正常人的心。对我来说,这已足够。”
“他不会接受你。”
“我没要他一定接受。但只要我活着,我就要他也活着。”
“我拦不住你。”普洛梅帝张开手,掌心里躺着一只小黑盒,“带上吧,我有你的DNA。”
“这是?”恺音警惕地打量着盒子。
“我叫它作‘轮回’,喀戎身上也有一个。姑娘,你还记得我的话吗?再生是为了使不应中断的感情划上完美的句号。你不介意最后做一次我的实验品吧?”
恺音泪盈于眶:“这是我的荣幸。教授,我喜欢你。”她收下了那只黑盒子。
“你还有别的话要跟我说吗?”
恺音想了想:“代我照顾米涅娃老师,她对我就像待自己的女儿一样。教授,如果有来生,我愿意做你俩的女儿。”
普洛梅帝苦笑:“天哪,你给我造了一座多么美的地狱啊。”
一进入飞船,恺音便瘫坐在驾驶椅上,手里的射线枪滑落于地。她没想到,这个她平时用来捉弄人的小玩具,今日会派上这样的用场。此时,她的理智告诉她,她即使追上去,也根本帮不了喀戎什么,反倒会成为他的拖累,可她的心却催促着她去追随他。“翼,无论怎样都好,让我陪着你吧。”她心里暗道,打开了追踪装置,并发指令使飞船点火。
巨大的“高加索”号飞船里,喀戎独行在环形甬道上。普洛梅帝已将他体内的电脑和安的飞船上的通讯联在一起,以便他们随时联络。方才安告知他,埃比默已登上了安的飞船,现在他已全无顾忌。
“翼,出事情了,”电脑在第一时间把安传送来的信息反馈到他的大脑,“普洛梅帝教授的‘时代’号正驶向‘高加索’。”
“拦住它。”喀戎无声地下令。
顷刻,安惊惶地报告:“我拦不住。翼,飞船里的人不是教授,是恺音小姐!”
喀戎霎时心中一片大乱,他勉强控制住自己,令随时汇报情况。
一切情形仿佛可以眼见,“高加索”用激光炮袭击了“时代”号,恺音在飞船中弹的同时抛出了钢缆,弃船而出。喀戎不假思索,赶到门口,拔出激光枪,破坏了气锁,打开舱门。在“时代”号爆炸形成的灿烂光焰中,他伸臂接住了凭借钢缆荡过来的恺音。隔着宇航服的头盔,他看到她眼睛亮晶晶的,闪着狂喜的光芒。
然而,他们没有时间叙情。恺音从喀戎的肩上望见十几个全副武装的暴徒穿过甬道向他们奔来,手中的枪射出了夺命的光束。她毫不考虑地抱紧喀戎,转了个身。
喀戎眼睁睁地看着红光穿透恺音的身体。他搂住她逐渐软倒的身子,枪口喷射出愤怒的光。
十几个人纷纷倒毙。喀戎低头去看怀中的玉人,看见的是她明丽照人的笑容和目中的一抹辉煌。“你真……”他咽下到了口边的责备,“我不怕那些死光。”
“你的绿松石……”她的声音听起来好虚弱。
“我叫安的飞船来接……我们……回家。”
“不……来生……”恺音的语声低得几乎听不到。她用尽剩余的力量按下了“轮回”的键。
“你说什么?”喀戎凑近她的唇。
“翼,来生……再见!”她的身体化为缕缕轻烟,消散在他的臂弯。
这一瞬间,整个世界在他面前轰然崩塌。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清醒地意识到,他的世界完全是经由恺音构筑成的。他慢慢挺直了身躯,给安下了最后一道令:“带埃比默回去,安。永别了。”昂然走向飞船的中心控制室,浮现在脑海的是那落拓的行吟者念过的两句诗:“当四周充满浓重的悲哀/死亡便成为惟一的亮色。”
“陪着你有个勇士,从来未怕刀山火海。”恺音曾这么唱道,她用尽生命证实了她那一份勇敢的爱。
“翼,回来!”安对着语音输入器大叫。电脑全无反应,喀戎已切断了和他的联络。抬头望向舷窗外,他看到了毕生难忘的景象——宇宙间最为壮丽的焰火。“高加索”号已永远地消失了。
那焰火中有他廿多年来惟一恋慕过的女子和他最尊敬的朋友。冰冷的泪水缓缓爬下他的脸,他,一向认为男儿只可流血,不会流泪的。
“普洛梅帝,你为什么不阻止恺音?”屏幕上,米涅娃满面泪痕,怒不可遏,“你明明可以挡下她的……”
“我……很遗憾……”普洛梅帝不想向她描述当时的情况。他不想做任何辩白。他太了解恺音的心思:一个心灵圣洁的女子,仍会将心中已破碎的偶像当作神来祭祀。而她选择的祭品,是她自己。
“你根本不关心她的生死!你只是拿她当实验品,就像对喀戎……天!我竟会把她交到你手里!我的恺音……”米涅娃泣不成声。
“对不起……”千言万语都无法表述他此时的心境。他不得不独自承担这份负疚和斥责,一切,在他当年为喀戎动手术时就已注定。
其实他何尝不喜爱恺音?那个阳光般的少女,是他眼中的未来。还有喀戎,多年的相处,使他视喀戎是自己的一部分。失去他们,他有一种骨肉分割开来的痛,痛到连流泪或叹息都不能。
也算结局
“段可仪!你站住!”西纳太空城的中学操场上,三个追逐喧闹的女孩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跑在最后的女孩发长及腰,正拼命拉住她女伴的手臂:“祺儿,算了。”
“不能算了!”被唤作“祺儿”的女孩秀发垂肩,跑得气喘吁吁,“悠然,你放手,可仪这死东西竟敢盗用我的名字和形象,在网络里开‘婚姻介绍所’,害得我的信箱被一大堆情书轰炸……”
前面跑得十分轻松的女孩晃晃一头短发:“死安祺,别不知好歹。我是怕你嫁不出去,变成圣处女——最后只剩你一个人的‘剩’!”
“混帐!气死我了!”安祺挣开悠然的拉扯,向可仪冲去。
可仪转身就逃,一时慌不择路,奔进前面的一栋小楼,却未发现楼门上方挂着“男生宿舍”的牌子。
身后远远传来悠然的叫声:“可仪,快回来!”
“呸!我才不上当呢。”可仪扮了个鬼脸,一把推开眼前的门,直闯进屋,然后,就目瞪口呆地定在了原地。
房间里,一个和她差不多年纪的男孩赤裸着上身,只穿了条犊鼻裤,手拿白球衫,看来是正在换衣服。他显然因她的出现大吃一惊,呆呆地看着她发愣。
四目相视,记忆中仿似有什么轻盈地掠过,一种熟悉的温柔与悲哀涌上心来,可仪的眼底浮出了泪影。耳畔,依稀回响着一支不知名的老歌:“用爱铸把勇士刀,尽斩障碍,护送你一生,也共对未来……”
“可仪,还不快出来!”一声断喝惊醒了如痴如醉的两个人。可仪回头,并肩立在门口的是两位至交好友。
“可仪?你怎么……”悠然发觉她神情古怪。
安祺怒视那男孩:“他欺负你了?”
“没……”
“谁欺负谁呀?”男孩急忙穿好衣服,愤愤不平,“招呼也不打一个,就胡乱闯进来。”
可仪立时还了魂:“谁让你不锁门?以为自己有多好看呢,臭美啦?”她边说边溜出门去。
“你站住!”男孩大怒,“有种留下姓名。”
“初三(1)班,段可仪,够胆把你名字也告诉我。”
“初三(3)班,卫天序。”
“你是刚转来的新生吧?”悠然好心地提醒卫天序,“别理可仪了,她在学校里是出了名的难缠。”
可仪娇斥:“叛徒!”
卫天序待要说话,这时一个男生跑来:“天序,快!比赛都开始了。”
“就来。”卫天序撞上门,跟着那男生往外走,不忘警告可仪,“回头再跟你算帐。”
“来算啊,来算啊!谁还怕你不成?”
西纳中学的教务处里,三个人正在查阅学生档案,为首的是年已老迈的米涅娃教授,另两个年轻女子是她的学生夏露柯和莫琳。
“老师,为什么报考专业非得经过催眠检验呢?”夏露柯不满地说,“即使能导出‘前世记忆’又如何?”
“可以顺带引导出前世的经验,对以后从事相关的工作有很大帮助。”米涅娃和蔼地解说。
夏露柯摇头:“我绝不会再选择和前世一样的行业了,我不喜欢重复自己。”
莫琳忽然叫道:“老师,我找到了!喀戎的今世!”
“我看看。”米涅娃激动地站起身,大步走到莫琳身边。
同一时间,夏露柯也叫了起来:“恺音!我找到恺音了!”
“快通知安!”
夏露柯开启了通话器,屏幕上出现了已近中年的安英杰。“安叔叔,我们找到他们了!”露柯欢叫。
“翼和恺音?”安急切地问。
“不错。”回话的是米涅娃,“普洛梅帝的预言实现了。”
“了不起的人!”安由衷地说,“我们很快就可以寻回遗失在星际战争中的文化了,这都是‘轮回’的功绩。”
“你还记得他的遗言吗?”米涅娃一字一顿地说,“生命的延续是宇宙的意志,再生是其中的一种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