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者注:复仇女神在许多外国神话中都有提及。例如罗马神话中的福里埃是地府女神,专司复仇及良心的谴责;在希腊神话中则是住在冥国的厄默尼德,负责惩罚犯有凶杀行为的人,使犯罪者发疯,遭灾受难。她们外貌丑陋,以满头蛇发、手执长鞭或火把的形象出现,时时追捕罪犯。
从古代开始就有种种关于复仇女神的传说,但那些都是神话。而22世纪的人类已经造出这种机器——钢铁的复仇女神,由电脑指挥像狗一般紧跟在谋杀犯的身后。
事情说来简单,当凶手认为自己作案万无一失时,却突然听到身后发出有节奏的步履声,那就是将永远跟随他的人形机器,而且绝对无法贿赂或收买,凶手这才明白自己已被判处了死刑。
这种背后的脚步声似乎象征着一座移动的监狱,一道看不见的铁栅把凶手和世界隔绝开来,使他无时无刻不处在孤独之中。这种情况将一直持续到某一天,当然谁也说不准是哪一天,机器人就会变成他的刽子手。
丹尼尔在大饭店舒舒服服地靠在软椅上,那是按照人体设计的坐椅。他闭目养神,慢慢呷着葡萄佳酿,美美地进行品尝。他觉得自己十分安全,绝对安全。在这家金碧辉煌的饭店他已经消磨将近一个小时,点了最昂贵的菜肴,听着轻柔的音乐和周围人们的笑声曼语,他感觉这里环境很舒心,一下子有了那么多钱就是好。
的确,为了获取钱财他不得不杀了人,但一点也没感到良心的责备:俗话说没有逮住就不是贼。他丹尼尔是被保证逍遥法外的,从来没人能做到这点。他当然清楚知道作为凶手的下场,如果不是卡茨给他绝对的安全保证,丹尼尔不会去扣动枪机。
他缓缓拨弄盘子里的椰仁沙拉,又抿上一口酒,他喜欢高脚酒杯在手中微微晃动的奇妙感受,酒味无与伦比0丹尼尔本来还要再来一杯,但后来一想今天足够了,他的前景似锦,各项享乐都在等着他,何必性急一时呢?他下了赌注,而这次的机遇却是前所未有的。
他用手指轻弹杯壁,发出叮当悦耳的响声。丹尼尔猜想:“这是水晶制品吗?”过去他对奢侈阔绰的上流社会知之甚少,许多事情并不清楚,所以他想自己的余生将好好学习并享受这种生活,领略这种乐趣。
他抬眼往上看去,透过餐厅的玻璃圆屋顶,外面摩天大厦的轮廓模糊可见,四面八方全是钢筋水泥的密林,形成了这座城市。如果他在这里呆厌了,还可以转到别处,去别的城市,去全国,乃至全球……
他感到底下的椅子有点颤动。
他拿起酒杯一饮而尽。他有一种不舒服的莫名感觉,似乎城市下面的土地本身在微微颤抖,这原因嘛——不错,当然是某种无形的恐惧造成的。
恐惧的来源至今还不太清楚……
这时复仇女神出现了。
丹尼尔发觉周围的人声骤然止息。他愣了一下,左手拿着餐刀停在半空,视线投向饭店的大门。
复仇女神比人们的个头要高,她先在门口停顿一会,下午的阳光在她肩部反射出明亮的光斑。机器人不长眼睛,但就像有一道目光在逐桌扫射,直到看遍整个大厅。她跨进门坎,太阳的光斑随之消失,这个穿着铠甲的机器人缓缓在桌间游移。
丹尼尔想:“她不是冲着我来的,这里的人都不知底细,不过我知道,她并非为我而来。”他回想起过去的那一幕……
丹尼尔记得非常清楚,那场和卡茨历时30分钟的谈话细节历历在目。地点在卡茨的实验室,那里的墙壁只要一揿钮就会变得透明。
卡茨是一个淡黄头发、眉毛下垂的男子,在没讲话前,他显得有些虚弱,可只要一开腔,他的那种气质似乎就能把空气也带动起来。丹尼尔还记得自己当时怎么站在卡茨桌前,亲身感到地板的颤动,感到电脑的微震,透过玻璃可以看到巨型的超级电脑和不停闪烁的信号灯。
“我找你来商量点事,”卡茨开口说,“想让你为我收拾一个人。”
“那不行!”丹尼尔回答说,“你当我是傻子吗?”
“等等,别忙着拒绝嘛,你想要钱吗?”
“要钱有屁用?”丹尼尔赌气道,“给自己举办一个豪华的葬礼吗?”
“那当然是为了生活,去过奢侈的生活!我知道你不是傻瓜,如果你不能得到担保,是不会答应我这个要求的,所以我正准备向你提供不受惩治的保证。”
丹尼尔的目光穿过透明墙壁,凝视后面的电脑。
“那么,你的意思是……”他说。
“听好,我明白自己所说的话,我……”卡茨显得有点踌躇,他不安地向四周张望,似乎对保密措施不放心,“复仇女神是受这里的电脑指挥的,而我能让复仇女神按照虚假的电脑信息去行动。”
“这个……”丹尼尔还是疑虑重重。
“真的,真的。我可以给你看看这是怎么回事,我能够把任何复仇女神调离她所跟踪的人。”
“采用什么手段呢?”
“那当然是秘密。不过我的确有了一种程序,能够修改超级电脑里的数据,使它无法确认犯罪行为,或者对罪行作出错误的判断。”
“可这还是相当危险的!”
“危险?”卡茨从眉毛下盯着丹尼尔,“要办事当然会有风险,不过我心中有数,所以并不经常使用这种办法。总的说我只试过一次,先从理论上制订好方案,然后用实践来检验它,结果我成功了。为了向你证实这一点,我准备再给你演示一次,只限一次,没有必要让电脑的工作过多地出现混乱。”
“我要杀的是谁?”
卡茨不自觉抬眼仰望,楼上是最高管理层的办公室。
“是奥拉依。”他说。
丹尼尔也望望天花板,似乎能透过楼层看到备受尊敬的奥拉依——超级电脑的总稽核——正在楼上的地毯上行走。
“原因很简单,”卡茨又说,“我希望能得到他的位置。”
“如果你坚信可以躲避机器人的追杀,为什么不自己动手去干掉他?”
“这将暴露我自己,”卡茨气愤地说,“你想想:我的作案动机太明显了。甚至连电子计算器都能推算出谁是奥拉依死后的最大受益人;而且如果我竟能躲开复仇女神,那么所有人都将竭力寻找出我是如何做到这一点的。但对你来说,就没有任何作案动机,只有电脑才能查明真相,而这将由我来对付它。”
“我怎么能确信你真的可以做到这一点?”
“那很简单,你自己不妨实地看一下。”
卡茨站起,穿过房间,地毯使他的步伐显得更为轻捷。在房间那端的墙旁,操纵台的桌面几乎有齐胸一般高,操纵台的前面就是屏幕。卡茨用手轻按键盘,屏幕上立即显出市内某个地区的平面图。
“我需要寻找复仇女神所在的地区。”他解释说。
屏幕上的图像开始闪烁,卡茨又按了几下。晃动的街道变得清晰,卡茨很快从一个地区扫到另一个地区,三道不同色彩的波形条纹交汇在一个离中心不远的圆点上。
那个圆点在缓缓移动,速度和步行差不多,周围的街道也随之变化,彩色条纹始终聚集在这一点之上。
“就在这里,”卡茨倾身向前,想认清那条街道。他额上沁出的汗珠滴在屏幕上,又不自觉地用手抹去,“这里就有个被复仇女神追踪的人,真是如影随形,现在看得更清楚了,瞧!”
屏幕的图像被放大,卡茨焦急地观看:街上的人影移动,有的忙忙碌碌,有的无所事事。人群中心好像有一块沙漠绿洲,海中孤岛,其中有两个活像是鲁宾逊和星期五的行人。前面那个疲惫的男人垂头走路,目不斜视;后面是个高高的机器人,一身亮晶晶的钢甲,亦步亦趋地跟随他。
似乎有一道看不见的墙把他俩和人群隔开,有的过路人好奇地窥视他们,有的人把目光仓皇移开,还有些人急不可耐在等待那最后的时刻,巴望目睹“星期五”举起钢铁的手臂,给“鲁宾逊”以致命的一击。
“好好看看,”卡茨兴奋地说,“只消一分钟……我就要引开复仇女神,使她停止追杀了!”
他返身回到书桌,打开抽屉,低低弯下了腰,似乎要避人耳目。丹尼尔听见轻柔的咔嗒一响,然后是短促的声声按键。
“好,马上就成了,”卡茨说时合上抽屉,用掌背擦拭前额,“这里真热,对吗?让我们靠近点,你会看到现在发生了什么变化。”
他们重新回到屏幕那里,卡茨转动旋钮,于是出现的是那男子的特写镜头,他表情冷漠,好似被机器人所同化……
“得等到他们脱离人群再说,”卡茨说,“此事不能引起群众的注意,现在他正好要转弯了。”
那男的悠悠然踱进一条狭胡同,镜头紧紧跟着他们俩。
“就像有许多摄像机布置在各处,”丹尼尔对一切颇感兴趣,“我真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它们怎么能安放在所有角落呢?”
“甭管它,”卡茨打断他说,“也许是同步卫星吧,我们现在需要等待……不,不!快瞧!他现在快要被解脱了!”
那男子掉转身,偷偷朝后窥视,这时机器人也跟着拐过巷角。卡茨火速扑向他的桌子,拉开抽屉,手指在键盘上移动,眼睛依旧盯着屏幕。那男子毫不怀疑有人在监视他,只是有时偶尔抬眼朝天扫上一眼,他正好对着镜头,目光和卡茨及丹尼尔的视线狭路相逢。他俩见到这男人深深吸了一口气,又开始行走。
书桌里的抽屉响起咔嗒声。那人举步时,机器人本也同时开始移动,但接着好像被什么绊了一下,钢铁的双腿摇摇晃晃,于是机器人放慢速度,后来索性停下,和汽车吃了红灯差不多,就这么一动不动地站着。
屏幕边上还能见到那个男子,他也停下来了,惊奇地张开嘴巴——看得出,他发现了不可思议的情况。机器人静静站着,茫然地在等待新的命令,那是卡茨事先输入的程序在指挥她。然后这个复仇女神转身背对男子,服从冥冥之中的指示,沿着马路走开。
真应该好好欣赏一下当时男子的脸,那上面交织着迷惑和惊讶,似乎他正在失去最好的密友。
卡茨关掉屏幕,又擦了把汗,走到玻璃墙前,生怕巨型电脑会发觉他所干的一切。在宠然大物的面前,卡茨被衬托得如此渺小。
“现在你怎么说,丹尼尔?”卡茨在身后问。
于是一切就这么敲定了。这场谈话又持续了一会,在一番讨价还价后,对方同意把丹尼尔的报酬翻了一倍。丹尼尔心中默念道,这个活值得干,不但酬金丰厚,而且安全……
餐厅里所有的人都怔怔地看着。复仇女神就像发光的幽灵,旁若无人地穿过餐桌。进餐的顾客全部面色惨白,都在思忖:“她是为我而来的吗?她会弄错吗?万一电脑错了咋办?错归错,但你找谁去申诉?谁也帮不了你的忙……”
丹尼尔也给自己鼓气,心中暗暗说:“她不是朝我来的,我很安全。复仇女神不是因我出现的。”但他也无法排除另外一个念头,“真是奇怪的巧合——在这家饭店里,在同一个屋顶下,竟然同时出现了两个凶手,一个是我,另一个则是复仇女神将直奔而去的那个人。”
丹尼尔搁下刀叉,听见它们碰到盘子时的铿锵响声。他望着还没有触动过的食物,大脑一片空虚。他像鸵鸟那样把头深深缩起,竭力把思维转到菜肴上。
有趣,芦笋是怎么长成的?那看上去灰灰的蔬菜是什么?他从来没见过。送上来时已经被烧好了,是自动菜车送来的。还有那些土豆像什么?雪白的土豆泥,不,有时它们被切成卵状,因为土豆原来就是椭圆的,有时还被切成长条。土豆生长在地下,丹尼尔能肯定这一点……
丹尼尔把盘子推开。
大厅里的窃窃私语使他不禁抬起眼睛,复仇女神已经走到大厅正中,似乎在安慰那些抛在身后的客人。有三个妇女用手捂面,一个男子失去知觉,轻轻从椅中滑下地面。丹尼尔看着复仇女神穿过桌子,一股恐惧又油然在他心中腾起。
机器人已经和他的桌子持平。复仇女神的个子将近七英尺,但动作异常平稳,甚至比人类还平稳。只有机器人的脚在地毯上发出沉重而均匀的声音:蓬,蓬,蓬!这使人们知道她的体重。复仇女神通常不会发出其它声响,最多行走时微微有些吱轧声。机器人并没有脸,但人们总喜欢在她钢铁的平面上想像出五官位置,总感到她的眼睛在专注地观察整个大厅。
机器人逐渐靠近,它选中了丹尼尔。复仇女神竟然径直朝他走来。
“不!”丹尼尔反复对自己告诫,“这不可能!”他觉得这简直是在做一场噩梦,“上帝啊,让我赶快醒过来吧,趁她还没缠上我!”
不过这并非是做梦。巨人就在他眼前,重浊的步伐停止了。复仇女神高高地矗立在他的桌前,平坦光滑的面孔正对着他。
丹尼尔感到脸上热辣辣的——愤怒、羞愧、怀疑交织在一起。他的心脏狂跳得如此激烈,整个大厅都在他眼前漂浮,闪电般的疼痛从太阳穴的这一侧直透那一侧。
“不,不!”丹尼尔面对冷酷无情的钢铁巨物狂嚷,“你搞错啦!你糊涂!滚开,傻瓜!这是一个错误,错误!”接着他看也不看就捞起一个菜盘朝青铜般的胸膛掷去,瓷盘哗啦一声撞得粉碎,机器人身上留下白的、绿的和褐色的残羹汤汁。丹尼尔艰难地站起,绕过餐桌,从人形机器身边直奔门口。
他现在想的只是卡茨。
饭店众多顾客的脸如潮水在他左右掠过,有人以明显的好奇心瞧着他,另一些人则尽量避免和他的目光接触,或是以手掩面,或是死盯面前的菜肴,但在他身后又响起了那有节奏的脚步声。
丹尼尔奔出大门,他已记不清门是怎么打开的。他汗珠如雨,直奔街上的自动电话亭。
他眼前只有卡茨那张清晰的脸。一路上他接连和行人相撞。人们愤怒的叱喝很快转为默默的惊讶,在他面前主动让出一条通道,似乎在一眨眼之间就出现了真空,于是他来到了最近的电话亭。
他掩上身后的玻璃门,耳中充斥着狂热的脉搏跳动声,玻璃门外那个冷静异常的机器人在等候他。珍馔佳肴残留在铁胸上,像是奇形怪状的勋章绶带。
丹尼尔拨动号码,但他的手指无力,犹如软绵绵的面条,他只好多次作深呼吸,力求控制自己。脑海中突然冒出不合时宜的想法:“我的饭钱忘记付了吧?”
电话终于接通了。
荧屏上显出一位姑娘脸蛋的彩色图像,但他根本无暇欣赏公用自动电话亭里的这种高品质显示器。
“这里是卡茨先生的办公室。您有何贵干?”
丹尼尔连报两次才算说清了自己的名字。也许那女秘书已经看到了他以及身后站在半透明玻璃外的那个“人”,因为姑娘很快垂下眼帘,查找面前桌上的一份名单。
“对不起,卡茨先生不在,他今天是不会来上班的。”
光艳照人的姑娘形象从屏幕上消失了。
丹尼尔推开玻璃门,他的膝盖发抖,机器人稍许退后让他出来。在一瞬间他们面对面地站着,突然间丹尼尔连自己也不相信会傻笑起来。那个带有污渍的机器人使他笑出了声,只有丹尼尔内心明白,这已是他歇斯底里病态的发作,他同时发现左手还捏着饭店的餐巾。
“哼,站到一边去,”他对机器人说,“让我走路,难道你一点不了解自己犯了什么错误吗?”他的声音在发抖,而机器人带着轻微的吱轧声,退到了一侧。
“你负责跟踪我——这可不是一桩乐事,”丹尼尔说,“你应该把自己弄得干净些。这么脏,也太……太……”他觉得自己简直是个白痴,说话时不由夹杂上哭音,接着转为哽咽,他擦干了机器人的铁胸,把餐巾一下扔掉。
就在这一刻,当丹尼尔的手指触上坚硬的钢铁表面时,他懂得了发生的一切,他永远不会再是孤家寡人。一旦死期来临,这双钢铁的手会阖上他的眼帘,在吐出最后一口气后他还会紧附在这钢胸上,这将是一张注定在死前他能见到的铁脸。
他整整一个星期都没能和卡茨联系上,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能支撑到多久而不致神经错乱。
他拼命喝酒,有一次把口袋里所有的钱统统扔在一个无腿乞丐的帽子里,他觉得这个人很像自己,同样由于命运而被排斥在社会之外。他想和这个乞丐讲讲话,可是对方却明显想尽快避开他和他背后的复仇女神,努力用双手撑着小车离去。
“别怕,”丹尼尔喃喃说,他坚持跟着乞丐,一边还在掏钱,“我想告诉你,一切并不如你所想的那样……”
后来他终于和卡茨照了面。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丹尼尔焦急万分地问。一个星期以来他变得面目全非,脸上出现浮肿,这当然是身后的复仇女神逼出来的。
卡茨怒冲冲地用手捶打桌子,他的脸痛得扭曲变形。办公室地板的微颤似乎并不仅由于下面在工作的电脑,也由于主人的神情激昂而引起。
“机器里肯定有地方失效了,”他说,“我眼下还不知道是什么原因造成的。”
“怎么连你都不知道?”丹尼尔失去了耐心。
“你等一下,”卡茨作了个安抚的手势,“稍安毋躁嘛,一切都会好转的。你可以相信我……”
“我还能活多长时间?”丹尼尔问时甚至朝后张望,好似这问题不仅是对卡茨提出,也是对着缄默不语矗立在他背后的机器人。他已不是第一次向机器人提过这问题,但最终没能获得答案。
“我实在搞不懂怎么会失效,”卡茨说,“妈的,丹尼尔,我对你说过事情是有风险的。”
“但是你保证可以操纵计算机,我自己也看见你这么做了。为什么你不实现自己的诺言?”
“我已经向你说过,机器有地方出了故障。当我输入程序后它本当保障你的安全。”
“那么这事究竟怎么解决?”
卡茨从圈椅中站起,两脚像在地毯上丈量距离。
“真莫名其妙,我们有时低估了机器的潜在性能,我想我能够对付这个家伙,只是……”
“你是这么想的吗?”
“我深信有办法能解决,我并不绝望。不过得采取一切可能的步骤,这对我来说非常重要,我将全力以赴。我希望不要再和你会晤,不过我担保能成功。只不过我得采用更为精湛的方法。见鬼,这事真不是那么简单!丹尼尔,决非像你按计算器那么轻而易举,你只需朝下望一眼,看看那些机器……”
丹尼尔甚至连身子都没挪动一下。
“快实现你的承诺!不然你也不会有好下场!”他说,“我要讲的话完了。”
卡茨勃然大怒。
“你竟敢威胁我!如果你能让我定下心来工作,我就能实现一切诺言。但是你别想威吓我!”
“我的意思是:你在这件事上同样也有切身利害关系!”丹尼尔说。
卡茨绕过书桌,一屁股坐到桌沿上。
“那又是为什么?”他饶有兴趣地问。
“我指的是奥拉依的死,是你出钱让我干掉他的。”
卡茨耸耸肩膀。“复仇女神是知道这一点的,”他说,“连巨型电脑都知道。但是这无关紧要,因为是你扣动了枪的扳机而不是我。”
“我们俩都有罪。如果我不得不为此付出代价,那么你也休想置身事外……”
“且慢,让我们言归正传。如果某个人光是有杀人的意向,那么他是不会受到惩处的,这是电脑进行审判的基本原则,懂吗?我想你是知道这一点的。受惩治的只是实施罪行的那人,我最多只好比是你手中的那管枪。”
“啊?你欺骗了我!你在蒙我!真后悔我竟会干下了这种蠢事……”
“如果你还想保命,就乖乖照我说的去做!我没有骗你,只是机器出了意外的差错,你得给我时间来纠正它。”
“你需要多长时间?”
两个人都望着复仇女神,似乎在感受她那绝对的冷漠。
“我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丹尼尔自言自语,“你曾说过你也不知道。不错,没人能够知道我的大限。我读了许多有关的书,据说她杀人的方法每次都是不相同的,对吗?他要使我时时刻刻如坐针毡,备受煎熬,然后再对我实施最后的打击。”
“对,你说得不错,但是毕竟有个最低极限,我几乎可以肯定你的时间只过去了一点点。相信我,丹尼尔,我的确能引开你的复仇女神,你自己见过那是怎么一回事。要是缠住我不放,那么我的时间就越少,所以让我们约定:到时候我自会来找你,你就不必再来见我了。”
丹尼尔起身逼向卡茨几步。愤怒、疯狂,还有对希望的幻灭统统流露在他的脸上。但是复仇女神的脚步声又在他身后响起,于是丹尼尔只得停下。
两个男子互相瞪视。
“给我时间,”卡茨说,“相信我,丹尼尔。”
时间一天天地过去,丹尼尔去了不少地方旅游,但始终摆脱不了身后的阴影。从早到晚总能听到无法忍受的脚步声,他企图塞上耳朵,而沉浊的声音依然萦绕在他脑海中,哪怕当时机器人并没有走动。
他也设想过用武器来消灭这折磨自己的怪物,但是他更知道这没有用,就算能去掉一个,那么还会出现第二个复仇女神。自杀的念头不止一次涌上心间,可是卡茨的承诺又驱除了它们,尽管这只是一个微弱的希望。
他开始上图书馆读书,阅读大量关于复仇女神的书籍及资料,情不自禁地朗诵那些描述复仇女神的诗句。
丹尼尔还借来许多录像带,剧本大多是与复仇女神有关的题材。他对此极感兴趣,欣赏这些影片使丹尼尔暂时忘却了世上的一切。
他狂热地观看,甚至到了这种程度:当屏幕上有个熟悉的场景闪过时,他也几乎没加注意。但后来他还是意识到了那个镜头,于是猛然伸直身体,用拳头捶打一下“停止”按键,磁带往后倒转,他重新看了刚才的那一幕。
他看到一个被复仇女神追捕的男子,两人在周围人群让出的空间前进,像荒岛上的鲁宾逊和星期五……那个人后来拐进胡同,朝镜头投去慌张的一瞥,深深吸了口气又开始走动。摄像机着意刻画出那个时刻,复仇女神的动作迟缓,茫然地左右移动,然后转过身,径直朝完全相反的方向走去,脚步在桥上传出回声……
丹尼尔倒回磁带再看了这一段——只是为了绝对证实这件事。他的手抖得几乎连录像机也无法操纵了。
“怎么样,你喜欢这个吗?”他轻轻对站在背后的复仇女神问道,现在他有了一个奇怪的习惯——就是和复仇女神谈话。他小声说:“你对此怎么说?啊?你不是已经看到这一切了,对吗?回答呀,笨蛋!”于是他把全身往后一仰,用拳头捶打机器人的胸部,似乎眼前的她就是卡茨。这捶打声粗重喑哑——是机器人惟一能发出的反应。
他彻底清楚明白了:卡茨从来没有所吹嘘的那种能耐。即使他有,他也不会去使用它来帮助丹尼尔。说老实话,他干吗要这么做呢?除了风险以外对他有什么好处?丹尼尔现在才恍然大悟,为什么当影片的片段在卡茨实验室里放映时他如此焦急,当时不是别的,只是因为担心自己的动作和屏幕不能同步配合,所以才特别紧张。看来他曾多次排练过,为了把这个骗局做得天衣无缝!这个狗东西……
“告诉我,我还能活多久?”丹尼尔拼命击打机器人的胸脯,发出的吭吭声如同击鼓,“究竟有多久?回答我!我的时间还够吗?”
最后一线希望的破灭使他精神崩溃,还要等什么?还要干什么?他现在最急需的就是找到卡茨,越快越好。他知道时间也许已耗得差不多了,卡茨的拖延策略正在接近成功。
“我们一道走,”他对复仇女神说了这么一句纯属多余的话,“赶快走!”
机器人跟着他,内部肯定有什么秘密设施在计算,计算那最后的一刻,只要人形机器作出致命的一击,那么就绝对不会再需要第二下。
卡茨高踞在总稽核崭新的书桌后,他感到自己已登上由电脑组成的金字塔顶峰,他又叹了一口气开始沉思。
他近来常受丹尼尔的事情困扰,甚至对方还出现在睡梦中。这倒不是由于内疚而受到煎熬,因为这种感觉必须是以人还具有良知为前提的……
他往后一靠,打开抽屉,那是从旧书桌移来的。他的手在里面摸索,不经意地触到键盘——漫不经心地碰了一下。
只要轻轻按动几下,他就能救下丹尼尔的性命。不过他打一开始就欺骗了丹尼尔——其实他的确能轻易地操纵复仇女神,就是现在的他也还能挽救丹尼尔,但是他并不准备这么干,没有必要,而且那样做也并非完全没有风险。对这么复杂的电脑,能监督全社会的电脑,过分去干预是危险的,没人知道之后会发生什么,也许出现一连串的连锁反应,使整个系统紊乱或瘫痪,这太不值得了……
也许他在被迫挽救自己生命时才会这样做,使用抽屉里的这个设施。真的,他企盼这种情况不会出现,于是很快关上抽屉,听到轻柔的咔嗒上锁声。
现在他成了总稽核,在某种意义上是机器的总管。没有别人能超越他,他的权力至高无上。再加上他书桌抽屉里的设施,已没人能加害于他,谁也不会构成他的威胁。
他听见楼梯上有脚步声,起先以为自己是在打盹,因为他好几次曾梦见过丹尼尔,不过现在他还听到了沉重的咚咚声,可见这一次不是做梦。接着是一阵上楼的急促步伐,一切都如此迅猛,似乎在一瞬间同时发生。
丹尼尔猛一下把房门撞开,楼下人们的喊叫和脚步声打破了办公室的宁静,简直是噩梦中的狂风暴雨,时间停滞了。
丹尼尔僵立在门口,脸庞由于痉挛而不住哆嗦,他的手紧握枪支,抖得赛过风中残烛,只能用双手才勉强握住武器。
卡茨则是下意识地抬起手臂。他在平时的遐想中经历过许多这样的场面。如果他真能指挥复仇女神,加快丹尼尔死刑的执行,他早就把这件事结束了。但他却不知道如何去干,于是只有耐心等待。他希望丹尼尔在得悉真情或最终丧失希望前就已经一命呜呼。
卡茨早就对这次见面有思想准备,但他不记得当时手中怎么会出现手枪,不记得是怎么打开抽屉的,事实上时间已经停滞。他当然了解复仇女神不会准许丹尼尔再动手杀人,但是现在丹尼尔就站在面前,颤抖的手里握着手枪,于是卡茨的内心深处还是感到动摇。他不敢对复仇女神寄与重望,特别是处于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后来卡茨实在不记得手枪是怎么开火的,扳机似乎是自己压上了手指,他只记得手掌感到一股后坐力,枪声打破了寂静。
卡茨听到丹尼尔手中的枪也同时响起,听到子弹的呼啸。
时间已不再停滞,而且加快流逝,好像要弥补刚才的损失。复仇女神恰好在丹尼尔开枪的那一刹那,用铁手抱住了他,使枪口发生偏移。丹尼尔的确是开了枪,只不过被耽误了几分之一秒,复仇女神的干扰使卡茨的子弹首先打中了目标。
子弹穿过丹尼尔的胸部,又打在机器人的身上。丹尼尔的脸骤然变色,来不及说出任何话就往后倒下。机器人松开双手,丹尼尔的尸体缓缓倒向地面,手中的枪同时摔在地毯上,前后两个伤口都冒出鲜血。
机器人一动不动地站着,鲜血淌过她的胸口。复仇女神和卡茨面对面站着,尽管她和平时一样默不作声,卡茨还是觉得她在说:“这不是自杀,是你蓄意谋杀了他,我们将对任何罪犯或凶手都加以追捕。”
卡茨刚把枪支扔进抽屉,办公室里就闯进大批人群,他们是从楼下奔上来的。卡茨灵机一动,他及时藏起枪支,连他自己也没想到事态竟会如此急转直下。
所有的人都认为这是自杀。大家都亲眼看见这被复仇女神跟踪的疯子如何奔进卡茨的办公室。这种情况已经不是第一次,过去也有凶手由机器人陪同,想到这里来求情讨饶,想摆脱复仇女神。
“事情是这样的,”卡茨听到自己颤抖的声音在向下属解释,他逐渐恢复了镇定,“复仇女神执行了自己的职责,不准他朝我射击,于是他就掉转枪口对准了自己。”
丹尼尔衣服上的火药无言地肯定了卡茨的话。
自杀的解释说服了所有的人,甚至包括警察,只是没有包括电脑。
后来尸体被抬走,留下卡茨和复仇女神还在办公室里,他们面对面站立,面对面隔着桌子对视,这种奇怪的情景使任何人都无法理解。
卡茨不知道如何分析这种局势。从来没有过类似的情况,没有哪个傻瓜会在复仇女神眼皮底下实施谋杀。所以哪怕像他这样的总稽核,也不知道电脑将用何种形式研究罪证,确定有罪的程度。他不知道电脑在这种情况下会不会把复仇女神召回去。
但是他知道:电脑肯定已在分析所发生的一切,但结论还不明朗,复仇女神是否会从此刻起就开始追踪,直至他的末日来临。也许复仇女神就这么干站着,站到被召回为止。
卡茨决定不能这么干耗下去,那没有意义,更不能等这个或另一个复仇女神接到指令来追杀他。他必须采取步骤。幸好上帝保佑,他还能够采取一些步骤。
卡茨打开抽屉,拉出他不得不动用的键盘,他非常仔细,一个键一个键地朝电脑输入了编译的命令。然后他透过玻璃墙凝视,似乎能看见下面的机器在无声地擦去一些数据,又放进另一些虚假的信息。
他抬眼望望面前的那个机器人,显得轻松自若。
“现在无论你或电脑,对一切都会忘得干干净净,”他说,“现在你可以走啦,我不再需要你了。”
不知是电脑工作得太快,也不知是纯粹的巧合,复仇女神应声而动,服从了卡茨的命令,不再愣在原地。当电脑的一个指令改为另一个指令时,她的动作显得有些迟缓失常。她弯下身子,头部和卡茨位于同一平面上。
复仇女神光滑的面部反映出卡茨的脸,那张脸像在嘲笑机器人这种笨拙的鞠躬。复仇女神的前胸还残留着血迹,蓦一看真会误认为是得奖者佩戴的红绶带。
卡茨注视复仇女神径直朝门外走去,隆隆的脚步声又沿楼梯而下。地板以及他的全身都感到了这种沉重,引起恶心及头痛。
这说明电脑同样也屈从了邪恶。
人类的生活越来越依赖于电脑,但电脑不再值得信赖。卡茨发觉自己手在颤抖。他推上抽屉,听到自动锁轻柔的咔嗒声。他的两只手还在哆嗦,颤抖传遍到全身,他恐怖地意识到这个世界有多么不稳固,内心涌现出无边的孤独。
他抓起帽子及大衣,快步下楼。在楼梯中间他停住脚步,两手深深插入口袋,但是任何大衣也无法解脱他内心发出的冷战。
他背后又听到了脚步声!
起初他不敢回头,他太熟悉这种步履声响了。他同时冒出两种恐惧:不知是哪一种更为强烈——是害怕证实复仇女神已经盯住他了呢,还是害怕没有在盯他。如果是前者,他也许多少还能体验到一种奇异的安慰,这表明他还可以信赖机器,那种可怕的孤独感也许将不复存在。
他并没回头张望,接着又踏下一层台阶。背后还能听见不祥的回声,在重复他的步伐,于是他艰难地屏息扭转头部……
楼梯上竟是空空如也!
时间在流逝,无穷无尽。卡茨又回头看了一次,接着再向下走去。他重新听到背后的沉重步履声,但是见不到复仇女神,根本没有任何机器人。
希腊神话中的复仇女神厄默尼德发出了致命的一击:这是他内心深处的良知和罪恶感在跟随他,是任何手段也无法欺瞒或摆脱的。
卡茨踉踉跄跄走下楼梯到了街上,背后的脚步声始终紧追不舍,尽管不再是金属的铿锵声,但却永远解脱不了,它将永远陪伴他直到末日!
孙维梓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