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ide A
我试着让这副人类的躯体走进那个叫做电梯的小金属盒子里去,这家伙走得可真够慢的!人类的确是个很难对付的物种。你知道,我们的位移方式是“波动”或者“微粒直进”,我们存在于电磁场中,和光一样的敏捷,但它们是生物蛋白实体,只能“走”、“跑”、“跳”、“爬”或者运用四肢干出点别的什么滑稽的动作来——听了接下来的这事儿您可得忍住笑——它们中的短跑冠军,意即全人类中速度最快的那位,居然才10.21米每秒!这是千真万确的,尽管这数字在我们的世界里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当然这也正是麻烦所在。每当控制低等的物种时,我们总要尽力去适应它们——它们的躯干、思维、固有模式……这样一来人类的生理局限就成了最大的障碍。当我进入这个年轻人的大脑时,我觉得是在控制一个最低级的木偶——至少在我所控制过的猎户旋臂生物中,这是最迟钝的一个。我试着和它那些麻木的脑电波交谈,但这显然是“对牛弹琴”,于是我盘踞到那些思维的触角之上,接管了这具行尸走肉。
刚才说了“对牛弹琴”这个词儿是吗?这是一个人类创造的词语。其实碳水化合物并不真像它们的肉体看上去那样的愚蠢,它们当然也有初步的思维能力,于是在它们的“文明”里,到处充斥着这种土著性质的小玩意儿。
事实上,我们就是那个叫做“蝗”的种族。我们穿梭于宇宙,奴役各种生物。我们不太坏,只不过是靠着“寄居”而“存在”。我们在南十字-半人马旋臂的各星球中赫赫有名,但那些家伙已不适应我们的寄生需要——于是,通过亿万光年的距离——我们在黑暗里以光的速度成群地迁徙。
准确地说,我们比较偏爱生物实体。在整个太阳系,除地球以外的星球都生存着一些非实体生物。比如——您该记得,火星上的光物质生物。那些家伙不太合我们的胃口,因为一旦你企图控制它们,那感觉简直就像在跳橡皮筋。它们像影子一样地离合聚散,让你无法集中“精力”,甚至常常与自己的同类混淆在一起。说到“跳橡皮筋”,我不知道这比喻是否已恰当得足以使您体会到当我们控制光物质生物时的不适感。
如果您正在思考我所告诉您的,那您一定会觉得这里面似乎还有些矛盾之处0比如,我们埋怨人类太迟钝,却又偏爱这样的生物实体。我想这大概是因为您还没见过南十字-半人马旋臂的那些更加迟钝的生物。对于生物实体,我们很容易明了它的神经系统及思维方式,于是当我们盘踞在它们大脑之中时,有十足的把握来控制它们;而对于非实体生物,你很难抓住它们思维的触角,于是你只好紧跟着它们以各种不可思议的形式瞎折腾。我们一直在寻找最理想的寄主,它应该有一个高度发达的思维器官,并且是生物实体。
然而到目前为止,我们失望地发现:半人马旋臂的家伙们虽然全是生物实体,但思维能力却低下得能让一个基督教徒从此不再信仰上帝(当然,这又是一个土著性的说法);南十字-半人马旋臂的生物实体虽然还算能思考,但它们的躯体和智力程度对我们而言仍然太过迟钝。您如果还记得“你们”星上的那两个家伙,你就会立即明白我们对南十字-半人马旋臂的寄主们感到失望的原因了。
这两个家伙纯粹就是两张巨大的海绵。它们褐红的背脊上的那些丑陋的沟壑,像是宇宙刻意打磨出的粗糙而有力的线条——我都不知道拣怎样的词儿来告诉你它俩有多那个了。“你”和“们”分别覆盖了那个远看呈蔚蓝色星球的15707961/31415926和15707965/31415926,惟一显示出它们还算文明的就是它们雌雄异体。不过直到现在,还没有任何人清楚地知道“你”和“们”究竟谁是太太,谁是先生。但至少,它们那绵延几百万平方公里的躯体还是能够给任何有点思维能力的生物留下深刻印象的。
于是您该知道,当我们发现人类时有多么兴奋——尽管目前看来我们仍有寻找新寄主的必要。
……该死!电梯好像出问题了。我忘了告诉您,从两个地球时前我们抵达地球并控制某一部分人类开始,就都不同程度地遇上了各种麻烦。
几分钟前“我”在楼下被一大堆职员堵住,它们正在讨论一个问题:“婴儿是不是爬行动物”。它们都嚷着说“是”,意见异常一致反倒还要再问“我”。我在寄主脑子里找到了答案,应该“不是”,虽然听上去那个命题的确是对的。
我的族类很爱捉弄寄主;当然,另一方面,您知道,适应一种新的寄主我们还需要一定的时间。
Side B
嗯,还好,小问题,现在电梯的门开了。我释放了寄主的一部分思维,让它自己来应付它将要面临的情况。
一个男人,挥舞着一把橘红色的巨大的充气锤,直奔电梯而来。它的嘴里发出叽哩咕噜的声音,并举起锤子在我寄主的膝上猛地敲了一下。“啊哈!”它咆哮着,“瞧!你没有膝跳反应!上帝啊,你怎么能没有膝跳反应?”它举起锤子在过道里来回奔跑,几分钟后又回到我的寄主面前,“早上好!”
“早上好,主编!”我看到它蓝色工作服上的卡片了,上面写着:主编A.L.。我刚才犯了个错误,忘了解开对寄主低级神经的束缚。这个失误好像让面前这个男人疯癫了好一段时间。
紧接着当“我”正准备走进办公室时,一张臭烘烘的抹布从天而降,正巧落在我的寄主的脑袋上。
这可怜的家伙急急地奔向它的办公桌。在这个嘈杂而疯癫的世界里,那张桌子显得是那么遥远——途中它的左腿被捕鼠夹夹了一次,右腿被夹了十一次。
正当它喘息未定时,桌上的圆状物响了。“喂,您好……”它很本能地接起电话,却被一个沙哑、苍老、严厉而又刻板的声音打断了:“快派个记者到我这儿来!我看见了外星人!”
外星人?我感到既好笑又有点莫名其妙。我们是不会被“看见”的。于是我要求对方描述一下它所看见的那个外星人。
“听着,赶快派记者过来!我看见它啦!现在它还没有离开,正在我家后面的小树林子里头。噢,上帝,它行动太快了……”
你能想像得出听到这消息时我有多兴奋吗?于是不出几分钟,我就找到了这个自称看到了“外星人”的小老头。它的家就在报社所在的小区,并且我还认为那几分钟也是多余的,因为它所住的地方其实只和报社隔了一个垃圾场。
它叼着一根烟斗,不过我感到从它那别扭的姿势看来,它根本就不吸烟,而且它一见到我就急着要说话,可烟斗太大了,老是有从它那瘪嘴里掉出来的趋势。于是当它说到这句“太奇妙了,它就在这儿”时,由于它的嘴必须张得更大一点,那烟斗终于还是从它嘴里掉下来了。
“你是说它还在你的树林里,是吗?”
“当然啦,孩子!”
“在哪儿?能带我去看看吗?”
“没问题。”
于是它乐滋滋地牵它的狗,我就跟在它们身后走进了一片小小的林地。
大概当它和狗都累得不想再在这单调的地方兜圈子的时候,它停下来,用一种委屈的声音叫道:
“你干吗老是走来走去不坐下歇一会儿呢?”
“不是你一直领我在走吗?你真的看见它了吗?”
“我发誓!”它立刻严肃起来,板着脸说,“可看样子它已经离开了。”
真是遗憾!我差点就可以为我们的族类找到新的寄主了!我可不在乎它是不是长着个章鱼脑袋或者别的什么丑八怪,它是生物实体,而且行动敏捷,这够棒了!
我们一直在寻找整个银河系中最适合我们寄生的环境——仅仅是为了“生存”下去,为能和我们的族类一起体会到“存在”,为了能“永恒”地被自己“感知”。这当然是个相当明确的生存观念,我敢说这个目的实际上比宇宙中的任何其它生物,包括您,都还要纯粹。我早说过人类的“文明”里土著性质的玩意儿太多,老实说这对它们的发展是有害的。它们那么微不足道,却有那么多生存的“规则”,再这样下去,它们不绝种才怪。
于是我觉得很有必要关心一下这种新发现的生物的智商问题。
可老人家并不关心我所关心的事儿。它说:“它下了一个蛋。”
“咦,这么说,它是卵生的罗。”
“当然。一个色彩夺目的奇妙的蛋!”
“能让我看看吗?”
“噢,遗憾得很,早上煮给狗吃了。”
“蛋壳一定很漂亮吧?”
“确实如此,而且我的母鸡也认为异常可口。”
“那么——它曾经在这儿出现过,但现在已经离开了;它也曾经下了一个蛋,但现在已经进入到狗胃里去了;它还留下过一个奇异的蛋壳——不过也同样遭遇了不测。你不能证明它确实存在过,对不对?你真的看见它了吗?”
“噢,我能证明的——它同我交谈过了。”
“说来听听!”
“它告诉我它其实比咱们人类聪明得多。”
“哦?”
“你知道凯库勒这个人吧?一个化学家。你也该知道‘凯库勒式’吧?”它一面说,一面伸手夺过“我”上衣口袋里的笔,扳开“我”的手心写下了这么一个符号:
它这样干时还一边露出一副很疑惑的神情,我怀疑它是这个星球上一个叫做希区柯克的人走失多年的孪生兄弟。
“这是苯的简写形式。但当初人们为它煞费苦心,凯库勒就是其中之一。可没人知道那六个碳原子是通过怎样一种奇异的组合而成为一个分子的——直到有一天,凯库勒做了一个梦,梦到一条蛇盘成一圈,结果就得出了这个东西,人们叫它‘凯库勒式’。很有意思吧?”
“一个梦就成功地解决了一个世界性难题——听上去是这样的,我说得对吗?”
“是呀,可你不觉得这个东西所带有的魔幻色彩太重了点?”
“等等,据我所知,有人在梦中作画,还得过奖。这大概是一样的道理。”
“噢,听着,仔细听着,孩子,这很不一样。凯库勒,他是个撒谎者,他伪造了这样一个看上去还算合理的梦来欺骗世界——而事实上,他根本就没做过那个梦!他什么也不知道!是它——那家伙,告诉他的。”
“你是说,它懂化学?”
“岂止是懂,简直就是精通。它是宇宙天生的化学家!它还告诉了我其它一些事儿,你有兴趣吗?”
“关于化学?”
“关于宇宙。”
“它了解宇宙?”
“它用它特有的方式——化学式的比喻,向我解释整个宇宙。这听起来有些叫人吃惊,不过它的确这样做了……另外你该知道有一种关于我们这个宇宙如何形成的说法是:一个不断膨胀的四维超球体涉足三维空间,从而‘投影’出我们的三维宇宙吧?”
“听上去似乎挺完美。”我一边说,一边想:人类就是喜欢胡说八道。
“胡说八道!”老人家激动起来,似乎因为我的口头赞同而生气。它的表情异常丰富,棕黄色的脸上正激烈地进行着造山运动,就像上次我们见到还未孕育出生命时的地球一样。
“它告诉了我真相!我们这个世界以至整个宇宙的真相!”它让这种激动持续下去,并抓住“我”剩下的那只满以为可以幸免于难的手,边写边说,“甲烷,碳碳单键,正四面体分子结构;乙烯,碳碳双键,平面型分子;乙炔,碳碳三键,直线型分子……”
“我”的手上便出现了这几行潦草而恐怖的字迹:
C—C 三维
C=C 二维
C≡C 一维
噢,我的宇宙啊!
难道它知道了真相?天啊,难道那种所谓的“外星生物”真的同它交谈过了?人类绝对没有这样的智力水平……关键是:它们绝对不会发现原来宇宙的秘密就是……
“哦,”我努力平静,平静,再平静一点地对他说,“难以理解。这是什么意思?”
“很显然,它的意思是:并非高维干涉低维——恰恰相反,是低维在‘干涉’高维。一维世界形成的嵌套构成了二维世界,二维世界形成的嵌套构成了三维世界——而四维世界,需要我们三维世界来构成。‘我们的宇宙’并非四维超球体的一个‘现象’,我们存在,四维、以至更高维度的宇宙空间才可能存在——于是,我们从未在自己的世界中看到过某个宏观物体消失,因为我们是一直存在着的。同时,宇宙的构成方式又好像生物的生存形态。简单地说,它认为,这可以概括为一种‘寄生’的关系。不是低级寄生高级,而是高级寄生低级。这和维度的干涉问题解释起来几乎一模一样,并且,这也符合生物学上从低级发展到高级、简单发展到复杂的规律。说到这儿我就发现:或许某一天,当一种比人类更高级的生物到来时,咱们将成为可怜的傀儡主人,任其奴役。哈!别傻愣着,听我说……另一方面,这也是奇点的谜底!你当然知道它是个体积无限小、密度无限大的点,但你可能从未想像过它就是宇宙之源吧?一直以来,没有人知道奇点里到底发生了什么:物质、能量、空间和时间……可能被摧毁,也可能被生成。”
它越说声音就越高昂,最后一句甚至有转化为诗歌的趋势。在它快乐而沙哑的谈吐中,我若有像人一样的汗腺,必定是汗如雨下了。然而它又继续折磨我道:“你当然可能不会相信这个,不过你得明白这个:奇点,一个最基本的维度,创造了整个多元的宇宙!”
我足足有三秒钟时间处于一种恍惚状态。我愣在那里,不知道该怎么办。这老头一直滔滔不绝,中途只咽过一次口水。我现在惟一能确定的是我们的下一个寄主果然有着非凡的智慧,但同时我又觉得关于低维“干涉”高维的理论现在告诉人类还早得很。
坦白说,我马上就要告诉您结局了。因为我在寄主的脑子里发现了一个可怕的信息:那个老人,是报社编辑部的老友,一个真正的化学家,高度近视。依据我们的经验,愚蠢的生物不懂得说谎,然而很显然,那个智慧的“外星生物”是杜撰的。我们都为这感到无可名状的惊奇与恐惧。我想我们是低估了人类,它们中居然有人得出了宇宙本该再隐瞒上万年的秘密。我们为企图控制这样一个古怪的种族而深感不安,于是决定离开这个疯狂之地。因此您该猜到结局:地球历公元2000年4月1日,在寄居于人体内仅四个地球时之后,我们痛苦地离开了这个不可思议的星球,再也不愿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