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15 石塔湾
雨忽然停了。
汹涌颠簸的海水恢复了往常的平静。从废弃防波堤那端走来一位极年轻的女子,她解开防水风衣的扣子:“夜叉,就是这里,我们到了。”
一只灰色薮猫①钻出女子的衣襟,抖擞四肢,竖耳瞠目,四下张望。“温迪妮,”猫的声音低沉而短促,“你……真要回海里去?”
“必须回去,海是我的家。夜叉,”她舔舐干燥裂口的嘴唇,“追捕者再也找不到我了。”她脱了风衣和旅游鞋,顺着防波堤的缺口跳到沙滩上。砂砾粗糙,刺磨着她的脚。她全不在意,只顾一边奔跑一边欢快地叫:“夜叉!快跟上啊!”直到海水浸湿了袜子,她才停止奔跑。她把袜子扒下扔得远远的。海浪涌动,白色的泡沫瞬间掩盖了海滩,然后又快速退了回去,在沙滩上遗留下大块狰狞面目的岩礁。
又一个浪头过来,温迪妮脚下的砂砾颤抖坍塌。她险些站不住,弯下腰去,海水溅到她的脸上,苦咸的味道异常鲜美。她捧起海水,浇到脸上。“我回来了!我回来了!”声音飘荡,被一波一波的海浪传递到遥远的地方。她在波浪漩涡席卷的沙滩上摸索到一根枝状物,拿起才看清那是珊瑚的一段残骸,骨色已经石化的残骸,上面布满了细小的孔洞。温迪妮将这段珊瑚贴在耳边,似乎听到了深海之中悠长的鲸鸣。
声音真切起来,紧张如箭上弦的弓,但那是夜叉示警的叫声0接着,一个男声刺耳地大喊:“站住!危险!别往前走了!”
17:40 石塔湾
“你听不懂吗?”一只大手从后面拉住温迪妮,“再往前走危险!”
温迪妮回过头去,眼前是茂密得如同海葵触须样的一丛短发。她缓缓直起腰,才发现海水已经没到了膝盖,在向她短裤的下摆靠近。
“这儿水又深又急,你不要命了!”短发拉着温迪妮往回走,一边责怪,“找死啊!”
黧黑的皮肤,北方人的体型,白得炫目的牙齿,没有皱纹的脸。温迪妮挣脱男子的手,他是他们派来接应她的吗?或者,他是追捕者的前哨?
“你是谁?”温迪妮问。海就在她的脚边,海的气息包裹着她,让她无法收敛唇边梦幻般的笑容。这笑容冲淡了她问题的严肃性。
“你不知道?”男子脸上掠过一丝疑惑,“你不是来找我的吗?”
“那么你是谁?”温迪妮仰起头看男子的脸。约好的时间是19点钟,现在还早。一路上她都在猜他们将用什么方法接走她。还会使用近陆航行器吗?那机器发出的强声波会使她人类的身体处于昏迷状态。虽然这个身体就要废弃,她还是很珍惜,舍不得损坏它。
“谷子说你找我。”男子说。女子冥思苦想的神态中,似乎隐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她是谁?她的短裤和上衣都是过时的样式,但却带着流行的旅行伴侣薮猫。他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她。这可能是他记忆力衰退的征兆吧?
她脸上悠闲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迷茫。他不安地说:“谷子今天下午碰见你了。你找我有什么事?”
原来那个指路的男孩叫谷子,温迪妮打个寒颤。那男孩儿认定她去石塔湾是为了找一个叫林霖的人。她没有解释。当时她只想赶快找到石塔湾,而不是拿着一张标识不清的地图在雨中的三岔路口胡乱猜测。
“你就是林霖?我想,谷子搞错了。”温迪妮缓慢地说,尽量语气从容。她只顾沉浸于重逢大海的喜悦之中,根本没有计划和当地人相处。而现在……“我叫温迪妮,来这儿看海。”
“啊!”林霖松口气,摊开双手,“我还以为是来找我的。”他耸了耸肩,“一般看海的人都去沙塘村。这地方很少有人来。”
“是吗?”温迪妮竭力调动脸上的肌肉,做出吃惊的样子:“哎呀,我不知道。旅行手册上说这里有一个古塔。”
“121年历史的灯塔算不上什么古迹。那旅行手册早该修订了。”林霖指指西边龟形山上的灯塔。塔的废墟影影绰绰地正在暮色里融化。“5年前倒塌的,没有任何征兆就从中间炸裂开了。渔民们都说是海鬼作祟。本来这一带的鱼就越来越少,灯塔一倒,渔民更是全搬走了。”
5年。温迪妮沉默。那真是很长的时间,这地方已经荒凉颓废了。她还记得第一次踩在这里坚实土地上的异样感觉。那夜有很圆很大的月亮,让她好奇地看了又看,总是看不够。而渔村里星星点点月色中摇晃的灯光,仿佛她常在高崖上眺望的海底城市的景象。
“5年其实是很漫长的岁月,足够从地球上抹平一个热闹渔村的痕迹。”林霖感慨。他说话的口气极像Coral,竟然也会读心术似的。温迪妮真的吃了一惊,不禁仔细打量林霖。他的眼睛灵活有神,鼻梁挺直,大耳呼扇招风。这样外貌的人,Coral说过不会懂读心术。
温迪妮目光寒冽有如幽谷之泉,让林霖发冷。“脚!”林霖叫,“你的脚受伤了!”
左脚下果然有鲜红的血浸透开去,在淡灰的沙地里凝结。温迪妮龇牙,感到伤口周围弥漫着的巨大疼痛,而血在黯淡暮色中更是红艳得刺眼。
林霖急忙找块礁石扶她坐下,将她的脚抬起。“是大角贝划伤的,这种贝壳的贝裙简直就像锯条。”他轻轻挤压伤口,“还好,没有伤着骨头。在这儿赤脚很危险!”
“我不知道。”温迪妮苦笑,她不敢看伤口。夜叉跳到她膝盖上,盯着林霖。
“带创伤速效绷带了吗?”
“没有。”温迪妮慌张。伤口的愈合程度应该很快,助理告诉过她。她不会受伤,不会流血,也不会传染上任何陆地的病菌。但她会死,她的人类身体到明天早上6点就会死亡。如果他们不来接她,不及时将她恢复原形,她也将和她的身体一起死去。温迪妮顿时疲惫无力。“我没有带药。”
“那以后可要注意了。”林霖温和地说,小心翼翼擦去她伤口附近的砂石:“到家去我给你包扎。”
“家?”温迪妮重复。林霖的手指抚过她的脚心,让她感到微微的温暖。
“我家就在那里。”林霖指指海湾那边一组蓝顶的白色房屋。
18:03 监测站
房屋建在一人多高的石台上,有石阶蜿蜒而上。椰树林从石台两边蔓延到沙滩上,石台上下三叶花正热热闹闹地开着红花。花枝垂到白色的石头上,摇曳摆动,仿佛鲜血在滴淌。
那天的情景重现眼前:牙白防滑砖地在灿烂阳光里闪耀。褐红的血填充砖地的牙白格子,满溢出来,流淌进路边的草坪,草坪也一格格红了过去。Coral仰卧着,身体渐渐僵硬,渐渐蜷缩成黏稠的一团,渐渐浆化。
Coral,温迪妮心里叹惜,我亲爱的朋友,我的姊妹,你竟然就此永别尘世。晕眩愤恨的感觉再次袭击了她,使她四肢抽搐,所有内脏器官都剧烈颤抖地要脱离它们原来的位置。她急忙扶住门廊的柱子,站稳。
林霖拉起双层防蝇门,打开灯。“进来吧。”他转身邀请温迪妮。
温迪妮向他身后瞥了一眼:橱柜、冰箱、餐桌,都在灯光中明晃晃地亮着,散发出浓郁的家的气息,但她更本能地紧张。房子是布满机关的陷阱,常常。她侧过头,见门边墙上钉了块铜牌:“国际生态监测站网2314站。”
“快进来。要不伤口会感染的。”林霖催促。温迪妮这才慢吞吞走进屋子。林霖拿出急救箱,迅速对伤口进行清洗、消毒、上药、包扎。
夜叉也跟进来,坐在椅边观望。
“这里经常有人受伤吗?”温迪妮诧异林霖动作的娴熟。
“这儿?不。这儿一般没人来。我只给海豚、鲨鱼什么的治疗过,它们有时会在礁石附近搁浅。”
“这儿就你一个人?”温迪妮问。脚上的肿胀渐渐被清凉所代替,这让她轻松不少,但紧张感却不能消失。
“就我一个人。”温迪妮冰冷滑腻的皮肤也让他不舒服,他放开她的伤脚,“你的鞋呢?”
“不知道,大概被海水冲走了。”温迪妮慌乱。林霖该对海洋很有研究吧?万一他发现自己竟是……温迪妮抵住椅背,双手紧握在一起。
“你等一下。”林霖转身进入内室,拿出一双旅游鞋,“有点大,凑合吧。我就穿过一次,基本上还是新的。哎呀,”林霖拍拍脑门,“瞧我,怎么能让你光脚穿鞋呢。你再等等。”几分钟后,他递给温迪妮一双还没拆商标的棉袜。
温迪妮只好穿上。袜子柔软暖和,而且漂亮。她的脚在半空中停住:“我的鞋丢在防波堤上了。”她站起来,想往外走。左脚碰到地面,仿佛踩在锋利的刀刃上。她急忙抬起脚,跌倒在椅子里。
“我去给你拿。”林霖自告奋勇。
18:15 沙塘村
几辆中巴驶入村口“海风”旅店的停车场,旅店老板桑田急忙迎出来招呼。被城里持续40℃高温晒蔫了的男人女人鱼贯下车。领头的导游和桑田很熟。“这几天村子里都挤满了吧?”他问。
“比上个月好些。”桑田满脸堆笑,“今天有鳟鱼,清蒸。”
“养殖的,没味道。”导游说,“你有没有野货?”他指指身后的游客,“都有钱,就想尝个鲜。”
桑田的笑容诡秘起来,他凑近导游的耳朵:“有鲸鱼肉!”导游立刻眉眼舒展了。桑田叫服务员给游客开房间,他到厨房去安排。一进门桑田就看见他的小儿子谷子正嚼野鸡翅膀。“喂不饱的狗!”桑田脸色一沉,“那是给客人准备的!”
“有的是。”谷子不在乎。他刚刚12岁,瘦小灵活。翻墙爬树,村子里谁家的孩子都不是他的对手。“我下午跑那么远到林子里下套捉鸡,你还不犒劳我。”
“犒你个头!”桑田敲儿子的手,“设夹子安索套那是违法的。你小子乱嚷嚷什么!”
谷子做个鬼脸。厨子的女儿急急走来:“谷子,你真的看见林哥的女朋友了?”
“也许不是吧。”谷子眨眼,“林哥到石塔湾这几年,还没城里人找过他呢。”
“去去,干活去!”桑田瞪那焦急的少女,“要你瞎操什么心啊?那个林霖,他从哪儿来还得回哪儿去。人家城里人哪能一辈子守在石塔湾。”
谷子点头,伸手又拿了一根野鸡翅膀。
18:31 石塔湾
温迪妮瘸着脚一步步跳下石阶。林霖在防波堤上摆手,她装做没看见。她向大海跳过去,好几次身体都险些失去平衡跌倒。她试着把脚放下。
“怎么会这么疼?”她苦笑,“夜叉,他们没告诉我这个。”
夜叉叹惜。
“你觉得林霖和追捕者有关系吗?”
“还不知道。”夜叉刨砂土,咬住半埋在其中的一只贝壳。温迪妮蹲下,从它嘴中将贝壳夺走:“是空壳,小笨蛋。”她抚摸夜叉柔软的脊背,“夜叉,可惜你无法到海里去,那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地方。真的!”她的声音温柔起来,充满憧憬,“过一会儿他们就会来接我了,我将回到海洋深处去。没有任何人能到那么深的地方去,虽然那里有很多几千年前的人类遗迹。那些石砌建筑,都在漆黑山谷里耸立着,非常宏伟壮观,但是我不喜欢。夜叉,那些东西总好像在说人类还会回去占领海底世界。啊呀,人类现在已经用几千万吨的垃圾侵害海洋了!”
她忽然不说话了。海水呼啸着扑打岸礁,一浪高过一浪,而远一点的海面却平静如镜。那几只海鸟散去了,海天之间,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许久,温迪妮环抱住夜叉的脖颈:“我会想你的。夜叉,你要保重。”
“你也要。”夜叉蹭着她的手背呜咽。
19点钟。
海面没有任何变化,黄昏的海湾在她面前显现出死亡般的宁静。温迪妮一惊,她身体里回荡着海潮的气息,但却没有他们预定的信号,而追捕者正在搜寻她的踪迹,企图捕捉到她。Coral扭曲的身体又在眼前晃动。她四处张望。林霖向她走过来,手里提着她的鞋,手臂上搭着她的风衣。她盯着他,格外紧张。
“你最好立刻穿上鞋!”林霖走近,把鞋递给她。
对他的友善,温迪妮一时间很不适应,她茫然地接过鞋子。“赤潮②刚过几天,”林霖踢着温迪妮身后那些空贝壳,“海里没剩下多少活的东西了。”
这话有什么含义吗?温迪妮惶恐,心惊胆战的失望席卷了她。没有近陆航行器让她如何返回大海?她人类的身体怎能到达万米深的海底?Coral的话在耳边颤动:“他们早就忘了我们!抛弃了我们!我们登陆时已注定要死!”她跌坐海水里,眩晕不止。
“你没事吧?”林霖问。温迪妮面如死灰,神情倦怠,她的头低垂到胸前,几乎要折断了。“你没事吧?”林霖第二次问。
“没事。”温迪妮机械地回答。还有另一处接应点,但如果Coral的话是真的,再奔波500千米同样徒劳无益,何况她根本没有气力去完成凶险的空间折叠。“空间折叠,这是变形的你所具有的非凡能力。它可以使你在广阔陆地上瞬间移动,来去自由轻松,”3级助理说,“以便更好地完成你的任务。”她当时正对Coral被赋予的心灵感应能力羡慕不已,对助理的话并未深想。
来去自由。温迪妮苦笑。曾经。但越来越多次她陷入空间的褶皱中差点无法脱身。后来,只有在最最需要的时候,她才敢运用那所谓的超能力。“我的读心术也是这样。”Coral感慨,“当我开始和一个人建立感应关系时,他的一切感受就会集聚在我的神经末端,悲痛和失意会使我的神经窒息,而快乐与得意又让神经抽搐。他们根本是拿我们做试验品。温迪妮,忘了海洋吧!忘了那些可耻的助理和协理,他们生来就只配住在永不见阳光之地!”Coral激动而愤懑的声音犹在耳边。Coral,温迪妮掩面叹惜,我们的灵魂很快将在天国相聚了!
“还是到我家休息一下吧。”林霖说。她看上去脆弱极了,随时会被海风吹倒。他不得不扶住她的肩膀,让她整个身体都倚靠着他。
19:30 石塔湾
预定时间已过,近陆航行器不会来了。温迪妮看着大海越来越远,感到心脏随着海水的波动而远去而碎裂,整个人都不复存在了,任由林霖带她回监测站。她不知道怎么会又坐到林霖的藤椅里。现在她对房子已经没有恐惧了,她什么感觉都没有了。
“脚好点儿吗?喝杯我自制的饮料吧。”林霖从冰箱里取出盛满果绿色液体的玻璃茶壶,“海藻茶。我自己配制的,你在其它地方绝对尝不到。”
温迪妮接过茶杯,茶沫在里面一晃一晃,泛着幽绿的冷光。她闻到熟悉的海洋味道,许多遥远的记忆在茶水里晃动起来。
“再难的事情都会解决,没有过不去的。”林霖说,声音放得很低很柔,“可别想不开。”他停顿一下,看看她的神色,继续道,“只要还活着,一切总会有的。”
知觉在慢慢地恢复,她终于明白他的意思。她还能活下去吗?她回答不了自己,她决定不了自己的生死。
“你得坚强。”林霖笑,“这可不是大话空话,是实话。”
他有一种质朴爽朗的笑容。坚强?温迪妮一惊。这儿可是海洋研究机构。面对的可能是最危险的人,她怎么能脆弱地就想到死?
“你在这儿都做什么?”她听到自己虚弱的声音,仿佛被海浪冲散的沙粒。
“钓鱼、爬山、游泳,抽空儿整理一下仪器记录,能分析的就简单分析一下。”林霖回答,对这问题好不耐烦。5年的监测站生活实在无可炫耀之处。
“记录什么?”她将杯子凑近嘴唇,却并不碰它。
“一切:海浪的波动,天气的好坏,风力大小,浮游生物多少,鱼群的种类……所有看见的、听见的。”
“也许我也会被记录。”
“你?”林霖大笑,“你!除非你是海洋生物,比如——美人鱼!”
温迪妮一愣,随即放下杯子。她也想笑,但仅仅是抽动皮肤而已:“是美人鱼的话,迟早也会像鳄鱼一样,皮子被剥下来做成皮包。”
空气里闪过一丝尴尬。“你是电脑清洁员吧?只有他们才会养战斗型的薮猫。”林霖转移话题,一边说一边走到水池边洗手。洗涤灵流过他的皮肤,那些不小心沾上的温迪妮的血迹突然变成淡粉色珠子,掉到水池里。林霖急忙捉住几颗,用餐碟盛起来。他心里一紧,回头看温迪妮,她整个身体都蜷缩在藤椅中,仿佛一条干枯的鱼。
20:00 沙塘村
“谷子!”桑田叫,“快给楼上送开水去。”
“哦。”谷子答应,走向后院厨房。鸡舍里喧哗起来,猪栏中也有滚动的哼哼声。忽然有雨点落在男孩头上,他仰头看,天上一丝光亮都没有。“又下雨!”他冲空中吐口水,雨瞬间大了,一片一片泼下来。
谷子提着6个灌满了热水的暖瓶上楼。客人们大多挤在房间里聊天、打牌、吃东西,寥寥几人呆在观景台上看海。海陷在漆黑的夜里,雨声和海浪声搅成浑浊黏稠的一团气体。谷子躲开这团气体的冲击,依次进入客房换水。每个房间的电视屏幕都抖动着模糊的图像,地区新闻已经快播放完了:“本周有4位艾斯亚克病毒携带者在我省失去监控,目击者请立刻通知有关部门,热线电话是……”
“这些病毒携带者就该关起来!”一个怀抱袖珍宠物型薮猫的小姑娘愤愤不平。“跟他们讲什么人权!老K!”下巴上有3层赘肉,磕着瓜子的男子嚷。
“生死有命,该活的怎么也死不了。”斜躺在床上的老者说,盯着谷子追问,“明天早上能看到日出吗?旅行社可是说能看到的,看不到得退我们的钱。”
真罗嗦!谷子心里骂。每间客房里的人都要对艾斯亚克病毒携带者发表一通意见,这让他腻烦,而村里糟糕的有线电视更使他情绪不佳。他拿了空瓶转身要走,图像忽然清晰了,4位病毒携带者的照片出现在屏幕上。
代号A413的那个人!谷子手一抖,暖瓶差点掉在地上,他赶紧抓牢瓶提。代号A413的那个人正是他白天见到的要去石塔湾找林霖的女人。
20:15 监测站
她也许是人造血使用者,也许是机器克隆人,林霖判断不出。他已经离开城市5年,对于生化技术的进步只有耳闻了。他打开屋子里所有的灯,灯光中温迪妮的脸呈现出一种模糊的柔软的轮廓。她惨白的皮肤中淡淡渗透出青色的血管,血液在其中艰难流动着。这个突然出现的青年女子一身都是忧郁和疲惫,还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孤独。
证件从温迪妮风衣口袋中掉下,她的确是国家认证的电脑清洁员,钢印醒目地盖在她照片上。照片上她开朗而自信地笑着。林霖恍然觉得在哪里见过温迪妮,她的笑容十分熟悉亲切。手鼓声。有人在网络中呼叫他。林霖关掉多余的灯,将风衣轻轻盖在温迪妮身上。
窗外“哗啦”一声,大雨倾盆而下。监测站犹如海上的一叶扁舟,飘荡起来。
温迪妮一惊,睁开眼睛。她竟然就这样睡着了!“夜叉!夜叉!”她急忙叫。猫在她脚下答应着:“你又做噩梦了?”
“啊,不。”温迪妮勉强笑。地板晃动得厉害,她几乎坐不住,赶紧压紧左额的太阳穴,“我们得离开这儿。”她去拉门,却怎么也拉不开,原来她拉着墙上挂的装饰画。她重新找到门,打开。
风挟着大雨扑面而来,她不得不关上门。周围的东西仍在旋转,她的五脏六腑也在旋转。温迪妮捂住嘴巴,跑进洗手间,夜叉也跟了过去。她关紧门对着便器狂吐,空气里顿时充满了腐烂发霉的味道。
这味道让夜叉焦躁。“没事,我还支撑得住。”温迪妮喘息。“他们没来。怎么办?”“明天早上6点钟前,他们会来的,一定会带走我。”她打开水闸和抽气风扇。“你肯定?”“一定。他们有精确的计划表,不会弄错时间。”镜子中自己的脸仿佛涂过掺了绿漆的大白,颜色难看得可以扮鬼。温迪妮沮丧不已,她转过头去,稍后还是转过来,对着镜子认真地涂上口红,又把口红当胭脂擦在脸颊上。
“小心。”夜叉警告。“我知道。我们今天整整穿过了300千米的空间距离,追捕者还来不及在这里设置陷阱。”“也要小心!”夜叉反驳,尖圆的大耳朵在动,“起风了。”
风雨声如千万只怪兽吼叫着,墙壁似乎变成薄薄的一层纸。温迪妮走到餐厅门口,恍若见到白衣的Coral自空中坠下,如一朵凋零的花。那一幕又重现了:她刚走下出租车,警察封锁了道路,人群被隔离在商贸大楼外,Coral站在20层的平台上。黑衣的追捕者缓缓靠近她,她抬起头,Coral的目光从空中倾泻下来。她还没有读懂这目光的含义,Coral便跳出平台,像一朵盛开在蓝天里的花。
温迪妮揉揉眼睛,Coral的幻像消失了,但Coral跳楼时的尖叫声依旧在她耳边回响:“Live!Live!”她揪住耳朵,她的人类身体接下去还会出现什么生理异象?她不知道。如果追捕者到了,她该怎么办?
餐厅旁门的走廊里有温暖的灯光。“林霖在那里?”她问。猫点头。温迪妮望望漆黑的窗外,不禁裹紧身上的外套。她对黑暗和孤独,第一次产生了深深的恐惧。
20:42 监测站
林霖正在电脑前聚精会神敲打着键盘。不大的房间中,书架、沙发、音响、电视、电脑都一应俱全,动植物标本和零碎的小饰物更是到处都有。
温馨的灯光中回响柔和的小提琴曲,还有咖啡馥郁的芳香。温迪妮陷入松软的沙发中,渐渐平静,几乎忘了这是海边的风雨之夜。她环顾四周,有些东西非常眼熟。
“你醒了?”林霖回头看她一眼,她的脸色好像红润了些,“咖啡,请随便喝。”
咖啡的热气喷在温迪妮脸上,让她有种懈怠松散的轻快,但她仍小心地不碰一点咖啡,她不敢尝任何人造的饮料。“那张画挺特别。”她的目光落在墙上。
“噢,那张画。那是皮影年画。”林霖介绍,他看屏幕,一边快速敲击键盘,一边问,“听说电脑清洁员资格很难取得,是吗?”
“书架上那个丝绸盒子呢?”
“哪个?这个?给你。”林霖拿起温迪妮说的盒子扔给她。
温迪妮用力掰开盒盖,暗红的丝绒上竟然是一张色彩鲜艳的木质面具。温迪妮仔细端详,脸上的表情僵硬了:“你在哪儿买的?”
“我成天到晚都在这里,哪儿有时间逛街啊。”林霖耸肩,按键在他手指间飞速跳动,“都是网友送的。”
“网友?”
“对,她不但喜欢到处旅行,还喜欢给我寄纪念品。”
丝绸盒子忽然沉得拿不住,面具险些掉出来,温迪妮的手腕酸软无力。她说不出话来,呆看着林霖用文字和他看不见的网友聊天。电脑屏幕上又出现一个窗口:
Little:“真的很久没有看见Silence了。555555!”
Pirate:“我也是。”
林霖停顿了1秒,继续敲击。
Pirate:“我也是。”
Pirate:“没办法,她总是飞来飞去。”
Pirate:“到处乱窜。”
Pirate:“真羡慕她。”
“她没有来找你吗?”温迪妮倒吸一口凉气,坐正。林霖竟然就是Pirate3!她的目光移到林霖脸上,仔细地从他额头一直看下去,扫过他鼻翼左侧淡淡的雀斑,直到他还留着胡茬的青色下巴。
林霖被她看得有些不安,摸摸脸。温迪妮的目光立刻散开。“我想不会。她并不知道我的真实地址,连真名也不知道。”林霖回答。
温迪妮喘不过气来:“这就是网络?仅仅靠文字存在的场所!”
林霖眼睛一亮:“对极!其实,Silence4也未必想见我呢。对于她那种浪迹天涯的人来说,我太保守太封闭了。”
Silence,温迪妮心底叹气。起这个名字是为了在网络中做一个孤独的旁观者,结果她还是被网络的自由话语权所诱惑,变得和其他人一样喋喋不休。“但你总会离开这里回到城市中去,回到人群中去。”
“难啊!现在失业率这么高,有工作就不错了。再说城市也不见得有多好,污染、拥挤、缺水、高温,”林霖摇头,“活着是件不容易的事。要是不小心传染上流行瘟疫疾病,那就更糟糕了。不如呆在这里,喝咖啡,上网聊天,安全、舒适、可靠。”
“你真会照顾自己!”温迪妮掩饰不住声音中的沮丧,“你真的没有见过那些网友吗?”
“我这里太偏僻了,谁愿意来?本来今年春节有假,我和Silence都约好了,可我临时给事情绊住了,还是没离开这里。这简直是天意。”林霖耸肩,“相见不如怀念。”
约定。古庙。春天之雪。山门前描金绘彩的牌坊被大团红红的花结覆盖。孩子们喜气洋洋地在街心踩欢乐球,舞龙的小伙子都赤膊敞胸,雪花碰到他们火热的皮肤就融化了,团花锦缎长袍的商人笑眯眯地向路人赠送属相吉祥物。鼓拉来了,好大一面红鼓。家家户户的门窗都贴了红色的门神、对联、吊钱……一个红彤彤的世界。
那天她穿了一身白,雪样的白。她怀疑Pirate不会来,还是照约定站在牌坊下等他。时间到了,她手中的红玫瑰一枝枝掉在雪地上,被来回奔跑的孩子们踩碎了。当冻得僵硬的手指敲开网络之门时,她只想拉住Pirate痛哭。但她不能,她无法要求Pirate在现实中为自己做什么。Pirate仅仅生活在网络的虚幻空间中,是依赖她想像才栩栩如生的人物。
“都在问我有没有见到Silence。”林霖指着屏幕上4、5个聊天窗口,“我怀疑她自杀了。当然,”他笑,“是在网上。她的情绪不太稳定。你看,”林霖感慨,“活着首先要照顾好自己,否则,在虚拟的世界中也同样不开心。”
“你也许能,可是人类整体却不会。”温迪妮讥讽,“将垃圾、工业和生活废水倾倒在海洋里,让农田里的氮肥流入大海,挖掘珊瑚礁修房屋或做装饰品,使海底泥沙变黑,浮游生物大量增多,成千上万的海洋动植物失去了栖身之地,人类还把核废料投埋到深海里去。等有一天海洋毁了地球也就完了!”她无法克制激动的情绪,越说越快。
“这么说好像你不是人类一样。”林霖微笑。
“我是海洋环保主义者。”温迪妮一惊,连忙正色道。
“Silence也是。环保还分门别类?”林霖意味深长地加重语气,“有许多问题比海洋污染更严重。知道吗,异类一直想混入人类社会取而代之。他们可能来自火星、天狼星或者小行星带,但也可能就来自地球的洞穴和海洋。”
“这种问题争论了几十年,太陈腐了吧?”温迪妮不屑。她弯腰抱起夜叉,放在膝上。又是头晕和恶心,还有一种深沉的疼痛。她情愿自己真的自杀死了,但是夜叉温柔地伏在她怀里。“你喜欢猫吗?”她问。她本来想送夜叉回非洲草原的老家,现在做不到了。“也许,你能替我照看它一阵子。”夜叉抬起头,愠怒地瞪着她。
“应该没问题。它可以自己捕鱼吃嘛,不过我可不像你懂猫语。怎么,你要去哪里吗?”
温迪妮的心隐隐绞痛。她一直想像和Pirate见面的情景,但怎么也猜不到会是这个样子。“忘了你那个网上的白马王子,去轰轰烈烈地谈一场真正的恋爱吧!我们只有5年时间,可不能浪费了。”Coral激动地嚷,指着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看!有多少年轻英俊的青年,全都渴望爱情,全都温柔体贴热情!”Coral使劲儿摇她,摇得她头晕,差点儿从露台上掉下去。Coral人类的丈夫在一旁微笑着修剪满天星,他们收养的一双儿女则不停地奔跑嬉戏。爱情!温迪妮的脸颊贴紧夜叉的脖颈,林霖在她视线中模糊了。
21:21 沙塘村
谷子走进村子另一头的“张四水旅店”。张四水正往告示牌上贴最新网络新闻,这是他的兴趣爱好之一。谷子踮起脚尖,果然,告示牌上有艾斯亚克病毒患者的照片。照片是黑白的,打印质量并不好,但温迪妮的轮廓却丝毫不差。
“谷子,怎么,也想捞点外快?”张四水咧开嘴笑,露出里面明晃晃的金牙,“我早说了,这年头不上网做不成生意。”
“他们真是艾斯亚克病毒患者吗?”谷子后牙床都在发抖。
“那还有错!害怕了?不要紧,该活的人怎么也死不了。”
“这病传染上就没救了?”
“都这么说。是个怪病,好像跟脑有关。谁知道呢,反正很危险。幸好病毒潜伏期很长,而且经常会转变成良性,否则大家全都完蛋了。”张四水完成了工作,将手上粘的胶水搓成一个小球,“听说带病毒的人要是发作起来,特别有攻击性。你要当心,看见可疑的人一定要及时报告。”他把“攻击性”三个字咬得很重。
21:45 沙塘村
“爸!”谷子冲进桑田的房间,“爸,这事儿是真的,我可没开玩笑。有一个艾斯亚克病毒携带者到咱们这儿来了。”
“什么?”桑田手一抖,差点把墨水甩在账册上,“儿子,你看清楚了吗?”
“清清楚楚。新闻里都放了,代号A473,叫温迪妮。绝对错不了,就是她。我今天下午在瓜田里碰到她,还给她指路呢。”
桑田急忙把儿子拽到日光灯下,仔细检查儿子的身体。“哎呀,”谷子跺脚,“没那么快就传染的。”
“那人现在在哪里?”桑田确信儿子没有什么异常后,才问。“应该在监测站。”谷子说,把下午见到温迪妮的过程简单讲了一遍。“我看林霖不一定知道温迪妮是艾斯亚克病毒携带者。”他替林霖开脱。桑田沉吟:“林霖这人啊,他那监测站到底干什么的谁也说不清。也许他知道可不在乎,报纸上不是经常揭发包庇艾斯亚克病毒携带者的人吗?”桑田激动,连连搓手,想想又不放心,“谷子,你肯定温迪妮在监测站吗?”
“应该在。”“得肯定她在那里。好儿子,你悄悄去监测站看一眼,别惊动了他们,要是给林霖发现了,你就随便编个理由。你一向机灵,这事能办好。”
给父亲那么一夸,谷子禁不住飘飘然了:“好,我就去!”他匆匆向外走。
“快去快回,我等着。”桑田又加了一句,“可别离他们太近,小心传染。”
22:00 监测站
灯光投到林霖头发上,折射出棕黄的光晕。他拂动额前的头发,骨节突出的手指强健有力。温迪妮注视着这一切,内心有种奇异的激荡情绪,明天似乎永远也不会到来了。
“温迪妮,你名字好怪。有什么含义吗?”林霖关上电脑问。
那是拉丁语波浪的意思。二级助理喜欢拉丁语,所以给了她白皙的皮肤和杏仁色的头发,还有高挑的身材。但三级助理们都说她这样上岸实在太招人注目了,她不能扮演美女。结果,他们将她人类身体的外在特征全部减半和模糊。那些助理们总是想怎样就怎样。“我不知道。”温迪妮摇头。如果这是在网络中,她就可以说了,只有在那里她才不戒备、不惧怕、也不必刻意隐瞒。如果在那里,她一定会拥抱Pirate,然后开瓶香槟庆祝重逢,再一起上天涯海角。
“电脑清洁员的工作有意思吗?很难想像你们怎么带着薮猫在高级写字楼中逮老鼠。”
“还有蟑螂、蜘蛛和黑斑甲虫。”温迪妮补充。服务器和工作站的冰冷机壳下是小动物们温暖的天堂,可是她必须驱逐它们,因为她是电脑清洁员。她要用这种身份了解人类的科学技术。
“哦,那一定很有趣。”
“未必。”温迪妮的眼皮沉重起来,仿佛立刻就会陷入梦乡,然后在梦境中说出自己就是Silence。她狠掐左手虎口,竭力睁大眼睛,“那个Silence,你就没有找过她吗?”
“怎么找?她在网络中啊!”林霖摊开双手,苦笑。
“不会一点线索都没有吧?”温迪妮的目光咄咄逼人,林霖甚至不能正视。当然有线索。虽然Silence从网络中消失仅三个多月,但网络时间却已过去了十几万拍③!没有Silence的网络是空虚的,很长时间他都因找不到她的信、帖子,呼不到她而窒息得几乎发疯。那时候他冲动得连辞职信都写好了,但上司“你要为科学献身”的循循善诱,以及同事“城市里失业的人如落叶般布满大街小巷”的描述,终让他留了下来。他一再告诉自己冲动不能解决任何问题,毕竟,Silence只是网络里妩媚动人的女子,谁敢保证现实的她就是网络中的样子,并且,他已经习惯了广袤无比的海洋、闲散自由的工作和上塘村女人火辣辣的目光。可是温迪妮为什么如此关心Silence呢?
“你认识Silence?”
“喔,不,不认识。我只是觉得她一定是个很有趣的人,她给你寄了那么多有趣的东西。”温迪妮解释。那些有趣的小纪念品代表她到过的每一座人类城市。她游历城市的大街小巷,每时每刻都有新奇与惊讶。她把这感受与Pirate分享,希望他能如她爱海洋般爱他的陆地。
“我的故事太平常了。”林霖淡淡地说,“网络上每天都在发生。无非是两个人相遇,谈得投机而已。其实,从网络中只能获取人的一部分思想,代替不了真实接触的感觉。作为人,我们需要可接触的存在来建立完整的联系。我们必须看到彼此的脸,闻到彼此的气味,感到彼此目光的注视,才能激发出情感和信任……”
夜叉不满,咕哝:“书呆子。嗨,雨停了。”它跳到地上,伸了个懒腰。
“也许雨停了。”温迪妮慢慢起身说,“我不能再打扰你。”林霖说得当然对,Silence和Pirate只是网上人物。真实生活里,她和林霖无关。
“哪儿的话,难得有人到这儿来和我聊天。哟,快11点了,你就留下吧,这儿还有一间卧房。”林霖眼角的余光扫过水池,声音里多了些关切,“我看你身体不太好哇。”
温迪妮望着林霖,刘海下细挑的眉毛一动,但她终究还是摇了摇头。
23:09 石塔湾
雨果然停了,夜风很凉,天空上还密布乌云。世界沉浸在黑暗之中。海在不远处咆哮如雷。林霖打开手电,四下照了照:“还是层积云,黎明可能会下雨。”他不无忧虑,“这么多雨,河上那座破木桥怕是又断了。”
温迪妮冷冷打个寒战,连声咳嗽。
“你等等。”林霖将手电塞在她手里,跑回屋,片刻拿了一件厚夹克出来,将它披在温迪妮身上。“小心别感冒了。”
温迪妮穿好衣服,拉拉下摆。那棉布夹克又肥又大,在她身上来回晃荡。寒气消失了,她感到说不出的舒适和温暖。夹克的领子摩擦着她的脸颊,脸渐渐热起来。
“你要去哪里?”
“上塘村,我在那儿订了房间。”
“路又远又不好走,你还是留下来吧。”
温迪妮迟疑。她抬起手腕,手表奇怪地停住了。没有时间可以由她任性挥霍了。难道她真要再到人群中去吗?不,即便死,也应死在海的怀抱中,否则,她到这里来做什么呢?
“好吧。”她轻声答应,敲打手表,“我留下。”
“表怎么了?”林霖探过头来,“噢,进了水了。”
每一件陆地的东西都将离她而去,如同生命的离去。温迪妮心口酸楚,她转向大海,让海风扑打在脸上,冲掉从她眼眶中不自禁流下的泪水。
正是退潮的时候,海水清浅得只过脚背。岩礁大块大块裸露出水面,犹如狰狞的怪兽。林霖和温迪妮并肩走着,一时都没有说话。他们彼此的呼吸声夹杂着心跳之声,响在耳畔。
天上忽然绽开一条缝隙,隐隐地透出莹白月光。灯塔废墟被月光一照,显得格外阴森恐怖。
“我想到塔上去看看。”
“路不好走。明天我带你去。那塔的断面非常齐整,像是被激光切碎的。”林霖说。5年前,正是这奇怪的塔断促成了2314号监测站的建立,也把他从喧闹的城市中分离出来。
“怎么会这样?”温迪妮有些困倦。5年前,近岸航行器采用声波推进把她送上岸。看来是那强声波引起灯塔共振,造成了灯塔的碎裂。
“大海是一个谜。”林霖蹲下身子,拿手电往沙地上照。光柱照到之处,有小蟹在急忙地爬。“我们的探险队能够登上火星,却到不了深海。海里很多事到现在也无法解释,比如太平洋里的金字塔,从海底山脉射出的光柱,在波斯湾中游荡的飞碟。也许真有海底人存在。”
他的声音和波涛声混和,击打在温迪妮心上,诱惑着她的思绪。她还能再回到海洋中去吗?死亡的压迫加重了,她竟然忘却了身在何处,抽泣起来。
“温迪妮!你怎么了?”林霖提高声音。
“没什么,没什么。”温迪妮连声说,但无法抑制声音的断续哽咽。
这时候,月光忽然隐没了。天穹笼罩下一片漆黑,沙滩、海岬、礁石都不见了,林霖和温迪妮的脸也陷入黑暗之中。手电光抵挡不住黑暗的侵袭,黯淡下去,只有远处海浪冲刷沙滩的声音仍真切地响着,还不曾被黑暗吞没。
“这简直是外星的世界。”温迪妮掩饰道。
林霖松弛下来:“的确,有时我也有这种感觉,好像这世界上只有我一个人。幸而网络还在。”
破坏或者掌握网络,就能够控制人类的1/2未来命运。这是她给他们的建议。她还有一份网络炸弹的引爆密码。那个给她密码的顶级黑客简直是个疯子,他设计的计算机病毒真是名副其实的炸弹。网络自有它的天敌。温迪妮闭上眼睛,黑暗似乎静待网络联通前的寂寞,吞噬着她面对人群的勇气。如果人类不存在就好了,那样她肯定还在海底闲适快乐地生活着。
夜叉忽然嘶叫,温迪妮侧过头,就见刺目的一星光亮从海水中跃出,消失在巨齿般的礁石山后。他们的讯息终于到了!她工作得那么出色,助理们怎能遗忘她呢。
“有什么吗?”林霖只见弥散于天地间的黑暗。
“没什么。”温迪妮心不在焉。人类的可见光范围如此狭窄,真是好事。
23:59 沙塘村
桑田一直趴在柜台边等谷子。半开大门外夜漆黑一团,冷风穿门而入,他一点感觉也没有。他的目光一直盯着左臂旁的黑色电话,电话后的墙上贴着泛黄的《村民守则》。守则最后,9位数的黑色热线电话号码格外醒目,号码下面的红色说明也明晃晃地扎眼:“如果目击或遇到任何特异情况,请立刻拨打这一电话。举报者将予以重奖。”说明后面是谷子歪七扭八的字:“持枪抢劫犯、私盐贩子、艾斯亚克病毒携带者、大老鼠、UFO、火星人。”
“胡闹!电视上早就说过没有火星人了。这年头!再加上什么火星人叫人怎么活呀!”桑田愤慨,拿起笔把“火星人”一项删除了。他靠住柜台,双手支起下巴颏儿,目光跟在挂钟分针后面,一格一格走下去。他的激动情绪也慢慢冷下去,最后,他简直要进入睡眠状态了。
谷子上气不接下气跑回来:“爸爸!她在,她在那里!她在监测站住下来了。”
“好极了。”桑田揉揉眼睛,提起话筒。
“爸,”谷子有点紧张,“我做得对,是吗?”
“当然。艾斯亚克病毒携带者是危险人物。”桑田按动键盘。
“爸,奖金归你,我只想要温迪妮带的那只薮猫。”
0:21 监测站
声音监视系统显示四号和五号海底水听器监听到了超高频率的纯音。“T波!”林霖暗叫。他抓起夜视镜,三步并做两步爬上室顶。红外镜头里,漆黑的海面风平浪静,没有丝毫异常。他把望远镜转向四、五号所在的巨齿角方向,意外发现夜叉蹲在一块礁石上。他定定神再看,那瘦小却矫健的身形果然就是夜叉。
夜叉的本意是吃鬼的神,它几乎和温迪妮寸步不离。林霖移动镜筒,微微起伏的海波间并没有温迪妮的身影。
林霖心里咯噔一下打了个结。他不是具备敏锐神经的人,尤其不善于察言观色,所以才自告奋勇到这没有人际纠纷的监测站来工作。现在,他才觉得温迪妮的神情里有一丝特别,还有她对海的反应总是那么激烈。
他回到实验室,拨通温迪妮房间的电话。电话铃声嘶力竭地叫嚷,但是没有人来接。他便将温迪妮的血样从冰箱里取出来,那是他纯粹出于职业习惯在水池里收集的。蓝白花的瓷碟里血珠暗淡地粘在一起,有十一颗。林霖仔细数,又数了一遍,握着碟子的手微微发抖。他把血珠放进培养皿中,打开简易血样分析机的电源。将培养皿送入机器的样品室中时,他犹豫了几秒。这几年他分析过无数以为奇怪的海洋生物样品,虽然发现了十几例病毒感染、突变基因、退化器官……但却都没有任何特别。难道温迪妮会是那个特别?
关好样品室的门,启动分析程序,他点着一根香烟。但他没有抽,任香烟在手指间燃烧着。他回忆温迪妮的一举一动,不放过任何细节。她真的非常喜欢海,在她身上散发着死亡的气息——死亡的海洋气息。对了,温迪妮去过洗手间,也许在那里还能找到什么。林霖猛抽一口烟,然后掐灭了它。
果然,林霖在便器外侧找到了2毫升左右的呕吐物。他忐忑不安地再次回到实验室,忽然有些伤感。对自己将要去证明的真相,他有几分不忍,但他还是从文件柜中取出对付虎鲨都绰绰有余的神经麻醉枪别在腰间。
0:54 石塔湾
夜叉在岸礁上踱步,烦躁不安。温迪妮已经游出去很久。夜叉机警地捕捉海的哪怕是最细微的声音,但温迪妮依然没有归来。她不会就这样走了吧?都是那帮家伙,那些无处不在的追捕者逼迫温迪妮返回海洋。它想撕开所有那些人的喉咙,品尝他们的鲜血,让他们在它锋利的爪子下挣扎。还有监测站,它看见那里许多的动物标本,就和它曾经呆过的动物实验中心一样。一想到中心那些穿白大褂的人,夜叉还隐隐地胆寒。如果不是温迪妮救它,它一定早就被送上解剖台了。
1:13 沙塘村
大批3足战车从山坡上冲下来,把河流都堵塞了。坐在车里的火星人挥舞章鱼般的手臂怪笑着,温迪妮也在车里。“海风”旅馆的院子里,温迪妮指挥着火星人。那些章鱼举了通红的火把怪喊,火就熊熊地烧起来,从房顶开始,烧下去……
“不!”谷子惊叫,火焰顿时消退了,他好端端地躺在床上。桑田关切地看着他。“爸!”“我睡不着觉,这可是好大一笔奖金呢。别落空了才好。”“那怎么办?”“你去监测站盯住姓温的,等天亮市里的人来了就成。”“爸,都1点多了,”“你不想要夜叉了?”
谷子翻身起来,揉揉困倦的眼睛:“当然想。”
1:47 石塔湾
终于,海浪中露出温迪妮的头发,夜叉欢喜地叫。“怎么样?”它性急地问。“夜叉。”温迪妮恍恍惚惚回答。“同伴到了?”“他们不会来了。”“啊?”“是,他们不会来接我了。”温迪妮跌坐石上,她浑身软绵绵的,一丝气力也没有。“不过,你放心,”她安慰夜叉,“他们还不会让我死。我是最出色的工作人员之一。”她把嘴里含的胶囊吐出,小心放进裤兜,“他们给了我新的生存方式。”
“噢!小心林霖!”夜叉急忙说,“我看他很危险!”
“人对我们都很危险。”温迪妮鼻子一酸,她还可以和他们共用“我们”这个词吗?她还算是海底人类的一员吗?
“他捕捉而且解剖生物。”想到动物中心,夜叉哆嗦,“小心啊!”
“人类有60亿个体,怎么小心得过来?而我们连这个数的千分之一都不到。”温迪妮抱住夜叉。所以他们要用合成的生物机器人去执行任务,她早该想到。再复杂的变形手术也不能消除他们和陆地人类之间巨大的结构差异,制造一个像模像样的人相比之下倒会更容易。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咸咸地却流不出来。她竟然不是大海孕育的生命,不是她用全部身心眷恋的海的孩子。关于家乡的记忆,关于在海沟深处热泉附近景色的记忆,竟然全部都是制造的。她常为自己投身陆地工作而骄傲,现在才知道这骄傲不值一提。因为如果没有危险的陆地工作,就根本不会有她温迪妮的存在。
难怪Coral被追捕时,他们不肯援助,他们甚至都不愿警告她。反正Coral是他们用金属和生物材料合成的产品,失去了就再制造一个。对于他们自己,原没有任何的损失。
“Coral!Coral!”温迪妮低低呼唤着。与Coral重逢是在看海的旅游船上。她们快乐极了,拉着手笑个不住,忙忙乱乱讲述自海中分别后的经历,为她们的出身、使命骄傲得不得了,甚至冒险去港口的酒吧品尝烈性白酒。“我要追求人间最浪漫的事,比如:爱情!”Coral举杯旋转,笑容如明艳的水母荡漾在浑浊的空气里。她则倚靠着巨大的啤酒桶,满面绯红:“我要去旅行。我讨厌单调乏味的生活。”那一夜她们都在笑,不停地笑……
其实这都是任务,Coral和她只是不同领域的情报收集员而已。Coral失败了,陷入情感之中不能解脱,于是被他们放弃。她温迪妮可是成功了,走遍了计划中的20个城市,还拥有了网络炸弹。所以,他们要她继续工作,继续活下去。Coral说得对,她们是他们的试验品,不,说试验品实在是抬高了自己,她和Coral只是工具制造出来派做某种用途的工具。温迪妮一时热泪盈眶,几乎要哭出声来。
“坚强。温迪妮,要坚强。”夜叉摩蹭她的手臂,劝慰。
“我会的。”温迪妮点头。但她如何坚强?当她看见盼望的声光信号送来的指示时,她像是被雷劈了似的,整个儿都呆了、傻了、崩溃了!指示很简单,只有两句话:“现用人体四小时后报废。请将后脑中‘记忆与智能’控制体移入身体及智力素质均匹配的人的相同部位,今后以此人身份继续工作。”她长久停留在巨齿角后面的水洞里,试图理解接受指示中的每一个字,但怎么也集中不了精神。透过这句话她看到的却是喋喋不休的助理们、坠地的Coral和四处奔波的自己。很多她以为明白的事突然模糊起来,甚至变得阴森了。
一瞬间,她情愿自己像Coral那样死了。“Live!”Coral坠地时的叫声在她耳边回响起来。这Coral是为她发出的最后的呐喊,一半是提醒她追捕者就在眼前,一半是鼓励她顽强地生存下去。她知道,这声音常常给她安慰和力量。现在它又一次出现了,似乎是冥冥中Coral的灵魂在呼喊她。五年的经历恍如海水,涌动在她四周。她还没有如Coral那样去爱,去当母亲,去体会真正做一个人的滋味。过去的记忆如果是假的,就该让将来的记忆成真。
皎洁明亮的月光忽然射进洞中,让她不由得想去捉住它,抚摸它,把它做成印度女人的沙丽披在身上。她溯光出洞,只见月亮被海波托着,又大又圆。她疑心看错,刚刚还黑暗的天地怎么会骤然开朗,但是真的,月亮就那么金黄色地悬在海平线上,仿佛伸手可以摘取的一只柠檬。
她望着月亮,眼前荡漾着Coral欣喜的笑颜。温迪妮不禁喃喃自语:“是,我该活着。”还有4个小时,她必须找到一个符合条件的人,取代他,利用他的身体活下去。但是到哪里去找?最近的城市有150千米远,她又没有足够的能量再穿越空间。他们既然要让她活,为什么不早些通知她!
忽地,月亮被一层云遮掩了。云越来越多,月光一缕缕被云剪断,扔进海中。温迪妮明白了。他们根本不需要提早通知她,接应点已经有了最好的人选。这个人就是林霖。
“夜叉,”她轻唤这忠实的伙伴,“我要活下去!”
2:10 监测站
液晶显示屏上开始出现第2批样品的分析结果,林霖快速扫了一眼。半年前国际局发来的那份“海洋特异生物鉴定报告”他还记忆犹新,可惜那个伪装成人类的海底人跳楼死了,国际局没能搞到更多的东西。20年间全球只捉住过3个海底人,第1个海底人的神经标本都已经腐烂了。现在他将拿出更好的报告,关于第4个海底人的报告。
房顶的遥控摄像机显示温迪妮和夜叉正向监测站走来,监视屏上温迪妮步伐从容,姿态优雅。“是美人鱼的话,迟早会被做成皮包的。”她黏稠糯软的声音,低头回眸间柔和的叹惜,还有沙滩上绝望的表情,以及清冷忧郁的目光,都在林霖眼前清晰起来。看上去温迪妮就是一个普通的女子,柔弱无助,需要他的怜惜和关怀。
不,你不能被外表迷惑。你在这监测站工作的目的,就是捕捉监测海底人的哪怕是蛛丝马迹。林霖警告自己。异类正在侵入人类社会,这是他从小所受的教育,而他工作后才知道,人类和异类争夺生存空间的战斗已经开始进行了。只是为了不在社会上引起混乱,当局才一直隐瞒着真相。所有的异类中,海底人的威胁是最大的。
因为他们就在人类的身边,因为他们阻碍着人类开发利用海洋的脚步。
他一时黯然,关了灯,回到卧室中,在黑暗中躺下。他握紧麻醉枪。不知怎么,他想到Silence。他应该去赴那春天之约。真实的Silence,说不定正是梦想中他所爱、她也爱他的女孩儿。但是他能离开这里吗?抛弃这份报酬优厚而清闲的工作?再说,如果和Silence相处不好呢?
似乎他胡思乱想了很长的时间,大门轻微地响了一下,接着,脚步细细地走过来。
2:41 石塔湾
监测站在一片黑色中。谷子伏在防波堤下,海蓬子扫过他的脸。这时云散了,辽阔的天空中出现十数颗星星。星光虽不明亮,却已足够让谷子看到温迪妮。这女人在监测站门口停留片刻,才推门进去。
她要干什么?谷子心里揣摩。他猫着腰,小跑几步到监测站餐厅的窗下。
2:47 监测站
林霖躺在床上,全身只有头露在被子外。温迪妮蹑手蹑脚走近他,只要把他们给的胶囊在林霖鼻孔前捏碎,让其中物质流入他的鼻孔,30秒内他的脑部神经组织就将处于深层麻醉状态,可以很方便地进行移植手术。手术的方法他们同时传达给了她,工具也和麻醉剂一并送到。那机械很小巧,装在鲨鱼皮囊里,她把皮囊系在手腕上。
手术并不复杂,10分钟就可以完成,然后她就在林霖的体内存活,而真正意义上的林霖将不复存在。温迪妮只恐惧把自己的脑子移进林霖体内的场面,那场面一定鬼气森森。在“记忆与智能控制体”取出后,她那制造的身体还可以在失去控制的情况下生存30分钟。这真是不可思议的事情。
温迪妮走到林霖面前,林霖双目合闭,呼吸均匀平稳,似乎正在甜美的梦境里。温迪妮伸出右手,食指和大拇指间捏着那枚胶囊。胶囊是黑色的,圆润、晶莹、光滑,如同一颗黑珍珠。
林霖死,而我活。温迪妮转动那胶囊,心里涌起些许的感伤。和林霖玩mud7游戏时,她常常遇险,每次都是林霖千辛万苦地把她救活。不,那不是林霖,那是Pirate。她也不是温迪妮,她是Silence。
温迪妮脚上的伤口突然痛起来,痛得揪心。Silence和Pirate,躲在网络里情投意合的一对可人儿。她以为就是这样了。千山万水,为什么竟会在这里,在这生死之夜,与他相逢?
林霖竭力控制着呼吸的节奏。温迪妮站在他面前。她在犹豫。这女人想干什么?被子下他的手掌心全是冷汗,手枪快要握不住了。他的心脏强劲地跳跃着,几次都要跳出心房去。
温迪妮俯下身,林霖还在睡梦之中。网络中她千百次玩笑地吻过的脸,此刻就真实生动地呈现于她目光中。蜻蜓点水似的,她的手指温柔地划过林霖额头。林霖的皮肤温暖而光滑,像Coral儿女的脸。那两个活泼的孩子和Coral的丈夫一起被送进医院检查。她设法去看望,因为只有这3个人能和她拥有对Coral的怀念。追捕者就从医院开始追踪她,追得她喘不上气。她要躲避追捕者,她要活下去。
但是,如果生存必须剥夺林霖的思维,借用林霖的身体,这样的生存还有意义吗?活着的真的会是林霖外貌下的温迪妮吗?如果要取代的不是林霖,是其他的人呢?那样就能够生存下去吗?牺牲别人而成全自己,温迪妮,你做得到吗?当你看到镜子里陌生的脸时,你能心安理得吗?你能像人类解剖动物一样稳稳地操纵你的手术机械吗?
温迪妮挺直身体,深吸一口气。她无法回答自己。
于是,她比来时还要安静地走了出去。
星光像蜘蛛网闪着难以琢磨的光泽从四面八方笼罩过来,将温迪妮网在正中。她的视力模糊了,世界迅速旋转,逼近她又远离她。夜叉的嘴一张一合,却没有声音。声音压进了她的皮肤,变得锋利而尖锐。她喘不过气,倒了下去。
3:02 监测站
林霖冲出监测站。温迪妮倒在台阶上,头发蓬乱,脸色青紫。夜叉咬住她的衣领,将她往下拖。“温迪妮!”林霖连忙奔过去。夜叉怒吼,龇牙裂目。林霖放慢步子,握枪的手藏在背后。夜叉嚎叫。林霖再往前走——
电话忽然凄厉地响起来,林霖犹豫,还是回房拿起话筒。他的上司和上司的上司出现在可视屏幕上,两个人全都神色肃重。
“据报,有一个A4级艾斯亚克病毒携带者到你那里了,你一定要留住她。追捕者已经从省城出发,再有两小时就会到达。”上司说。
“A4级?”A4级代表危险的海底人。果然,他的判断没有错。
“就是她。”温迪妮的照片出现在屏幕上。“国际局追踪她很长一段时间了。我们确信她来自海底,而且她掌握了极重要的情报。”
“真的吗?”照片里的温迪妮站在一树红叶旁,神采飞扬,笑容灿烂。
上司的上司不耐烦:“确定该对她做什么是我们的事,你只要稳住她就行了。”
“应该早点通知我,她已经走了。”林霖说。
“什么时候?”
沉思几秒后,林霖答道:“大概12点左右。”
“笨蛋!那她一定还在附近!快去找她!16和18号监测站都发现了T波,波源明显在你监视的范围内,你为什么没有报告?她肯定会在石塔湾附近入海。你快去找!”上司的上司吼叫。
这些官僚!林霖心里不快,用不着谁告诉他该怎么办,他在这地方已经呆了5年了。
3:11 监测站外
“夜叉!”温迪妮挣扎着爬起来,跌跌撞撞走向大海,“带我走,夜叉!带我到海里去。”海浪哗哗地响,海岸线朦胧地连成一片。温迪妮踉跄着,几次摔倒。夜叉在她左右,不断扯拽她的衣服,舔她的脸。海越来越近了。
海的气息越来越浓郁,却总走不近。她的腿似灌铅般沉重,体力流水样从脚底流出去。我只想回到海里去,只想死在大海中。她心里呐喊,但是她喊不出来,她的嗓子像被棉花堵塞了。她的身体在迅速崩溃。可他们说四小时后她的身体才会作废。他们!他们的话怎能再相信!她脚下不稳,一个跟头滑摔在地。
头顶正是渐渐绚烂的星空,仿佛生命的召唤。温迪妮咬紧嘴唇,胳膊肘用力撑起上身。夜叉焦急:“快!有人追来了。”温迪妮使劲,勉强站起来。一阵剧烈的神经痛,双腿似乎离她而去,她怎么也站不住,再次倒下了。
光柱摇晃,急促的脚步声。一片阴影遮挡了温迪妮头顶的星空。“让开!”温迪妮艰难地喊。谷子的脸从阴影中露出,眼睛不停地眨。夜叉厉叫。“让开!”温迪妮声嘶力竭,海就在伸手可及之处。“夜叉,她是危险分子!你走开!”谷子对猫嚷。猫一口咬在他小腿上,男孩没能躲开。猫的利齿嵌进他的肌肉,血顿时流淌出来。
浓重的腥热味道扑面而来,那是鲜血的味道。Coral!Coral!温迪妮低唤。她竟然爬了起来,一寸一寸逼近谷子。“别过来!别过来!”谷子惊惧,连连后退。一股钻心的疼痛从腿上传来,谷子险些痛晕过去。夜叉猛地甩头,将一块肉吐在地上。
“谷子!”林霖奔来扶住男孩,“谷子,你怎么了?”谷子指着温迪妮,惊骇得说不出话。温迪妮的目光涣散慌乱,呼吸粗重急促。
刹那,银灰的枪口顶住温迪妮的额头。“别动,”林霖的声音紧张,“我不想这样对你。但是你别动。”
温迪妮颤抖。这皮肤黧黑,有一头浓密头发的青年正用枪指着自己的头。而在mud里,他千百次义无反顾地救自己于危难之中。
“Pirate!”第一次,温迪妮将这名字喊出声来,泪水终于簌簌滚落。
林霖愣住。网络空间和真实世界瞬间重叠在一起。“Silence?”他半惊半疑。
“让我走。我只想回海里去。”温迪妮恳求。
握枪的手微微下垂,林霖迟疑不决。
“林哥,她很危险!”谷子愤恨地喊。
“让我走!”
林霖的目光在谷子和温迪妮身上徘徊,枪重新举了起来。“温迪妮,请你跟我回监测站。”他大声说。
温迪妮的时间突然在林霖声音中停滞了。在她眼前,网络世界一片片粉碎得无法收拾,而真实世界远远退到了海的那面。有谁可以信任?有谁能够依赖?与其活在这孤独绝望的人间,倒不如死了吧!她径直走向大海,走过林霖身边。林霖没有开枪。
这家伙并没有开枪的勇气呢,温迪妮冷笑。他和海里的他们真是相似。
星光下海水粼粼闪动,海水涌来亲吻温迪妮疲倦的脚。夜叉不能跟着她了,哀叫。“夜叉,”她紧紧拥抱薮猫,“我们要分开了。保重!”她直起腰,大踏步走进海水中。
“林霖!”谷子大喊。
“站住!别动!”林霖喝道,扣动扳机。
温迪妮的后背忽然僵直了,她缓缓地、缓缓地向前扑去,栽倒在海水中。
夜叉惊叫。谷子拽紧林霖的衣襟。林霖的呼吸都停顿了,不敢相信如此轻易就制服了她。半晌,他喘上气来,甩开谷子走过去检查。温迪妮的身体半埋在海砂中。
“没办法,谁让你是海底人。”林霖低头喟叹,“你放心,谷子会照顾好夜叉。”
星空绚烂,海水的滋味甜美如酒,可是谁的声音这么冰冷,冰冷若刀。Coral,我还以为剥夺任何一种生命的生存都是不道德的。月光,波涛起伏的海洋,红色的大街和牌坊,明亮整洁的电脑机房……世界在温迪妮记忆中快速旋转。我本来还可以活,温迪妮右手握住那胶囊,可我多么愚蠢地丧失了机会。我就要落在追捕者手中了!
林霖把温迪妮的身子翻过来。温迪妮睁开双眼,喜悦和惋惜掠过她的眼睛。林霖一惊。那黑色胶囊已经送到了他鼻前。
有些什么气味在空气中飘散。林霖还来不及感觉,眼前就是一黑,他只听见谷子凄厉的叫声,这是他听到的世界最后的声音。
5:25 石塔湾
天色大亮,黎明呼啸的冷风敲打着监测站的大门。海面上滚动着薄薄的雾气,整个海湾被宁静所包围,除了风偶尔卷起沙砾跳舞。植物和动物都还在熟睡之中,丝毫不知道夜晚海滩上发生过的变故。
他苏醒了,脖颈有些僵硬,背部也在胀痛。他站起来,扭动身体。四周的一切既熟悉又陌生。他转动头,让绷紧的肌肉松弛下来。
几步外,一个男孩躺在沙石里。他走过去,他的手脚动作还不能协调,三番五次摔跤。终于,他把男孩拖抱到海边,将海水浇在男孩脸上。
“噢!林霖!”男孩苏醒,抱住他不放,“好可怕呀!”
“林霖?”他重复。耳熟的名字。
“林霖,林哥,你没事吧?我是谷子!那个温迪妮真可怕!”
林霖,这是他的名字。是的,他叫林霖。他明白了,记忆中这名字后面有无数的超级链结,每个链结都包含喜怒悲欢的生活内容。这名字给他带来些微的不舒服,但他很快就适应了。
“温迪妮在哪里?”
“我不知道,我什么也没看清就昏过去了。”谷子依然胆战心惊。
他再一次环视四周,渐渐明亮的沙滩上,白色的东西星星点点,都已经凝固了。在那些东西中,手表和旅行鞋格外醒目。他弯腰拾起表戴上,表有条不紊地走动着。一只灰色薮猫忽然从沙地中站立起来。
“她死了?”谷子躲在他身后,小心地问。
“是,某种程度上她死了。夜叉,”他温柔地叫,“夜叉。”
夜叉弓紧背,吱吱叫。他听不懂猫在说什么,便和蔼地伸出手。猫警觉地后退,退得远远的。他不禁抚摸后脑,那里平滑如常,伤口已经快速愈合了。
薄雾散尽,淡红的晨曦出现在东方天空,大海清晰了。这是一片广阔无垠的水域,小小的海湾只能接触到它的一角。晨风拂过,海面轻柔波动,仿佛情人敞开的胸怀。他捧起海水,贪婪地连喝了好几大口。
“林哥,我们现在怎么办?”谷子胆怯地望着他的背影。
“等待。”他回答。他握紧拳头,关节间发出悦耳的劈啪声,手腕上青筋跳动。这是一双强劲有力的手,他望着它,小心转动、伸展、开合,手似乎拥有另一个生命,但是受他支配。手表指针指到了6上,他盯住这个数字:海洋与陆地的记忆交织出现在表盘上,斑驳而光怪陆离。他摇晃手,那些记忆瞬间消散了。现在,一种新的生活将在他面前开始,他不能窥视其中的内容,但他知道,他将和这生活融为一体。
隐隐地,从省城所在的西南方向,传来直升机螺旋桨的声音。
追捕者将到。他抬起头,侧耳谛听。
注释:
①薮(读“擞”音)猫:非洲的一种野猫,体型不大但迅猛矫健。
②赤潮:海洋中浮游生物急剧繁殖而形成的大面积海水污染。这时的海水由于浅层被浮游生物覆盖,海水处于无氧或缺氧状态,导致海洋其它生物大量死亡。同时,浮游生物还会分泌有害毒素,威胁海洋其它生物的生存。硅藻形成的赤潮为红褐色,比较常见。
③拍(beat):正在设定中的网络时间。小说中假定已经被正式使用。1拍为86.4秒,1天为1000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