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未来的某个时代,青藏高原重新沉没入海中。洋面像一块大布般舒展地蠕动着,谁也看不出其下竟埋葬着本星球的最高峰。
蛇颈龙已经成为了这里的主人。它们成群出没,戏水长歌。
藏人的后代也繁衍了下来,但已人丁稀少,而且都成为了渔民。男人们承担起了出海捕鱼的重任,而把女人留在家中,但他们的男孩,是要随船出行的。这是此间的习俗。
海边有一个叫“昌都”的渔村,村里有一个孩子,名叫阿密,这年十二岁。他父母早亡,与叫阿玛的姐姐同住,他亦是那些小船上的一员。
然而,这天半夜,阿密突发高烧,昏迷不醒。
这怪病来得沉重,次日,他不能随船队出发了。
两天两夜,他都没有醒来0阿玛用了各种救治的方法,也不能收到一点功效。这可急煞了做姐姐的。
“听说,这种情况,是必须求神的。”阿玛思忖。
她便背起阿密,出得门来。她气喘吁吁走了十多里道路,来到了此间惟一的海神庙。
这虽是一间不大且很简陋的庙宇,却有许多人问津,或祈祷早生小孩,或祝愿男人平安归来。
海神是一个中年人的形象,用珊瑚、卵石和泥土塑成,神秘的微笑挂在嘴角,像是随时要抖落下来。
阿玛也跪下祈祷,她请求海神保佑弟弟康复。
她做完这一切,转眼看弟弟,见他仍然痛苦地闭着双眼。她便背着他走出庙门。
这时,她看见庙前的空地上聚满了人。刚才还没有这些人呢,她好奇地凑上去。
人群围着一个长相和打扮奇异的男人,听他说话。
这个人的脑袋整个罩在一顶球形的透明帽子里,身着打鱼人从未见过的金光闪闪的连裤服,正讲得眉飞色舞。
阿玛慢慢听明白了,这是一个外星人!他的飞船经过地球附近时,发生了小小的机械故障,便临时降落在这里。等检修好后,他是要很快离去的。
她以前没有见过外星人,不禁多看了几眼。她只听说过满天的星星上面,都居住着人类的移民。但他们极少回来。
而最为惊人的是外星人谈话的内容。他说,这一带本是极高的山峰,后来地壳变动,才成为了汪洋大海!
他还说,这里曾有着巨大的宫殿,住着高贵的神王。庙宇不是这样的,人们信奉另样的神灵,而不是海神。海神,算什么呀。
大家听得瞠目结舌,许多人露出了不相信的神态。年轻人笑了起来,老人直摇头,阿玛自然也是不相信的。
她忧心弟弟的病情,正准备离去,却感到背上的人儿在动。侧头一看,见阿密竟清醒了过来,活泼泼地转动黑眼珠,出神地打量外星人。
阿密似乎对外星人的话特别感到兴趣,专注地聆听。外星人也注意地看了他一眼。
看阿密的神色,似乎病情已有大的好转。阿玛心中一喜,便背着他离开,阿密却恋恋不舍地频频回头。
回到家,弟弟的病果真全好了。阿玛自然把这归于求神的结果,却又感到有些离奇。外星人的一幕,是一个意外的插曲。
但此后,阿密却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他死活也不跟大人们出海。任姐姐劝说,任叔叔们威胁,也哭喊着要呆在陆上。
他看那海的眼神,竟夹杂着恐惧。这让人叹息。最后,人们无奈,只好把他留在家中。
孩子这才平静下来。从此,每天一大早,他便坐在海边发呆,直到姐姐叫他吃饭,才回到家。也不知他在想什么。
“这样下去,这孩子要成为废物的。”村里的人念叨。
阿玛很是着急,心以为,这是高烧的后遗症。但弟弟虽然不愿出海,眼神却仍是灵活扑闪的,思维也不迟钝,倒又不像是得了什么病。
“或者,是因为那天听到外星人说的什么了吗?”她忽然想到,一直便有传说,外星人是会施魔法的。
她问弟弟,是否是听了外星人的话,才不想出海的。
阿密竟然使劲地点起头来。姐姐谅讶地看见,弟弟眼中竟含着晶莹的光亮。偶然路过的外星人,说了一番神神叨叨的话,竟使弟弟这样了,这并非好兆头。
“那不是我们能去思想的。”她说,“连大人们都不曾有人想过,你想这些,对自己没有好处。”
“我从没有见过山峰。山峰,是什么样子呢?”阿密仰着脸,看着了无一物的海天,茫然地发问。
“我也没有见过。这跟我们的生活没有关系,所以,想也无益。弟弟,咱们回家去吧。”
“我们的家在那里。”阿密指了指大海。
大海正在阳光下极其缓慢地翻卷。海面光焰灿烂,映亮了半个天空。蛇颈龙的歌声震耳欲聋。海平线虚实不定,若有若无。千万朵彩云从头顶上方飞流而过。空无一人,看不见庞大的船队。男人们都已远在天边。阿玛忽感孤立无援,觉得那海水真的莫测深浅。
忽然,大海幻化成一座座山峰,朝姐弟俩压下来。
姐姐很吃惊,也很慌张和畏惧,忙一把捉住弟弟的手,飞快拉着他回到家中。
次日,她去求海神,请他帮忙消除外星人施在弟弟身上的魔法。
但阿密却越来越沉湎于他的幻觉。
这天,他来到海边,看着大海,他面部的表情,如同往日一样惮畏,心里其实却很喜悦。
他感受到自己与那里的神秘联系。
有两头蛇颈龙游到岸边,好奇地朝孩子张望。阿密道:“蛇颈龙啊,你能帮我的忙吗?”
蛇颈龙只是歪着头,静静看着他。
“带我到深海中去吧,去看一看那山峰和神宫的样子!拜托了,只有你们能办到。我们人类的木船,仅仅可以航行在海洋的表面上!”
蛇颈龙不言语,喷了一下鼻子,掉转头,忽啦一声潜入海中。
阿密虽然自己不再出海,但每次渔船回来,他都要细心检查网罟,看捞上了什么东西。
一次,果真在鱼虾堆中发现了一样异物。
是一把银色的小壶,长着一个可爱的小嘴。上面刻画着曲曲拐拐的文字。
又一次,捡出了一个铜轮。用手一拨弄,竟轱辘辘转个不停。
其实,这些物件,往常也都被渔民们发现过,但都认为是无用之物,随手又扔回了海中。阿密却悉心搜集起来。
这天,他又来到岸边,等待渔船归来。
渔船尚未归来,他却看见蛇颈龙伏在海滩上,似在等他。
蛇颈龙的身边,搁着一样水淋淋的东西。阿密走过去拾起来,见是一把铜号。他拿起来凑到嘴边,输送过去气息,铜号竟也能呜呜低鸣。和着号声,蛇颈龙也欢愉地婉转吟唱。
此后,蛇颈龙每次都要叼回一些宝贝。
两年过去,阿密已搜集了不少海底稀罕物件,包括奇形怪状的风铃,精致无比的钟铎,还有光泽依旧的念珠。姐姐多次威胁要把它们扔掉,但最后又拗不过阿密。
“弟弟脑子有病了,真是个可怜的孩子。让他自个儿找点乐子吧。”她想。
还好,因为父母双亡,船队总是接济他们,生活还不成问题。
但以后呢?阿密成人之后呢?他能靠这些不能吃不能用的东西养活自己么?姐姐陷入了忧虑。
阿密却丝毫不为自己的前途着想,他只是企盼着,星际间还会有人来。他要向他们亲口询问,那曾经存在过的世界,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夜一夜,他怅然仰望海洋上空的繁星。只有那远在天涯的人们,才知道藏人真实的过去。
但自从那外星人偶然降临后,却再没有人来了。
地球,是被遗忘的角落。小小的阿密,感受到了被抛弃的自卑,而他的父辈们却不觉得。
又过了一年,阿密十五岁了。姐姐终于要出嫁了,临行前,她放心不下弟弟,含着泪对他说:“弟弟,你跟我走吧。我说好了,你到新家去住。他们家也可怜你,愿意接纳你。”
阿密把头摇得拨浪鼓似的,倔犟地把头扭向大海。
阿玛的丈夫也如是劝说。他本是不愿让一个外人入住的,但他深爱着阿密的姐姐,也便爱屋及乌了。
“跟你姐去吧,看你又不能自理。”
阿密仍固执地摇头。
百般劝说无奈,大人也烦了,最后,姐姐只好说:“那么,你要学会照顾好自己。我会常回来看你的。”
阿玛抹着眼泪走了。
她履行自己的诺言,很快就回来了,带来了许多吃穿用品,但眼前的情形使她大吃一惊。旧屋里的家具大都被弟弟扔了出去,那些来自深海的物件,原来都凌乱地堆在角落里,现在都整齐地摆放在最显眼的位置。阿密已把家改造成了一间陈列室。
“姐姐,我还需要一些架子,有格子的那种,这样,我就可以为它们分门别类了!”阿密神采飞扬地嚷嚷。
阿玛心里一阵难受和感动,点点头便答应了弟弟的请求,回去后,真的做了一些架子,送了过来。阿密高兴坏了。
“姐姐,物品越来越多,这一间屋子不够了,我想再建几间。”
建新房不是小事,阿玛有些躇踌,但总是可怜着弟弟,回去斗胆跟男人一说,善良的他竟一口同意了。夫妇俩雇请了一些人来施工。阿玛不明白,自己怎会这样纵容弟弟的妄想。
难道,她也不知不觉中了那外星人的魔法?
新屋建成了,可以搁很多的东西了。阿密每天更加忙个不停。
阿玛每次回来,都会看见变化。最大的变化,是阿密用卵石和沙土建造了许多模型。
他兴奋地一一指着它们对姐姐说:“这是神山,这是神宫,这是神水流经的渠道!山脚是村庄和城市,人们种植作物和饲养动物,而不捕鱼。”
阿玛很吃惊,也第一次为弟弟感到骄做,因为那些东西,的确做得惟妙惟肖,巧夺天工。
阿密说,这些大都是他想像出来的,有的是做梦做到的。他的梦很离奇。
他还梦见人死后变成鱼,鱼又变成蛇颈龙,蛇颈龙变成什么呢?又变回人了。如此,世间的一切,便这样永恒地轮回着。
他还梦到,很多人来参观他搜集的物品。他开始收门票,以此养活自己。说得连姐姐也笑了。
但实际上,没有人来看。人们要忙着打鱼。惟一的观众,便是他的姐姐,但阿密已很满足了。
然而,终于有一无,天气预报说要刮强台风。人们都早早撤到了安全地带,只有阿密端坐在房中,脸上显露出无比的镇静。
姐姐听到了消息,着急地朝弟弟住的地方赶来。不料台风提前刮了起来,她被阻在半路,心急火燎。
等风小将下去,已是两天后的事情了。匆匆赶到后,阿玛看见,弟弟住的地方,他的陈列室,已夷为平地。
“阿密!你在哪里?”她哭喊着。但是没有回答。
大海疲惫地喘息着,无数的泡沫如人眼般明灭不定。蛇颈龙一头都不见了。
阿玛声嘶力竭的声音在白浪滔天的海面上翻飞。
过了一年,西藏上空出现了密密麻麻的飞船,把太阳都遮蔽了。
外星人蜂拥而至,前来考察人类最伟大的发源地。
大规模、高科技的水底考古开始实施,大量文物被发掘了出来。暴露出的事实,让整个宇宙万分吃惊!
随后,是一个又一个的研究中心,一条又一条的旅游线路的建立。
当地的藏人放弃了打鱼,从事起利润丰厚的旅游业。他们靠外星人,或者说是他们远古的遗产,迅速地发了大财。
在海边,也建立了庞大的博物馆,陈列着古代的文物,以及复原的古代遗址的模型,那模型竟与阿密想像和梦境中的如出一辙。
但没有人想起那个痴痴的孩子,直到有一天,海边出现了一座他的塑像。
“这是谁呀?”外星人和藏人都惊疑地问。
每天,夕阳西下时,便有一个女人,来到塑像面前,默默地祈祷,任海凤吹拂起她黑黑的长发。明月升起来,她仍不走,这时,几千头蛇颈龙齐聚在岸边,引吭高歌,如诉如泣。
但是,有一天,塑像却奇怪地消失了。
有人看见,在那个风和日丽的日子里,它从基座处忽然断裂,自动地移行了起来,一寸寸滑到岸边,最后歪歪斜斜依靠自身的重力,一头栽入到海中。
这真是一件神异之事!
那个女人,从此再也见不着了。
洋面像一块大布般舒展地蠕动着。巨大的山峦,就在这水体下起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