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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面拼盘》全文__作者:李忆仁

发布时间:2023-07-12 20:49: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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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一 蛋

事情的开始就是个错误。我的意思是从一开始我就会把事情搞砸,但当时我没有预料到,就像每一个相信宿命的人,沿着掌纹一直走下去,这期间充满了激情和愉快,可到头来却发现他的血液并不适合这种黏稠而强烈的旅程。

我是在街角的一家小书店里认识伊蝶的。和每一个复杂的矛盾体一样,一方面她沉静务实,积极地参与社会活动,购物、投票、社交、恋爱以及干其它什么你都会干的事;而另一方面,她是个超然物外的旁观者,充满灵性,敏感脆弱,有一种我无法体验的奇妙的触觉,或者说有一个坚硬的壳子。那时候,在书架上发黄的书籍间隔中,我第一眼看见她的时候,她的身上仿佛充满了静电。

于是我走过去和她搭讪,之后是留下她的电话号码,和她共进晚餐,以及每天拜托邮递员去敲她家的大门。一句话,我被她迷住了。

我要怎么才能形容她呢?古老的传统产物,或者现代城市大街上的一双宁静深邃的眼睛?我不知道。她给我的感觉就是一本蒙了厚厚灰尘的平装本诗集。她和我谈话的时候,我不自觉地抽动鼻子,好像想弄清楚那种充满我鼻腔的唐朝的、宋朝的或者别的任何朝代的气息究竟是什么东西。我自信我的知识面并不狭窄,凭着推论和灵感理解这个世界,而她的这种理解方式属于那些老式图书馆,在互联网上我找不到它们。

“你是个能够很快适应这个世界的人,就像沙漠里的蜥蜴。”她对我说,“我不是。我总是充满迷惑,你看这个城市,它像刚浇过水的热带植物,发疯一样地生长,快得像鼓手在慢歌里打九连音,我跟不上它,我的节奏感太差了。有很多和我一样的人,他们看着庞大的机器发呆,因为它们让他不得不去领失业救济,在除夕晚上继续工作。城市的街道形成一个锐角,把他们逼到了边缘,立于危崖,这不是人和自然的战斗,他们没有和骆驼一样的耐力,所以成了失败者。我在想,有一天我也会被打败,像那些人一样。”

我说:“我崇尚个人奋斗,我想,因为这是个强者生存的世界0”

她低下头嫣然一笑:“尼采。”

我点点头,说:“他的话有点冷酷,可是不无道理。现在不是氏族公社,我们面对的也不是猎物和山顶洞穴,我们得面对现代社会内部的自然法则。”

她没有说话,静静地出神,然后对我笑了:“我们为什么要讨论这么沉重的话题,放轻松些吧,我们可不是哲学家。”

在办公室里,我怔怔地想着她和她的话发呆,一点也没注意到有一只不合时宜的、骨节粗大的手指重重地敲我的桌子,但我感觉到了一个庞大身躯投影在我身上。我抬起头,看见了我的上司,他的绰号是“尼禄”,同那个古罗马著名的暴君一样,他以手段残酷和生性风流来建立他的权威,让所有和我一样的小家伙诚惶诚恐。

他对我说:“你过来一下。”

在他的宫殿里,我小心翼翼地站着,注意所有应注意的细节和谦卑的礼仪。他问:“你的那个程序怎么样了?”

“弄好了,我的小组工作都很卖力,我们很快就把它弄出来了……昨天,工厂把它拿走了,市场部和发展组的人已经做好准备。”

“很好。”他平静地说,“它会把所有的市场抢过来的。这是一场战斗,你们都是突击队员,是天生的杀手,我想说的是,你们割断敌人的喉咙时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是的。”我点头表示同意。我喜欢这种带点血腥气的比喻,尽管我一点也不喜欢面前这个好战派的军阀。

他笑了,点燃一支雪茄,不经意似的问:“听说你在约会?”

“是啊,有什么不对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了解那个人吗?你知道她的工作是什么吗?”

我想了想,回答:“我们刚刚开始,她是个好姑娘,但她没跟我说工作的事,也从不问我的职业。她有点……有点喜欢和人保持距离,你知道事情还没到那一步,我们正在相互了解的过程中。为什么问这个?”

“小心啊!”他说,“我不是说约会。你明白我的意思,老李昨天离开了,去了双曲线程序公司,为了一个女人。一个猎头公司的商业间谍,挖走了我的突击队员。我说过这是一场战争,我不想失去你。”

“你不会的。”我说,心里却反感得要命。

我回到我的办公室,坐下来,想他的话。放屁!他是个臆想狂和神经衰弱症患者,因为他成天和人勾心斗角,在商场上尔虞我诈,患了过度敏感症,像刺猬一样防备着,像蝎子一样随时准备给入侵者致命一蜇。我打开电脑,忘了他,开始写我最后一点程序的尾巴。

我的工作富有诗意,我写的是一种“超文本小说”程序,像母鸡一样孵化一个故事,在二十世纪末、二十一世纪初“超文本小说”开始流行,是网络小说文本的一种。传统意义的小说大体是这样的:既定的人物,完整的故事,贯穿始终的线索,出乎意料的结局……可“超文本小说”完全没有这些,它只有一个大概的故事,就像一棵树的树干,而所有的人物、故事、线索和结局都是未设定的,仿佛树的枝蔓。在某一转折处会有一个链接,通向故事的一个发展方向,和一个与众不同的结局。许许多多的链接就会有许许多多的发展方向和结局,导致一棵故事树的出现,因而故事的发展将由读者自己选择。一句话说:“超文本小说”强调的是互动性。一个故事也许会有一千种结局。而在一本“超文本”侦探小说中,读者不是读者,也不是华生,而是大侦探福尔摩斯。

可再好的树都是人栽的,再好的“超文本小说”都是人写的。每一个非体系链接后的故事必须有人写,才能营造一个无限的阅读空间。这是由当时的技术条件决定的。然而我们突破了这种局限,设计了一种能够自我繁衍的程序,我们称之为“蛋程序”。老式的“超文本小说”是一棵故事树,而起初在繁衍程序上的“超文本”则是一个“故事蛋”。这种程序,其实是一种称为遗传算法的编程方法,即仿照生物遗传中通过交叉的突变改变基因密码的特性,来计算交叉和变异,改变数列的排列,获得准最优解。然后按一定基准反复淘汰、选择,获得最优解。也就是说,这种程序的小说可以把原始故事的概念、意图、主题、写作方式和情节按排列组合来交配、繁衍和进化,自动生出一个又一个精妙绝伦的非体系链接的“蛋”。在一本“故事蛋·超文本”侦探小说中,读者不是华生,也不是福尔摩斯,而是作案者本人。故事的发展完全是随机的,任由读者的个性、喜好或生存观来决定。

当我写这个程序的尾巴时,我想起来该给她打个电话了。我接通她的手机,说:“伊蝶,是我。”

“你好,我正想着你呢。”

“是吗?我也一样。你怎么样?”

“很好。有什么事吗?”

“我最近有点忙,可能有几天不过去了。”

“……”

“我会一直想你的,下个周末我就会空闲出来的。”

“我给你的礼物收到了吗?”

我看着桌上的一本书,《灰烬》,作者:12点。说:“收到了,很不错,可以说很绝妙。它的一些情节很能激发我的灵感。”

“真的吗?很高兴你喜欢它。”

“我想着你呢。”我说,“下周末见。”

“再见。”

我挂了电话,然后开始工作。

这是令人激动的一周,我们的产品打入了市场,大获全胜,有点像成吉思汗的铁甲骑兵,所到之处都是我们的旗帜,这种感觉奇妙得令我浑身颤抖。我再不是一个单枪匹马的突击队员了,而是一个深谙领军之道、精通战略的大将,所有的对手都被我们打垮,市场是我们的,金钱滚滚而来,拦都拦不住。我们用香槟来庆祝,定了外卖蛋糕,喝得一塌糊涂。在醉醺醺中我还发表了一个演讲,跳到桌子上,搂着“尼禄”又跳又唱。

我兴奋极了!没到周末,就迫不及待地去了伊蝶家。

她和往常一样微笑,平静,仿佛皇后一样质朴,但我没发觉她眼睛深处的忧郁。我把带来的香槟撂在桌子上,然后迫不及待地跟她讲我的发迹史。她微笑地倾听,一如往日。最后她靠过来,把脸埋在我的肩头,我感到她浑身颤抖,然后发觉她无声地哭了。

我吓了一跳,搂住她,拍着她的肩膀,说:“别害怕!别害怕!我在这儿呢。”

她哭着,一直哭,直到最后,她停止哭泣,擦干眼泪,看着我说:“瞧我多孩子气,我把气氛搞砸了。对不起。”

“你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快告诉我!”

她又忍不住哭起来,很久以后,她终于停住了,说:“你看,弱者终究是弱者。我总是充满迷惑,像个傻孩子。可是我被打败了,就这么简单。‘唰’,我被老板从花名册上抹去了。”

“出了什么事?快告诉我吧,我快要疯了!”

她拿出一本书,说:“我的书被退回了。他们说不要这种只有一种结局的书,印刷厂也不印它们,因为它们也快坚持不下去了,所有的传煤出版商都在刻光盘——‘故事蛋·太空谍影’。他们不出我的书了!我失业了!”

我惊呆了,拿起那本书,《在黑暗中徘徊》,作者:12点。

我说过,事情的开始就是个错误。我的意思是从一开始我就会把事情搞砸,但当时我没有预料到,就像每一个相信宿命的人,沿着掌纹一直走下去,这期间充满了激情和愉快,可到头来却发现他的血液并不适合这种黏稠而强烈的旅程。

故事二 精美的谋杀

林之灵从病房走出来,靠在雪白的墙壁上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她看见严峻从长长的走廊尽头走过来,他背后的窗子外阳光灿烂,但在这冰冷肃穆的长廊里,光线把他的影子拉长,仿佛他是来自世界边缘,带着先知预言的使者。

他在她面前停下,用那种仿佛已经洞悉了某种秘密的眼神看着她,说:“他怎么样?”

林之灵耸耸肩,做出一副很轻松的样子,说:“很乐观,恐怕轮不到你出场了。”

严峻残酷地笑了,充满讥诮地说:“这跟我得到的消息不一样,刚才老何找我说了,你明白我的意思,我要做好准备了。”

林之灵说不出话来,她看着面前这个冷漠的男人,奇怪他这样无动于衷,就像一尊冰雕的石像,连呼出来的气息都带着冰屑,而他的眼睛更充满北极永冻的严寒。她心里说不出的厌烦,有一种渴望站在楼顶大声呼喊的冲动。而她现在最希望的是面前这个男人赶快让开,别挡着她的路。

严峻说:“他的家属在外面等着呢,我们得过去把事情说清楚。”

他们一起出来,走进大厅。一个满脸憔悴、神色忧伤的中年女人站在那里,旁边是两个生气盎然的青年。林之灵心中一阵剧痛,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严峻觉察到她的退缩,不禁轻轻地一笑,推了推她:“走吧,他们在等着我们呢。”

他们走过去,女人和青年急忙站起来,扮作笑脸,带着讨好的谦卑。林之灵心里叹了口气,尽量压抑住恼人的情绪,不动声色地说:“你们好,我是林医生,这位是严医生。”

看见严峻的时候,他们的脸上露出一抹深深的恐惧,一个青年颤抖着说:“你是那个……那个杀手医生?”

严峻没理他,看着林之灵,后者低下头,嗫嚅地说:“我们今天早上停止给张先生服药,你明白我的意思……”

女人后退了几步,面色苍白,目光中充满了迷茫和畏惧,然后她捂住脸,说:“我一点儿也不明白,你说什么?真的,我不明白……”

林之灵低声说:“对不起。”

女人坐了下来,她的眼泪仿佛早已干涸,如同干裂的沙漠一样,脸上的表情冻结了,更像孩子在噩梦里遇见无法描述的妖怪,刹那间被吓呆了。而两个青年就那样地站着,然后泪水无声地流下来。

林之灵不知道应该做些什么,只是傻傻地说:“对不起,我们尽了全力,对不起……”

严峻走了上来,把她从尴尬的境地解救出来,让她禁不住有点感激他。他对那悲伤的一家人说:“对不起,我很难过,希望你们保重自己,节哀顺变。”

那个有着清澈目光的青年看着他,嘶哑着嗓子说:“我知道你!你上过电视,你是奉地狱的使命,来夺走我爸爸的吗?”

严峻目光沉静地看着他,沉默少顷,说:“是的。”

林之灵一震,惊异地看着他,仿佛在看一条蛇,或者其它什么冷血动物。在这个时刻,他竟然还能说出如此无情的话,好像一把闪着寒光的手术刀,不动声色地划开皮肤,把赤裸裸的血肉暴露出来。

严峻镇静自若地说:“您的父亲患的是不治之症,没人能救他,这一点恐怕你们也明白。这半年来,他一直在剧烈的痛苦中挣扎,靠吗啡和神经镇静剂来止痛。但我很难过地说,他的生命恐怕已经走到了尽头。他本人恳请我们,医院,能把他从痛苦中解脱出来。我就是为了这个目的来的。”

女人抬起头,直勾勾地盯着他,问:“他真的痛苦吗?”

“是的。这一点林医生可以作证。他每日每夜都在受着非人能承受的折磨。生命的完结对他来说,是一种解脱。”

“真的吗?你怎么……做?”

“一种神经冻结剂!片刻之间就会让神经冷却,冻结。他一点痛苦也感觉不到,甚至在冻结过程中刺激了多巴胺分泌,他还会有快感,当然只是一瞬间。”严峻笑了笑,“他会感激你们的。女士,他并不会死,他的灵魂会快乐地飘浮着,我想那是一种我们都无法体验的快乐。他再不会受肉体的痛苦了,仅仅一瞬间,他就解脱了。”

“真的吗?你说的……是真的吗?”

“我保证!女士,这儿有一点必要的法律手续……”

严峻说着的时候,林之灵退了出来,走到楼梯口,她感觉脚发软,身子如在虚空中飘浮,无处借力,只好坐了下来。她想着那个垂死的病人,她记得他的名字——她记得住每个病人的名字。张向荣,欣欣向荣,一个充满生命力的名字,让她想起田野里怒放的向日葵,或者她家后院中新长出来的雏菊。可现在他躺在床上,身上插满了管子,脑子里渴望医生再给他打一针吗啡,要不就睁着一双巫师般的眼睛看着她,仿佛在问她有关生死的问题。她情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寒战,觉得脸上黏乎乎的,有些湿滑。她知道那是她的泪水,感情的崩溃似乎不需要任何理由,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只觉得内心苍白无助,像在噩梦的深海中不停地下潜,没带呼吸面罩,胸口发堵,吸不进气来。

严峻站在转角处盯着她,忘了走过去。一颗晶莹的滴落的泪水迷住了他,仿佛世间所有被纯粹的或庄严的东西迷住的人一样。小小的楼梯间里似乎充满了巨大的悲怆,却又那么的肃穆。他不禁觉得有些迷惑了。

“严峻?”林之灵停止了哭泣,问。

“是我。”他好像有点尴尬,走了过去。

“你被迷住了吗?”

“什么?”他吓了一跳,好像内心被人看穿。

“谋杀!这种精美的、合法的谋杀,对你是一件艺术品?或者对你来说,谋杀就像玩一场梭哈,你上瘾了吗?”

“是又怎么样?”他转眼就冷冰冰地回答,“不要把你的失败归咎到我的头上。”说完转身而去。

此后的许多天严峻一直很烦躁,他脑海里总是浮现出那天在楼梯间里的场景。老式的木楼梯,带紫色窗棂的大窗子,光的线条的流动以及穿白衣的、哭泣的女人。就像梦一样,带着飘幻的颜色,纠缠他。他骂自己,是工作的时间太久了,接触的死亡太多了,他的心也变得敏感起来了吗?他的情感也变得像女人一样脆弱了么?他……需要休息了吗?

他去找了老何。

老何盯着他看了半天,最后说:“好吧。我同意,你去休假三周,按时回来!”

他在庞大的医院里无目的地走,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去哪儿。最后他停下来,发现自己站在林之灵办公室的门口。他犹豫了一下,敲敲门,没人,门虚掩着,他推门走了进去。屋子空无一人,像每个医生的房间一样,整洁,干净,一尘不染。严峻坐下来,想等她回来,随手拿起了桌上一本书,《最后一个人》。他看过这本书,书里谈论着死亡和生存的问题,充满了伤感调子。他翻开书的扉页,发现上面题了一首散文诗:

我曾经以为,一切的一切是水中幻象,一触就会消失如同昙花一现。人们的存在不过是时空的偶然,像梦一样脆弱,轻易地扭曲变幻。

自然在母体中孕育悸动,在残酷的选择里生死循环。你可否想像远古?我们的祖先只拥有鳃和鳞片,但他们游出了盐海,踏上荒原,刻下文字,点起了火焰。

我感谢上天深深的眷顾,赐予我感知和灵魂的体验。让我能听见所有的花都在黑夜里悄然绽放,看见夜空里宇宙的无穷无限。告诉我每个生命都有名字和思想,在田野里他们自由爱恋。

我感谢上天赐予我身体,让我像动物一样美丽而坚韧。奇异的眼睛,充满宁静和冒险,跳动的肌肉,带着电。我们可以奔跑和自由地思想,直到我们疲倦,躺在星辉下睡眠。

我们的生命是存在的奇迹,我们的自由是对规则的背叛。我们的出生源于母亲的勇敢,我们的力量是梦想之源。我们赤裸而来,也将赤裸而去,只留下水中幻象,和存在者的证言。

林之灵

他静静地把诗读完,然后站起来走出去,在门口他遇见了小卢。“嗯?你找小林啊。我刚才看见她上楼顶去了,她每天中午都去。”

他推开铁门,走上楼顶。来到一个空旷的场地,这儿堆满了废弃的线圈和仪器,生了锈的风向标“吱吱”地转动着,风很大,但沁人心脾。林之灵站在栏杆边,背影说不出的孤单。

他走过去,站在她身边,俯瞰城市。她微微一笑,说:“这儿是个世外桃源,是吗?”

“……”

她转过头,问:“你怎么啦?”

“我要休大假了。”

“是吗?恭喜你了。”

他看着她,问:“我知道我们之间有隔阂,我也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你要这么执著?”

她淡淡地说:“你呢,你又为什么?”

他想了想说:“因为这是我的工作,我是地狱使者。”

她轻轻地笑起来。“我知道原因。”她指着脚下的城市说,“你是要执行城市里的自然选择。我想明白了。”

他沉默了片刻,说:“人们在这儿过得太舒适了。城市!为他们挡住了自然的选择,而外面是个裸身在狼群的世界。自然拿了一把粗眼筛子,随意筛动,不合格的人就会从网眼中漏下去,几百万年来,人不是就这样进化来的吗?优胜劣汰,适者生存,留下来的人具有优良的遗传特性。可你看现在,优质的医疗,完善的服务,还有你的责任感,都把他们宠坏了。比如说血友病,几千年前只有很少一部分人得,是一种贵族病,但现在呢,他们形成了一个种群,越来越壮大,劣质基因得以保存,流传下来。都是因为受到包括你在内的医生们的无微不至的医疗。”

林之灵叹了一口气:“危险的思想。”

“但是很现实,你无法否认。就像你的那些苟延残喘……对不起,那些靠着金钱和精力维持的半死者,你救不活他们,但他们还在浪费……对不起,我是说他们……”

“我明白你的意思,你不必跟我解释,也不必说对不起。”

严峻沉默了,过了很久,他问:“你呢,你为什么这么执著?”

林之灵不说话,悠悠地看着远处的天空。然后她说:“小时候我身体很差,经常住医院,我讨厌吃药,讨厌被人照顾。有时候觉得自己是个没用的人,还不如死了。后来有一次住院,那是我的一个灰色的时期,处在黑色与彩色交界的边缘,抑郁,暴躁,自闭。临床的病友是个十二岁的小男孩儿,得了骨癌,每天疼得……怎么说呢,你知道那种痛。但是他却从不叫嚷,我现在还记得那时候他的眼睛!”她转过脸来,目光炯炯地盯着严峻,“那么凶狠的眼睛!尽管他马上就要死了,瘦得像劈柴,可是他的眼睛那么的凶狠!你知道吗?他让我记了一辈子,现在都忘不了!有时候我在黑夜里惊醒,满脑子都是他的眼睛,他盯着我呢!”

严峻悚然一惊,仿佛有一只冰凉的手轻轻地抚摸他的脊背。他不自觉地缩起来头,而林之灵转过脸,继续凝望大街。

在牧场的木屋里,他想着她,感觉一种新的生命正在自己的体内生长,他好像能听见它成长时自己骨节拔起来的声音。他的脑子里充满幻象,楼梯间那个哭泣的受伤的女人和风向标旁站着的给他讲故事的女人,渐渐幻化在一起,仿佛两滴水珠的融合。严峻不知道他自己在想什么,内心深处渴望着什么,但他却本能地拒绝。可他又无法拒绝,就像行星无法抗拒恒星的引力。他没有办法去接受内心新生的情感,只有逃避,可是一切就都混乱了,满是矛盾,无由的焦躁,内心空虚。

没等假期结束,严峻就回到了城市。

他从老何的办公室走出来,手里拿着一份病例,想着老何的话:“……遗传的基因病,在他们家族史中像一个幽灵,没人能幸免。进化开始就被选为弱者,要不是现代的医疗保障,他们一家族的人早就绝种了。唉!晚期了,发现得又太晚了,他们尽了全力,救不活了,真可惜!老弟,你明白我的意思,该你做好准备了。”

他沿着长廊走。四壁反射着寒冷的光线,让他的心都冰冷了。他一直走到一间病房前,站住,深深地呼吸,然后推开门。林之灵躺在病床上,瘦骨嶙峋,面色惨白,正看着一本厚厚的书。看见他进来,淡淡地笑了:“嗨!你来了。”

严峻努力地笑了笑,说不出话来。

林之灵叹了口气说:“你来得不是时候,地狱使者。我还没有放弃呢!”

她用晶莹清澈的目光盯着他,但在严峻眼中看来,她的眼神竟是那样的凶狠,仿佛一只荒原上孤独跋涉的狼。

故事三 扣子搭错了

郭小蔚的问题是她陷进了单相思的泥沼里。

那天她多喝了两杯,在“时空”酒吧和我聊天的时候,给我分析了她的问题。就像每一个因为单相思而精神错乱的人一样,她的话零乱、混沌,用辞笨拙,缺乏条理,不过我还是差不多懂了她的意思。这些感情的东西基本上都是类似的,就好像三流电视剧的剧情一样,是有公式可推的。我也没把她的话当一回事儿,姑且听之。

最后,我拍着她的肩膀说:“你只有一条路可以走:看破红尘,心如止水。但愿你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她目光直勾勾地看着我,眼神怪异得让我有些发慌:“真的我坚持下去,会有好结果吗?”

“难说。”我叹了一口气,回答,“男人是神秘的动物,他们缺乏理性,更多的像野兽一样思考问题。不,他们不思考,他们一般是凭本能行动,我是说性欲。他们不像女人,女人是曲线柔滑的,就像老子说的,是浑圆的,完美的,善于自我控制的。她们把滚烫得像钢水一样的欲望装在瓶子里,是稳定的,静态的。而男人的每一条肌肉都是有棱有角的,是刚性的,他们的欲望盛在四方盘子里,你轻轻一碰就会四处飞溅。”

郭小蔚笑了笑:“你不也是男人吗?可听起来你却像一个标准的女权主义者。”

我摇头表示这两者大相径庭,说:“我只是陈述事实而已。”然后喝了一大口酒。过了一会儿,她慢慢地、很艰难地说:“他不是男人!”

“不是男人?是啊,世界上有很多男人都是吃软饭的,他们没骨气,不算是男人……”我说,然后我忽然停住,意识到问题的真正所在。我看着她,吸了一口气,仿佛我的肺给冻住凝固了,我说:“他是……双……双性人?”

郭小蔚把脸埋在桌子上,沉默着一言不发。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激动起来:“你你你疯了吗?爱上一个双性人!小姑娘,你不了解双性人,我得给你讲讲,让你明白世界是残酷的!双性人是一群雌雄同体的怪物,一群没有道德约束的异化人。性自由是他们的图腾,他们不担心怀孕,因为在异化手术中他们得到了超强的免疫力,而且如果他们不愿意怀孕,他们会把生育功能割掉。他们的圈子就是一个氏族公社,调情、群居、畸形恋……就是没有真正的婚姻。他们认为感情的核心是新鲜热辣,为此他们一天换一个伴侣,而且没有一点堕落感。你明白吗?你爱上的是一个疯子!”

“是吗?”她漫不经心地回答。

我又倒抽了一口凉气,这是一只快要迷途的小羊羔,受到了魔鬼的诱惑,快要陷进地狱里了。我孜孜不倦地说:“老天爷!你在想什么?那些疯狂的念头缠住你了吗?你不明白,你只是一只刚刚从大学鸡蛋里孵出来的只会‘咯咯’叫的小雏鸡,你不明白你爱上的是另一个世界,另一个完全不同于你的世界。你的人生观、价值观在那里一钱不值!甚至你的道德和伦理基础,也将在一夜之间崩塌。想想看,雌雄同体,每个月随月相的改变而改变性别。作为一个女人,你有时会感觉受到一个男人的诱惑;可在你第二天醒来时,你发现躺在你身边的却是一个女人……”

“不可能,”她打断我说,“双性人的变化是随着月亮盈缺而严格变化的,月亮的引潮力诱发脑内磁极的改变来控制性别基因,指导性别的改变,而并非随意变化。就像一张精准的时刻表,每一次变化都以微秒来计算。”她顿了顿,稍稍提高声调,“我打算去适应他。”

我大吃一惊,说:“这真是恶魔一样的念头!你为什么去看那些书?那些疯狂的科学家写的书,你不知道它们都是撒旦的诗篇吗?小姑娘,你知不知道,就算是技术上毫无问题了,你也要想一想你的道德,你的传统,你的伦理观!你知不知道这些手术是永久性的吗?你要买的是一张单程车票!有去无回。”

“不用你说,我知道。”她说,口气开始不耐烦。

“你知道?好吧,好吧,我问问你,你还知道什么?能给我讲一讲吗?能把你的崭新的价值观告诉你的老朋友吗?”

“当然,我了解得很多。”她说,目光有些疯狂,我闹不清楚究竟是酒精的作用,还是她真的发了疯。她接着说:“主要在大脑里。下丘脑有一段被称为embyros的部分,这是一小块神经细胞,它就是控制人类性别的秘钥。是在孕育期的最早阶段形成的,基本是沿袭女性模式遗传下来。而后一系列的荷尔蒙分泌开始使一部分embyros‘男性化’,使之从女性模式中区别出来。早期的变性手术是通过荷尔蒙注射来抑制原始性状的,那只是隔靴搔痒;而现代的异化手术则通过影响脑内embyros的交叉信号来控制基因染色体条数的搭配。它们的影响外化方式就是通过月球对人类的引力来改变脑内磁极获得的,这种办法很好!使人体内雌雄同体的形式更加有组织,有纪律,根据体内生物钟的人为调节,使人体吻合自然月亮引潮力的改变,不必因为城市的灯火、人类行为模式以及夜行生活而变得紊乱,一切有序可控。”

“啧!啧!听起来你是在描绘一尊庙宇。你的太阳神吗?你把它当成了你的神祗了?”

“得了,老兄,你的脑子太古板了。你是一个恪守传统的家伙。难道你对性有偏见吗?这种异化手术的出现不是解决了很多社会问题吗?同性恋,双性恋,恋物癖……你的问题是你的偏见,你无法接受你世界以外的东西。你难道可以说,你没有一点危险的思想吗?你大学学的是心理学,你清楚得很,每个人心里都有那么一点点变态——请注意,变态在这里是一个科学词汇——老兄,你能否认有时候你有很想砸烂一件精美艺术品的冲动吗?没有?”她神经质地笑起来,喝了一大口酒。

“可人是有理性的!”我有些牵强地回答,自己却明白我的说法对她来说苍白无力。

“但很多东西是与生俱来的,是最原始的,最强有力的!”

我叹了一口气,说:“你被迷惑了!我拯救不了你。”

她没有回答,眼睛盯着前方。我一开始以为她是因为喝多了,所以眼睛发直。但马上我意识到并非如此,她的眼睛盯着的是我所无法凝视的东西,透过虚无,冥冥的核心。我心里直发毛,过了很久,我问她:“你想怎么办?”

“我不知道。”她凄然一笑。

“你要想好了!我不是吓唬你,你只有一次选择的机会。那种手术是永久性的!你来不及后悔的。对了!还有……一个问题。”

“嗯?”

“你可能不了解,如果你爱上他,并愿为他冒险的话,你一定要注意一点。”我谨慎地说,把握这说服她的最后的机会,“双性人的变化是根据人为调节的生物钟变化而变化的,是精准无比的,你知道。初始性状是男性的和女性的,他们性状改变随月相改变的周期是相互交错的,也就是说如果你是男的话,你的变化周期就是男—女—男—女……反之则是女—男—女—男……而这种交错会牢牢地咬合在一起,就像一对精密的齿轮。我的意思是……如果他的初始是女人的话,你们就不会接上茬,就像系扣子一样,你的扣子和它的扣眼不配套,你变成男人,他也是男人;你变成女人,他也是女人。你……了解他的初始性状吗?”

她微微一笑:“是男人!”

我无话可说,是的,她无药可救了,她发疯了!郭小蔚轻轻一拍我的肩,说:“别担心,我的好兄弟,我会没事的。”

我就让她这么去了。许多天来,我心里一直窝囊得要命,隐隐还有一丝恐惧。真的,我害怕这些东西——异化的科学!它把人变成了妖怪。我无法接受妖怪!我的认识基础将被它撞得粉碎,等不到我做出反应,它就会把我碾碎。而我心里一直担心郭小蔚,她是个单纯的女孩儿,容易受诱惑,浮躁,不稳定。可我拦不住她,她被激情烧昏了头。

四个月后,还是“时空”酒吧。我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酒。这时一个男人走过来坐在我身边,说:“嗨,你好!”

我的酒已经有六成了,不耐烦地说:“走开,离我远点。”

“嗨,老兄!是我啊!你不认识了吗?”

我抬起头,一个英俊的男人,剑眉星目,身材高大,可我从没见过他。我问:“你是谁?”

“是我。你的老朋友,想一想,是我。”

我看着他,渐渐地我认出他来了,记忆像把皮球压进水中,你一抬手,就慢慢地浮现出来。我嗑嗑巴巴地说:“你……你是……是小蔚!”

“小卫!”他笑了,“现在是小卫,卫兵的卫!”

我张口结舌,呆了好半天,才叹了口气说:“你终于干了!”

“是啊!很简单的一件事,可笑我当初还犹豫再三。”他(她)大笑,可是我的听觉告诉我,她(他)的笑带着一丝神经质,充满了世纪末的味道。

我看着他(她),似乎想看出她(他)满是堕落味道的笑容中究竟隐藏了什么,我问:“你过得好吗?”

“当然好!我过得非常好!”他(她)强调着,不停地加重语气,仿佛生怕我不信似的。

我问:“你……你们在一起吗?我是说,一起生活?”

他(她)说:“不,我们不在一起。这是个流动的世界,一个绝对自由的圈子,就像流沙。再说……再说我们……不可能在一起的!”

我微微一惊,问:“为什么?”

郭小蔚(卫)沉默了,过了很久才回答我的问题:“像一首老歌一样:都是月亮惹的祸!老兄,好像是天意在捉弄我,让我当了一回傻瓜,买了这张单程车票,一去不回头,可到头来什么也不存在了!……他有一个伴侣,他们疯狂相爱,而且……那个人的初始性状……也是男人!”

“你是说两个人的初始性状都是男的?”我惊异地问。

“是的。他们的性状变化周期咬合得天衣无缝,他们是最佳伴侣!”

“这不可能!”我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

“很简单!都是月亮惹的祸!他的生物钟调整用的是阴历!这样他们的周期基本上就错开了!可是刚好和我相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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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球之声》全文__作者:李忆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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