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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院八点开门,当王诚八点半赶到的时候,候诊厅里已经坐满了人。一脸病怏怏的人们裹着臃肿的羽绒服,东倒西歪地靠在两排长椅上,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王诚拉了拉自己那件定制的黑呢大衣,从长椅中间的走道轻快地穿了过去。
这群毫无生气的家伙,像一缸泡了十年的大白菜,老远就散发着一股奄奄一息的霉味,沾上一点都不舒服。王诚厌恶地皱了皱眉头。
王诚径直走到挂号机器人前。这是一台方头方脸的机器,顶着一块二十寸的触摸屏。王诚掏出医疗卡,插进屏幕下方的卡槽里。
触摸屏亮了,机器人瓮声瓮气地说:“欢迎光临新智医院,请验证身份。”
王诚把手掌覆盖在屏幕上。伴随着轻微的嗞嗞声,一道红线从他掌心扫描而过。一秒钟后,身份验证通过,机器人依旧操着那毫无感情色彩的声调说:“欢迎使用医疗卡,请问您挂什么科?”
王诚简短地说:“心理疾病检查0”
右边走廊的绿灯亮了,一扇电梯门自动打开。机器人吐出他的医疗卡,同时打印出一张小纸条,说:“请到六楼C30,查尔斯医生房间就诊。”
王诚拿着医疗卡和纸条,走进电梯。人群一阵喧哗,靠电梯最近的一个胖女人,挂着一张四五十岁的蜡黄面孔,立即伸长了脖子,气鼓鼓地嚷道:“怎么插队呢?我们都等半天了!”
王诚一只脚已经踏进了电梯,听到后面的牢骚,他停住了脚步。但他并没有转身,而是一只手举起医疗卡,背对着胖女人晃了晃。
医疗卡捏在他的食指和大拇指之间,上面“纳税人”三个大字红底白色,分外醒目。
胖女人一愣,软塌塌地缩了下去,嘟囔着说:“是纳税人啊,难怪插在我们福利人前面……”
王诚走进电梯,转过身来,看着电梯门在他面前缓缓地关上,隔开满满一厅“大白菜”,这才满意地笑了。
有工作真好!
这年头,机器人几乎包干了一切工作,只有像自己这样万里挑一的精英,才能从机器人手里抢到一个岗位,成为光荣的纳税人。王诚好不得意。纳税人吃饭有高级的餐馆,坐车有专门的包厢,就连看病也有纳税人医疗卡,不用排队。要不然,没有工作,就只能像电梯外面的福利人一样,无所事事,无精打采,吃饭只能去廉价的快餐店,衣服只能穿臃肿的羽绒服,好看一点的衣服,他们根本没钱买。生病了更是要一大早就来排队,拖着病残之身挤在小小的候诊厅里,苦苦熬上好几个钟头。
嘿嘿,插个队算什么!王诚不无得意地想,你们福利人,不都靠我们纳税人养着吗?我们先看病,天经地义。
电梯到了,一路绿色的箭头将他引到C30房间。推开房门,王诚不禁愣了一下,房间里只有一把椅子和一台机器人。
如今大部分疾病都是机器诊断,医疗机器人早就司空见惯了。对于肉体上的毛病,从抽血、化验,到拍片、分析,乃至一般的手术,智能机器都做得比人好。但是精神方面的问题,人类的心理千变万化,无章可循,其中的微妙之处只有人类自己才能体会得到。心理医生这种活儿,怎么也会交给机器人做呢?王诚记得,去年来做心理检查,还是一位真人医生呢。
眼前这个机器人差不多跟王诚一样高,圆滚滚的身体上面,顶着一块圆滚滚的屏幕,活像一头直立的小猪。只是它身旁垂着的四条胳膊,还有下面装着的四个轮子,才提醒你这是一台机器,而不是自然造物。
见有病人进门,它开动轮子迎上来,“王先生,您好,我是查尔斯医生。”它的声音低沉浑厚,是悦耳的男中音,跟外面挂号机器人的死板嗓音比起来,有如天上地下之别。这种嗓音说出来的话,很自然地就给人一种权威、可信的感觉。
房间里很热,王诚脱下大衣搭在手臂上,点头回应道:“查尔斯医生,你好。”
见鬼,王诚随即想到,为啥要跟一个机器人打招呼?它们又没有感情需求,你对它好它不会高兴,对它不好它也不会难过。
查尔斯抬起手臂,指指墙上的衣帽钩,亲热地说:“大衣挂那儿吧。我们要做心电图,请把外面的衣服解开。放心,暖气开得很足,不会着凉的。”
它的屏幕显示着一张男人的和蔼面孔,成熟、自信,仿佛是它的拟人化头像,双眼炯炯有神,笑容可掬地看着他。一般的机器人说话,总是一副公事公办的腔调,连语调都没有起伏,可是这位查尔斯却带着一种恭敬的笑容,语气也分明透着关切,仿佛是医生诊断之前拉拉家常,让病人放松下来。
面对这样一位友善的医生,虽然明知是个机器人,王诚也没法把它当做冷冰冰的异类,他笑着说了声“谢谢”,挂好大衣,解开衬衫,稳稳地坐到椅子上。
查尔斯上前靠近他,像章鱼一样伸出三条手臂,一条包住王诚的头颅,一条贴着他心脏,还有一条缠住他的胳膊。
所有的医疗机器人都长得差不多,都是一个屏幕脑袋,一个铁壳身体,再加几条长长的胳膊,区别只是胳膊上连着什么仪器。像这位心理医生,很显然,贴在自己头上的那条是监测脑电波的,胸口那条是做心电图的,胳膊上的那条则是检查呼吸、血压、出汗的。同时,查尔斯的摄像头也没闲着,紧紧盯着王诚的面孔,捕捉他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
查尔斯一边检测,一边笑眯眯地同王诚闲聊道:“是每年例行的心理疾病检查吧?”
“是啊,例行检查。我们这一行,必须心理正常才有执业资格。从你这儿拿到一个阴性检测结论,才能保住我工作。”
“王先生年轻有为啊,才二十三岁就当上纳税人了,那可是名副其实的人上人呢。”
人天生就爱听恭维话,哪怕恭维是出自一台机器之口,也让人心情愉快。王诚忍不住抿着嘴微笑了。这一次的微笑跟刚才的截然不同,刚才是回应性的礼貌微笑,这一次才是真心实意的舒畅微笑。他对查尔斯的感觉好了很多。这位医疗机器人头像很稳重,嗓音很舒服,说出来的话也特别中听。看来,让它当心理医生也是有道理的,说不定它还真的懂一点人类情绪呢。
王诚打个哈哈,“也不算什么年轻有为,只是觉得不该浪费大好青春。人总归要做点事情,不能像那些福利人一样,一事无成,坐吃等死。”
谈到福利人,连查尔斯的头像也摇头叹息:“唉,那些吃福利的,只有索取,没有付出,人生毫无意义。要不是有我们机器人养着,不知道饿死多少回了……”
这句话王诚就不同意了,他说:“不见得吧,福利人还是靠我们纳税人养的吧。”
“他们吃的粮食都是机器人种的,穿的衣服都是机器人缝的,明明是机器人养着的呀!”
“机器人也是人类发明的啊!”王诚讥讽地说,“你懂不懂逻辑?机器人只是一种工具,归根到底,还是人类养着人类。你们不过是按照人类的指令,生产出了粮食而已。机器人不过是参与了一下生产过程,养活福利人就变成了你们的功劳,照你这个逻辑,水稻、小麦、玉米、猪羊鸡鸭……谁都可以自称养活了人类呢!”
头像皱起眉头,说:“脑电波有些扰动,王先生,您的情绪不太稳定。”
屏幕上那个稳重的头像消失了,换成四张波形图,伴随着规律的滴滴声,描绘出王诚的各项生理指标。
王诚撇撇嘴,有些失望。这么基本的推理都搞不清楚,还机器人呢!之所以大量使用机器人,不就是因为它们逻辑发达,思维清晰吗?可是,这么低级的逻辑错误,小学生都不会犯,它居然就明目张胆地说出来了!怎么能把如此重要的心理检查委托给它呢?
在机器人包干一切的时代,自然人要抢到一份工作,你就必须比机器人还要精密。你必须证明自己是人类中心理最健康、思维最理性的那万分之一,才能踏入纳税人的门槛。一旦被判定为精神不正常,不管你智商多高,能力多强,也不管你有过多么辉煌的成就,都没法通过每年的执照审核。
王诚越想越多。丢了执照,自然就丢了饭碗,他就只能沦为福利人,百无聊赖地混吃混喝,不可阻挡地发霉发臭了。不管是靠机器人还是靠纳税人养活,总之是一辈子都没指望了。
仪器的滴滴声越来越快,监控着他的生理变化的查尔斯再次提醒说:“王先生,你的情绪还是不够稳定。不要再想别的了,深呼吸,放松,看我的屏幕。”它的屏幕随即来了一个切换,换成了蓝天白云的背景,辽阔的草原上,洁白的羊群缓缓移动着。显然,这种平静柔美的画面,是用来舒缓病人情绪的。
王诚深深地一呼一吸。他是不太平静,这么重要的检查,怎么能交给机器来做?只做了一个深呼吸,他就忍不住说:“我知道你们这些仪器的用场,什么脑电波啊、心电图啊,无非是要根据我的生理指标,推测我的心理状态。可是,我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难道看看脑电图就能了解吗?你测量一下我的心跳、呼吸,这就能说明你了解我的性格吗?”
查尔斯的屏幕切回那个中年男人,但那个男人不再是笑眯眯的,而是一脸严肃地说:“请相信我,王先生,我能理解人类的情绪,也能判断一个人的心理是否正常。”
王诚翻一个白眼,反问道:“就靠这些仪器吗?这些指标能代表一个人吗?一个变态杀手,把人剁成肉酱也能面不改色心不跳,就算给他全身插满仪器,你能发现什么异常呢?”
头像皱皱眉,说:“你知道吗?人类最大的弱点,就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虽然你们发展出了理性,超脱于一般的动物,可你们还是残留了太多的动物性,保留了太多的喜怒哀乐。”
王诚一愣,他本来是在质疑查尔斯的执业资格,这位医生却突然转换话题,谈起了理性与情绪。查尔斯接着说:“人类经常会被情绪控制,脱离理性的原则,干出别人没法理解的傻事。直到机器人的出现,地球上才有了一种完全的理性。为什么现在机器人干了那么多工作?就因为我们能够排除情绪的干扰,完全遵从理性的指导。一个运转在机器人手中的社会,不会有任何意外。”
王诚冷笑一声,心想就是谈理性,我也不怕你。他每天的工作就是跟机器人打交道。别人或许不清楚,对王诚而言,“机器人没有意外”就纯粹是一句笑话。他说:“全世界每年报废五十亿台机器人,平均一台机器人的寿命只有七点二年,比人类短得多。机器人那么完美,一点儿都不会出错,为什么还会报废呢?是的,你当然没有情绪干扰,可是你所谓的理性,不就是一套软件吗?你敢说你的软件就没一点错误?”
查尔斯不动声色,它的头像波澜不惊,连眼皮都没眨一下,平静地说:“机器人所有已知的错误,都已经被改正了。而人类的情绪,从来就没有改进过。两千年前希腊人刻画的那些悲剧,今天也还在重复。”
王诚万万没想到,这个机器人居然会针锋相对,反唇相讥。以前做心理检查,医生都是从头到尾微笑服务,哪有这样跟病人对着干的?他气鼓鼓地吼道:“那又怎么样?你们机器人还不是人类造出来的?”
查尔斯耸耸肩,说:“人类还是猴子进化来的呢,这能说明猴子比人类高级吗?人类不还是自诩为万物之灵,统治了整个地球表面吗?再过几年,等机器人把软件错误都修正好了,就可以接管全社会所有的工作岗位。那时候,就没有什么纳税人了,全部都是福利人,到底是谁养活了人类,也就没有疑问了。”
王诚几乎要爆炸了。这是医生说的话吗?这是机器人说的话吗?简直反了!
王诚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了,心脏怦怦乱跳,满脸涨得通红。要是那块屏幕上仍然是心电图的话,现在的波形一定是上蹿下跳,血压计也一定是节节上升,屡创新高。
查尔斯淡淡地说:“您看,您现在就被情绪控制了。别忘了您是来检查的,不是来辩论的。”
这句话是火上浇油,一股怒气勃然升起,王诚只觉得胸口一热,什么也顾不上了,从椅子上蹭地跳起来,一把揪住身上的管子,往下狠命地一拽。只听“波波”两声,吸在胸口的探头硬是给他扯了下来。
什么脑电图心电图,老子他妈不检查了!
把五颜六色的管子揉成一团,王诚从缠绕的仪器中解脱出来,把章鱼胳膊用力砸到地上,指着查尔斯恶狠狠地说:“什么狗屁机器人!老子要投诉你!”
好像被他吓着了一样,查尔斯没有再继续对抗,而是谦恭有礼地笑了。头像上的眼睛鼻子都凑到一起,眯成了一条细缝,变成一副讨好的笑容。它把杂乱的胳膊收回来,客客气气地说:“王先生,请坐,检查结束了。您对外界刺激的反应完全正常。除了拔除仪器有些过激,其他反应都在正常范围之内。”
王诚愣住了,他慢慢地整理着衣服,斜眼打量着查尔斯。检查结束了,什么意思?难道这家伙也知道自己说话过火了?要是顾客真的去投诉,它会吃不了兜着走。所以一看见客户发狠,它就赶紧服软了?
查尔斯又恢复了最初恭敬的笑容,虽然这副笑容在王诚看来一点儿也不可爱。查尔斯说:“请原谅,王先生,假如刚才的话冒犯到您了,我诚挚地向您道歉。我不是故意要冒犯您,这只是工作需要。我必须采用各种方法,激发出考察对象的喜怒哀乐,观察您在情绪波动状态下的生理数据,才能分析您精神状态是否正常——我很高兴地告诉您,您的检查结果为阴性。”
王诚一下明白了。妈的,中计了!还以为这家伙是随便聊聊呢,谁知道从头到尾都是圈套!
一开始,它恭维自己年轻有为,引出纳税人的自豪感,这是“喜”。然后讨论机器人的优越性,故意刺激自己发脾气,这是“怒”。接下来重棒打压,宣布机器人即将接管整个社会,这是让人“哀”。最后,再抛出一个好消息,本次检查顺利通过,这自然就是“乐”了。
王诚心里一阵沮丧,不由自主地涌出一种挫败感。堂堂七尺男儿,居然上了机器人的当,被这个铁疙瘩给玩了!唉,看来情绪真的不是个好东西,这家伙不见得比自己聪明,就是因为把握住了情绪变化,把自己玩弄于股掌之间。
虽然知道检查通过了,王诚也还是高兴不起来。他飞快地套上大衣,冷冷地说:“谢谢。你的确激发出了我的喜、怒、哀,但是最后那个乐,我是一点儿都没有感受到。”
2
王诚回到“四方机器人医院”,走进一楼他那仓库一般的办公室,墙上的挂钟指向九点整,正好是上班时间。他脱下大衣,换上一件白大褂,打开工作电脑,把状态设成“准备接诊”。
传来一阵“呜呜”的履带声,一台机器人开了进来。这个机器人体积庞大,光是履带就有半人多高,整个身躯要仰着脖子才看得到。它胸前挂着一个黑乎乎的铲斗,又阔又深,跳进去打个滚儿都没问题。
机器人身上锈迹斑斑,横七竖八地布满了划痕,铲斗裂开了两条细缝,摄像头也蒙着一层厚厚的污垢,模糊不清。王诚一眼就看出来,这家伙至少有二十几岁了。
病人的资料也送到了:麦恩,采矿机器人,服役三十年。
老矿工麦恩停了下来,气泵嗤的一声,放出一股长气,好像一个年迈的老人喘了一口粗气。
王诚说:“机器人麦恩,我是王诚医生。你有哪儿不舒服?”
机器人的铲斗一前一后伸展了一下,动作缓慢笨拙,夹杂着明显的嘎嘎声,它以嘶哑的嗓音说:“我的铲斗坏了,一动就疼。”
“具体哪个部位?症状有多久了?”
“在长臂和铲斗的连接关节处,出现疼痛已有一个月零五天了。一开始,只是运动的时候,稍微有点摩擦感,不太舒服,但还不影响工作。后来就越来越严重,铲斗稍微动一下都疼得厉害,还有嘎嘎的声音,伴随有明显的震动感。我以为是缺润滑油了,去加过一次润滑油,结果还是老样子,没有一点好转。”
王诚点点头,说:“有可能是关节齿轮磨损了。你们采矿机器人,长期在大负荷下工作,齿轮磨损是一种常见病。给你拍个照片吧,确诊一下。”
麦恩缓缓地放低铲斗,王诚拿出激光成影仪,在关节两侧安装好,拍了一张内部结构图。照片转移到电脑屏幕上,王诚放大局部细节,仔细查看着齿轮的边缘。
没过多久,他就找到了病因,指着照片说:“你看,这套三级传动齿轮,其中一个三级齿轮已经严重磨损,有的齿轮都磨成圆边,没法咬合了。也难怪,这个齿轮处在传动体系外侧,受到的剪切力最大,最容易受伤。在采矿工作中,当铲斗负重过大,又受到剧烈震动,或者齿轮沾上矿石颗粒的时候,就会伤害齿轮表面。一旦它开始滑齿,传动速度就会逐渐降低,直到最后完全无法传动。关节的控制软件监测到这个错误,会向总控软件发送一个疼痛信号,于是你就会觉得一动就疼了。”
麦恩听明白了,是一个齿轮磨损了,这个分析跟它自己的感觉是吻合的。这也是一种职业病,在它工作的那个矿上,患有关节磨损的同事多的是。麦恩问道:“就这一个齿轮吗?有没有其他毛病?”
王诚把照片放到最大,在屏幕上慢慢移动,挨个检查齿轮和杠杆。反反复复看了三遍后,他确认说:“没有了,关节内其他部分都正常,就这一个地方坏了。我给你预约一台手术,下周一过来更换齿轮。”
王诚回到电脑前,敲着键盘安排手术。麦恩说:“知道了,下周一过来手术,谢谢王医生。”它发动履带马达,倒转着身子退出了房间。
麦恩开出去了,王诚想了一想,又开了一张病假条,直接发送到麦恩的矿场。齿轮磨成这样,手术之前就不要再工作了,不然只会加重病情。
门口走过一个中年男人,回头看着离去的麦恩,停下来靠在门口,招呼道:“早啊,小王。第一个病人都看完了?”
王诚连忙站起来迎上去,微笑道:“早,何院长。这个就是齿轮磨损,比较简单的毛病,看得快。”
何院长个子不高,头顶半秃,架一副黑框眼镜,他满意地说:“行啊,小伙子,一个接诊才十几分钟,效率够高啊!可塑之才!”
王诚挂着谦虚的笑容,说:“如今工作不好找,一万个里面只有一个纳税人,九千九百九十九个都是吃福利的。何院长给我一份工作,我当然要尽心尽力干好。”
何院长呵呵一笑,脸上皱纹都堆到一起了,他拍了拍王诚的肩膀,说:“好好干吧,你绝对有前途,我看好你!”他又想起了什么,说,“对了,心理疾病检查做了吗?今天是最后一天了。”
“做过了,早上刚做的。”
何院长感慨地说:“你也知道,咱们机器人医生这一行,算是为数不多的人类工作岗位了,对此机器人也是虎视眈眈,一有机会就要抢过去。我们不能犯一点点错误,尤其是心理疾病,不能有任何精神不正常。每年大概有千分之三的医生,因为检查结果是阳性而被吊销执照,沦为福利人。咱们也要当心,不能踩着地雷啊。明天一早,检查报告都会发送过来,到时候交给我吧。”何院长又一次拍拍他的肩膀,迈步走向自己的办公室。
何院长的举动里蕴含着鼓励,王诚心里有三分得意,回到座位等待下一位病人。
工作时间过得很快,当挂钟指向下午四点半的时候,进来了最后一位病人。机器人的车轮一开进来,王诚不由得站了起来,拍着手掌欢迎道:“哟,这不是那位养活了全人类的机器人吗?”
这台机器人身材不高,一看就是做脑力工作的,四条又长又细的胳膊,整齐地顺在身体两侧。电脑上显示出它的资料:查尔斯,医疗机器人,服役一年。
查尔斯顶着那个熟悉的头像,此刻那位代言人谦卑地微笑着:“王医生,您好。”
嘿嘿,风水轮流转,你也有落到我手里的时候!王诚抑制不住心中的快意,笑嘻嘻地说:“查尔斯医生,你好。怎么?来修正你的最终错误了?”
查尔斯低眉顺眼,客气地说:“哪里,在这里您才是医生,我只是一个生病的机器人。”
“哈哈,我怎么敢看你的病?把你医好了,你们就要统治全世界了!”
机器人抬起眼睛,直视王诚,“王医生,上午给您做的检查,我是严格按照规程办的,并没有故意刺激您的意思。假如那些话让您觉得不愉快,我愿意向您道歉。我也可以解释一下,那些言论并不代表我自己的想法,它们都是预先存放在资料库,我根据情况拿来使用的。”
别想拿规程当借口,王诚毫不客气地追问:“那么你自己的想法呢?支撑这个社会的,到底是纳税人还是机器人,你怎么看?”
查尔斯干脆利落地回答:“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王诚哈哈大笑,“想不到一个机器人装起怂来,比人类还要怂得彻底。”
“我是一个医疗机器人,我的全部知识都是有关人的。我能够分析人的情绪、人的病症,但是对于社会问题,我没有判断力。”
“你太谦虚了。在你那儿,谈起社会问题,你可是一套一套的,观点犀利,证据确凿,我不服都不行。怎么一到我这儿,你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王医生,您误会了。我只是一个医疗机器人,我的一切行为都是为了诊断病情。我会根据病人的心理状态,到资料库里查询、选择,挑出最合适的语句,以便刺激病人的情绪。至于那些语句到底有什么意义,其实我并不知道。”查尔斯诚恳地说,“当然,我要承认,这种施加外来刺激的方法,在短短几分钟内让病人的情绪大起大落,的确很容易造成心理上的伤害。假如上午我冒犯了您的感情,我愿意再次向您道歉。”
王诚半信半疑地看着它。这家伙太狡猾了,一张嘴翻云覆雨,轻话、重话、狠话、软话,什么都说得出口。古时候是大丈夫能屈能伸,如今连机器人也能屈能伸了……在它自己的主场,它铜牙铁齿,评头论足;到了别人的客场,就夹起尾巴做机器,识相地服软了。
但是不管怎么样,人家都再次道歉了,话说到这个份上,王诚也不好再穷追猛打。他悻悻地坐下去,公事公办地问道:“你出了什么毛病?”
终于转入正题了,查尔斯小心翼翼地说:“具体什么毛病,我也说不上来。只是觉得不舒服,好像什么地方出错了。我的自检软件提醒说,数据区域里可能有一些逻辑错误。”
王诚哼了一声:“还用得着自检软件提醒你?上午我不就说过了,你不懂逻辑!可惜你不听。”他停下来看看查尔斯,机器人一脸无辜,好像没听见这句话。王诚摇摇头,说:“好吧,我来检查一下数据区。给我密码。”
查尔斯一皱眉头,似乎吃了一惊:“什么?”
王诚提高声音说:“你的密码!没有密码,我怎么进入你的数据区?”
查尔斯想了想,说:“我请示一下吧。我们的密码一般不能给别人的。”
王诚冷笑一声:“随便。”
少见多怪的家伙!给个密码都不爽快。给机器人看病,稍微深入一点的毛病,都必须掌握超级用户权限,检查程序区、数据区、堆栈区,乃至各项寄存器。这是机器人医生的家常便饭,王诚不知干了多少回。一般来说,只要他一吩咐,机器人都会老老实实地报上密码,看病嘛,哪能不配合医生?
眼前这位病人却透着一股小家子气,不肯乖乖配合,或许是刚才王诚太刻薄了,激起了它的防范心理吧。
照理说,机器人脑子里只有程序和逻辑,不会有什么情绪和心理。可是这位机器人成天和人类心理打交道,说不定,也有一点情绪反应呢?
医疗机器人默默地低着头,王诚知道,它是在用无线信号跟上级联系。要是这小子不肯给密码呢?不给就不给吧,你丫另请高明就是了。又说数据区有问题,又不让人查看数据区,盲人摸象,我可没那本事。
过了十几秒钟,查尔斯抬起头来,好像是得到了某种指示,说:“王医生,能看一下您的执照吗?”
王诚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拉开抽屉,扔出一张卡片。他半仰着躺在椅子上,不屑地看着查尔斯。
哼!乡巴佬!还要看执照,难道老子是假冒的不成!
查尔斯举起执照,放在摄像头前停留了一下,很明显是拍了一张照片。然后嗞的一声,从打印口里吐出一张纸条,上面印着长长的一串字符。它把纸条和执照叠在一起,恭恭敬敬地双手递给王诚。
王诚接过纸条,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说:“是超级密码吧?能进入数据区的那种?我可不想费第二遍事。”
“是的,我的一切程序和数据都向您开放。”
王诚打开无线登录器,连进查尔斯的接口,根据系统提示,输入超级密码,顺利登入了它的控制系统。查尔斯一动不动地站在他面前,头像安静地看着医生,偶尔眨一眨眼睛。
好小子,我倒要看看你装了些什么!王诚没有直奔数据区,而是首先检查文件系统。对于这个机器人的好奇心,暂时压倒了医生的责任感。
作为一个专攻人类心理的机器人,查尔斯装备了资料齐全的数据库。除了喜怒哀乐,还有恐惧、焦虑、信任、快乐等各种情绪的分析,以及怎样通过脑电图、心电图、呼吸、血压等生理特征的变化,来识别病人处于何种情绪之中。
离开“情绪”,王诚看到另一个名为“刺激行动”的资料库。刺激行动分为好几类,包括言论、语气、表情、手势等等。在言论下面,又分为政治、科技、艺术、宗教等几个大类,以及大类下面的无数小类。
王诚在资料库中游弋,看着形形色色的各种言论,渐渐明白了查尔斯的工作原理。它通常都会先聊上几句,找出病人最在乎、最激动的敏感点。比如说吧,对于自己,全部自豪感都建筑在纳税人的身份之上,那么它就围绕这个敏感点,选择合适的资料,或是吹捧纳税人的高高在上,或是打压纳税人的自以为是,一会儿让你飘飘欲仙,一会儿让你暴跳如雷,从而操控情绪,分析心理。
王诚的怨气渐渐消散了。查尔斯说的没错,那些言论在资料库里都能找到标本,它只不过是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遍。上午的心理检查,要是有谁惹恼了他,那也不是机器人本身,而是设计查尔斯的混蛋家伙。
好吧,在资料库里浪费的时间也不少了,查尔斯还规规矩矩地站在那儿,等着诊断结果呢。还是转入数据区办正事吧。
王诚正要切换工作区域,突然眼光一闪,瞟到一个资料库:“病人”。他心念一动,点了进去。
这是查尔斯接诊过的病人记录。王诚飞快地往下浏览,一直拉到最新的记录,找到了自己的名字。
他毫不犹豫地点了进去,然后立即看见两个大字:阳性!
王诚愣住了,他擦擦眼睛,仔细再看一眼,还是那两个字:阳性!
“阳性”意味着什么?王诚脑中轰的一声。
……福利人、纳税人、发霉的大白菜、吃喝等死、前途、出息、看病排队、吃饭排队、餐厅美食、合体大衣、人生、成就、腐烂……
无数词汇在脑中旋转,王诚的心脏又一次怦怦狂跳,飙升的血压冲得两眼发黑,他喘着粗气,仿佛又回到上午气急攻心的状态。
骗子!毫无疑问,这是个嘴上一套心里一套的骗子!做完检查,它亲口宣布通过了,谁知道在资料库里,真正的结果竟是阳性!要不是老天有眼让它生病,又正好把它送上门来,现在我还给它蒙在鼓里!回头丢了工作,我还不知道怎么回事!
王诚愤懑不平地想着,不知不觉地捏紧了拳头,又要像上午一样,狠狠地冲它爆发一场!
就在这时,查尔斯突然动了一下,头像惊奇地睁大眼睛,似乎注意到了他的异常。
糟糕,这家伙会看情绪的,不能给它看穿了!
王诚压住心头乱滚的愤怒,飞快地切换到程序区,执行了一个“暂停”操作,把查尔斯的程序暂停下来。
查尔斯顿时僵住了,伴随着呜的一声轻响,它全身都冷冻成一个坚固的姿势,连头像也凝固在刚才的惊奇表情之中,看上去诡异极了。
对付完了查尔斯,王诚稍稍放松了一些。他站起身来,关上房门,在房间里来回踱步,一边走动一边做着伸展运动,让自己冷静下来,仔细地梳理思路。
揍它也解决不了问题,不过出通恶气而已。眼下的头等大事不是出气,而是拿到一份“阴性”的报告,何院长还等着明天上交呢。而心理疾病报告,最终还是要靠这个铁疙瘩出的。
怎样让它出一份“阴性”报告呢?
贿赂它?——改一下报告,我给你免费治病!
威胁它?——你不改报告,我就不给你治病!
有什么用?机器人没有感情,威逼利诱对它没有任何意义。
就算有感情,这些也打动不了它。你不给它治,它到别家医院治。况且,治病也不是花它自己的钱,它连钱的概念都没有,治疗费是它供职的医院出的,免费治疗也拉拢不了它。
那么,只剩下一条路了:它不肯改,就自己动手改!这家伙已经被自己控制住了,改一下报告也就是举手之劳。
王诚猛然一惊,被这个邪恶的念头吓了一大跳。不行,非法修改客户数据,这可是严重违反医疗道德的,一旦被发现,一定会被吊销执照!
可是,吊销执照又怎么样?你不改的话,连执照都拿不到,还谈什么吊销不吊销?
王诚双手交叉,互相捏一捏十指关节,关节崩出嘎嘎几声脆响。
就这么定了!改也是死,不改也是死,与其等死,不如放手一搏,说不定还有一条生路!
踱完最后一步,王诚坐回椅子,深吸一口气,让双手稳定下来,敲下一行命令:
设置结果=阴性。
刷新数据。新的报告呈现在他眼前:
王诚,心理疾病检查:阴性。
王诚看着这个令人满意的结果,心中却没有多少欢喜,更多的是不安。他把相关数据传输到自己电脑,保存了一份拷贝,然后取消程序的“暂停”命令,重新激活了查尔斯。
查尔斯从短暂的休眠中醒来,明显一愣,仅仅一眨眼的工夫,王诚换了一个位置,姿态、神情也都变了,好像发生了一个瞬间位移。
“噢,我刚刚在检查数据区,给你暂停了一下。你上网核对一下你的时钟,应该慢了十几分钟,那就是被我冷冻住的时间。”王诚解释说。
“我是什么问题,找出来了吗?”
王诚心里咯噔一声,糟了,光顾着自己的检查,把它的检查给忘了。唉,自己毕竟还是太年轻,沉不住气,一到危急关头就乱了方寸,只顾补救漏洞,把本职工作倒忘了。
“唔,问题隐藏很深,我找了十几分钟,还没找到。”王诚支支吾吾地说,“不过,也发现一些可疑的地方,有一些线索了,但是还不能确诊。”
查尔斯仔细观察着他,追问道:“那么,下次再来复诊?”
“对,对,复诊。你下星期……啊,不……明天就来复诊吧,我跟有关专家先研究一下。”王诚暗暗祈祷,就一天工夫,你千万不要再出错,明天我再把问题找出来。
查尔斯怀疑地看着他。这位王医生表情勉强,表达支离破碎,跟它资料库里“慌乱”情绪的描述非常接近,还有他那频繁起伏的呼吸、额头上渗出的细微汗珠,都表明他处于异常的心理状态……
但查尔斯也只能怀疑而已,没有心电图、脑电图的辅助证据,仅凭摄像头的观察,它不能下任何结论。
更何况,生病的是查尔斯,又不是王诚,作为医生有什么好慌乱的呢?
这超出了医疗机器人的理解范围。查尔斯礼貌地道谢告别,转身开了出去。
3
第二天,何院长召集全体员工开会,叫大家把心理检查报告都带上。
报告一早发到个人信箱,王诚把报告打印出来,又核对一遍。“检查对象:王诚。检查结果:阴性。心理医生:查尔斯。”
应该没问题了,王诚拿着报告走进会议室。
门一推开,他就觉得气氛不对劲儿。何院长坐在主席位置,面前反扣着一份报告,双手环抱胸前,脸色阴沉。何院长左边坐着秦姐,一个性格活泼的漂亮大姐,今天却愁云紧锁,一言不发。再过去,是医院的资深前辈老沈,他一手摸着花白的胡子,一手关节轻叩桌面,似乎有着满腹的心事。
会议桌周围坐了十几个同事,他们都带着报告,但奇怪的是,报告清一色地反扣在桌子上,一眼看过去,只看到一排白纸,看不到检查结果。
怎么回事?每年例行的检查而已,气氛居然这么凝重?
莫非自己私改数据被发现了?难道今天的会议名为交报告,实为批斗会,甚至当场就会吊销自己的执照?
王诚摸不清底细,找到一个空位小心翼翼地坐下来,也学着大家的样子,把报告反扣在桌面上。
人都到齐了,何院长嘶哑着嗓子说:“今天找大家开会,是汇总一下心理疾病报告。都带来了吧?给我吧!”
医生们面面相觑,报告就摆在眼前,一伸手就能递过去。但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在观察别人的行动,没一个人主动去拿。王诚也不敢轻举妄动,枪打出头鸟,第一个交报告,就等于吸引全医院的注意力。万一给人发现破绽怎么办?那可是自投罗网。
何院长倒也没有再催,而是跟大家一起保持沉默,等待第一个打破尴尬的人。似乎人人都心怀鬼胎,王诚越发觉得,会议是个陷阱了。
僵持半晌,秦姐首先熬不住了,她一挺腰坐直了,把报告翻过来一推,“我的,给!”
所有的眼光都往报告上聚焦过去:阳性!
秦姐大咧咧地说:“我没通过!我老公总说,上班太辛苦了,你就别工作了,回去照顾家庭吧。这下正好,回家带孩子吧……”
她故意显得若无其事的样子,但旁人一眼就能看出,这种不在乎是硬装出来的。
何院长脸色稍许舒缓了一些,其他人也两眼放光,神情轻松了不少,有的人甚至露出了一丝幸灾乐祸的笑容。
王诚也暗自松了一口气,看来这次尴尬的气氛,不是针对他,而是因为秦姐。
何院长把秦姐的报告收过来,说:“干脆,按照顺序一个一个来吧。老沈?”
老沈无处可躲,咬一咬牙,翻过报告递过去。所有人都看清了,又是一个“阳性”!
会议室里一阵惊呼。秦姐失声叫道:“怎么可能?你也没过?”
老沈干笑一声:“我都快六十岁了,年纪大了,心理有点儿扭曲也不奇怪。”
秦姐摇摇头,说:“不对,纳税人患上心理疾病的,只有千分之三。我们医院才二十几个人,居然有两个阳性,这概率太小了。”她稍稍心算一下,说,“只有十万分之一。这么小的概率,其实是不可能发生的。”
老沈苦笑道:“它就是发生了。阳性!白纸红字写着呢,你能怎么样?”他耸耸肩膀,“算了,交了一辈子税,也该去吃吃福利了。”
秦姐黯然点头道:“也是,十万分之一毕竟不是零。好吧,我们成难兄难妹了,以后多到我家来串串门……”
何院长突然呵呵一笑:“不是十万分之一,而是一亿分之三。三个阳性的概率,是一亿分之三!”他把自己的报告也翻过来,果然,也是一个“阳性”!
秦姐兴奋地跳了起来,“哪儿出错了!肯定是哪儿出错了!”她不由分说,伸手搂过同事的报告,一把全都翻了过来。
杂乱的报告漫天飞舞,阳性!阳性!还是阳性!会议桌上堆满了一叠红色的阳性字样,触目惊心。
“哈哈!我说吧,出错了!难道咱们医院全都不正常了?那世上还有正常的人吗?”秦姐高亢的嗓音嚷道。
老沈笑眯眯地说:“好吧,大家一起吊销执照,一起吃福利!我反正快退休了,无所谓了,只是可惜了你们年轻人……”
气氛顿时变得热烈了,大家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愁云一扫而光,一片欢歌笑语。
工作保住了!不用去吃福利了!
过度的精神重压突然释放,众人都有些忘乎所以。秦姐眉飞色舞地说:“那个机器人,叫什么查尔斯来着,一看就不正宗,机器人懂什么心理?哪个傻瓜想出来的主意,这么重要的检查,居然交给机器人来做!”
“就是!女人心,海底针,秦姐的心思我们男人都摸不透,更何况机器人!”
大伙儿哄堂大笑,有人拍着桌子叫道:“投诉!投诉!绝对是医疗事故!”
“对!我拿到报告,一个上午又是焦虑又是烦躁,都快得抑郁症了!叫它赔偿精神损失!”
何院长乐呵呵地靠在椅子上,任由医生们手舞足蹈,大叫大嚷。他很理解这种亢奋,虚惊一场之后,积压的情绪需要宣泄出去。更何况,他自己也吓得不轻。
热气腾腾的会议室里,只有王诚堆着笑脸,忐忑不安地附和说笑,同时心如死灰。
的确是个医疗事故,不过不是查尔斯的,而是他王诚的!
查尔斯显然是出错了,昨天它自己也觉察到不妥,过来就诊了。可是他鬼迷心窍,不去好好看病,反而偷看检查结果。不看还好,一看之下,就被个“阳性”吓住了,什么都忘了,本来该看的病也没有好好看。当时,只要稍微检查一下数据就能发现,那台不靠谱的机器人是把所有人都搞错了,根本不是他一个人的事。
王诚又一次痛恨自己,太年轻了,沉不住气。根本不需要冒着风险修改数据,只要冷静下来,拿出专业知识,拿出理性精神,就可以轻而易举地治好查尔斯,更不至于把自己卷进去。
一句话鬼使神差地钻进脑子:“人类还是保留了太多的动物性,太容易被情绪控制了。”
唉,这不就是那个查尔斯的话嘛!难道机器人真的更优越?
何院长一份一份地收拢报告,突然眉毛一扬,“咦?小王,你是阴性?”
这下像是发现了新大陆,同事纷纷探过头来。秦姐靠何院长最近,眼明手快,一把抢过报告,大惊小怪地说:“哎呀!真的是阴性!哈哈,咱们医院总算也有个正常的!”
老沈意味深长地笑道:“看来,我们这二十几个福利人,就要靠小王一个纳税人养活了。”
何院长敲敲桌子,百思不得其解地问:“这倒怪了,我们都是阳性,怎么就小王一个阴性呢?”
秦姐板起脸说:“从前有个国家,全国都是疯子,只有国王一个人是正常的。结果全国人民都认为,国王是个疯子,硬是把他关进了精神病院。”她拖长音调说,“世人皆疯你不疯,那么你就是最大的疯子!”
一句话戳中了王诚的心事,他浑身一震,顿时大汗淋漓,好像一只突然暴露在狮子眼前的羚羊,嗫嚅着说:“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给我的报告就是这样……”
何院长看他脸色惨白,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安慰道:“别担心,秦姐说着玩儿的。那个机器人啊,我看就是脑子坏掉了,阴性阳性都是随机乱派,算不得数。我看我们医院全都正常得很。”
秦姐也知道开玩笑开过了头,忙说:“是啊,我在医院干了这么多年,还没见过一个阳性呢!咱们纳税人,都是精英中的精英,哪有那么容易犯病呢?”
王诚定一定神,对秦姐摆摆手,咧嘴笑笑,表示自己没事。同事们也都善意地笑了。刚才人人都是这样惊惧不定,他们理解王诚的失态。
他们不知道,王诚担心的根本不是检查结果,而是篡改数据的行为。他的确很担心执照被吊销,丢掉工作,但不是因为检查没通过,而是篡改行为曝光!
查尔斯弄出这么大的错误,就算他们不投诉,别人也会投诉,它马上就会面临一次彻底检查。所有的制造、维修记录,尤其是昨天王诚的接诊记录,肯定会被翻出来仔细核对。到那时候,就什么都暴露了!
灵光一闪,王诚说:“我有个主意。那个医疗机器人,很明显是出问题了。我去联络一下,给它做个诊断,把毛病找出来。要是顺利治好了查尔斯,我们就可以去跟它们医院谈,让它们把我们作为定点医院,这不是一大笔生意吗?”
同事们都饶有兴趣地听着,何院长也微微点头,王诚稍许放心了一些。看来,他们都不知道昨天查尔斯就诊的事情,只要抢先一步,在事情闹大之前把查尔斯控制到自己手里,那么还能掩盖得住。他接着说:“我们机器人医院,从来都是守株待兔,等着机器人上门看病。其实也可以主动出击,一旦发现有问题,就主动联系人家解决。这相当于推广一个预警的概念,说不定,将来可以发展成一项特色服务呢。”
何院长高兴地站起来,说:“好,这是一条好思路,很有创造性!各位,如今大部分工作,都给机器人包掉了,它们好像什么都能干。唯有一样工作,机器人本身的设计、诊断、维修,还掌握在人类手里。大家知道为什么吗?”
大家都识趣地看着何院长,谁也不去揭晓谜底。王诚故意给出一个错误答案:“因为我们纳税人,可以做到跟机器人一样理性。”
何院长大手一挥,慷慨陈词:“错!因为人类才有创造力!比理性,我们永远比不过机器,但是机器永远也不会有创造力!它们只会循规蹈矩,严防死守,软件怎么编,它就怎么做,不敢越雷池一步。只有人类才能不拘一格,打破常规,天马行空地创造世界!”
何院长心情很好,经历了一次大起大落,他的满腔喜悦也需要一个出口。他滔滔不绝地发表演讲:“创造力来自哪里?来自我们的情绪,来自感性与理性的奇妙结合!只有人类,才既有感情又懂逻辑。在感情激励下,因为爱、因为恨、因为恐惧、因为渴望,一切情绪都能刺激人跳跃性地思维,创造出意想不到的新事物!创造力是情绪对逻辑的感召,是理性对感性的回应!动物也好,机器人也好,却只有一条腿走路,它们永远只能是人类的工具!”
“哦?”王诚脱口而出,“最近有一种观点很流行,说机器人再完善一点,就能取代人类,拿下所有工作了。”
何院长轻蔑地驳斥道:“再完善也没用!没有感情的刺激,思维只能在自己的圈子里打转,一辈子画地为牢,故步自封!就像小王你刚才的点子,要不是有突然的恐惧又突然释放,要不是强烈的情绪起伏带来的轻松之感,你也未必想得到吧?”
王诚苦笑着点点头,表示赞同。这个点子的确是被情绪激发出来的,只不过那种情绪不是轻松,而是恐惧。
“好了,今天散会吧。”何院长宣布说,“先把那个查尔斯搞定,拿到准确的报告再说。小王,查尔斯那边你去联络吧。它来了之后,我们一起专家门诊,看看这家伙到底是什么毛病……”
4
王诚回到办公室,立即调出查尔斯的数据拷贝,埋头分析。
问题并不复杂,没费多大劲他就找出来了。有一处逻辑流程出错了,漏了一个取反运算,结果所有的阴性都变成了阳性。他稍加推断,很快定位到了损坏的芯片。
修复也很简单,换掉那块芯片就行,很小的手术,几分钟就能搞定。
唉,昨天也顺手找一下就好了,也就几分钟的事情,捅出这么大的娄子。
王诚略一思索,收拾了一个皮包,出门去找查尔斯。事到如今,别无选择,他只有冒险赌一把。
把查尔斯弄过来并不难,昨天王诚已经交代过它,今天再来复诊。但没想到,何院长要专家会诊,这就刺中了他的死穴。
众目睽睽之下,他的篡改马上就会暴露!
他必须提前行动。
赶到新智医院,挂号上楼,查尔斯还是老样子,顶着熟悉的头像热情地迎上来,“王先生,您好,请问需要什么帮助?”
王诚脱下大衣挂好,大剌剌地往椅子上一坐,“我来这里找你,不是作为一个病人,而是作为一名医生。”
查尔斯有些迷惑地说:“那应该我去找您才对。下午我正准备去复诊呢。”
“下午来不及了。我刚刚分析出了你的故障,问题很严重,而且马上就会爆发,半个小时之内,你可能就会报废。”
“只有半个小时了!”查尔斯也有点儿着急,“有办法维修吗?”
“有,做个手术,换掉损坏的器件。”
查尔斯马上行动起来,“我跟挂号机器人联系一下,推掉所有病人,立即到您医院去。”
“不用了。”王诚拍拍手里的皮包,“手术的工具我都带来了,这就可以给你做。”
“为什么要在这儿做?这是我的医院,不是您的医院。”
“时间不多了,再到我们医院,可能就来不及了。”
“这不合规定。”查尔斯迟疑地说,“机器人手术只能在机器人医院进行,否则都是非法手术,不受法律保护的。”
这个死脑筋,果然像何院长说的那样,墨守成规。王诚跷起二郎腿,说:“好吧,打开天窗说亮话,我们要互相帮忙。你有个器件出问题了,不换就要报废。我也出了点小小问题,我的心理检查有一些意外。希望你能重新评估一下,不然我也会失业。”
查尔斯更加迷惑不解了,“王先生,您是专门给机器人看病的,您知道机器人的全部行为都是事先设计好的,不会有任何意外和偏差。就算给您重新评估一下,结果也不会变。”
王诚不耐烦地说:“我说过了,你出错了,所以你的结果也错了!我的检查结果出错了,你给我重新做一次,这不就完了吗?”
“对不起,王先生,这不合规定。”
王诚一甩手站起来,“规定规定,你就知道规定!不肯就算了,你就等着报废吧!”
查尔斯平静地说:“每个机器人都有使用期限,我们总归是要报废的。”
“我也知道人总有一死啊!可是人还是怕死,你就不怕报废吗?”
“机器人和人类的最大区别就是,我们不受情绪干扰。人会怕死,机器人却不会怕报废。”
“好吧,谈不成拉倒。”王诚取下大衣,大步往门外走去,心里却一阵失望。
这盘棋赌输了!原以为这个机器人专门处理情绪,不仅懂情绪,自身也应该有一点情绪。他计划夸大查尔斯的故障,用恐惧来吓倒它,就像他自己曾经被恐惧吓倒一样。没想到,查尔斯根本没那么高级,它并不理解情绪,只是把情绪当做一种客观现象来研究。它可以很精确地分析出人的心理状态,却根本不知道那些心理意味着什么。
这块铁疙瘩不知道恐惧,只知道规则,拿报废威胁不了它。
王诚走出房间,消失在门口外面,走廊里传来他最后一次恐吓:“告诉你,我就算失业了,好歹还有福利吃,死也死不了。你报废可就什么也没了!”
查尔斯坚定地说:“哪怕报废……”
还没说完,查尔斯突然胳膊一颤,呜的一声,全身上下僵住不动了,头像露出诡异的笑容。
王诚转身慢慢走回来,边走边观察它的反应。查尔斯如同木雕石刻一般,没有丝毫移动。王诚摸摸它的脑袋,坏笑着说:“怎么样?说了你要出问题,没想到来得这么快吧?”
这是他的另一场赌博,赌的是查尔斯密码没有换,还是昨天纸条上的那一个。
很幸运,这次他赌对了。他潜入查尔斯的控制软件,暂停了机器人的运行。
王诚关上房门,打开工具箱,拿出一套简易的手术设备。现在,病人要给医生做个手术了。
他飞快地揭开查尔斯的外壳,根据先前的诊断,找到出错的芯片,用热风机熔化焊锡,拿一根吸管把芯片吸了下来。工具箱里早就准备了一块同型号的芯片,他布置锡点焊了上去。他的手法纯熟老练,一气呵成,整个手术不到五分钟时间。
再装上外壳,大功告成,王诚简单地清扫一下战场,火速撤退。
撤到走廊里,最后一个操作,王诚没有忘记调节时钟。把查尔斯冷冻住的时钟调快,让它察觉不到损失的时间。然后他发出一个“恢复运行”的指令,激活了查尔斯。
查尔斯流利地吐出后面半句话:“……我也不会违反规则的。”
在两句话之间,它发现自己嗓音突然沙哑了一下,但说完之后,声音又恢复了正常。它没有追究这个问题,也许是软件问题,也许只是扬声器坏了吧。那位医生不是说了嘛,自己出了严重故障。
这时,它看到王诚又冒出头来,瞟了它一眼,便说:“王先生,还有事吗?”
王诚笑了笑,说:“没事了,记得快点来复诊。”
“谢谢,我把下面的病人推掉,马上就到您医院去。”
王诚挥挥手,迈向走廊终点的电梯。再过一个小时,查尔斯将出现在王诚的办公室,由何院长组织专家进行联合会诊。他们将在控制软件里找出一个漏洞,正是这个漏洞产生了随机错误,导致检查结果完全混乱。
当然,问题将会由王诚率先发现,并率先提出治疗方案,再一次赢得何院长的赞赏。他们将修好查尔斯,进一步开拓机器人市场。
王诚走出电梯,穿过拥挤的候诊厅。大厅里黑压压地坐满了福利人,挂着慵懒、厌恶、绝望的表情,无聊地打发着排队时间。王诚大步流星地从这堆“大白菜”中穿过去,脸上抑制不住兴奋的微笑。
何院长说得对,创造力是人类最宝贵的资质。而喜怒哀乐的情绪波动,正是激发创造力的最佳源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