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亲爱的小妹,真希望你永远都不会看到这封信!可当你看到这里时,我想,一切都无法挽回了。
你那多次大难不死的哥哥马上就要死了。死于一个早有预谋的陷阱,一个无法破解的死局。
四天前——对于你来说则是十五年前了——在引力的撕扯下,“先锋”号突然解体。龙骨首先断裂,蒙皮被剥离、撕碎,化为无数飞舞的亮晶晶的金属碎片。空气从飞船里激射而出,裹挟着杂物和尸体。管道中的水汽刚喷出就凝成了冰霜,弥散成一片晶莹的雾,在星云的蓝色辉光里闪烁着,仿佛死者出窍的灵魂。
漫漫航程戛然而止。我成了唯一的幸存者。
借着四散的残骸,我察觉到了那个引力源的存在。我看不见它,但残骸的运动方向显示出它的方位。冰雾被引力拉成长条,朝那个方向奔流而去,好像一条抖动的丝巾勾勒出风吹拂的方向,残骸的运动也令那个幽灵现了形。
那是一个黑洞吗?不,不可能0黑洞并不黑,当物质落入其中时,会发出强烈的辐射。何况在星云中央,黑洞会吸积大量气体,产生的光必定逃不过我们的眼睛。“先锋”号的探测器极为灵敏,在这趟跨越“大裂谷”的伟大航程中,它已经无数次地发现了在航路上游荡的微小黑洞。而眼前这个神秘的引力源,即便是近在咫尺,探测器也没有反应。这个神秘的引力源好像是凭空跃出,然后迅速飞远,留下一片残骸和孤零零的我。
这里是“大裂谷”,银河系中最荒凉的地带。没有恒星,更没有文明。我唯一的寄托就是你,还有你所在的殖民飞船。尽管我们的飞船一前一后,相隔十五光年,但我对你的牵挂却丝毫没有因此而减弱半分。
其实我不该抱怨的。比起惨死的同伴,我不仅有机会能与你道别,而且还得以见证这个惊人的死亡机关。尽管它已经埋葬了无数生命,但我在诅咒它的同时,也不能不赞叹它的宏大与机巧。
时间不多了。在这里,我要为你、为人类——甚至是非人类——将我的遭遇细细道来。
2
我们是一支科学考察队。从温暖舒适的地球出发,经过三百年的漫漫航程来到这里,为了搜索宇宙中看不见的质量——暗物质。
不得不说,我们是幸运的。在过去,科学家只能在幽深的地底建起庞大的水槽,等候着暗物质粒子在极其微小的概率下碰撞上显物质,发出一道微弱的闪光。而现在,我们身处一个奇迹迭出的年代。我们乘着光速飞船飞驰在星海中,在广袤而原始的空间里,大批量地分拣暗物质的候选者。看看这些惊人的成就吧:基本粒子的理论已经建立完备,虽然仍在至大与至小的尺度上又发现了新的未知疆域,但物质的本质已经清楚,并且闪电般地投入了应用;环日加速器击碎了夸克;曲率驱动让飞船达到了光速的百分之九十九;一百光年内的恒星系统都建起了人类的前哨站,南门二、巴纳德、格列泽……不到一万年,我们就从非洲的石窟里,迈进了格列泽星暗红色的辉光。这个宇宙中,似乎已经没有什么能阻挡人类前进的脚步了。
但仍有一个谜题困扰着我们。暗物质,这一缺失的链条始终没有被补上,成为所有理论的一块心病。
你肯定会好奇,为什么我们会执念于这个东西,这种既不发光,也不能与我们发生任何作用的物质?抬头看看星空,你就知道了。无论在宇宙的哪个角落,星星只是微不足道的灰尘,占据大部分天空的,是永恒的黑暗。那才是宇宙的主体,而我们怎能容忍自己对其一无所知?
当然,一鳞半爪的知识还是有的。有人怀疑那是“晕族大质量天体”,包括一种完全熄灭的不发光的恒星——黑矮星,还有宇宙间的怪兽“黑洞”。但一颗恒星要熄灭为黑矮星,所需要的时间比现在宇宙的年龄要长得多;而黑洞,则可以通过气体被它吸引时发出的热光来探测。早在二十世纪,人类就已经据此确认了这些天体的数量,可惜,它们最多只占了暗物质的零头。
那暗物质是什么?尚未发现的粒子,还是来自另一个维度的影子?为了寻找答案,我们二十个人登上了“先锋”号,去星海间一探究竟。
天文学家为我们指出了一条最佳航路:穿越“大裂谷”。
“大裂谷”是银河旋臂中的一个恒星稀疏带,宽达一千光年,其中几乎没有星际介质和气体。显然,这对航行不利,但用引力透镜测绘出的暗物质分布表明,这里的暗物质很稠密,是最适宜进行采集的地方。另外,这次考察是人类进行过的最远的航行。我们将陆续造访三百多个恒星系统,人类的旗帜将一直插到银河系边缘,具有史诗般的意义。
而我现在所在的地方,就是它们中的一个。
“飞羽星云”,这真是个美丽的名字。它呈暗淡的蓝色,状如其名,仿佛一片羽毛,飘舞在“大裂谷”的黑暗虚空中。早在二十世纪,人类就已经发现了它,硕大的天文望远镜让人类得以窥见它独特而精细的纹理,每一根翎毛都纤毫毕现。这是一个残骸星云,大质量恒星爆发后的遗迹,可奇怪的是,它的中心并没有中子星或黑洞的存在。要知道,每一个死亡的大质量恒星都会发生爆炸,外层气体被炸飞,核心则坍缩为一个微小而致密的星体,有的是一个只有北京市大小、却比太阳还重的致密中子球,有的则是连光都无法逃脱的黑洞。不仅如此,那浅蓝色的漂亮“飞羽”是恒星爆毁时喷射的气体,人们分析了其中的氢丰度,发现它比常规超新星残骸要高得多。爆炸时,它还有大量的核燃料未被燃烧。
也就是说,这并不是一个恒星寿终正寝的陵墓,而是一具突然暴死的尸体。
我们早该想到那个凶手的存在。
可我们别无选择。在跨越“大裂谷”的航程中,我们必须补给。曲率引擎每次启动都需要巨量的能源,这只能由恒星提供。我们的航迹在星图上画出一条连接数百颗星星的蜿蜒曲折的折线。这就像踩梅花桩过河,一步不慎,满盘皆输。而百余光年内,就只有“飞羽星云”这块跳板了。
是的,别无选择。漫长的航行让我们饥渴交加,好像在沙漠中突然看见绿洲的旅人一般,我们欢呼着向“飞羽星云”冲去。
脱离冬眠,减速,入轨,采集燃料。我们没有任何犹豫就落入了这里,陷入了这座用万有引力筑起的迷宫,无法逃脱的“卡文迪许陷阱”。
事故发生得毫无征兆。
当时,燃料已经基本采集完成,我正开着救生舱,在飞船外检修损伤。突然,一股巨力猛然袭来,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间,飞船仿佛一片落入狂风巨掌的叶子,疯狂地摇摆与旋转起来。但仅仅几秒钟,这股力量就消失了。
我稳住救生舱,可灾难已经酿成:“先锋”号变成了一片不断膨胀的金属垃圾云,在我的视野中渐渐远去。救生舱脱离了轨道,发动机熄火了,四下一片黑暗,我只能无奈地任由救生舱自由滑行,向一个未知的世界飘去。
那就是现在我所在的地方。
3
我把这里叫做“铁星”。事实上,这未必是铁,但星体的确是由一些颜色晦暗的金属组成的。
起初,我并不知道它(它们)的存在。它们太小太暗,就连“先锋”号上最先进的侦测系统都难以察觉。能来到这里,或许是命运使然,但我觉得更多的是一种必然。“卡文迪许陷阱”用万有引力筑起了恢宏的迷宫,我只不过是信马由缰,让这引力的滑道将我引到这里,并成功降落。
在降落前,我在太空中漂泊了整整三天。这是可怕的三天。恐怖的死寂环绕着我,黑暗围拢在舱外窥伺着,好像鬼魅在耐心等待着一顿美餐。为了与之对抗,我竭力回忆过去的快乐时光,回忆地球的温暖,回忆故乡的美好事物:阳光,和煦的风,喧闹的街道,小河边的红砖房……在那里,留下了我童年的欢笑。
唉,我为何会抛弃这些美好时光,放弃幸福的一生,来到这个可怕的鬼地方?但这种看似愚蠢的选择并不是一时冲动。这种命运,或许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
你知道,我从小就是一个很懒的人,但你这疯丫头却总要我带你出去。为了维护我的光辉形象,我不得不带你远行。慢慢地,远行也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我不知道带你出去疯玩过多少次,从自己造船去河对岸的旧房子冒险,到偷搭火车去两百里外的大都市。每次都惊心动魄,偷卡车那次甚至险些丧命,回家后没少挨板子。不过,我最终迷上了这种探险的乐趣,尤其是当你满目崇敬地叫我“大难不死的男孩”的时候!这种乐趣一直伴随着我,无论是在优雅宁静的校园,还是在尘土飞扬的战场,无论是在小桥流水的故乡,还是在寒冷孤寂的太空。我一直都这样告诉自己,你可是“大难不死”的呢,勇敢地往未知的世界里闯一闯吧。
但这次,我不行了。
你还记得我们分别时的光景吧?那时你才十六岁,第一次看到大海,却没有了以往的兴奋劲儿,赌气不理我。我知道为什么——这次旅行我不能带上你了。航程太危险、太漫长。当我们到达目的地时,地球上已经过去五百年;回来时,则是一千年。到那时,世界沧海桑田,万物白云苍狗,乡音已改,故人已逝。当然,你不理解这个,狭义相对论对于你而言太过玄奥;但以你的敏感,肯定已经察觉到这将是永别——在这分别的海港,气氛实在太过悲壮:上千人聚集在海港边,那是远征队的亲人朋友,他们小心地在大海中放下自己做的小船,船上立着蜡烛,他们用这片烛火为亲人祈福。
夜幕降临,万籁俱寂,平静的大海上漂满了星星点点的烛光,宛若星空的倒影,而在这片烛火星空之后的海平线上,一条闪亮的银线划破暮霭铺陈的天穹,穿云破雾,直插云霄。那是太空电梯,我们第二天早上就要乘坐它来到同步轨道,登上飞船。闪亮的电梯舱体沿着亮线飞速上行,川流不息,仿佛无数灵魂在升上天堂。
是的,只需要一点风浪,这些小船就会被掀翻,蜡烛浸湿,火焰熄灭。可我们却要驾驶着这样的小船去横渡太平洋。
不过,我一直都有安慰你的好办法,这么多年来,屡试不爽。你还记得吗?我们每次出门冒险前,总会找一块通灵板来占卜,每次结果都是“安然无恙”。是的,很抱歉我骗了你。现在你应该已经知道那些随手抓起的沙子为何会自动排成神秘的图案了——是金属板的共振,而不是什么神灵,塑造了这些沙子的形状。板子上有些地方振动很剧烈,叫做“波腹”,那里的沙子很少;而有的地方不会振动,叫做“波节”,那里就堆满了沙子。对于同一块金属板和一个固定的频率而言,波节与波腹的分布是不变的,自然会产生一样的图案。最后的那次,也是这样。
可这依然没能让你平静地接受这一切。你不理解,我去那个黑漆漆的一无所有的太空要干什么?科学家所说的暗物质有什么意义?甚至,它们是否真的存在?
是的,它们存在。在这里,在铁星上,我找到了它们。
4
经过三天的漂泊后,救生舱的导航系统突然发出警报,显示我正在高速接近一个大质量星体。
其实,直到这时才发出警报实属无奈。非惯性参考系(加速度)与引力等效,因此在自由飘行中,我无法检测到那个星体的引力,就好像从高处坠落的人感受不到地球的重力一样。这是爱因斯坦的等效原理。但潮汐力是可以被发现的:由于与引力源距离的不同,作用在船体上的引力就有了差异,船体靠近星体一侧所受的引力略微大于远离星体一侧的引力。这个引力差就是潮汐力,“先锋”号就是被这种力量扯碎的。所幸此时的潮汐力还很微弱,仅仅能被传感器发现。
和刚才一样,我无法知晓这个引力源的质量,也无法判断与它的距离。我所知道的,只是一个方向。
没有任何参考系……没有任何坐标……只能靠运气。
我战战兢兢地启动了发动机,希望能把相对速度降下来,以免一头撞死。那是我一生中最恐惧纠结的时刻,死亡可能远在天边,也随时可能到来;你可能正把自己推向绝境,也可能正走向新生。要是这段时间再久些,我肯定要发疯了,但所幸没有。突然间,舷窗里升起了一座隐约可见的拱门,以暗蓝色的星云为背景,反射着粼粼的幽光。
地平线!我如释重负地大喊一声,重新调整发动机,向那片大地降落下去。
很快,激光测距仪有了读数,五十公里,十公里,一公里……砰!救生舱触地,弹起,然后再次坠落。天旋地转,但最后总算停了下来。经历了三百年的航程,我,一个人类,终于降落在了这个从未有人涉足的神秘行星的表面。
如果是以一个征服者的身份来到这里,此时的我肯定激动万分。但我是一个遇难者,一个当代的鲁滨孙。我太累了。在这历史性的时刻,我没有郑重其事地在这颗星球上踩出脚印(事实上也踩不出来),而是昏倒在救生舱里,沉沉睡去。
这一觉睡了很久。在这死寂黑暗的地方,无人打搅,我可能就这么睡死过去。但最后我醒了,是被日出的光芒唤醒的。
是的,小妹,你没有看错,就是日出。当然,在进入“飞羽星云”前,我们早就已经确认这里没有恒星,也没有任何发光天体。星云本身的蓝色辉光是气体被宇宙射线激发后发出的。但我确实看到了一次日出,一次诡异的黎明——
一片妖冶的光团从地平线上跃起。它光度很暗,呈暗红色,并不耀眼,形状变化不定,好像某种时而伸展、时而蜷曲的软体动物,在顺着一根看不见的枝条往高处攀爬。我想那可能是某种发光的气体,观测也印证了这一点:它的主体是一个气体旋涡,因为高速旋转时摩擦发热而发出光芒,好像一团有生命的火焰在不息地舞蹈。
那它的中心应该有一个黑洞吧?我们在航程中,已经发现了大量的小型黑洞,这么想是理所当然的。可是,当图像放大后,我在这个旋涡的中心找不到任何天体。气流旋转着,被吸引到中央,然后原封不动地朝四面八方喷射出来,形成这团不断扭动的红色怪物。它吞吐着红光,在天空中洒下粼粼萤火,令原来隐藏在黑暗中的巨物纷纷显形——可怕,这片可怕的天空,就算神经错乱的疯子也要为之窒息!
只见一轮黑色巨月沐浴在血红色的光芒中。它占据了半个天穹,庄严而缓慢地移动着,表面却看不见任何细节,仿佛一口黑色深井,产生了一种巨大的视觉压迫。
光影游弋,斗转星移,“太阳”踱过天空,更多的天体显露了出来。在巨月后面,又露出了第二个月亮,第三个,第四个……天啊,漫天都是,难以计数!这无数的黑色圆盘或近或远,或大或小,悬挂在血色的天空中,好像无数只巨眼,冷漠地凝视着我。
这是魔鬼的宫殿,而我,则是一只正在巨人脚下瑟瑟发抖的蚂蚁。
冷静,我告诉自己。现在有事可做了,冷静下来,才能有所发现。我用颤抖的手调出导航程序的光学模块,让它记录这些天体的运动,然后用牛顿定律反解出天体参数,进行分析。很快结果出来了:视野中一共有三百二十三个天体。最大的星体体积与火星相当,最小的也有月球大小。但它们的密度却普遍是月球的三十倍!这简直不可思议,难道它们是由纯铁铸造的?那也不可能,即便是元素周期表里最重的金属,也不可能如此致密啊!
这些星体,到底是什么?!
借着红色的天光,我低头打量着脚下的这片大地。我有理由相信,组成自己所在的这颗星体的物质,与其他星体是完全一样的。大地颜色晦暗,镜面般光滑,应该是某种金属。几百米开外有一道悬崖,一大片地面都被湮没在这悬崖的阴影中。更远的地方,地表像被撕裂掀开了似的,尖锐而扭曲的金属冲天拔起,仿佛某种怪兽背上的板甲,形成一大片嶙峋峥嵘的奇异地貌。在这片破碎地貌的后面,我看到了一个圆钝的小山包,它很大,有些像文明的造物,但我不敢肯定。那里太远了,造访它是以后的事情。眼下,我手头还有许多具体的事情需要做。
趁着光线尚好,我出舱取了一小片样本带回舱里,然后做了一个简易杠杆,粗测了一下样本的密度,发现它基本与铁相当。诚然,这是一颗奇特的星球,但组成它的物质是寻常的。
可这样一来,过大的密度又作何解释?我想起了“先锋”号的惨剧,想起红色旋涡中央的引力源。难道这个星系里真的游荡着无数看不见的引力幽灵,存在着隐形的质量?
这和我们寻找的暗物质有联系吗?
很快,日落到来了。但“太阳”并非落到了地平线下,而是直接在半空中瓦解,消融。天空中只留下一片发着暗淡残光的尾迹,好像一道伤疤。或许那个引力源已经飞出了气体云,没入了真空吧……不多时,天空中的残光尾迹就完全消退了。它失去了光度,变成暗蓝色星云中的一条纹理。而这样的纹理还有很多,它们一层层地铺展开来,形成一种漂亮有序的结构,仿佛树木的年轮,记录下这个引力幽灵反复造访的足迹。
我恍然大悟,原来这就是我们从远处看到的“飞羽星云”那细腻的翎毛了。
看来,这里原先确实有一颗恒星,但那些看不见的幽灵摧毁了它。在那之后,还一遍又一遍地穿过它的遗骸,仿佛上帝之笔在反复勾勒,画出羽毛的纹理,将星云拉扯成这种飘逸的形状。
我终于看到那个凶手了,可它的存在已经超过了我的理解力。
黑暗重新降临,这个诡异的世界再次笼起了它的面纱。
5
过了许久,我才从刚才的震撼中平复下来。我头晕目眩,不过却兴奋无比。是的,小妹,这就是这趟漫长苦旅的意义所在,我看到了宇宙间最壮丽的奇观。仅仅这样,我都觉得此生足矣。
况且,这还远远不是全部。
在计算机的帮助下,我试图推测出这个天体系统的宏观分布图。这个过程颇为复杂,但在一片黑暗和死寂中,这无疑是一种忘记恐惧的好办法。
分析结果令人震惊:在半径为十五天文单位的天球内,这三百三十二颗“铁星”排成了一个高度对称的点阵,仿佛向日葵花盘上螺旋形的花序一般,只不过那是二维阵列,而这个点阵是在三维空间里排布的。点阵的排布散发着数学与几何上的神秘,好像某种晶体,又仿佛一局死棋,等待着破解者的出现。
我无法相信这是大自然的手笔。
另一个奇异之处是,这个点阵的排布方式是不符合万有引力定律的,除非有外力维持。否则,这个结构很快就会崩溃散架,一些星体会撞成一团,另一些会被甩向虚空。
这些外力是什么呢?我想,那一定和我们寻找的暗物质有关。那些穿越空间的看不见的引力源,或许就是摆下这局死棋的神秘之手。
可资料仍然不足。我需要确定引力源和星体的相对速度,需要再次观测,而这只能等到下一次日出。我不知道那得是什么时候了。总之,我必须保存体力,不是为了获救,而是想在死之前弄清这一切。救生舱的资源能维持三天,但如果我一直保持睡眠,节约口粮,坚持一周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但我没能入眠。刚刚合眼没多久,一阵强烈的震动就把我惊醒。
地平线上出现一道闪光,似乎是什么东西斜斜地撞上了地面,闪光的碎片仿佛礼花般四散飞溅。紧接着,第二道、第三道闪光在同一方向出现了。是陨石雨!
我连忙抓起望远镜,只见地平线上碎片横飞,好像正上演着一场盛大的焰火晚会。因为真空,碎片毫无阻力地飞射,有些小块碎片直接被抛进太空,大的碎片则只是晃晃悠悠地划过一条弧线,然后落在地上。
突然,像触电一般,借助着爆炸的光,我的目光猛然抓住了那些碎片中一个转瞬即逝的轮廓:气闸舱、中央大环、引擎、散热翅片……
这是“先锋”号的残骸!
就像我飘荡到这里一样,“先锋”号也在引力的引导下随我而至,不过因为没有减速,此时,它已经撞成了齑粉。
但无论如何,我仍然抱着一点渺茫的希望。鲁滨孙从搁浅的破船里找到了罐子、布匹和火药,我也希望那些残骸里还能剩下一些什么。于是,待残骸碎片的轰炸停歇后,我启动了发动机,驾驶救生舱小心翼翼地向那里飞过去。
残骸坠毁的地方一无所有。大地漆黑一片,仅有的亮光来自许多暗红色的铁水湖泊,一副地狱般的惨象。显然没有什么可以在这种撞击中幸存。不过,我并没有感到失望。在残骸坠毁地附近,我发现了一个有趣的东西——不久前我看到过的那个神秘的圆顶小山包就在这里。它直径大约二十千米,极为光滑,表面反射着微光。可现在,这个圆顶上多了一个黑色的大洞,显然是刚才的撞击产生的。
我恍然大悟。这是一个巨大的球壳,半埋着,只露出顶部,里面是空心的。
我操纵飞船降低高度,绕着它缓缓飞行一周。它呈一个精准的球形,外壳极为光滑,也很坚固,刚才的撞击仅仅炸开了一个几十米宽的洞口,对其余结构没有造成任何损伤。在它的底部,由于投下的阴影,我看不到什么,但在阴影外隐约可以看到金属地表被撕裂翘起的地貌,还有抛射物留下的痕迹。这些抛射物以球体为圆心,形成一个放射状的圆环。显然,这不是天然的地貌或建筑物。
一艘地外文明的飞船静静地躺在这里,与我一样,被困在这座黑魆魆的陷阱中。
或许,后来的历史学家会对这个时刻有所描述,毕竟这是人类第一次接触到地外文明。但此时,我却并没有预想中的激动和震惊。在这个奇怪的地方,有这样的遭遇才算正常,何况人类为这一刻早已准备了很久。在这个寂寞的地方,我很高兴能有个伴儿。
没有任何害怕,也没有任何犹豫。我小心翼翼地操纵着救生舱,从还散发着余热的破口缓缓飞进这个球体之中。
6
小妹,想必你也对这艘来自外星的飞船感到好奇吧?但事实上,当进入这个球壳后,我失望了。这里空无一物,除了一些庞大而简洁的机械外,我没有看到任何活物,也没有看到遗骸。
现在可以做出论断了——这艘飞船的主人与我们处于同一个科技水平上。它的能源动力是普通的反物质湮灭,并没有什么真空零点能之类的玄奥玩意儿。提供动力的反物质被约束在一个磁场中,而这个磁场又被重重厚重的金属壁保护起来,体积巨大,坚不可摧。也正因为如此,它躲过了撞击造成的破坏。否则,一旦约束失效,容器中储存的反物质足够把这颗铁星彻底炸成齑粉。
由于它那巨大的体积,在刚刚飞入球壳时我就注意到了这个储存容器。它呈圆柱形,坐落在球壳的底部,我让救生舱向它顶部的平台缓缓降落下去。随着一点点靠近,它表面的纹理也渐渐清晰起来。那好像是一些星罗棋布的污点,其间穿插着被刮擦出的弧线。线上有些白点,也有些黑点,错落有致地交错排布着,好像中国围棋的棋盘。
这是一局无解的死棋。
我一下就看出了这局棋的意义——这正是那数百颗“铁星”的分布图,与我前一天辛苦绘制的大同小异。显然,这是某个和我有着同样遭遇的落难者苦心孤诣的结果。确认周围安全后,我走出救生舱,趴在圆柱体顶部的平台上,开始仔细研究这幅刻在金属上的画。每个黑子对应一颗“铁星”,每个白子……暂时还不知道它的对应物。之前,我分析的只是我能看到的天体,另一半天空还隐没在地平线之下,所以我的图是残缺的。然而在这里,所有的星体都被标注完全了。它本来是一个球对称的空间点阵,被投影在平面上后,变成了某种螺旋形的疏密图样,非常规整漂亮,有着神秘费解的周期,但又格外熟悉,仿佛我曾经在很久之前见过它似的……
是的,我确实见过它!那是我们分别的最后一晚。我将沙砾倒在通灵板上,让你搓动板子的把手。嗡嗡的响声中,那些沙砾有了生命般跳跃着,自动在板子上排成神秘而有序的图案……
天啊,我怎么没有早些想到?这种图案,也是某种振动产生的!
是什么东西能在一无所有的虚空中振动呢?答案太过明显,没有第二种解释了。引力波,宇宙时空的涟漪,虽然极为微弱,但确实存在。如果存在激励源,那在来自各个方向的引力波的干涉下,的确会产生“波腹”和“波节”,前者对应那看不见的“幽灵”的位置,后者对应于那些“铁星”的位置。与在平板上传播的、只有一种偏振态的机械波不同,引力波是一种四极辐射,有两个偏振态。“波腹”处的物体会被巨大的潮汐力向四面八方拉扯、粉碎,而“波节”则好像风平浪静的港湾,难怪“铁星”们能在那里形成。
毫无疑问,这是一座用万有引力筑成的米诺斯迷宫,无法脱逃的陷阱。数百个“波腹”在空间中运行,看不见的幽灵一遍遍扫过虚空,将一切冒失闯入的来客撕碎。即便能逃脱这些幽灵的魔爪,要逃离这里也成为不可能:在这些时空扰动的干扰下,曲率引擎将无法启动。
可是引力波极为微弱,以至于直到二十二世纪初,人类的探测器才第一次捕捉到它。究竟是什么物体,能产生如此巨大的引力波?
我突然感到一股巨大的寒意。在“先锋”号的航程中,我们的确观测到了大量的黑洞。它们两个一组,形成双星彼此绕行着。由于距离很近,公转很快,它们确实会产生引力波,可仍然很微弱。要想达到撕裂“先锋”号的强度,这样的黑洞双星起码要有两千万个以上,并且形成精确的聚焦。上帝啊,在这片数百光年的空间中,要把那亿万个激励源发出的引力波精确聚焦在一个点,要在漫长的时间里保持这些轨道的精确,到底是怎样的神手和天眼才能做到啊!
我明白了,这些精心摆放的黑洞,就是“大裂谷”中的暗物质!它们之所以在这里,只有一个目的——消灭一切敢于横跨“大裂谷”的飞船!
是的,所谓的暗物质并不是某种未知的粒子,而是筑成陷阱的长钉。
随即,一种更大的恐惧攫住了我:在银河的其他地方也有大量的暗物质,莫非也是这样的陷阱?难道我们对于“它们”而言,就像厨房里的老鼠一般,必须要用捕鼠夹除掉吗?
算了,这恐怕不是我能想清楚的……即便想清楚,对于你我,对于人类,也没有更多的意义。
在短暂的震惊和恐惧后,我慢慢冷静了下来。我必须把这个发现告诉你们,让随后而来的你所在的殖民飞船避开这儿,但没有办法。救生舱上没有高增益通信天线,即使有,那束微弱的电波在“飞羽星云”发出的电磁噪音里也细如蚊蚋——陷阱的设计者早已想好了一切。它费尽心思制造了这样一个庞大的死亡机关,岂能让它沦为一次性的捕鼠夹?
但这难不住我。看着眼前储存反物质的巨大容器,我很快有了主意。
尽管无力逃出这里,但我依然会努力破解这个死局。
7
在接下来的两天里,我一直在尝试钻穿反物质容器的外壁。没有大型工具,我只能用最原始的办法——先用发动机的火焰把金属烧至红热,然后用镐头劈砍。进度很慢,好在我有的是时间。
整整两天后,我终于打穿了两层厚厚的金属壳,看到了约束反物质的磁力装置。只要我抡起斧头劈下去,这个装置就会报废,在重力作用下,反物质会掉落在容器底部,湮灭,发出开天辟地的强光,把我和这个星球一起炸成碎片!这道光的强度,将把这个天体系统彻底照亮,那数百颗铁星的影子,足以让你们观测到。我不知道你们会如何解读它,但无论如何,我已经尽力了。
可此时,我还不能引爆这里。我必须把我的所见所闻记录下来,保存在一个安全的地方,这样,当有后人造访这里时,或许还能记起我,记起一个人类在这里留下的足迹和思考,尽管我知道这个希望实在渺茫。
能有些什么思考呢?在见证了另一个文明的造物和宇宙的冷酷后,我不得不反思一个问题,那就是——我们是怎样来到这里的?
这似乎是个很愚蠢的问题。当然是坐光速飞船来的,但我们为何会有光速飞船呢?这个伟大航程的源头,不是曲率引擎的发明,不是物理学家的突破,而是一个神秘的夜晚——在非洲草原上,人类的祖先抬起头,久久眺望着远方的地平线。那个夜晚注定了人类此后的命运。走出非洲,环球航行,飞向太空……
不是飞船,而是那种神秘的冲动,将我带到了这里。
在漫长的航行中,闲来无事,我和伙伴们也曾谈起过人类文明扩张的问题。最早的扩张当属人类走出非洲。有考古学家认为,那时非洲遭遇了一场大饥荒,南方古猿不得不离开栖息地,向远方的未知原野进发,最终走出了非洲,走向了世界。如果把这个场景变换到当代,就会有这样的情节:太阳的聚变突然加速,毁灭性的氦闪即将发生。人类不得不竭尽全力制造世代飞船,逃亡太空,最终成为宇宙文明……
但当真正开始实践时,人们才知道这是不现实的幻想。太空殖民根本就不是这么回事。它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需要大量的前期准备和铺垫:航路探测,部件实验,系统整合,试飞,建立通信链路,后勤与可靠性保障等等,都必不可少,而每一个项目都是耗时数十年的超级工程。太空是一堵黑色悬崖,是以巨大的投资和牺牲为代价搭起攀登的阶梯。可人就是这样,不到火烧眉毛,他就不会着急。所以,如果人类真的是在危机的驱动下,在缺乏积累的时候进行殖民,结局往往不是绝处逢生,而是全军覆没。
古猿也是一样。是谁告诉了它们,在大陆的那边有着水草丰美的绿洲?显然,先行者的足迹早已到过那里。但先行者为何要去呢?他本可以在自己的领地过得更加幸福的。路途遥远,野兽遍布,陌生的环境潜藏着危险,而他对目的地一无所知……
是的,这就是意义所在了。如果麦哲伦仅仅是想得到黄金,那他肯定不会选择扬帆出海。如果人类仅仅想过得更幸福,那肯定不会选择星际殖民。在地球上有一百万种赚钱和寻开心的办法,哪一种都比殖民外星好得多。但你还记得我们当年出门冒险的经历吗?真正的人总是要努力走向远方。这种努力,看上去好像是可怕的自虐,甚至是自我毁灭,正如当年斯科特死在冰雪肆虐的南极一样。有人把它看成一种投资,认为牺牲的目的是换来更大的利益,觉得苦尽总会甘来,付出总有回报。我以一个亲历者的身份告诉你,不是这样的。我之所以把自己放逐到这可怕的死亡之地,不是期待着这能为我们带来财富和地位,而是因为人总有一种不安分的愿望,想寻找新意,想看到更多,想要逼迫自己有所追求,想从追求中找到生命的意义。如果我没有这种愿望,我大可以懒洋洋地躺在家门前的摇椅上,晒着温暖的阳光,看着河对岸的炊烟日复一日地升起……可是,我想看更大的世界、更奇妙的风景,我想悟到更深邃的真理。
不仅是人类,我相信,所有的文明都是这样。正如我在这冷寂的外太空所见到的,文明,总是让自己的足迹走得与思想一样远。
会有后来者实现这个愿望的。就让我成为这个伟大航程的铺垫与牺牲品吧。
为了保存这封信笺,我做了一个简易的遥控起爆装置,然后驾驶救生舱离开这里,离开铁星。这封信将保存在救生舱中,和我的尸体一起,飘浮在距离铁星三十万公里外的太空之间。如果有朝一日你能找到我,请尽可能把我带回故乡。如果不行,就把我带到你要去的地方。虽然我不知道你的目的地,但我相信你,正如这么多年来你相信我一样,相信你能把我带到一个有趣而生机盎然的地方。
是的,这趟旅程马上就要到头了。我再也不可能“大难不死”,剩下的路,全要你一个人走了。我走得太匆忙,有太多的话还没来得及与你说,有太多的情谊还没来得及表达……
现在,我已经飞行到“铁星”之外三十万公里的预定地点,这是一个引力平衡点,是时候了。我马上就要引爆反物质,然后放下笔,慢慢等待着真空和严寒夺去我的生命。
这个冷酷的宇宙有太多的陷阱、太多的危机。我衷心祝福你,祝福你们,能理解这道闪光的含义,能避开这里,避开这宇宙间所有的危险……
唉,我写这么多又有何意义呢?你是永远也不会看到这封信的,我觉得。
8
但是,我不得不又拾起笔。
这还不是最终的告别!
刚才我引爆了反物质——上帝啊,我做梦都没想到会看到这样的景象!
一道白光亮起,仿佛划过夜空的闪电;紧接着,在冲击波的作用下,“铁星”被炸开瓦解,支离破碎。由于炸点在表面,爆炸是不对称的,所有的碎片都朝着一个方向喷射反冲,好像一把开火的霰弹枪。由于尺度很大,整个过程进行得极为缓慢,但在湮灭的强光下,我震惊地看到那些碎片都有着精致的轮廓,有的是球壳,有的是长杆,有的是圆环,有太阳帆蜷曲起来的巨大薄膜,还有复杂而庞大的桁架……
这个“铁星”,是由无数宇宙飞船的残骸堆积而成的!
爆炸还在继续。很快,这束喷射的金属碎片就击中了相邻的另一颗“铁星”。出乎意料,这些看似坚不可摧的星球都异常疏松,只不过由于引力波在此叠加干涉,才产生了异乎寻常的“质量”。另一颗“铁星”也被击碎了,被封存了亿万年的飞船残骸好像扬起的灰尘般四散飘飞。由于引力的异常,碎片运动的轨迹很古怪,毫无规律可循,好像有个巨人捅开了一只尘封多年的马蜂窝一般,整个空间顿时被无数乱飞的马蜂充满!它们有的冲进了气体云,剧烈的摩擦让它们拖出一条闪亮火尾,交错纵横,仿佛两支大军激战正酣;有的闯入了“波腹”区域,瞬间又被潮汐力撕得粉碎,化为更细小的碎片飘洒开来……
我知道,每一片碎片都蕴藏着一首千万年的史诗。如今它们复活了,挣脱了冰封凝结于其上的漫长时间,在这广袤的宇宙间起舞,迫不及待地倾诉着自己的故事,连成一片,我仿佛听到它们嘈杂的呼喊……
从我眼角流出的热泪无声地滚落。此时,氧气报警灯已经亮起,时间不多了。但我丝毫没有感到死亡将至的恐惧,只有找到归宿的幸福和超脱……
是的,我们绝不孤单。这宇宙间充满了闪光的生命,它们和我们一样,也在勇敢地冲向远方。而我,也将和这来自亿万个不同世界的探险者一起,不分你我,埋葬在这座“卡文迪许陷阱”之中。尽管我们生前从未谋面,但死后却携手并肩。
书写我们的历史的,将不会是人类的历史学家,而是宇宙本身——它不会言语,只能默默地看着这一切。但它将持之以恒地用时光之线把我们进取的历史串成一条长达百万年的文明线条,和数不清的其他文明线条一起,编织成它广袤无垠的黑色披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