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地在太空航行三百二十六年后,‘家园’号终于传回了令人振奋的消息:第一颗适合人类居住的太阳系外行星竟在我们最亲密的邻里中,该行星是一颗类地行星,其大气由二氧化碳(15.8%)、氮气(82.1%)、氦气(1.7%)及少量其他气体构成,该行星最长直径约一万一千千米,平均密度与地球相当,公转周期约二百八十五天,自转周期约五十二小时,是南门二仅有的两颗行星中的一颗……”
“据悉,因‘家园’号无人探空飞船在着陆过程中遭遇大风,‘先行’号陆地探测器的光学传感器和重力传感器失灵,履带严重损坏,‘先行’号预定的探测任务将无法完成。但‘家园’号上载有的生命分析仪工作状态良好,用于培养微生物及低等植物的有机物储量也较大。SDCA决定改变原‘播种’计划,将剩余资源用于探测,同时在随后的移民计划中增加‘播种’项目……”
江博宇日记
你也许听过我的名字。是的,在那个时代,几乎没有人不曾听说过“江博宇”,他们管我叫“时代的标签”。他们让我相信,我将创造人类崭新的未来。可现在,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干了什么,也不知道我的所作所为究竟有没有意义。
或许,我不过是在试图寻找一个倾诉对象而已,试图在这台计算机里写下一些文字。
回想起来,我对太阳系最深的记忆,除了当年那两条新闻,大概就是望山说的话了吧。
我套上厚重的防护服,最后检查一遍基站设施,确认没有疏漏后,便轻轻关上大门,将自己彻底与安宁的基站隔绝0迈出门外,整个人瞬间被漫天的黄沙包围。我伸手敲敲头盔,然后小心翼翼地朝熟悉的方向走去。
十四年前,“家园”号在降落时被大风吹到了这个沙尘肆虐的鬼地方。到这儿近半年,我只遇上二十来天能看见恒星的日子。这地方的水分流失极快,半人马座α星A和半人马座α星B的光热穿过沙尘后所剩无几,低等植物在这里根本没法存活。不过,好在那些富有远见的工程师为保证能源安全,让巨大的太阳能帆板随着“家园”号一起来到这里,成为这颗类地行星的卫星,才使得这里有充足的能量供应。
半年前,我抵达纽兰——这颗罕见的宜居类地行星。但“宜居”这词儿,说白了也是相对的,并不代表它真的“宜居”。忍受了近半年的沙尘后,晕头转向的我总算找到了一条最近的路,从基站步行二十分钟就能离开沙暴区,那儿才是飞船应该降落的地方!
我在沙暴中跌跌撞撞地前行。防护服是用基站的材料临时组装的,极其笨重,不加助力的话,根本挪不动步。我把助力模式调至“防跌倒”,同时努力调整身体平衡。尽管如此,一路上还是免不了摔倒五六次。
离开沙暴区,再走上半小时,就到了我工作的地方。感谢纽兰稳定的磁场,指南针还能用。陀螺仪早在之前着陆时就摔坏了。没有稳定的磁场做导向,我根本不可能找到这个天堂一样的地方。
也许你会纳闷儿:这里一片荒凉,怎么配称“天堂”?但这里的气温近一个月来一直维持在320K左右,不仅没有尘暴,甚至还有充足的无机氮源!这意味着许多地球植物可以在这里生长——只可惜这里没有水。在我涉足的半平方公里内,大气中的水含量一直没能达到探测器的最低读数,更别提液态水了。我想,这应该是SDCA需要的重要信息。
我看了一眼手臂上的温度读数,319K,然后轻车熟路地走到一个三米深的大坑前,双手撑着坑沿,小心翼翼地跳进去。为了大致了解这一区域的浅层地表结构,我在这里挖了三个坑,但没有发现土地有明显的垂直分层现象。这至少说明两点:第一,土地很松软;第二,富含无机氮源的土壤量不小。
我不是农业专家或者生物学家,我的工作是为SDCA的专家提供数据,接替“先行”号的工作。
在纽兰,干活是件很幸福的事,因为有事可做,孤身一人的我就不会胡思乱想。
三个坑勘测完毕,我在这片区域的任务也就告一段落了。之后就是到处乱转的巡视任务了。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熬过接下来的枯燥日子。毕竟,还有近六个月我才能回家。
这么想着,我不由憧憬起了回家的日子,乡愁也在一片死寂中慢慢升温。
江博宇日记
“先行”号陆地探测器瘫痪后,SDCA急需一名志愿者接替它的工作,继续南门二的殖民开拓。他们选中了我——空间维护公司最优秀的技术人员——去到纽兰,代替损坏的“先行”号的摄像头和履带。我的工作非常简单:计算机从我的脑波中读取采集到的信息,输入数据库后进行处理。也就是说,我是去当人肉探测器。
得知这一消息后,望山——一个来自日本的留学生,也是我最好的朋友——却担忧起来。
“人的大脑怎么能胜任计算机的运算工作?脑波是本世纪的前沿难题之一啊!”望山忧心忡忡地说道。
“计算机只需要捕捉我的图像记忆,这项技术两百年前就很成熟了!再说,‘家园’号上有生命分析仪,SDCA的专家说,他们有办法让那台古董按指令克隆出一个我,并诱导其定向发育,我只需要把自己的遗传信息和记忆传到纽兰就行了,这相当于光速旅行。在那边待一年,我就能再用相同的方式‘旅行’回来。”我觉得望山的担心有些小题大做。
听了我的话,望山沉默了一会儿,颇有不甘地继续发难:“真的能够平安回来?为什么会选中你?派专家去不是更好吗?纽兰的一年,相当于十个地球年啊!”
我挪开视线,深吸一口气。这项工作并不复杂,专家到那里的价值不大。再说,纽兰上随时都可能出意外,更不值得专家去冒险。
但这些想法我没有说出口。
毕竟,如果能顺利归来,我将成为第一个为系外殖民地的建立做出重要奠基工作的人。
“我已回到红-A区。前一天取得的红色土壤样本分析结果昨晚已发送。检验表明,该区土壤中二价铁含量较高,适合铁细菌生长……”我按着脖子下方的按钮录音。
其实这里的环境真的还算不错,白天气温介于30摄氏度至50摄氏度之间,这可比泰坦星舒适;晚上……咳,我又忘了,南门二的纽兰可没有黑夜。半人马座α星A和半人马座α星B这对彼此绕转的双星将光和热洒满了纽兰的每一个角落,一颗恒星的落下往往伴随着另一颗的升起,当然也有例外,但黑暗笼罩的时间从来不会超过半小时。
风扇的转速加大,汗水已经把内衬的衣服都浸透,缓缓滴入脚跟处的体液收集箱里。要知道,这里的温度比我的体温高出十多度。如果脱掉防护服,我的皮肤在十分钟内就会被灼伤。
我掬起一捧土,放进腰间的样品袋。这个区域的土壤样本已经差不多都分析了一遍,我这么做只是出于一种渺茫的希望——要是能在这里发现什么微生物就好了。
在红-A区五个不同的地方取完样本后,我打开另一个样品袋,把里面暗红色的地球土壤分别埋到五个取样的浅坑里,之后我会在坑里滴一些汗水,再覆上两层防蒸发膜,让来自家乡的自养细菌在这里生长。这是SDCA交给我的“播种”任务。
真热啊!风扇呜呜地吹着,我真担心它会突然罢工,谁让这玩意儿从电池、导线到扇叶都是我从那报废的前任——“先行”号上拆下来的呢?基站里有制冷循环系统,但里面的工作零件可不能随便弄出来。尽管简陋,但所幸这玩意儿只掉过一次链子。那是在回基站的路上,风扇的导线出现松动,当时离基站还有十多分钟路程,我像丧尸一样歪着身子挪了回去。门刚一关上,我就迫不及待地把衣服全扒拉到地上,又找来几根导线,赤身裸体地收拾起简陋的风扇来。防护服里很快凝结起一大摊水,那是在风扇的呜呜声里蒸发的汗。
播种完微生物后,我朝前方走了两公里,直到半人马座α星B的一半都沉入地平线,才返身往回走。
回到基站,我把防护服一脱,径直倒在狭窄的地板上。读取图像记忆的机器静静候在一边,可我不想动弹。昨天已经录入并发送过一次记忆了。SDCA原本要求我每天发送一次信息,但三个月前,我擅自做主改为两到三天发送一次。每天的工作那么累,回到基站还要集中精神长时间地回想一天的见闻,我实在有些支撑不住。
我强迫自己紧闭双眼睡一会儿。奇怪的是,工作时总是昏昏欲睡,可一回到基站,却怎么也没法入睡。这会儿,脑子又开始胡思乱想了。我努力清空思绪,想法却总能钻空挤进我的意识。我想起了当年的新闻,想起了望山的话。真是奇怪,难道是我在这儿熬得太久,开始后悔当初没听他的话了?
思绪纷乱中,我渐渐坠入梦境。醒来时,尘暴一如既往地喧嚣着。在这炽热的大地上,我却尝到了从头凉到脚的滋味。
我看到了结局。
江博宇日记
他们说我是人类迈向银河的第一只脚,说我将为人类第一个系外殖民地的建立做出最重要的奠基工作。系内行星改造的经验让人类知道尽早播种生命的重要,所以当初我也以为自己将是举足轻重的人物。
我曾认为自己替SDCA的专家做出了伟大的牺牲,我以为如此宜人的环境(虽然和地球相比,这里挺糟,但作为系外行星,纽兰算是不错的了)会大大降低意外出现的可能。他们没说实话,至少是他们不愿承认,他们害怕面临那个必然的结局。但我一直都知道,最后只有一步可走,只是我不愿去细想;当我不愿细想时,一定是意识到了结局,只是不愿接受。
如果我在这里生存下去,那么,究竟谁才是副本?
今天是回家的日子。
例行的图像记忆采集似乎没有必要了,但我还是做了最后一次采集工作,既是为了保险起见,更是对我在异域独自工作的纪念。
记得到纽兰的头一个月,我曾无数次幻想过踏上回家路途那一刻的狂喜。一开始,这念头被长得看不见尽头的时间牢牢压抑,随着时间的流逝,回家的渴望越来越强烈,直到那天我从梦中惊醒。
SDCA说,我的遗传信息和记忆传送到纽兰后,他们会将我的本体冷冻保存,直到十个地球年后,再将克隆体的记忆发回太阳系,通过梦境将纽兰上的经历输入本体,唤醒我,这样我就回来了。纽兰上的一切只需一个副本去经历。
但是,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被忽略了:记忆传回太阳系后,纽兰上的我却无法离开。整个过程并不是“传送”,而是“复制”和“粘贴”,作为副本的我将永远留在这颗行星上。更残忍的是,我在这儿的一切消极情绪都将原封不动地“粘贴”回本体,本体的后半生,再也脱离不了纽兰的阴影。
我躺在信息采集床上,手却迟迟没有按下启动键。
是的,我是先行者,不仅因为我接替了“先行”号的工作,更因为我完成了人类殖民纽兰的重要奠基工作。这预示着大规模殖民扩张的到来,这个时代将是人类历史的巨大转折,而我是时代的标签。能做出这样的贡献,我很骄傲。我不惧怕死亡。但是,我害怕欺骗。
SDCA的专家们,如果你们当初明确地告诉我,作为副本的我只能永远留在这儿,我依然会坚持最初的选择。但如今你们附加给我的,是远比死亡更为残忍的欺骗。
我慢慢从信息采集床上坐起身来。还有必要把这些阴暗扭曲的记忆传送给我的本体吗?让专家们告诉他——告诉“我”——副本在回家前夕遭遇意外,应该会更好吧。
我翻身下床,重重跪倒在地,第一次毫无顾忌地大哭起来。
窗外黄沙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