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民国三十年,深冬。
暮色四合,街道两侧的路灯渐次点亮,发出模糊暧昧的黄色光晕,像瞌睡的眼。
街上渐渐冷清了,只有闹市区仍是霓虹闪烁,门庭若市。干燥冷冽的空气中传来巡逻队整齐划一的脚步声,铮铮作响。
徐怀义四下看了看,压低帽檐,匆匆跳上一辆黄包车。
车夫带着他在大街小巷中穿梭,熟稔迅捷。
他扶着怀中箱子的一角,问车夫:“还有多久到?”
车夫一边呼呼地喘气,一边低声回道:“过了前面那条街就快了。”
徐怀义应了一声,又问:“他伤势怎么样了?”
车夫脚下不停,避开巡逻队的巡逻路线拐进一条胡同,半晌才说:“不太乐观……胸口打进两颗子弹,王八盒子打的,都还留在身体里。”
徐怀义攥紧了箱子的把手,不再说话。
黄包车在胡同里七拐八绕,停在一处宅院的后门。
一个穿灰色长衫的男子从门后闪出来,“徐先生?”
徐怀义点头,“伤者在哪里?”
长衫男子却掏出一根布条蒙住他的眼睛,说:“冒犯了。”
徐怀义顺从地点了点头。
又绕了几圈,他感觉被带进了另一所宅子,院子里有窸窸窣窣的声响,远处是几声恹恹的犬吠。
布条摘下后,他看到了病人。情况确实不太乐观,胸口有两处枪伤,伤口发炎化脓,还发着烧——不能不说带着这样的伤他还能吊着一口气,实在命大。
徐怀义看着那年轻的面容,心底叹了口气。
“亏得小刘运气好,子弹打偏了,否则……”车夫的眉头皱得像弯曲的虫子,“徐先生,你看……”
徐怀义沉吟一声,保守道:“七成把握。”
长衫男闻言有些惊疑,“徐先生,他这么重的枪伤,怕是没那么简单吧?”
徐怀义明白他的意思。确实,正常情况下给这样的重伤病人做手术,成功率不过百分之三十。但是,他手里有不一样的工具。
手术成功率其实是百分之百。
但他少不得胡诌一番:“我在英国留过学,从洋人那儿学到些特别的技术,这伤算不得很费劲……你们准备些热水就行,嗯,再点两盏煤油灯……”
车夫问:“还有什么?”
徐怀义摇头,“没了,都在外边看着吧,别惊动了日本人,这里我一个人就够了。”
车夫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真没了?我看大医院里做个手术要不少人上阵……”
徐怀义说:“那是他们技术不行。”
车夫还有些犹疑,长衫男道一声“拜托徐先生了”后,便扯着车夫出了屋。
车夫有些不情愿,瞪着眼说:“政委,这样也太冒失了!万一那个大夫有问题……”
长衫男皱眉,“如今城里警戒,日本人正大肆搜捕,我们又找不到稳妥的人,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了。况且徐先生也是个有识之士,必不是那种宵小之辈。”
车夫哼唧了两声,想起方才出门时徐怀义放下的那个紧紧抱了一晚没撤手的箱子。
徐怀义打开医疗箱,里面是各式各样的手术器械。
他用热毛巾擦去伤者小刘身上的血污,从箱子里挑出一支中号针筒给他打退烧针。
针头没有刺进皮肤,而是悬在皮肤上一寸的地方。一缕细烟通过针头挥发出来,但没有消散,而是附着在皮肤上被其吸收。
打完退烧针,徐怀义从箱中挑出一把手术刀用酒精擦拭。
退烧效果迅速而有效,小刘的体温恢复了正常,甚至有了清醒的意识。
徐怀义正准备开刀取子弹,却听见他虚弱的声音:“你这医生,做手术不给病人打麻醉剂的吗?”
徐怀义压下心底的惊诧,对他说:“小兄弟放心,我心里有数。”但他并没有给小刘上麻醉,而是准备了一支可以让他好好休息的安眠剂。
开刀。
手术刀划开皮肤,露出鲜红的血肉组织和血管,切口平滑齐整,没有鲜血流出——它像是能避开血管一样,或者,手术刀本身就有止血的效果?
徐怀义不清楚,他甚至觉得不是自己在操控刀做手术,而是它在引导自己。
取出子弹,切除坏死组织。
他又从箱子里找出一瓶组织液——也许是,他并不确定,但瓶上的标签让徐怀义知道它有什么样的功效。
滴上少许后,那些血肉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慢生长。徐怀义可以想象出微观世界中那些细胞疯狂分裂的景象。要不了两三个小时,伤口就会彻底愈合。
尽管不是第一次见到这种药水的效果,徐怀义还是忍不住打心眼里的赞叹和惊讶。
他循例用针线缝了伤口,针线在缝合的过程中逐渐与皮肤相融,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徐怀义深吸了口气,以同样的办法取出了另一颗子弹。
手术成功得令人匪夷所思。
虽然心怀疑惑,长衫男还是向徐怀义道了谢,将酬金交给他。
徐怀义却摆手推辞,“医者仁心,这是我分内的事,何况……”他压低声音,“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我也应尽些绵薄之力。”
二
车夫送徐怀义回到诊所后便离开了,临走时留下一张便条,那是和他联系的办法。如果徐怀义愿意加入他的队伍,可以按上面的指示找到他。
徐怀义将便条上的信息默默记下来,随后用点燃的酒精灯把便条烧成灰,冲进洗手池排水口。
此刻,他坐在椅子上,拿手中的绢布细细擦拭着箱子,目光中带着些许敬畏。
它是在五天前突然出现的——就在徐怀义低头整理桌案的一瞬间。
棕色箱子的质感温润细腻,象牙一般。但敲击起来有金属的悦耳声,这是用他没见过的材料做成的。当时他禁不住好奇打开了箱子——箱子上只有一个简易的搭扣——出人意料的是,里面竟是完备的外科手术用具,有些他从未见过,甚至是闻所未闻。
徐怀义曾在英国留学学医不假,而且成绩斐然。但他可以肯定,不仅是他,这里面的东西连自己的老师都未必听说过。
他是个外科医生,坚定的无神论者,但这些手术器具之奇异,令他开始怀疑它们是造物者的杰作。
徐怀义拿着一柄手术刀在手上比画,然后割下去。创口完全不疼,他一狠心,用力一划,伤口几可见骨,却没有一滴血涌出,也感觉不到任何疼痛。
“徐医生在吗?”
外边有人在叫他,打断了他的回忆,来者正向里屋走来。
徐怀义连忙把箱子合上,走到外间一看,不由皱了眉。
是对面药铺的段衍。
“你来做什么?”徐怀义语气不善,他对这个段衍没有什么好感。
段衍曾和他一道去英国留学,但品性不好,学术上也不用心,不过一年便灰溜溜地回了国,在他家对面开了间药铺,常用些不合格的药糊弄穷苦人。日本人来了之后,他又借着在日伪政府当差的叔叔凑上去巴结,仗着背后有人撑腰便胡作非为。
这会儿此人来自己的诊所,招呼不打就想往里冲,八成没什么好事儿。
见徐怀义一副要赶人的样儿,段衍忙晃晃手里提的卤肉和白酒,连声笑道:“这不,好久没和你唠唠,大晚上的一个人也闷得慌,今儿特地来找你叙旧的。”
徐怀义知道他不会安什么好心,冷笑着看他自顾自地坐下,“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我和你没什么旧可叙。你回去罢,我要关门了。”
段衍嬉皮笑脸地说:“话可不能这么说啊。我们好歹也是同窗一场,多少有些情义吧?兄弟找你喝两口酒,叙叙旧怎么了……该不是金屋藏娇了吧?我瞧瞧去……”
段衍躲开徐怀义的阻拦,一猫身进了里屋。
徐怀义拦他不住,眼见他摔帘子进去了,料箱子肯定会被发现。
果不其然,段衍见了那箱子,一边乱翻一边嚷嚷:“哟,我还当是什么呢,原来就这玩意儿,还挺齐全的嘛……”
徐怀义连忙制止他,喝道:“乱翻什么呢!这些东西弄坏了你可赔不起,赶紧走罢!”
段衍没理会他,拿起那些手术器械一件件地打量,说:“这些好多我都不认得呢。”
徐怀义怕惊动巡逻队,不敢闹出太大动静,只随意接口道:“你没见过的,不认得的多着呢!赶紧回去!”
段衍拿着把小锯子端详了一会儿,放在桌上,又捡起几样仔细打量。过了片刻,他一言不发地将刚才随手乱扔的东西一件件收拾进箱子,并列整齐。
徐怀义心有点慌,难道他发现了什么?
段衍的神色有些怪异。他将所有东西都放进去后,盯着徐怀义的眼睛,问了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现在是多少年?”
三
徐怀义愣了愣才反应过来,“民国三十年,怎么了?”
“不是。”段衍看起来有些烦躁,“洋人用的那个!按那个什么酥的诞辰算!”
徐怀义明白他的意思,答道:“西历1941年,问这个做什么?”
“你来看看。”段衍朝他说,手里拿着刚才那把锯子。
徐怀义看到了一串数字:
04232049
之前他也注意到这串数字,没细想,以为是箱子的编号。但现在听段衍这么问,顿时明白了这串数字所代表的含义:
04232049,用洋人的历法看,是二零四九年四月二十三日!
徐怀义咽口唾沫,有些艰难地问:“你是说这些东西是来自未来世界的?”
其实不用段衍回答,他已经在心里肯定了这种猜测:这个箱子是未来世界中的东西,只是不知怎么落在了自己所在的时空。
他看过一些国外的科幻小说,知道有穿越时空的说法。况且,箱子神秘出现,而那些神奇的手术器械也绝非这个时代能研发出来的。
段衍没接他的话,眼珠子转了转,凑到徐怀义身边,“有个时来运转的机会要不要?”
徐怀义警惕地退后一步,“别打这箱子的主意!”
段衍笑嘻嘻地说:“这么说就不对了,东西见者有份嘛。我们俩合作,你有技术,我有人脉,保管发大财!”
徐怀义想也没想就拒绝了,“不行,这个东西不属于这里,迟早会出事儿……”
段衍有些不悦,“这东西又不属于你,你有什么资格收为己用?前两天就瞧着有猫腻,那些病人进你门里一治,出来就好像变了个人似的,今天晚上抱着这个箱子出去是给人看病吧……”
徐怀义一惊,“你跟踪我?”
段衍笑了笑,“那倒没有,不过正巧这两天前原大佐在全城抓捕一个刺客,那刺客受了枪伤,你该不会就是去给那人治病的吧?”
徐怀义脸色一变。
段衍又道:“跟你合作是看在以往同窗情份上,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你把箱子给我,我也不说什么出去,否则把这事儿捅到日本人那儿去,有你好受的!”
段衍拿过箱子欲要离开,徐怀义知道他必定会交给日本邀功,便连忙扑上去想抢回来。却不料段衍掏出一把掌心雷小手枪,枪口直指他的眉心。
徐怀义看着黑洞洞的枪口,慢慢松开了手。
段衍哼了一声,转身离去。
徐怀义看着他离开后,急忙锁好门,回屋收拾物件。
那个黄包车夫说要怎么找到他们来着?
四
“前原大佐,”段衍向长桌后的日本军官毕恭毕敬地弯腰,“您相信我,这几件东西绝不是那些寻常手术工具可以比的。用这些东西给您做手术,效果保管好。而且这些手术工具还有很多神奇的地方。”
前原操着一口生硬的中国话,问:“有什么神奇的地方?”
段衍献媚地笑笑,“太君您看……”说着他用一柄手术刀用力切开手腕。
前原有些惊讶,“哦,你不痛吗?而且,为什么没有血?”
段衍笑着说:“这就是它们的特别之处:不会痛,不会流血,而且愈合非常快。”
前原犹疑了一会儿,说:“这也许只是你们支那人的街头戏法罢了。”
段衍拍拍胸,“太君您相信我,用这个比那些外科医生有用得多!”
段衍拿着手术刀插进自己胸口。
前原惊讶地张着嘴。但他生性多疑,指着段衍的叔叔说:“你再试一下。”
段衍他叔的肥胖身子抖个不停,“衍……衍儿啊……”
段衍说:“叔,放心!死不了人的,痛都不痛一下。”
说完他朝叔叔的脖子一刺。
段衍他叔吓得眼一闭,但并没有预料中的疼痛,刀子抹过时只感觉一阵冰凉。
他睁开眼摸摸脖子脑袋,都好好的,一点儿伤口也没留下,这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
前原眯着眼,说:“那你就用这些神奇的工具给我做肿瘤摘除吧,做好了,有赏,否则……”
段衍应声不迭。
段衍从箱子里拿出一柄手术刀。
有些这工具的辅助,即便手艺不精如段衍,也能成功地完成这个手术,没有丝毫难度。
他有些得意。等手术成功后,他就能凭着这次手术的名声打下基础。升官发财,飞黄腾达是迟早的事儿。
至于那个徐怀义,他不禁嘲讽地弯弯嘴角。
箱子的秘密只能他一个人知道,徐怀义早晚得灭口,免得将来落下口实。
想着,他用刀划开前原的胸口。
手感似乎没有之前那么锋利流畅。
前原发出一声惨叫。
“八嘎!”
鲜红的血液汩汩涌出,浸了他一手。
段衍嗅着浓烈的血腥味,有些发懵。
他看了看手里握着的手术刀,不知怎的,现在刀身上锈迹斑驳。
他颤抖着用手指划过刀锋,一阵尖锐的疼痛感传过神经,指尖上浸出大颗的血珠。
前原的嘴角溢出血沫子,喉咙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咕噜声。
段衍惊慌失措地叫道:“太君!太君!意外!这是意外!”
他将箱子里的东西再拿出来看,发现都已染上斑斑锈迹。他胡乱地把箱子提起来摇晃,手术刀、镊子、针筒、钳子……各种他见过的、没见过的东西乒乒乓乓掉了一地。
段衍慌了手脚,瞥见几个小瓶子仍完好如初,连忙捡起来拔掉瓶塞,将里面的液体倾倒在前原的胸口上。
液体接触到皮肤血肉发出“嗞嗞”的声响,一阵白烟冒起,手术室里顿时弥漫起蛋白质烧灼的气味。
前原起先还呜呜地叫着,此刻已没了声气儿。
段衍茫然地跌坐在地上,不知所措。
“前原大佐实在是太大意了!竟贸然让一个支那人给他做肿瘤摘除手术,而不相信我们大日本帝国的优秀医生!”一个日本医生走在长廊上,满脸激愤地对身后助手说道。他手里推着一个小推车,车上是一个箱子。
“而且他只让士兵们守在手术室外面,甚至没有安排别的手术助手!正是由于前原大佐的偏见和疏忽——甚至是愚蠢,才会导致这样的悲剧!”
助手看了一眼推车上的东西,说:“前原大佐不愿意让太多人看到自己仪态不周的样子——尤其是自己的部下——是情有可原的。至于为什么不安排别的助手,是因为……”
医生问:“因为什么?”
“这个箱子。”助手说,“据说大佐决定让段衍做手术就是因为它,否则以段衍的医术是绝不可能上手术台的。”
“这个箱子?”医生重复了一遍。
助手想了想,说:“那个拷问段衍的士兵说,段衍没有承认他是被派来刺杀大佐的,反倒一直说这个箱子是从未来世界过来的,有很多特别的地方。”
医生哂笑,“真是荒谬的借口。”
助手说:“但是,之前前原大佐的副官曾亲眼看见段衍把刀插进自己的胸口,他还用刀划开了他叔叔的脖子。里面的血管、组织和脂肪都露出来了,但他们都没事儿。”
医生停住脚,若有所思地看着箱子。
助手上前一步,“中野医生,上面说把这个东西带到藤本主任那里研究,也许真的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也说不定。”
中野想了想,戴上防护手套打开了箱子。
箱子里是一些锈迹斑斑的手术器械,很多都已经严重变形,看不出原来的形状,几个小瓶子里是混浊的液体,有的还悬浮着一些絮状物。
中野挥手扇去萦绕鼻尖的异味,说:“这必定是支那人的魔术戏法。”
助手沉默了一会儿,点头道:“我想也许是的。”
五
2050年,某医疗研究所。
“乔治,那个医疗箱还是没有找到吗?”穿白大褂的眼镜男子问身旁的高个子。
乔治垂头丧气,“是的……”
眼镜男咬了一大口手里的三明治,说:“那你要倒霉了——如果它遗落在其他时空,是会引起大麻烦的。”
乔治唉声叹气,“我已经准备好接受处分了——可在这之前我还得先找到它。”
眼镜男耸耸肩,“祝你好运,孩子。但我觉得如果你不把它的能量源关掉,会引起更大的麻烦。”
“哦,天哪!我这就去!”
“嘀——”的一声,原本亮着的指示灯熄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