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你见过草原吗?
朝每一个方向看去,都是一望无边的绿色。到了夏天,马兰花缀在长长的茅草间,风卷过草原,呜呜低鸣着,无数细碎的声响像音符一样远远飘来,汇成一支草原的歌。
我、芷兰和子扬就在草原上长大。芷兰是我们三人中唯一的女孩,她在阳光下的样子很好看。一直以来,同龄的孩子就只有我们三个,大概生在草原长在草原是件很稀奇的事情吧。
我们总是跟着大人们四处迁徙。我们一共二十八个人,有一座很大的、可移动的房子。芷兰说我们的房子很像哈尔的移动城堡,我和子扬问那是什么东西,她说那是一部动画片,一部很老很老的动画片,动画片里的魔法师有一座移动城堡,和我们的房子特别像。
那天晚上,我们坐在房子旁边一起看完了那部动画。流星寂静地划过夜空,留下一道闪亮的弧线。哈尔的城堡有好多条腿,魔法核心驱动,像个小蜘蛛。而我们的房子可以缩得很小,缩到只有四头牛那么大,自由地在平原上奔跑,不需要魔力,只要一张太阳能光帆,帆立起来,机械就能动起来,有了阳光,房子就能和我们一起悄无声息地从平原上掠过。
如果草原上天气晴好——往往都是这样的——每隔两天,大约下午三点,会飞来些旋翼无人机,它们会准时来到,给我们带来生活用品和食物,精准地空投下那些来自南方的蔬菜水果——那是爸爸妈妈辛劳工作换来的酬劳0
有一阵子,子扬总是严肃地望着天边。我问他怎么了,他转过来,很认真地问我:平原那么大,那些无人机是怎么找到我们的呢?
我也觉得奇怪,我们就去找爸爸妈妈,他们说,我们的世界是用网连在一起的,无形的网,这一头叫现实,那一头叫云端。
那时候我们都没法理解,不过后来我们知道了什么是信号发射塔,什么是电磁波。我们知道,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奇异波动拥有穿越千山万水的力量。
所以理论上说,我们也是和那些大都市连在一起的,尽管我们并没有去过真正的城市。
翻过山野的时候,偶尔能看到远方的都市。
大人们似乎都很讨厌都市,总是远远地绕过地图上的那些点。而我们对都市要好奇得多,透过那些平时用来看星星的双筒望远镜,我们看到无数的高楼,高楼上有密密麻麻的窗户,楼房鳞次栉比地摞成庞大的城市。可远远看着,高楼都很小,笼罩在迷雾里,模模糊糊的,倒像是玩具积木,丝毫没有影像里高耸入云的澎湃气势。
芷兰觉得我们应该去真正的都市里看看,她指着那些影像,给我所描绘着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那里有摩天楼和地下铁,人们在地下穿梭,走出地下铁,踏过长长的走廊,乘着电梯爬上百层的高楼,高楼大厦直入天顶,白云从窗边轻轻掠过。
我不同意她的观点。我也看过那些影像资料,可我对都市没有兴趣,我讨厌那些冷冰冰的都市人,他们都戴着眼镜,毫无生气。我更相信我看到的和我听到的,那些远远的都市看起来那么冰冷,不像是个好地方。
而且,我、芷兰和子扬的爸爸妈妈们都讨厌都市,他们说,都市是恶魔。
——不要和都市走得太近,它会吃掉你的心!
大人们这么说。
我一直相信,大人们说的话往往是对的。
2
芷兰不相信都市有哪里不好。
那都是骗小孩的啦,都市就是都市,那么多人住在都市里都好好的,哪有什么危险!芷兰说。
子扬最开始和我站在同一战线,但是有一天,芷兰很认真地对我们说:子扬、方小小,影像资料也不完全可信,你们看过那么多海的影像,能给我说说咸咸的海风是什么样的吗?
这个问题难倒了我和子扬,于是不久之后,子扬就向芷兰投诚去了。芷兰渐渐和子扬走到一起,芷兰十四岁生日那天,子扬和芷兰骑着电动摩托偷偷去了城里。
我没去,也没管。反正芷兰也不喜欢我嘛,她要和子扬一起走。
那天晚上,子扬和芷兰借着夜色消失在远方。我远远地向他们挥手,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件事情的后果。
第二天早上,我迎来一场三堂会审,所有的大人都围着我,问芷兰和子扬哪儿去了。
我背后靠着墙,面对着一道道严肃的目光,哭着全招供了。
唉,还不如跟他们去了……有一刻我这么想。都市大概也不那么可怕吧?我也长大了,开始相信芷兰和子扬说的话,恶魔呀什么的,都是编出来的吧。
可大人们的神情格外严肃,好像……好像他们两个人永远不会回来了!
三天之后,子扬回来了,只他一个人,没有芷兰。
子扬手里拿着一副眼镜,踉踉跄跄地冲进小屋,用最大的音量吼道:“芷兰,芷兰被带走了!”
芷兰出事后,我和子扬被关了三天禁闭。除了吃饭,我们俩都要待在房子最高层的阁楼,什么都不许玩儿——既是作为惩戒,也为了免得我们再发事端。
子扬一脸的闷闷不乐,他坐在我对面的长凳上,好像变了个人,不像是以前的子扬,却像书里的哲学家。
他问我:“如果有两个世界摆在你面前,两个世界都是真实的,一个世界里你是王,睥睨众生,至高无上;另一个世界里你是子扬,一辈子都在草原上流浪。你选哪个?”
“草原吧。”我想了想。草原上的孩子都读过很多历史,历史上帝王们很辛苦,而且容易莫名其妙地死掉。
“你个木鱼脑袋!”子扬捶了我一下,“你看看我会选哪个——正常人会选哪个!”
“草……王?”我看到子扬的手又举起来了,为了不被打第二下,我赶快改口。
“呆子!”子扬又说,“难怪芷兰不喜欢你。”
说到这里,他的神情又黯淡了下去,垂着头,一脸无精打采的样子。
“谁不想当王啊,高高在上,威武风光,脚下还有无数臣民和拥趸。”
“什么意思?”我歪过头去看着他。
“芷兰选了当王,她要去另一个世界当她的侠客,她不想回来了。”
“你刚刚说你也想当王的。”我说。
“可当王是有代价的!”子扬说这句话的时候像头发怒的狮子,可他很快低下头去,声音一句比一句低。
“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是我带芷兰去的城市……”他轻声说,好像是在自言自语。
但草原的孩子听力都很好,我听得到。
“我们没有钱,也没有吃的,芷兰就把她的身体出租了,她连上了‘云端’世界,她把身体出租给了都市!”
3
要维持一座都市的运转,我们需要道路、能源、交通枢纽、高楼大厦,还有人,很多很多的人。
城市就像一架巨大的机器,每个人都是这头钢铁巨兽上的小小零件,缺一个似乎关系不大,但如果少了一千个一万个,机械也就不复存在了。
我们能把一些细小繁复的工作交给机器人,但它们的能力远不及人类,而且我们也不可能为所有的工作都编出特定的程序。更多的时候,我们需要真正的人类。
出租身体,顾名思义,就是将身体的控制权出租给都市来换取钱、食品和其他用品,如果和更早时代的词语对应的话,“出租身体”应该相当于“工作”吧。
但出租身体和工作又不完全一样,在出租身体期间,身体原主人的意识会接入云端。出租身体后,意识还是自由的,只是意识必须待在云端世界。相应的,现实世界中的身体会被派遣去从事劳动,有一套可靠的诱导程序会告诉身体需要做什么。
这程序的原理也很简单。我们的才能和技巧,本能中有很大一部分都留在潜意识里,这就使得意识和操作分离成了可能。意识去了云端,我们的潜意识则留下来工作,这就足够了。这其实也很好理解,出租身体后,我们就好像在梦游。我们在梦游的时候即使不去思考,走路也不会撞上柱子,如果之前就会操作一台机器,那此时也仍旧能够胜任岗位。
在过去,意识与潜意识永远是统一并进的,我们的意识支配潜意识实施各种行为,而反过来得到情感的反馈,或悲或喜,或轻松或劳累。但现在不同了,只要我们愿意,就不需要工作,不需要劳动,只有永生永世的快乐和幸福!
“听起来真好。”我托着腮帮坐在墙角。
“啊,是啊,用过一次的人都会爱上它。”子扬举起手里的眼镜,“通过这副眼镜,我们就能接入云端,云端世界是另一个世界,有许多许多的游戏和电影,从动作益智到模拟人生,甚至可以去外太空旅游,感觉很奇怪又很好玩儿……但是你还记得吗?我爹说它是魔鬼。它确实是魔鬼。”
“我记得,他说那是在浪费生命,不值得的。可他为什么这么说?”
“会上瘾。如果你拥有过美好的东西,你还会舍得把它放掉吗?眼镜里的世界早就能够以假乱真了,配套的程序也近乎完美,想要一天二十四小时待在虚拟世界里也没问题,拥有无数的美女、无数的财富甚至整个罗马帝国也没问题,只要你想要,世界都是你的!你拥有了整个世界,还会愿意回到这个平淡无奇、毫无刺激感的现实世界来吗?”子扬激动地挥舞着手里的眼镜,“可游戏的本质是什么?它们就是一堆毫无意义的数据啊!”
“芷兰怎么会信这些?”
“我怎么知道。反正她就是不愿意下线,也不愿意回来。是否离开云端的决定权在她手上,她不下线,我就没法带她走,如果我硬要带她回来,机械警察会把我打一顿,然后拖到警察局去……”子扬耸了耸肩。
“她应该知道云端是什么呀。她虽然说喜欢都市,可她也知道云端只是数据,只是虚拟的世界而已……她那么冷静,怎么可能不愿意回来?”
“走之前最自信的还是她呢!她也不想想,那么多从小接触游戏的都市人都陷进去了……前两天她下线那么干脆,还拖着我在城市到处跑……结果第三天她就死活不肯走了!”子扬站起来,指了指心口,“都市比草原是光鲜多了、精彩多了,可这里有些东西,绝对不能让他们拿走啊!”
“现在怎么办?”我问。
“我们去都市。”他说,“找她回来!”
4
子夜时分,子扬和我从阁楼翻了出来,大人们大概觉得子扬既然回来了就不会再走,连门都没锁,不过保险起见,我们还是从外墙的架子一路爬了下去。
载人电动摩托登记的指纹信息里有我和子扬,于是,我们坐上摩托一起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夜幕中。
草原的夜晚宁静安详,我们急速向城市驶去,风从耳边呼啸而过。
熹微的晨光在东方亮起,夜晚的灯火暗了下去,都市比我想象的要大得多。它像个巨大的棋盘,星星点点的房子散落在不同街区的格子里,率先出现的是低矮的老城、小房子,然后就是一大片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有一些房子还在建造,架子上影影绰绰地点缀着些人。
“那是新建的大厦,专门收纳那些自愿永久出租身体的人。每个人工作三个小时就足够赚到一天的伙食了,不过好多人除了睡觉的八个小时外,其他时间都出租了,那样他们就能在云端世界里拿到额外的酬劳。对这些人,一座大房子和一个胶囊格子间并没有什么区别,让他们上夜班也没有什么关系。”子扬侧过身,又指着我们身后错落的老房子说,“只有老城里还有些不喜欢出租的人。那边大厦里的人啊,都像行尸走肉一样了。”
我才没去注意都市里的人呢。这可是我第一次来都市,就算有八只眼睛都不够看,它的繁华和规整让我莫名地心动,尽管内心深处,我还在害怕这座漆黑的城市。
在遥远的童年时光里,我们坐在草坪上,鹅观草和苦麦菜蹭着脚踝,大人们给我们放映着记录城市变迁的影片,告诉我们,永远、永远不要出租自己的身体。
很久很久以前,云端的世界还不那么有趣、不那么真实,人们出租身体大多出于无奈,可是很快我们就给云端赋予了无限真实的虚拟世界。虚拟世界又有无数个分支,烽火战国的世界,侠客与魔法使的世界……在可追溯的几千年历史中的一切想象都被具象化,构建出了无数个云端中的小世界。
人们渐渐涌入云端世界,在漫长的岁月之后,很少还有人保留着自己的意识和身体,他们融入了云端,死亡之后也进入了云端。有一个长达四个世纪的统计研究,留下了珍贵的数据,那一条标示为永久出租身体的数据曲线曾经有所下降,可几十年后,又渐渐上升,最后稳定地停留在百分之九十八的位置上。
后来这个数据也没有了,因为制作数据图表的人也出租了身体,把自己接入了云端。
出租了身体会变成什么样子呢?说实话,出租身体的家伙们,其实就只是劳动机器了。他们戴着眼镜,面目呆滞,他们的意识游走在虚拟云端中,只留下一具躯壳作为工具,像是没有思想和灵魂的僵尸。
他们甚至会将恋爱、生育和教育都交给云端。
子扬说,这些人让他想起古典小说里关于中世纪庄园奴隶的描写,没有自由,没有思想,他们活着的意义就只是为了活着而已。
近看起来,就更像了。在一座繁华的都市里,面无表情的男男女女打扮得千人一面毫无个性,机械地迈着步子从街道的一头走到另一头,眼神空洞,好像整个世界都与他们无关。
都市在晨雾里醒来了,它真是一头庞然大物,人们陆续从楼宇中出现,又消失在地下通道或大厦的入口,就像子扬说的,都是“行尸走肉”。
“他们都出租自己了。”子扬在我耳边悄悄地说。其实他说大声点儿也没关系,反正那些人都听不到。
这些怪物的眼神总是在四处游移,幸好子扬的话音消失后不久,换班就结束了,出租了身体的人们会纷纷走进大厦,大街会再一次变得明亮宽敞,否则,我真的一刻都不想在这座城市里多待。我瞄了瞄子扬,他却毫不介意,悠闲地吃着夹饼。
我的脑袋还转不过来,一转身,撞上了一个拎着公文包的赶路人,那个男人小声地道了个歉,我抬头一看,被他的眼神吓得够呛,几乎是跳着退到了路沿上。
我试图逃避这些呆滞的目光。天很蓝,阳光只能照到街区最高的部分,高楼阻挡了日光,街道似乎整日都会隐没在楼的阴影之下。我眯着眼睛,玻璃反着光,格外刺眼,光芒中我看到几个高高悬在空中的身影。
“那也是人吗?”我指着钢质吊篮里的几个影子问。
“啊,他们是清洁工,在擦玻璃呢。”子扬也抬起头。天气很晴朗,有一点微风,不过在那么高的地方,风应该要大得多,那只钢质吊篮轻轻地晃着,看得人心惊肉跳。
“会有危险吗?”我问。
“会有,可是……唉!”子扬说,“越是危险的工作,对应在虚拟世界里的报酬就越高,这一类的工作反而供不应求呢!”
我看着那些机械地擦着玻璃的工人,他们似乎并不介意自己的安危,或者从另一个角度上说,他们也是身不由己?把性命交给一套引导程序,想想真是可笑又可怕啊。
子扬却一脸的凝重,他很小声地说:“其实芷兰她……她也不在乎自己的命了!她在一家码头船厂,负责装卸货,几万斤几万斤的大豆船,就在上个月,同一个岗位的工人失足掉进豆子里……被大豆淹死了!”
5
等我们到了江边码头的时候,芷兰已经不在了。另一个目光呆滞的年轻人接替了她的岗位。
人事部的接待处只有个一问三不知的女孩子,来来去去都是“不允许”“不能查”“不知道”之类的敷衍。子扬和我在那儿纠缠了很久,最后还是放弃了,她空洞的眼神和软绵绵的话语无一不暗示着她也出租了身体,出租了身体的接待员都是不带情感的死脑筋,处理起问题来一点都不会变通。
“芷兰肯定找了份更危险的工作!”子扬走在江堤旁,捡起一块石头,狠狠往水里扔去,“她身手那么好,又年轻,有很多地方愿意雇佣她……”
“那我们怎么办?唯一的线索断了。”我低着头看江面,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这么大的一片水面,可我们没有时间停留更久。
“我去游戏里找她,总归得试一试。”子扬蹲在码头上,汽笛远远地响起来,“你在这儿等我。”
“我和你一起去吧?”
“我们已经失去芷兰了,不能再失去你。”子扬压低声音,像个准备出征的壮士。
“那你总不见得把我一个人扔在都市里吧,这地方那么吓人……”
子扬想了想,说:“也好,你要是去了,芷兰会更愿意出来。那到时候你一定得跟我走,别陷得太深。”
我们还缺一副接入云端的眼镜,子扬上一次来的时候已经试过了,他轻车熟路地在取货口输入请求,眼镜不久就会送来。作为“工作”用具,在任何一个能够连上云端的实体货柜都能够免费领取到接入云端的眼镜。
我拿起子扬之前用过的眼镜,它呈完美的流线型,戴上之后,一些细小的管线会从眼镜的末端伸出来,贴在后脑。按照子扬说的,感觉会很奇怪,但不会疼。我想象了一下那种情景,觉得有点儿恐怖,子扬就演示给我看。我没有看到细小的管线,子扬说那些线太细了,靠肉眼根本看不到,这让我感到些微的宽心,犹豫了再三,我还是戴上了眼镜。
一个虚拟的空间出现在我面前,不知为什么,一切操作都很顺利,大概这个跨越几个世纪建立的云端世界,早已把自己设计、完善得无限友好了。
之前子扬交代过要我快一点,于是我飞速地掠过那一页登记注册表,随意地打了一堆勾,人生中第一次把自己的意识接入了虚拟云端。
6
没有玩过虚拟游戏的孩子是没有童年的。
别人眼里的我们大概就是这样的吧。
可其实云端世界里的游戏和游戏机里的游戏像极了,我甚至没有遇到任何上手的障碍。真正的麻烦在心理上,用作武器的铁刀划过那只凭空出现的狐狸时,触感格外真实,让人不寒而栗。如果一个人从云端世界回到现实世界,他对于杀戮的态度会不会还是那么轻浮草率?我小心翼翼地想着这个问题,全身一阵发抖。
不过,我没空在新手引导上多花时间。子扬给了我他的ID,要我一定记牢靠,而且要快。
“商隐第六区!Yangtz404!”他告诉我一定记得那个数字和字母的组合,“不要记错!记错了的话,我不仅要找芷兰,还得来找你!”
引导很快就结束了,我斩杀了最后一个骷髅怪,落进云端世界——虚拟的、伟大的云端世界。
落下的地方是座水乡小镇,白墙黑瓦错落有致地堆砌出烟雨江南,红色的灯笼和窗花点缀在小镇里,带上一点别致的气息,十里长街沿河排开,格外迷人。我碰了碰墙壁,苔藓潮湿柔软的触感把我吓了一跳,果真像子扬说的,这里简直就像是真实的世界!
只有走起路来才感觉有些不同。我的身体很轻,脚步很快,因为我选的职业是盗贼。我倒没有看中身轻如燕这一点,我选盗贼,是因为只有盗贼是拿刀的,它让我想起草原上烫金纹路的古刀,很漂亮。我取出我的铁刀,反手猛挥一刀,果然在墙壁上划出一道白色的痕迹。不过那白色的痕迹很快就消失了,像是虚拟的江南小镇在自行愈合,我再摸一下那块墙砖,它已经光滑如初了。
男男女女和我擦肩而过,行色匆匆,无一不是侠客的样子。
多美的小镇!阳光从升起的水雾间穿过,好像人间天堂一般。
我呼叫了子扬的ID,不久之后他就跑来了。他背着重剑,穿得却不怎么搭调,格外像个书生。他拉着个女侠跑过来,我猜那一定是芷兰。
游戏里的芷兰是个清秀的侠客面目,执一柄长剑,两抹柳叶眉露着锋芒,长发盘起,干净利落得很。
“芷兰,你看看呀!方小小也来了!”子扬拉着我的手。
“幸会幸会,在下兰生。”芷兰行礼道。
“喏,这是芷兰。她在云端的名字是兰生。”子扬对我挤了挤眼睛,转身拉过芷兰,“你跟我们出去吧,爸妈都担心得很。”
“你不是说要来讨伐盗贼的吗?”女剑客皱着眉头。
“哎呀不是,是方小小要来。方小小才刚来,等级都没有。芷兰,我说你都已经在这里待了多少天了!回草原上去吧,我看你都不想走了……”
“国事为大,岂敢因家事误之!”
我愣住了,也没敢接话。芷兰从来不这么说话的,现在倒像是游戏角色的话,可我和子扬玩了那么多年的游戏,也没谁变成这样。
芷兰说完这句话,就一甩衣袖跑了。子扬好像也给吓到了,一边追着芷兰,一边喊:“芷兰——你都多久没下线了——回家啊!你爹老担心了——你是芷兰啊——芷兰!——芷兰!——游戏里都是假的,回家啊——”
芷兰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了传送点,子扬继续在消息栏狂轰滥炸,可芷兰那一头再无音信。
“我上次走的时候都不是这样的。”子扬低着头,踢着路边的小石子。游戏里的景象那么逼真,小石子落到河里,溅起小小的水花。
“你问到了吗,她在哪儿?”
“她不肯告诉我——也许她根本不知道……她只觉得自己在这里叫兰生,是个剑客。”
“她是不认识我了?”我小心翼翼地问。
“我哪里知道!”子扬这句话说得暴躁得很,“她从小到大都没碰过这玩意儿,别是把这里当现实了……我们先出去,在这里别待太久比较好。”
子扬拉着我的手跳进一个明亮的光环,这里是退出游戏的预约点。我转身回望,夜市的灯火和古楼消失在迷离的光影中。我一愣神,就已经落回现实了,手中没有那把古老的铁刀,我心里空落落的,好像失去了什么牵挂。
7
“嘿,如果你面前有两个世界,在一个世界里你是提着古刀行侠仗义的剑客,而在另一个世界里你是在草原上流浪的方小小,你会选哪个?”
“草原。”我嘟哝着,这一次反而斩钉截铁,努力掩藏着真实想法。
“你的眼神都出卖你啦,呆子!”子扬狠狠地锤了我的头一把,“你特向往游戏吧!你觉得那里很美好很新奇,我就知道你这点儿定力肯定撑不住!”
“好,好,是有那么一点儿,可我知道那些都是假的,都是数据而已。”
“行,你知道就行。游戏一开始就是为了吸引人才设计出来的,它生来就是个吞噬时间的小恶魔。行侠仗义哪里有那么轻松,一不小心就会死掉的啊。”
“可我觉得很奇怪……”我说,“为什么人们会一直陷在云端世界里,他们不会腻吗?比如我们小时候玩扑克牌,最开始很着迷,可是玩着玩着就腻了。同样的道理,我们都知道云端世界只是一堆虚拟的数据,但是,为什么还有那么多人愿意放弃身体呢?”
“有很多云端世界,都那么有意思,肯定不会玩腻的。”子扬把玩着手里的眼镜。
“不,肯定不是这样。我们打游戏机也会玩腻,不管有多少种游戏,不管它们的虚拟现实效果做得多好。可是这些年来,接入云端的人却越来越多。绝对不是种类繁多的问题!”
“但你知道,云端世界一直是在变动的,除了增加真实感,还做过很多设计上的优化。”
“我还是觉得奇怪。”我趴在栏杆上,小声地咕哝着,“喂,子扬……你说,游戏里的芷兰,还是芷兰吗?”
我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
“怎么可能不是!”子扬好像也吓坏了。
“芷兰她会那么说话吗?”
“她……她只是太入戏了吧。你别多想啦。”
我们都没再说话。我倒觉得子扬比我想得更多些,但我不敢再说了——子扬的脸色有些苍白,一副随时要倒下去的样子。
我不敢再刺激他了,免得他万一想不开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毕竟我们现在站在一百五十一层的摩天大楼楼顶,这里可不是一个想心事的好地方。
出租身体的人们为这座摩天大楼搭建了一个天台,要是下雨天云低的时候,站在这里应该是能够摸到云的。隐秘的花园立于城市之巅,暖气下的月季终年开放。这般美景,却无人前来享受,也真是件很讽刺的事情。
露台的边沿很高,我踮起脚刚好能把双手挂在栏杆上。我扒住栏杆朝西北望去,远远还能看到雪山和我们的草原,从这里看过去,雪山更远了,像是蒙着一层蓝色的雾。
有一些遥远的记忆突然出现在我脑海里。当我们还在草原的时候,我们听过很多历史,关于云端世界的历史,关于人类出租身体的历史……
“嘿,子扬!”我突然跳了起来,我想起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你记得一个数据吗?那一条曲线,它并不……科学!”
“什么?”子扬抬起头。
“关于人体出租情况的统计研究,那一条永久出租身体比率的曲线!”
“那项进行了四个世纪的研究?”
“对。在大概两个世纪前,它的数值曾经一度跌落到百分之三十六,而那个时候,云端世界其实早已几近完美了,前几次比例高峰都出现在大调整之后,可是转折点的那一次……当时云端世界并没有变得更好,但那一次低谷之后,数据迅速反弹,没有征兆,也没有原因!”
“你的意思是,还有其他因素导致了更多人涌入云端?”
“是的,我觉得一个尽善尽美的虚拟世界还不足以诱使人们放弃身体。”
“我想到一样东西。方小小,你知道什么是毒品吗?”子扬站起来,轻敲着栏杆,“一个很老的词汇,那东西在几个世纪前就已经被全面禁止了。在那之前,人们会滥用一些特定的化合物,它们所带来的快乐远超过人体自制力所能够承受的范围。使用者一旦开始使用,就很难结束。它们会夺走人生命中的所有意义和阳光,使用者会一直使用下去,直到死亡。最好的情况下,使用者也不过是苟延残喘地活着,失去了意志和思想……那时候他们已经不是他们自己了。我怀疑……云端的控制者动了点手脚,他们既然能够控制我们的视听体验,也就应该有能力让我们感知到本不应该存在的快乐——或者痛苦。”
我突然想起我刚退出云端时那种无端的失落和烦躁。
“你退出云端的时候,也感觉到了?”我问子扬,“我还不太确信……”
“原来你也是!”子扬反身靠着背后的栏杆,“这样就说得通了,云端的控制者大概很少遇见我和芷兰这样从来没连过云端的人,而前两天她却对云端世界显得漠不关心。控制者也许觉得这样不足以留住她,做得过头了一些,云端世界给她带去的快乐是她的意志所无法承受的,结果就……毁掉了她的意识。”子扬的声音渐渐小了下来。
“可是这样做,对谁有好处呢?而且他怎么没毁掉你?”我问。
我和子扬一起坐下来,远方城市的灯火铺展开来,有一个“他”站在幕后,驱动无数人放弃自己的身体,投入钢铁的都市,在几个世纪里,像建立金字塔的法老一样,靠着无数劳工搭建起一座永续运行没有黑夜的沉默都市。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他”所追求的意义在哪里,“他”的动力在哪里,又想要去到何方?
或许……还有一种可能性……
“子扬,子扬,‘他’就是云端,云端就是‘他’,云端早就是一个超越数据的独立意识了!”
8
已经没有人能说清楚云端的历史了。从一个为工作而生的简陋平台开始,云端不断发展,一个世纪又一个世纪,它接受了无数的意识,汇成一个又一个虚拟的世界。它是一个超级系统,一段无数智慧凝结成的代码。
在那么漫长的时间里,如果有一次数据的碰撞致使云端诞生了意识,大概也不是一件十分奇怪的事情。
子扬在他的电子终端上调出了那张可疑的图表,从后往前追溯,两个世纪前那个数据的转折点相当突兀。
云端有些太过急躁了,它刚刚诞生自我意识时,在数据图表上留下了一个上升异常的小高峰,尽管它随后迅速意识到了失误,放缓了脚步,却没能抹去数据记录,还有同时期一些不同寻常的报道。
“就像我们一样,云端最迫切的需求是活着。它要活下来就需要能源,需要都市、乡村、工厂都正常运转。于是,它就通过眼镜,通过激活超越人类承受能力的快乐,瓦解人们的意志,将他们困在云端,夺走人的意识,接管他们的身体,然后指挥这些‘行尸走肉’来维系都市正常运转,这是成本最低的一条路径……此外,虽然只是一个猜想,但我觉得,当身体的主人彻底放弃身体后,它还可以小心地清除掉那些冗余的数据来降低运行成本,以维持它自己意识的稳定存在。”
“那它所追求的……就只是作为一个巨大的意识一直存在下去吗?也就是说,它存在的意义,就是存在本身吗?”子扬很轻声地问,像是在问我,也是在问他自己。
“这已经是个哲学问题了。可也许就是那么简单。活着,然后才有一切,不是吗?”
“可是还有一个问题。”子扬说,“假定你的设想成立,那么为什么一直以来都没有人发现过这件事情,没有人站出来反抗?包括我们的父母都没有跟我们说过,这不合情理啊!”子扬站了起来。
“他们都不知道吧……”我想了想,很快推翻了自己的假设,“或者……他们也许……不能说。”我心下一颤。
是的,这是我的答案……一个连我自己都不愿意推出的答案。
子扬突然跪下来,像触了电一样,不住地颤抖。
我靠着墙,看着子扬,他也看着我,大口喘着粗气。
我也听到了,在意识的最深处,在我的身边、宇宙和一切的地方,有个银铃一样的声音猛然炸响。
云端在对我们说话——那是芷兰的声音。
那是已经不复存在的芷兰的声音。
云端是恶魔,它果然是恶魔,它通过那个该死的眼镜,不知道往我脑子里放了什么东西!
它早已超越了我们所有可能的猜想,它不只能控制我们的视听和情绪,还能读懂每一个人的思想和感知……它是一个我们根本无法撼动的庞然大物!
“对,不能说……他们早就知道了,可是不能说!说了就会死啊!”子扬抬起头来看着我,眼神绝望而恐怖,“我听见那个声音……我听见那个声音在说,芷兰在北城区031号信号发射塔!”
“我也听到了。”我无力地靠在墙上。
——而且我还看到了。
一个画面在我们眼前一闪而过。芷兰站在一座高塔上,白色的裙摆在晚风中肆意飞扬。
子扬蹲在墙角轻声地抽泣,我没法安慰他,我和他同病相怜。
过去十四年里所有的回忆,像电影一样重放,细节和细节串联起来,重构了整个故事。
现在我们全都明白了。
“大人们告诉我们的一切,都是为了阻止我们走到这一步。他们的警告是云端所能许可的最高限度了。”我把拇指骨节压在镜片上,试图把它掰成两瓣。但是眼镜很结实,我用尽了全身力气,却没法把它毁掉。“他们也连上云端了,他们也是都市的一员。”
可惜我、子扬和芷兰在触到真相前,就自以为是地来到了都市。
如果……如果我们没有草率地来到都市,也许有一天我们能够通过那些蛛丝马迹触到真相,那么我们还有机会反抗,我们可以试着拆掉信号塔,试着切断城市的能源,试着去斩断天网般的云端。尽管在一个寄生于都市的巨大意识体面前,我们只是蝼蚁,我们的亲人一定会为之牺牲,掌握着无数具“行尸走肉”的云端也会疯狂反扑,但我们毕竟还有那么万分之一的机会去挑战云端,试着将人类的自由和意识解放出来。
但现在一切都是如果了。我们已经没有自我可言了。
“我们跑不掉了。”子扬凄凉地笑着,满脸的泪水,“我不知道还有没有救……如果它想吃掉我的意识,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它在我脑子里放了什么东西……我……我一想到怎么去毁掉都市,那个声音就在大喊着芷兰的方位!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带你来的,本来你应该什么事情都没有!”
“没事的,子扬。我早晚会落进这个局,都一样。”我轻声对他说。
“还有,子扬,有一个问题上,你错了。你说云端是一不小心毁掉芷兰的意识的,不,不是的,是芷兰太聪明了,她比我们所有人都先猜到了结局。”
“可芷兰她……不是一直比我们中的任何一个都更相信都市没有危险吗?”
“她只相信自己看到的,这是她的优点,她懂得质疑懂得推理,要让她改变主意也很快。她唯一的错误,是通过连上云端来验证她的疑问。”
“她没有想到……下线了也逃不掉,只要一连上云端,就是一辈子的事情。”子扬的声音很低,很沮丧。
“芷兰的性格那么激烈,如果她触碰到了真相,她一定会试图去毁掉云端的,即使以生命为代价。于是云端就抢先一步,在她行动前吃掉了她的意识!在你们到达都市的第三天,在她无论如何都不愿意离开游戏的那一天,芷兰就已经……已经不复存在了!”我看着远方,那里是我们的草原,芷兰再也回不去的草原。
云端邪魅一般的声音再一次在我脑海里响起来了。我竟然并不觉得恐惧或者意外。哈,我方小小,现在知道得太多了呢。
我们不可能去破坏信号塔了,只要我们开始行动,云端就会吃掉我们的意识。
在我们的余生,我们都成了云端的奴隶,我们可以用劳动去获得食物和水,我们可以回到草原,像父母一样选择不出租身体,只是做一些文职方面的工作,那样云端应当会勉为其难地饶过我们,像它对我们的家人所做的一样。
但我们再也没有自由和自我了。如果我们不听云端的警告,它就可以吃掉我们的意识,云端的触角会一直停留在我们脑海的最深处,陪我们走过一生,审阅我们的每一丝念想,每一条思绪。
我们把心卖给了恶魔,就像我们背后三千六百万沉默的人一样,把心卖给了这座沉默的都市!
9
我们看到芷兰了。
她站在一座高塔上,高塔的顶端是一个信号发射器,云端的信号就从这里发出,像澎湃的海潮,连接起整个世界。
楼梯旋转着绕上塔顶,芷兰站在塔的中段,她并没有戴眼镜,而是一脸茫然看着远方如血的夕阳。
芷兰很困惑。她找不到她的敌人,直到我们的出现。她是兰生,兰生要行侠仗义,她终于看到了一个敌人,于是她以一个侠客的姿势,拿着扳手冲了上来。
子扬眼疾手快,锁住芷兰的手腕,反扭过她的左臂,敲掉她手里的扳手。她低声呜咽了一句,子扬一愣神,没能制住她,芷兰狠狠地用肩膀撞了子扬的下颌,挣脱了他的束缚。
“你们抓不到我!”她冲上了两层台阶,往上一跳,膝盖撞在栏杆上磕出血来,她惊讶地看着自己,不过那份惊讶很快被一种迷离的漠然取代了。
“你当然——当然——跳不上去!你不是在游戏里——芷兰——芷兰——!”
芷兰似乎没有听见,她踩着轻快的步子,三步并两步往塔顶跑。我和子扬一路跑来,体力已经近乎透支,子扬喘得连话都有些喊不出来,“不要胡闹——芷兰——这地方那么高——”
不,子扬,那不是芷兰了。真正的芷兰已经消失了,她的意识被吃掉了,云端接管了她的身体。
可我怎么说出口呢,子扬。
那是你最喜欢的芷兰啊。那也是一直都喜欢着你的芷兰啊。
我看着芷兰,看着她向塔顶飞奔而去。
我突然知道会发生什么了。这是云端和沉默都市给两个离经叛道的少年的最后警告,也是对一个反抗者的最终审判。
“我轻功很好的!”芷兰笑着,突然助跑起跳,越过栏杆,从高塔顶上一跃而下……
风从铁塔间穿过,呜呜作响,子扬扑向栏杆,奋力向前伸出手臂。我拦腰抱住子扬,以免他也从栏杆之间跌落下去。
子扬够到了芷兰裙子的一角,可他抓住的只是裙子上的装饰缎带。
我们听见一声让人心碎的“刺啦”,白色的缎带从衣服上剥落,芷兰继续坠落下去。她在真实的世界里下落,只有生了铁锈的信号高塔和万有引力,没有轻功,没有血条,没有复活点。
子扬撕心裂肺的大喊在风声里消失了,我们耳边只剩下呼啸的晚风,晚风无力托起芷兰的身躯,芷兰的裙摆飞扬在风中,像小鸟的翅膀一样。
芷兰仰头微笑着,望着我和子扬,她好像一只扶摇直下的鹰隼,眼里没有一丝慌张,没有一丝彷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