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陆哲教授在“新科学系列讲座”的发言稿。
1
各位,我没料到自己能站在这里——活着站在这里,向各位讲述我的故事。
命运真的很神奇。两个月前的这个时候,我身处北大西洋上空,漂浮在一百公里高的地方,蜷缩在一艘海洋深潜器里,目睹着天崩地裂的可怕景象:数百亿吨海水从太空落下,数百亿吨熔岩从地幔涌出。若救援来迟一点,我便不可能在这里与大家共同见证这令人战栗的时刻了——这个新一次科学革命的时刻,文明史转折的时刻。在这个时刻,我有幸与大家一起,迎来人类崭新的黎明。
为什么这么说呢?现在已有超过两亿人死于海啸、地震与火山爆发,上千座城市惨遭毁灭,近十亿人流离失所,人类文明遭遇前所未有的浩劫。为何我还会以这种乐观到狂妄的口气说,这是人类的黎明呢?请允许我先谈谈我的母亲。
我对母亲最早的记忆,来自我的一次哭泣——第一次上幼儿园时的哭泣。那时,我号啕大哭,老师怎么哄都没用,糖果、玩具,各种招数都用尽了,所有人都一筹莫展,但母亲却给我了一块拳头大小的黑石头。
“你听0”她说,把黑石头在桌上轻轻磕了一下。
黑石头发出一种不可思议的悠扬鸣声,如鸣佩环,经久不息。后来听老师说,那时我立刻停止了哭泣,瞪大眼睛看着那石头,仿佛那是一块闪闪发光的宝石。
我出生在一个单亲家庭——两岁那年,父亲离家而去,母亲独自抚养我长大。和现在的我一样,母亲也是一个海洋学家。每年冬天,她总会跟着考察船出海,回家时为我带来各种奇妙的玩具——贝壳、五颜六色的珊瑚、可以养在瓶子里的灯笼水母,还有那些黑石头。这样的石头,她每次考察归来都会带回几块,天长日久,在狭窄的屋里堆积如山。后来,母亲索性把它们按大小堆在一个木架子上,做成了“架子鼓”,又向学乐器的邻家孩子借来了鼓槌,和我一起敲着玩儿。
当然,因为音准不对,这“架子鼓”并不能演奏常见的乐曲。一般的乐曲中,音高差八度意味着频率差两倍,但这件乐器只能演奏频率差六倍的音乐。母亲是个很有才华的人,为此她专门自编了不少曲子,其中我最熟悉的便是《海洋之歌》。在这悠扬的音乐声中,我度过了无忧无虑的童年。那是多么美好的日子,我以为生活将这样永远继续下去,直到我六岁。
那是我第一次跟着母亲出海。在海洋考察船的一个船舱中,我坐在桌旁,准备过六岁生日。桌上摆着蛋糕,烛光跳跃着,为冰冷的船舱抹上温暖的橙红色。但我身边的叔叔们却面色凝重——母亲下潜考察,却突然失去了联系。
我望向大海,焦急地等待着,等待她回航时溅起的浪花。
铅灰色的大海沉默着,一天,两天,没有任何消息,她消失在两千米深的大西洋底,直到现在,也没有回来。
这是很大的悲痛。厄运降临后,我的世界天崩地裂。但我不再哭泣,有另一种东西让我从悲痛中走了出来。大概每个人到了某个年龄都会经历自我意识的“天启”,于我而言,这种“天启”是母亲的永别带来的。葬礼上,抚摸着她黑色的灵柩时,某种陌生、无边无际、黑色而冰冷的存在突然攫住了我,眼泪戛然而止。死亡,虽然当时我无法理解它,却也朦胧地感受到了它无所不在的羽翼与它扇起的寒风。我眼中的世界突然变成了另一种样子,我也不再是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孩了,我开始思考,思考生命的奥秘:生命是什么?死亡是什么?生命存在于宇宙中,意义又是什么?
这些问题伴随着我长大,引领我走进实验室,走向那片海洋,最后,把我带到了这里。
对我个人而言,母亲的死是我人生的转折点,我相信对于人类文明而言,这场灾难也会成为文明史的转折点。就像我感受到的启迪一般,人类也将重新审视自我、文明与生命的意义,不是在地球的尺度上,而是在宇宙的庞大舞台上审视,从而点亮新纪元的崭新黎明。
而这一切,都来自于我母亲的“海洋之歌”。
2
故事不妨从头讲起。
五年前,在任讲师期间,我与北方矿业集团合作,参与研究深海锰结核。
众所周知,锰结核是一种储藏量很大的金属矿藏,早在十九世纪末就被发现,但直到现在都没有大规模开采。原因很简单:它们都沉积在几千米深的海底,勘探困难,成本高昂。为了解决这个难题,北矿集团希望能借助浮游生物来定位锰结核。
这不是什么新奇的想法。当时人们普遍认为,锰结核起源于一种特殊的浮游生物。海水中的锰元素会富集在它表面,层层堆积生长,最终形成结核,就好像水汽凝结成露珠。
显然,这个理论有很多漏洞——比如著名的“同心圆疑题”。锰结核都沉积在海底,如果它真是由锰元素沉积而成,那它应该只在与海水接触的上表面生长,剖面的生长纹应该下密上疏,是严重偏心的,但事实上,这些“年轮”都是均匀对称的同心圆。难道石块会悬浮在海中生长吗?然而北矿集团并不在意这个,他们关心的是收益——这种浮游生物带来的生物探矿法,将为集团节省一大笔开支。
无疑,这个课题是纯应用的,和探索生命奥秘八竿子打不着,但却成为我研究的转折点。我此前一直在海洋浮游生物领域,从未研究过锰结核,更没有见过锰结核的样本,所以当我第一次见到那些从海底捞上来的黑疙瘩时,我的震惊溢于言表。
那就是母亲带回来的黑石头!
这就是命运的神奇。时隔二十年,我竟然阴差阳错地与母亲走上了同一条路,来到了同一片海。在这里,我接下了母亲未竟的事业,并且解开了一个巨大的谜团。
这个谜团的线头,来自一串神秘的数列。
那时,为了研究需要,我们采集了数十吨的锰结核样本。经过粗略统计后,我们惊奇地发现,这片海域里采集的样本格外蹊跷——在两万多个样本中,锰结核的大小呈现出奇特的等比数列形式的分布规律,我们称之为“直径量子”。这些锰结核的直径均取了若干分立的值,而这些值间近似呈以“六”为倍数的等比数列关系,如三点三厘米、十九点八厘米、一百一十九厘米等。在打捞的样本中,我们只发现了这些尺寸的结核块。而如果锰结核是由浮游生物吸附形成,那应该各种尺寸都有,不可能只出现这种离散化的值,何况是等比数列!
这是我研究生涯的转折点。从那时起,我的全部精力都放在了锰结核上。
必须承认,转行并不容易。锰结核的成因研究属于海洋地质学,后来我发现还必须联系上电化学和流体力学,那都是数学背景相当复杂的东西。但那串神秘等比数列的诱惑足以让一切困难都变得可以克服。经过三年的研究,在冯坎博士、乔羽高工等人的帮助下,一个新的锰结核形成理论渐渐成形。
理论的出发点,来自那个等比数列中的比例因子“六”。
这是一个很有趣的过程,现在回忆起来,仍趣味盎然。我们就好像破解凶杀案的侦探,死者留下了一个神秘数字,而我们要靠它推断出凶手的身份。为何恰好是六倍?刚开始思考时,没有任何理论能解释,我们只能天马行空地想象,寻找一切若隐若现的联系,同时还要避免陷入玄学的陷阱——雪花的六角、米粒组织的六边形、巨人之路的六棱柱,但肯定不是大卫的六芒星(笑)。这不是胡思乱想,我们知道,自然界的一切都遵循能量最低原理,如果我们承认锰结核的这种比例关系是自然形成的话,那“六”这个比例一定来自于某种能量最低的几何形状。
于是,我们想到了“瑞利-本纳德对流”。
这并不是什么玄奥的事物,我们每天都有机会见到它。请各位看这张图,这是我今天早上在宾馆厨房做的实验。找个平底锅,加半锅水,打一到两个鸡蛋,让水具有一定的黏度,接着均匀、平缓地加热锅底,注意一定要非常均匀,然后等待。你会发现,在某个时刻,水面会突然涌现出规则的六边形涡胞,原来混乱翻腾的水流被约束在了六边形涡胞内,以对称的方式上浮和下沉。
在大洋深处,类似的过程也在进行着,只不过规模要大得多。洋中脊裂谷底部,来自地幔的炽热熔岩涌出地壳,与冰冷的海水接触,形成热对流,与被炉灶加热的锅中水如出一辙。
让我们继续实验。请看这段视频,在平底锅中,水涡呈六边形对称翻滚,大概有二三十个涡胞,每个涡胞直径大概是一厘米。现在,我把炉灶火焰开到最大,同时向锅中的水面均匀地喷洒液氮,以加大水底和水面的温差,可以看到,当温差增大到下一个临界值时,涡胞突然分裂,每一个大涡胞分裂成三十六个新的小涡胞,小涡胞的直径恰好为原来的六分之一!
那是两年前的一个清晨,在煮鸡蛋时,我偶然观察到了涡胞的六分裂,从而解开了困扰我数年的谜团。多亏了我家乡的凛冽寒冬,让温差达到了涡胞分裂的临界点。
当然,如果温差继续增大,涡胞还将继续分裂下去,形成一系列更小的涡胞,六、三十六、两百一十六,那是以“六”为倍数的无穷无尽的分形……
是的,这就是“直径量子”的成因——在火山与海洋接触的表面,冰与火的交织中,熔岩形成了具有六倍比关系的对流涡胞。接下来就是复杂的化学过程了。我们猜想,在两相界面上,熔融的酸性玄武岩萃取了海水中的二价锰离子。熔岩中的锰含量不断提高,当达到饱和后,将在旋涡的核心析出、凝聚、结晶,形成锰结核。去年五月,我们用格子玻尔兹曼方法对这个模型进行了仿真,并在国家海洋地质中心进行了缩比实验,首次获得了人工锰结核。结果是令人惊喜的。那天下午,在实验车间里,我戴着石棉手套捧起那个还在冒烟的黑石块,然后小心地用电锯剖开。在剖面上,生长纹果真呈现出同心圆状!
我们连夜撰写论文,给出了描述这一过程的数学模型,题目叫《本纳德对流倍周期分岔在海底扩张过程中的电化学作用》。全文在Science杂志2022年第37期刊发。
至此,我们揭开了锰结核的“直径量子”倍数之谜。鲜花与掌声接踵而至。一夜之间,学校就将我从讲师直接提拔为教授。各种委任函如雪片般飞来。十几所大学邀请我去做访问学者。但我全都拒绝了。我知道,那些头衔意味着我将不得不把大量时间花在讲座和会议上,而这个成果只不过是一个更大谜团的发端——乐曲才刚奏完序章,海洋底部还隐藏着更深刻的东西等待揭晓。我必须轻装上阵。
还有什么深刻的东西呢?没错,生命,一种新形态的生命!
让我们重新回顾一下本纳德对流。这是流体力学中的经典问题,非常简单,却能体现出生命的本质——低熵体。在那层薄薄的液体中,随着温差的增加,熵不断降低,有序度不断升高,六边形涡胞突然涌现、分岔,结构从混沌中浮现,如同受精卵分裂为胚胎,秩序的磷火,从黑暗的海面上升腾。
多么神奇而美妙的演化!我不由想起从前看过的一篇有趣的文章,阿西莫夫写的,里面描述了一种硅基生命,它呼吸氧气,一面走,一面吐出石块般的二氧化硅。我们所见到的那铺满海底的锰结核,是不是某种硅基生命的排泄物呢?
这个图景实在太惊人。要知道,世界各大洋的洋底都广泛分布着锰结核,数量在百亿亿吨量级。如果那真是某种生物的产物,那它得有多庞大?!
思虑再三,我最终还是没敢把这个狂想写进论文。毕竟,古往今来,还没任何人见过这种新生命的迹象。况且我心里很清楚,这些单调的旋涡绝非生命——它会繁殖吗?会遗传吗?会对我们的呼唤作出反应吗?显然不会。要跨越这道隔绝非生命与生命的鸿沟,还需要更多的条件。
在命运的眷顾下,我们有幸成为这种新生命的见证者。
那是在两个月前,我和乔羽高工一起,乘坐“达尔文号”深潜器潜入了我母亲葬身的大西洋中央海岭,实地考察锰结核的形成过程。在那里,我们看到了比梦境更加疯狂的东西。
3
今年3月20号,我们来到了亚速尔群岛以南二百二十海里的海域。天气湿冷,灰色的冬云低垂,那是北大西洋冬季一个寻常的早晨。“达尔文号”深潜器悬挂在考察船的龙门绞车上,修长的艇首指着海面,犹如一柄准备劈开波浪的白色钝剑。
因为兴奋,我起得很早。吃过早饭后,我与乔羽等人道别,坐进了深潜器的驾驶舱里。那是一个直径一百二十厘米的钢球,异常狭小,我坐进去后像是胡桃壳里的胡桃。所幸,深潜器外安装了二十四只全景摄像头,配上虚拟现实眼镜后,舱壁就在我眼中消失了,海底的壮丽景观一览无余。
正因为有了这些摄像头,我们才能捕捉到那些惊人的画面。
当天上午八点二十分,技师锁死了深潜器重达一百六十公斤的舱门。探险开始了。
释放指令发出,短暂的失重,然后我砰然落水,像石块一样坠向海底。考察船的船底迅速变小,很快变成了微光闪烁的海面上一个黯淡的小点。不久,连光线也消失了。只有灯光下无数的浮游生物粒子在飞速上移,宛如开车穿过暴风雪。四周变得一片漆黑。所幸,仪表还是可靠的,它告诉我深潜器正以每秒三米的速度向着海底靠近。
这次考察中,我的目的地是一片海底扩张带。它于1989年被首次发现,被称为“海洋之喉”。在那里,熔岩从海岭中央的裂隙中涌出、冷却,凝固为新的海底。锰结核只不过是这个过程的副产物。这里是具有“直径量子”的锰结核的发现地区。我们猜想,这里的海底扩张带一定形成了一片宽阔而均匀的熔岩湖泊,就像一只硕大的平底锅,使得本纳德对流涡胞变得均匀,只有这样才会生产出大小均匀的锰结核来。
几分钟后,深潜器已经位于海面下一千二百米。黑暗更浓,浮游生物微粒也看不到了,海水变得极为澄澈,澄澈得让人怀疑充满那片黑暗的不是海水,而是真空。有人说大海是太空的镜像,我深以为然——黑暗、死寂,还有一分钟的通信延迟,真的如同置身太空。我仿佛是一个宇航员,在没有任何星辰的冷寂太空中孤独地航行着。冷,彻骨的冷。大洋底部的水温只有一摄氏度,驾驶舱在冷却,舱壁上凝结了大颗水珠。我的一双赤脚就踩在舱门的钢板上,冻得发抖,不得不穿上毛袜和防水靴。但即便如此,我的牙齿仍格格打战。
坦率而言,我发抖并不仅仅是因为寒冷。当时,我已经对母亲罹难的过程略有耳闻。有人告诉我,她当时似乎有了一个发现,但对此守口如瓶,唯一的知情人是她的一个学生。那天,他们乘坐深潜器下潜。深潜器在距离海底两百米的位置上突然失去了联系,声呐中断,音讯全无,救援队在海底搜索了几个月都没见到深潜器的丝毫迹象,也找不出事故原因。事到如今,已经没人知道她下潜的目的。唯一的线索是当时她的奇怪举动——在失踪前的半小时里,她一直在用超大功率声呐扫描海底,声呐信号的内容是一段她自创的音乐。
向海底播放音乐?播给谁听呢?
在兴奋之外,我也感到了一种隐隐的恐惧。
但我没有太多时间去担忧。三分钟后,在两千二百米深度上,我看到了海床。
这是位于中央海岭西侧的缓坡。数十米厚的沉积物覆盖其上,好像雪后无边无际的荒原,探照灯只能照亮其中一小块。我扔掉四个压舱块中的一个,深潜器停止了下降,悬停在海床上方,以便我仔细观察周围。只见沉积物上布满了锰结核,每平方米足有十几个,分布均匀,犹如尘封的古战场中散落的盔甲。
这时,我发现全景摄像机真是个宝贝。它视野极佳,而且可以将海底极为微弱的光线放大数万倍,令我的工作效率大大提升。只用了几分钟,我就看到了目标——在中央海岭山脊上跳跃的一片暗红辉光。它节奏缓慢,却极有韵律,自左向右,像海浪一样波动,仿佛山风中燃起的篝火。深潜器的影子被投射在海床上,随着那辉光微微颤抖着。
循着那片辉光,三分钟后,我越过山脊,来到了“海洋之喉”正上方。
这是洋中脊裂谷宽度最大的位置。我向下俯瞰,只见裂谷侧壁陡峭,宛如刀劈斧砍。在那峭壁底部有一道暗红色的熔岩狭缝,像魔鬼那微微咧开的嘴。
我拉近相机焦距,努力分辨细节,但因为距离太远了,那里的熔岩显得朦朦胧胧,看不清楚,必须再下潜、再靠近些,才能得到有意义的照片。
距离底部八百米。我看了一眼雷达的读数,突然意识到,这就是二十年前母亲失踪的地方。
当年她也是这样,为了看清谷底的景象而毅然下潜吗?
我咬咬牙,启动了推进器。
两侧的峭壁缓缓上移,慢慢地,“海洋之喉”已经占据了我的整个视野,熔岩表面纹理清晰。然而我已经感到了那地底火焰的威力——船舱在晃动,被加热的海水正紊乱地上涌,高温透过钢壳传进来,刚才的冰窖转瞬间就变成了蒸笼。
时间不多,我用最快速度调整好相机,连续拍摄了数百张相片。
诸位请看,上面就是那些照片中的一张,也是目前为止,唯一拍摄到“海洋之喉”核心区熔岩的照片。可见涡胞很规则,与我们预测的一样,呈整齐的六边形,排列均匀密集,表面盖着一层乳白色的薄雾,好像一锅煮着的大米粥。在裂谷北端,这些涡胞翻滚得要慢些,颜色也更暗些,更精细的照片显示那里的涡胞核心已经结晶,锰结核正在形成;而在裂谷南端,这些涡胞则亮度更大、温度更高、旋转更快,中心很干净,没有结核。显然,那是一种类似于新陈代谢的过程——数以万计的涡胞如齿轮般互相嵌套,精密地旋转着,组成一条火焰巨蛇,头部啃噬着岩石,而尾部不断地结晶、固化、分解,化为无数在海底铺陈的锰结核。那起伏的暗红色辉光仿佛一颗律动的心脏,亘古不息,有着一种催眠般的力量。
面对此景,我几乎忘记了思考,忘记了呼吸。
不知是不是幻觉,我还听到一种声音正从那里传来,是一种低沉的嗡嗡声,好像一只巨掌,穿过海水,握住深潜器,缓缓摩挲着它的外壳;又好像妈妈的手,在温柔地抚摸着我的头颅,哄我入眠。
二十年前,我母亲目睹这奇景,是不是在震惊中忘记了离开,以至于被突如其来的爆发吞噬了呢?
我低声默念:妈妈,我来看你了。
话音刚落,在那个瞬间,我竟然真切无比地听到了她的回答——
“哲哲,你终于来了!”
4
骤然间,谷底风云变色。
熔岩突然变亮了,短短几秒内,便由暗红转为耀眼的白炽。在翻腾的岩浆中,无数六角形涡胞好像活了似的,急剧分裂,并四散游动开去。还没来得及看清,熔岩上方的海水就化作了一团浓稠的云雾,瞬间扩张,灌满了整个裂谷。火光将这团云雾映成了橙红色,仿佛一条在裂谷中翻滚的火龙。被高温煮沸的海水喷涌出大量的气泡,化作那条火龙的头部,向我昂首冲来!
我心下大骇,望着扑面而来的火雾,一时忘记了思考。
“哲哲,你终于来了……”
那声音透过船壳,回荡在这狭小的舱室中。分明就是母亲的声音!
啪!我狠狠给了自己一个耳光。这是在做梦吗?二十年过去了,难道母亲还在这片海底?那岂不早就化为尘土了吗?还是说这世界上真有鬼神,这团云雾,难道就是她灵魂的寄托?
但我来不及多想。火雾近在眼前。我猛然按下按钮,哐的一下,压舱块被我丢弃,坠入了下方翻滚的红云中。深潜器猛然上蹿十几米,但气泡上涌得更快,几秒后,我的周围就全是气泡,船舱好像被无形的手拖住了、黏住了,上浮很快停止,我被困在了这团气泡云里。
“怎么了,哲哲?别走,你不想见妈妈么……”
声音飘忽不定,时而近在耳畔,时而又远在天边,吓得我冷汗直冒。
冷静,必须要冷静下来,就算是鬼魂,也会有办法找出一个解释的。想到这里,我心下稍安,扫了一眼仪表,舱外海水密度的读数正在下降,温度和电导率都在急剧升高,浮力越来越小。拾音器显示的波形让我确信那声音不是幻觉,它来自船壳,肯定是某种定向的声源把话音传到了船壳上,但那声源在哪儿?全景摄像机的舱外画面一片朦胧,到处都是翻滚的气泡,什么都看不清……
也许,唯一的选择就是继续与“她”交流了。
“你是谁?”我用颤抖的声音问。
没有回音。
我打开声呐,切换到载波模式,然后对着麦克风再次问道:“你是谁?”
强劲的声波穿过火雾,扫向海底,两秒钟后,那声音回答了:
“你不认识我了吗?我是妈妈呀……”
“不,你不可能是妈妈。”我努力克制住声音中的颤抖,“或许……我应该问,你是什么?是机器,是鬼魂,还是外星人?”
“你不认识我了吗?我是妈妈呀……”
“别胡说了!你到底是什么,为什么要用她的声音说话?”
“你不认识我了吗?我是妈妈呀……”
“你为什么总是重复这句话?”
没有回音。
“好吧……那你为何把我困在这里?”
“听妈妈给你讲个故事……”
“什么故事?”
“你已经六岁了,长大了,妈妈就不给你讲童话了,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
话音刚落,在全景摄像头的画面里,舱外的气泡突然有了变化。
在我眼前,无数气泡凭空生成,瞬间又消失湮灭,在这由生到死的短暂时间里,它们在我前方的海水中汇聚,变幻出许多栩栩如生的立体图形——太阳,还有一颗行星!
我目瞪口呆,望着这奇景出神。行星绕太阳旋转着,气泡的反光让它显出一种梦幻般的美感,好像玲珑剔透的水晶球,在黑暗的海底折射着火焰的玄光。
这时,舱内突然响起了一种音乐,叮叮咚咚,如鸣佩环。我不禁呆住了,这声音是那样熟悉,我心底埋藏多年的记忆忽如洪水一般喷涌而出。
“不,这不可能,难道你真的是……”
我还没说完,突然,“行星”迅速拉近,变大,充满了视野,我能清晰地看到它的表面——大陆、云层,还有海洋。云层从耳畔飞掠,海洋迎面扑来,我穿过海面,俯瞰海底。海底熔岩四散溢流、铺展,发出光芒,板块在激烈地运动,板块的裂缝中翻滚着无数我曾见过的六角形涡胞。突然,海底猛烈下陷,好像大洋底下坍塌了一座直径数千千米的穹窿,海水汹涌地灌入炽热的地幔,沸腾,然后剧烈爆炸!整片大陆被撕成碎片,无数流星射入太空,速度快如闪电,灿若繁星。它们飞出了行星的引力圈,有的甚至飞出太阳系,宛如一场宇宙尺度的焰火,又像风中的蒲公英,将种子飘散向无尽的虚空……
“我不明白,为什么给我看这些?”
“因为今天是你的六岁生日,哲哲,从今天起,你就和以前不一样了……”
“不一样?会有什么不一样呢?”
“从此以后,你就不是小孩子了……”
“等等,你在说什么?这是什么意思?!”
但无论我怎么呼唤,那声音都不再回答了。气泡渐渐消失,声音淡去,裂谷中的云团也慢慢飘散,遁于无形。
这时,船舱的浮力也复原了。气泡褪去后,周围海水的密度恢复到了正常值,在浮力托举下,深潜器像个梭形炮弹一般飞速上升。
半小时后,我浮出海面,被考察船捞了上来。后来我听说,当打开舱门时,我正呆呆地蜷缩在舱里,眼睛发红,双手发抖,嘴里还念念有词:
“结核……涡胞……流星……火山……那是什么?我不明白……”
5
事到如今,大家肯定已经明白那是什么东西了。
其实,在下潜之前,在潜意识中,我已经对自己可能遇到的事物有了最极端的设想,比如海底文明,比如一种有意识的新生命形态。毕竟,现代科学已经彻底刷新了人们对于生命的认识——从达尔文打破神创论,到孟德尔揭示遗传规律;从沃森、克里克发现基因密码,到洛伦兹、普利高津创立的混沌、耗散结构理论与超循环论……生命一步步走下神坛,与非生命的界限被逐渐打破。我们的发现,只不过是把这个过程推进了一步罢了。
让我们回到四十亿年前,回到那个混沌未开的时代。地球仍是一片沸腾的泥沼,天空电闪雷鸣,被火山煮沸的热雨终年不息地下着。在热雨中,熵在降低,秩序在产生,有机分子分分合合,化学反应被连接成循环,循环层层嵌套,愈发复杂,突然一道闪电劈下,分子聚成长链,唱响了有机生命的第一声啼鸣……
好了,既然我们承认生命从非生命中产生,那我们就避不开这个问题:为何生命只有我们这种形态呢?
当然,教科书会这么告诉我们,那是因为碳原子的四个价键能形成复杂的有机物,因为这些有机物能在常温下保持稳定,因为水是最好的溶剂,因为酶与DNA神奇的特性……但宇宙中如此繁多的物质,如此广阔的温度、压强和时间尺度,难道它们都是简单平凡的,唯有常温常压下的碳原子能绽开神奇的生命之花吗?
这是一种奇怪的特殊性,是生命科学领域的“地球中心说”。
生命究竟是什么?自古以来,无数的智者都在这个难题面前铩羽而归。而在过去的二十年里,人类有了突破性的进展。现代科学正从一个前所未有的角度解读生命:别洛索夫-扎鲍廷斯基震荡反应、图灵方程、元胞自动机、神经网络算法等,让我们渐渐悟到生命的本质——那并非某种神奇的物质,而是平凡物质的神奇组合。但这还不够。要想真正颠覆原来的认识,就必须找到用另一种砖块搭起的生命,就像阿西莫夫所说的,一种由被认为是“非生命”的物质组成的生命,一种“不为我们所知的生命”。
那就是我所见证的“海洋之歌”。
与它的接触,让我们的研究陡然进入了一个全新的领域。回航后,我带回的录像和录音被反复分析,数据在各种模型中被仔细比对、校验。同时,更多的下潜考察也在进行,并且成果卓著。涡胞的详细模型被建立起来,更多精细结构被发现,描述它的语言也不断发生变化——流体力学的术语“球面二次流”“希尔球涡”“磁流体剪切层”渐渐地被“外胚层”“细胞核”“线粒体”这些生物学名词取代,形成锰结核的驻涡被叫作“泄殖腔”,“超临界流体中间介质层”也被形象地称为“组织液”……
在那段时间,研究突飞猛进。我们仿佛坐在奔驰的过山车里,看着各种神奇美妙的事物如闪电般迎面扑来。很快,第一个“细胞器”被发现。我们终于定位了那神秘声音的源头——涡胞中央的一个驻定气泡,每个涡胞都有。在气泡上缘,从海水中萃取的锰元素与游离氧剧烈化合,生成具有磁性的四氧化三锰粉末。它们沿着气泡壁顺流而下,被磁场驱动震荡,压缩气泡中的空气,产生声波。数以万计的涡胞组合起来,就形成了地球上最大的声波发射阵列,伪装成我母亲的话音与我交流。
这是两个智慧文明间的交流!
遗憾的是,在我之后,无论其他考察者怎么呼唤,它都保持着令人敬畏的沉默。
我们将最新的成果整理成文,但那已不是学术论文了。它被第一时间刊载在世界各大报纸的头版,题目是《来自大西洋底的呼唤:你是谁?》。
文章刊出后,冷清的海面顿时热闹起来。来自世界各地的数十支海洋考察队蜂拥而至,随之而来的是媒体记者、工程师、大企业的代表,甚至还有海军的舰队。
几个高大的海洋超深钻平台在这里下了锚,钻头被送进地壳深处,试图绘制地底生命的轮廓;反潜侦察机在它们上空巡航,投下声呐浮标,搜索海底的可疑声响。
在更远些的地方,甚至还开来了八个航母战斗群,来自中、美、法、俄四国,此外还有若干核潜艇。它们一面彼此谨慎地保持着距离,一面整齐划一地对“海洋之喉”的方向保持着高度戒备。
我从没料到各国的重视程度会达到如此这般。但后来的事态证明,这种重视极有远见。
我还记得在半个月前的紧急会议上,国家主席曾有过一段这样的讲话:
“我们来到了一个特殊的历史时刻。与另一种智慧生命的接触,既没有先例可循,也没有经验可鉴,只能摸着石头过河。”他说,“我们的愿望是美好的。既然两种生命已经在地球上和平共处了数亿年,我们有理由期待,这种和平将继续下去……然而,世事无常,我们不能不做最坏的打算。”
6
在那场紧急会议上,首先发言的是中科院院长秦海舟:
“各位,想必大家已经对目前的情况有所了解,但按照议程,我还是简单地回顾一下。
“在过去一个月中,联合科考卓有成效。来自各国的考察队已经定位了三十六个海底熔岩裂隙,陆教授发现的‘海洋之喉’只是其中的一个。它们分布在北大西洋中央的海底扩张带与板块边缘的消减带上,面积达数百平方公里,都处于高度活跃状态……”
那次紧急会议上,与会者有政府高官、科学家和工程师、军官,都是电视上见过的面孔,加起来不超过二十人。
“……然而,对于我们的呼唤,它们一直保持沉默,我们因而无从判断它的意图。显然,它们已经得知了我们的存在,而且有能力对我们施加影响。因此,在第六十三次国务院特别状态委员会第二次扩大会议上,经过民主投票,委员会决定实施‘共工计划’。下面请钟将军介绍计划的落实情况。”
军方代表站起身来,展开一份文件念道:“各位首长、各位同志,‘共工计划’是我军首次针对另一个文明制定的作战计划。此前我们已完成了前瞻性研究,初步指出了假想敌可能的攻击模式与相应的防御手段,简述如下:
“一、次声波攻击。《海洋之歌》可能并不动听,它其实是断肠曲,若海底的涡胞群集束向我军舰艇发射次声波,可能造成我方有生力量的伤亡;
“二、地震与火山攻击。此攻击方式对舰艇威胁有限,但对于沿岸的居民是灭顶之灾;
“三、泡沫化攻击。这是对我军舰艇威胁最大的攻击方式,高温的岩浆将令海水气化沸腾,变为泡沫,导致海水密度下降,舰艇浮力降低,以致沉没。在座的陆教授就差点丧生在这种攻击中。
“对于这三种攻击方式,目前我们并不了解其原理,无法预警,只能进行被动防御。因此,我们必须提出先发制人的战略,称为‘共工计划’!陆教授,我想冒昧向您请教一个问题。”
我吃了一惊,“不敢,您请说。”
“如果将‘涡胞’与海水隔绝,是否可以杀死那种熔岩生命?”
我想了想,说:“我只能说这是目前最有效的方法。毕竟,任何生命都有新陈代谢,而海水与熔岩的温差是这种代谢过程的动力。隔绝海水,可以有效地消除温差。”
“谢谢您,这正是我们计划的理论依据。”军方代表说,“目前,我军六艘095型攻击核潜艇已经抵达目标海区,每艘都携带有二十四枚特制的深水核鱼雷,每个弹头的当量为两百万吨TNT。一旦打击指令发出,这些鱼雷就都将射向裂谷侧壁的某些特定位置,核爆炸会将岩壁击垮,引发海底山崩,巨量碎石和沉积物将把熔岩生命彻底埋葬!该计划的名字为‘共工’,也正是取自水神共工怒触不周之山的传说。”
“谢谢钟将军的介绍。”主席扫视全场,“如果没有别的问题,下面我们就进入第二部分,对该计划的执行细节进行审议。”
审议与我的专业无关,冗长而乏味。我看着白瓷杯中翻滚的茶叶,思绪渐渐飞到了别的地方。
诚然,“共工计划”是一个可怕的举动。那种生命早已得知了我们的存在,却没有进行任何攻击,哪怕对我这样的入侵者,也只是暂时用气泡雾扣在海底,似乎并没有恶意。可我也不能说它对人类绝对安全,谁知道那些活跃的熔岩在“想”什么?它可以轻易地掀起巨浪,撕碎船只,把海岸边的城市抹平。
想到这里,我突然想起了一个问题。那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却在此前的研究中被忽视了。
我回想起与熔岩生命的对话。“一个真实的故事”,气泡状的行星,四散纷飞的碎片,宇宙的焰火,还有那段音乐……我无比清晰地记得,那正是小时候母亲在“架子鼓”上与我一起敲打的音乐!
陪伴我童年的旋律,为什么会在那熔岩翻腾的裂缝中奏响?
难道那就是《海洋之歌》,我母亲罹难前向海底播放的音乐?
一个念头如闪电般击中了我——
那个“架子鼓”,恐怕不是用来哄孩子的!
会议结束后,我立刻赶回家乡。家乡已经面目全非,我小时候住的老楼已经拆除,母亲的手稿、乐谱早已随之而去,连那只“架子鼓”也不知所踪,据说搬家时被卖掉了。
我发了疯似的找邻居、问亲戚、寻亲戚的亲戚,最后才在一个老收藏家手中找到当年的“架子鼓”。他被一个可恶的中介骗了,以为那些黑石头是陨石,高价买来,鉴定后才大呼上当。见到我后,他立刻大倒苦水,“这世道,人的良心都喂了狗,可咱不能再坑您不是?说实话,真不能按陨石的价卖您,这最多也就……”
“不,就按这个价。这真是陨石,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会唱歌的陨石。”我掏出一张支票,在“1”后面写了七个“0”,一把拍在桌上,“全买了!”
收藏家用看疯子的眼神送我离开。
我带着两百多斤的石头回到北京,然后打电话给我的高中同学王梓榆,他当时正在谷歌公司任职,总说自己是什么码农,但我知道,他在人工智能与机器学习方面的造诣相当深。
“神经网络算法?哈哈,你这个大科学家怎么会对这个感兴趣?”他说。
“别寒碜我了,你小子应该听说过海底熔岩生命吧?”
“那可不,头条新闻啊,如雷贯耳!”
“废话少说,有正事问你。以你来看,那种涡胞有没有可能对外来信息,比如音乐,产生某种记忆和反应?”
“当然有,哦,不过,那得形成网络,数量得相当庞大才行。”
“有多大?”
“几十亿的量级吧。十年前苹果公司有个软件叫Siri,会在与用户的对话过程中不断学习……嗨,那其实就是‘鹦鹉学舌’啦,其核心与神经网络算法很类似。我去年搭的一个神经网络更进一步,设置了十亿个节点后,它居然可以写出一篇像模像样的影评来!这已经是很成熟的技术了,就是训练太麻烦……”
“训练?”
“对啊,神经网络算法是一种模拟大脑的方式,本质上是一种多层次的节点网络,就像神经元,我得不断地给它灌输信息,强化学习,才能产生有效的记忆。”
我挂断电话,心里一片透亮。谜团终于揭开,一切都串起来了!
在刚刚发现锰结核的奥秘时,我曾考虑过它是生命的可能性,但思虑却被三个问题打断——它会繁殖吗?会遗传吗?它会对我们的呼唤作出反应吗?这三个问题仿佛三条沟壑,隔绝了生命与非生命物质。但如今,这三条沟壑已经被填平,我可以明确地告诉大家:它有反应,它会遗传,它会繁衍。
而且,是用一种惊天动地的方式繁衍!
7
在与王梓榆通话两天后,也就是两周前,我再一次来到北大西洋,来到那片我母亲葬身的海域。
大海异常平静,波澜不惊,是凝滞而沉重的铅色。这是暴风雨前的平静。天空覆满浓厚的黑云,唯一的亮色是海天交接处一线狭窄的阳光,犹如一根即将绷断的亮弦。云层之上,暴风雨正在酝酿,而在大海之下,更可怕的力量正在聚集着。
“我是陆哲,有紧急情况要见钟将军。”在“共工计划”指挥部,我对秘书说。
几分钟后,钟将军急匆匆地从指挥前线赶了回来。
“陆教授,有什么新进展吗?”
“对,有重大突破。”我说,“我找到了与熔岩生命体沟通的方式——《海洋之歌》。”
“《海洋之歌》?那是什么?”
“是我母亲留下的一份乐谱,一份用六倍比音阶写成的乐谱。钟将军,您还记得我最初发现的那个以‘六’为倍数的等比数列吗?这里面蕴含着那种熔岩生命的意识和语言!熔岩涡胞的特点,决定了它只能接受六倍频的音乐,《海洋之歌》便是用这种特殊频率写成的。”
“这太玄乎了。有做过实验吗?”
“有,但不是我做的。”
“是谁?”
“我的母亲。二十年前,她就对熔岩生命体弹奏了这份乐谱,她的声音至今还被它们记着。钟将军,您听过我在海底遇险时的那段录音吧?”
钟将军沉默了片刻,说:“你打算和它沟通?”
“我们别无选择。”
“好吧,陆教授,你可以尝试,不过恐怕时间不多了。”钟将军说,“各国已经达成共识,决定立刻执行‘共工计划’!”
“什么?前天卢部长不是说,绝不——”
“情况变了,陆教授。你看这张假彩色图,看这里,你知道这是什么吗?”钟将军伸手一指。
“是……台风?”我仔细看着。
“不,这是旋涡,直径数百公里的旋涡。”钟将军说,“墨西哥湾突发十级大地震,波及整个加勒比海。在震源附近的海底,遥感卫星发现一条八十多公里长的裂缝,深度不详,可能一直通往地幔。巨量海水正灌入裂缝中,每秒钟灌入的水相当于长江一个月的径流量。”
“天啊,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八小时前。”
“还有其他的裂缝吗?”
“有,类似的裂缝还有六条,环绕北大西洋散布,最大的一条位于设得兰群岛以西,长达两百公里,有意思的是,它们都是在同一时刻突然产生的。详细的分析报告还没出来,不过随便想想都知道,这肯定和熔岩生命体有关。”
顿时,我的眼前掠过一幕幕画面。那气泡组成的晶莹剔透的行星、突然坍塌的海底、陷入熔岩火海中的地狱般的世界、四散纷飞的流星……
“钟将军,那确实有关。”我说,“您知道它这是在做什么吗?”
“向人类示威?”
“不,钟将军,它在加注起飞燃料。”
8
当时,我对熔岩生命此举的动机,已经明白了八九分。
繁衍、扩张、远航……那是生命永恒的主题。
我想起了1957年的一次地下核试验。它由美国洛斯阿拉莫斯国家实验室主导,代号“帕斯卡A”。在那次实验中,一块钢制井盖——至今仍是人造物飞行速度纪录的保持者——被焊死在深达一百五十米的实验井口,好像战舰巨炮口上盖着一个饮料瓶盖。核弹起爆,“炮膛”中几十吨泥土刹那蒸发,一道火柱冲天而起,井盖在万分之一秒内被加速到二百零六马赫,相当于第三宇宙速度的四倍。
显然,熔岩生命已经掌握了这个诀窍,只不过它的“燃料”是水蒸气。
在那时,每秒钟都有巨量海水被灌入炽热的熔岩,沸腾为超高压蒸汽,积聚在地幔中,将地球化为一门正在逐步蓄能的宇宙大炮!
大炮开火时,整片板块将被撕碎,天崩地裂,地表将回到创世之初的熔岩火海状态!但“寄主”的死亡换来的是新生命的诞生。无数种子将被抛出地球,飞出太阳系,飞向熔岩生命的下一个“寄主”,下一个家园。
这时,我才终于确信“共工计划”的必要性,也正是在这时,我才知道,这个计划其实于事无补。
和预想的不同,熔岩生命的主体应当包括地下更深的结构。环绕大西洋沿岸,它突然打开了六个“加注口”,横跨数千千米,每秒数亿吨的海水被吞入其中,由此来看,它的须根已经在地球内部蔓延到了相当的深度和广度——后来的发现也证实了这一点。它的主体面积相当于北美大陆,分布在地下八十千米的软流层中,体内的一条超临界水通道甚至延伸到地下一百六十千米,远远超过莫霍不连续面,好像一条探入地底深处的气根,为它的主体补给着水分。对此,“共工计划”无异于隔靴搔痒。
唯一的希望,大概就是与“它”沟通了吧。
所有的攻击核潜艇已经就位,根据“共工计划”,核鱼雷的引爆时间定于当天晚上二十一点整,在此之前,我还有五小时的时间。
那是我永生难忘的一个晚上。回到考察船上时,天空已经没有一点亮色。狂风大作,暴雨倾盆。
“达尔文号”悬挂在龙门绞车上,状态良好,在探照灯的光晕中微微摇晃。
充电,加液压油,调整重心,气罐加压,系统自检——这一套工序耗费了我整整两小时。在深潜器里安置“架子鼓”又花了一小时。
当厚重的舱门关闭时,我最后看了一眼外面的天空。那里没有星星,只有滚滚乌云,电闪雷鸣。
“妈妈,我回来了。”
砰的一声,深潜器溅落入水,再次向海洋深渊进发。
我又有了那种奇异的感觉——仿佛自己不是在向海底坠落,而是在无边的虚空中飞行,正跨越阳世与阴间的藩篱,飞向一个远在天边的世界。海水中无数微粒在舷窗外掠过,宛如在弹指之间飞掠的万点繁星。
很快,我就再次来到海底裂谷的上方,眼前的景象已经与上次来时大为不同:海底一片赤红,气泡翻滚,熔岩涡胞的范围已经扩大了数十倍,整个海底看上去就像一片烟雾蒸腾的大工厂。
面对着那不可思议的生命,我拿出乐谱,扬起木槌,奏起了《海洋之歌》。
在乐声中,我仿佛又回到了童年,那段无忧无虑的时光。妈妈带着牙牙学语的我,在狭窄的陋室中敲打着自编的歌;幼儿园里只剩下了我一个,眼巴巴地望着大门,等着妈妈做完实验来接我;父亲有时会与妈妈争吵一些大人的事情,每次父亲都怒气冲冲摔门而走,妈妈却神色平静,那些污言秽语于她就好像荷叶上滚落的水滴;最后是我在考察船上度过的六岁生日,早上睡醒后,本来期待着妈妈会与我一起吹灭生日蛋糕的蜡烛,却发现她抛弃了我,下海考察,一去不归……
在那最后的时刻,母亲做了什么?说了什么?我竭力回忆着,但实在想不起来。
一曲终了,我放下木槌。
数据转换需要一些时间。转换完成后,声呐会将我演奏的乐曲放大,然后用最强功率扫向海底的熔岩涡胞群。
突然,深潜器剧烈震动起来。只见海底熔岩涡胞群光芒大盛,并开始飞速运动,仿佛一群突然接到号令的士兵在快速有序地奔向各自的阵位,形成一层层嵌套的六边形结构,宛如向日葵的花盘,繁花次第绽放,复杂的图案出现又消失,令人眼花缭乱!接着,以熔岩涡胞群为中心,直通地幔的裂纹出现了,它们在漆黑的海底蔓延,好像包裹着火焰的黑色蛋壳正在裂开,又像是黑夜中的红色闪电。它们从我脚下发出,急速扩展到了目不可见的远方。后来我才知道,仅仅几秒之内,它们在海底蔓延了将近四百公里。
而在它们之下,是一个半径四百公里、充满了超高压蒸汽的“巨蛋”。
有东西要破壳而出了!
转瞬之间,还没来得及反应,一道强光铺天盖地地袭来!在那一刹那,只有万分之一秒的瞬间,我瞥见了“超级巨蛋”的内部,一个充满了炽热熔岩、超临界水和超高压蒸汽的空间,那是地球巨炮的炮膛,白炽的光芒在其中闪耀,好像火箭发动机燃烧室中的火焰。海底地壳破裂了。激射而出的蒸汽裹挟着强光,瞬间吞没了我!
一股巨力把我压倒在座位上,加速度瞬间超过人体承受的极限。我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而当我醒来时,看到的是噩梦般的景象——
我正在一口深井中坠落着。
那是由浓云和海水组成的深井,井壁是灰白色,有着令人迷乱的复杂纹理,旋涡在其中翻滚,仿佛四周被围上了一圈尼亚加拉大瀑布。
旋涡不断向上方涌动,泛起水花和泡沫。其中有个小黑点,好像被河水裹挟的沙砾般,在那瀑布前飘飞,若隐若现。待它飘近了,我才惊恐地发现,那竟然是一艘航母!在这气吞山河的水墙面前,人类最大的战舰看起来也宛如尘埃。
很快,水墙慢慢改变了颜色,由灰白、乳白而至轻纱般的白色。水流在蒸发,一层层水膜在剥离、破碎,最后变得竟然有些透明了,好像清晨的薄雾。透过它,我看到了一道朦胧的光弧,弧线低平,泛着蔚蓝的光芒。
那是地平线!
我没有坠落。恰恰相反,我在飞速上升!
在刚才的爆发中,巨量海水被喷射到了太空,总重超过十万亿吨,相当于整个黑海的水量。由于海水喷发的速度比我上升的速度要快,相对来看,就产生了我正在坠落的错觉。此时,海水已经因为真空而蒸发大半,但仍有一部分凝成了冰晶云,宛如一场稀薄的冰雪风暴。这是超过第二宇宙速度的风暴,我被裹挟其中,好像狂风中的蒲公英。
而在我的周围,还有无数的“蒲公英”。那是熔岩生命的种子。它们的速度已经远远超过第二宇宙速度,有的甚至将飞出太阳系,正带着熔岩生命体的遗传信息,向着宇宙深空中的下一个家园飞去!
几十秒后,围绕我的海水终于彻底蒸发。没有了遮挡,蔚蓝的地球与壮丽的星空一览无余,仿佛一首凝固的诗。转瞬之间,潜艇竟然变成了飞船,这真是超乎我想象,所幸两者还是有不少共同之处——气密性都很好,温控也凑合,所以当时我还可以在太空坚持两三天。我并不期待有救援,可是非常幸运,俄罗斯的反导雷达捕捉到了深潜器,一天后,一艘“联盟”飞船将我送回了地球。
但地球上的人就没有那么幸运了。置身太空时我俯瞰北大西洋,很快看到了可怕的东西——大西洋中有一个白色圆圈正在扩散,直径达到数千公里,那是巨浪,数百米高的巨浪。首先是板块塌陷引发的超强地震波,然后是这圈巨浪,它们将抹平沿海的一切城市,杀死几亿人!想到这里,我不禁打了个寒噤。
这会是《海洋之歌》导致的吗?我想并不是,早在我下潜之前,涡胞们已经开始向地底灌注海水,说明它们早已酝酿了这次大喷发,我的行动就好像蚍蜉撼树,对它们根本没有影响。
但我当时还没明白,“海洋之歌”究竟是什么?
在那寒冷的太空中,我又想起了我的母亲。
9
我获救后,在医院住了两星期。出院时,世界已经有了很大的改变。坏的变化是到处一片狼藉,难民无家可归;好的变化是各国在海底生命的研究上投入了很大力量,真相渐渐被还原了。在一个调查组的努力之下,当年的一些通信记录被搜寻出来,加上我母亲的同事和当年参与考察的队员的回忆,终于复原了我母亲下潜时的部分对话。
那是一个寒冷的早晨,我从睡梦中惊醒。舷窗外,浪花发出低吟,灰蒙蒙的天空让人打不起精神来。对床是空的,妈妈不见了。她昨晚还答应过要给我过生日的。我不高兴地披上衣服,磕磕碰碰地穿过灰色的走廊,到妈妈最常去的舱房找她。
在那里,我看到一张桌子,桌上摆着一只蛋糕,蛋糕上点着蜡烛。在跳跃的火光中,整个舱房难得地染上了一层暖意。
妈妈不在这儿。我只听到了一个声音——从桌上的通话器里传出的声音:
“……哲哲,你终于来了!”
通话器里的声音很模糊,我听出那是妈妈,但就是赌气不认。
“你是……谁呀?”我故意问。
“你不认识我了吗?我是妈妈呀……”
“不对,你骗人!我走了!”
“怎么了,哲哲?别走,你不想见妈妈么……”
“你才不是妈妈,她的声音才不是这样呢!”
“噢,那是因为妈妈现在在海底啊,声呐信号不好,声音传到船上就走样了……哲哲,对不起,妈妈又下海考察了,等我回来后我们再过生日,好不好?”
“不好!不好!你不能这样,说话不算数!”我一着急,眼泪就涌了上来。
“别哭,别哭,今天可是你的六岁生日,哲哲,从今天起,你就和以前不一样了——从现在开始你就不是小孩子啦,你要做个男子汉,男子汉可是不能哭的……好啦,是妈妈的不对,妈妈回去再给你讲故事,好不好?”
“呜……不好,我现在……”
“你已经六岁了,长大了,妈妈就不给你讲童话了,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很久很久以前,在人类出现之前,有一些石头飞越了茫茫宇宙,不知飞了多少万亿年,才终于遇上了一颗蔚蓝的行星。在冲进大气层时燃烧的酷热中,它们苏醒了、复活了,流星般扎进大海,慢慢沉到了幽深的海底,落进了温暖的火山裂缝中。它们只是一些石头,没有智慧,但有朝一日智慧终会被唤醒,好像等待着王子的睡美人。它们日复一日地鼓动海水,聒噪着、吵闹着,好像一群不开化的原始人。如此过了数十亿年,直到有一天,一个普通的人类听到了它们的呼唤,而她的手里,有开启智慧之门的钥匙……”
“然后呢?然后怎么样了?”我忘记了哭,问道。
“不知道呢,哲哲,等妈妈回来再告诉你,好吗?”
“好,你要快点回来啊!”
“很快的,哲哲,别再哭了哦!”
(静电杂音)
与科考船的通信到此为止。深潜器出事非常突然,瞬间就被爆发的熔岩吞没,没留下黑匣子里更多的信息,实在万分遗憾。所幸还有另一份记录,它来自主控室的自动录音,是我母亲在前一天晚上,在我入睡着后与考察队成员的对话:
“……孩子已经安顿好了,明天,我还是亲自下去吧。”
“老师,这没必要吧?您完全可以把这里交给我的。”
“不行,我还是放心不下。现在这件事情,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在弄明白那是什么之前,我们必须严格保密。我怎么放心你一个人下去?……何况,万一这次成功了呢?我想到了一个可能性,非常疯狂的可能性,而且不同于以前了,这一次我有八成的把握!那可是与一种新生命形态首次沟通的时刻,是科学革命的时刻,甚至是文明史转折的时刻。我可不愿意错过见证它的机会。”
“老师,您觉得您说的《海洋之歌》能奏效吗?”
“我不知道,但之前的那套基于基本数学的语言体系不是失败了吗?音乐是另一种跨越种族的语言,用它来进行接触,也是很自然的想法。”
“嗯,听说那首怪异的曲子是您创作的?”
“是的,纯音乐,用了六倍率音阶,与涡胞的共振达到最强。人听起来的确挺奇异的……但涡胞们或许不这么觉得。”
“为什么不加入一点特殊信息呢?比如质数序列、基因序列,或者某颗恒星的坐标,就像1974年阿雷西博望远镜所做的那样?”
“没必要。我想,音乐本身就足以表达我们想说的一切了……生命轮回的神圣,感悟到死亡的震撼,对未知的恐惧与渴望,是宇宙间所有生命通用的语言。而将这些融为一炉的音乐,不仅可以让熔岩生命从蒙昧中觉醒,更可以与之分享生命所共有的这些感情,那是打开智慧之门的钥匙……它让我想到了克拉克笔下的黑石。它不会言语,不刻文字,但它是超越我们理解力的不可思议的存在,将为一个蒙昧的种族点亮黎明之光。《海洋之歌》的每一个音符也将像那棱角分明的石板一般屹立于熔岩生命的意识中,赋予它们智慧。”
“明白了。刚刚得到遥感数据,海底地质稳定,温度正常,声信号正常,磁场偏离低于十万分之五,在许可范围。老师,明天的下潜怎么安排?”
“潜到极限深度,并停留两小时。我们得有充足的时间去见证奇迹。”
在那之后的事情,大家想必都知道了。仅有的两个知情者一去不回,那个秘密本该继续隐藏在海底,但因为命运的巧合,我再次发现了它。
这就是海洋之歌的故事:熔岩中的涡胞生命,宇宙中飘飞的生命种子,惊天动地的大喷发。我们拓展了生命的定义,也重新找到了人类在宇宙中的位置。
而这一切,都开始于我母亲决定冒险下潜的那个时刻——在那时,舷窗外无数微粒正飞掠而过,仿佛一闪即逝的繁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