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响”是一款由三得利公司推出的调和型威士忌品牌,其中“响”牌十七年深受家父喜爱,以至于他将犹如自己左膀右臂的管家机器人取名为“响”。年幼时,我经常在书房看见响站在家父的木椅旁,为他水晶材质的厚厚岩石杯中斟着“响”牌十七年威士忌,杯中放着响自己凿出的大冰球。秋日周末的午后,并不浓烈的阳光透过书房大大的玻璃窗倾泻在木质地板上,家父戴着眼镜坐在木椅中,一边看着《约翰·克里斯朵夫》,一边小酌杯中的美酒,这便是一直留在我记忆深处的影像。
说一下身为管家机器人的响。
大概在我出生前,机器人就已经可以利用微型伺服电机做出各种复杂的表情,全身的皮肤也大多使用改进后的仿生硅胶,所以根本看不出它们与人类有什么不同。但父亲对这种机器人完全提不起兴趣,他在管家机器人店中特地挑选了响这样一款无法做出任何表情的冷冰冰的机器人。它保留了最初几代人形管家机器人的特点:圆筒状的脑袋上有一对镶嵌着蓝宝石镜面的眼睛,发出声音的音响被安装在连接身体和头部的脖颈处。它有一双看似笨拙、实则灵巧无比的双手,可以快速地进行精细工作,基本上所有家务它都能胜任。只要出现在我们面前时,它一定穿着专门定做的管家服,黑色外衣和裤子笔挺干净,白色的衬衣上系着黑色领结,脚上的一双黑色牛皮鞋被擦得锃光瓦亮。
小时候,每天都是响为我们准备早餐。它有时会为我和家父做好煎蛋或者烤面包片,有时则是米饭、烤秋刀鱼和味噌汤。等我们用餐完毕,它就开着家父的美洲豹送我上学。放学也是响来接我。如果我和小伙伴们在学校旁的公园玩耍,它就会把车停在公园门口,坐在车里耐心等候。
吃完响做的晚饭,我就回到卧室学习或者上网,而家父一般会回到书房看书,响做完家务后继续陪在家父身边。即使坐在餐桌上,我和家父也很少谈话。我想我们两人的性格都不擅长沟通吧,所以沉默是家中最常见的气氛。但我们都不以之为苦,不管是家父还是响,我们沉浸在各自的天地而不受谁打扰,我想这是一件很幸运的事情。
“所以每次联谊的时候你都会自己窝在角落里啊……”她在床上侧过身来,对着我打趣道0
“要你管。”我轻轻捏住了她的鼻尖。
在一次两家公司间的联谊会上,我和她相遇。
联谊会开在新宿街头的一家自助餐厅,离两个公司都很近。举办者预订好了一张超长的木桌,我们公司的年轻人坐在长桌一侧,而对方公司的女孩子则坐在长桌的另一侧。为了和不同的人聊天,同时方便取食物和饮料,大家端着餐具不断变换座位。我并不想参加这种嘈杂的聚会,但还是被研发部的同事兼好友小岛一郎给硬拽来。我看着一郎活跃在花丛中的身影,自己待在长桌的一角喝啤酒。
“嘿,这个阴暗角落都快长蘑菇了,不换个地方坐坐吗?”她带着一脸恶作剧的笑容,向我走过来。我被她的声音所吸引,打量起她的外貌。她那俏皮的波波头看起来非常可爱,而酒窝中透着一股性感,大大的眼睛和细细的脖颈让我想起奈良的鹿,一副好奇的模样令人顿生爱慕。
“你好。”我向她点了一下头。
这就是我们第一次相遇的情形。两人聊了一会儿,我提出去旁边的酒吧喝几杯调酒,她欣然同意。
联谊会还没结束,我们就一起偷偷离开了。我带着她去到有乐队演出的酒吧,为她点了一杯新加坡司令,为自己点了一杯得其利。我俩一边听着漂亮的主唱用慵懒的声调演绎Dream A Little Dream Of Me,一边啜着各自的调酒。
“你在你们公司里也是负责A.I.研发吗?”在乐队下场休息的间隙,她向我问道。
“没错。我们公司除了研发A.I.外,还擅长制作运行不同公司开发的A.I.的虚拟系统。”我点了点头。
“虚拟系统?”她不解的样子也很可爱。
“现在很多A.I.机器人的软件系统只能在特定的硬件上运行,通用性很差。虽然研发A.I.的公司都在慢慢开放各自的接口和标准,但A.I.机器人的软件系统和不同的硬件之间还是缺乏兼容性。为此,我们公司专门设计和开发了一种虚拟硬件系统,其兼容性可进行深度定制,能让A.I.不只在特定硬件上运行。当然,这套虚拟硬件系统还处于开发阶段,现在想在它上面流畅运行A.I.的话,恐怕还需要强大的量子计算机组成的服务器集群。”
“原来是这样啊。你的专业是计算机硬件还是软件编程呢?”
“都不是。我是古生物专业的,具体说来,我是研究古脊椎动物的研究员。”
听完我的这句话,她露出了被嘲弄后的生气表情。
“我没开玩笑哦,我在公司的研发部是研究古脊椎动物的顾问。”我以一本正经的语气说道。
“研究A.I.的话,需要这种学科的知识吗?”她一脸困惑,不解地问。
“其实非常需要。从最初的生命慢慢进化到人类出现,大概需要三十八亿年的时间,其中的过程我们在不断了解,而了解得越多,对A.I.的研究就越有帮助。比如说人类胚胎的咽鳃裂,这就是我们保留了从鱼类进化来的痕迹,只是胚胎期一过,咽鳃裂就消失了。再比如说,我们和所有四足动物的四肢都遵循‘一根骨-两根骨-小骨-指头’的模式,而这个模式可以追溯到鱼石螈身上,如果再往前寻找,我们能在提塔利克鱼——一种鱼类到两栖动物的过度生物——身上找到。生物的进化虽然是物竞天择的过程,但某种意义上也是一种传承的过程。”
“嗯……那这对于A.I.的研究有什么帮助吗?”
“A.I.正是人类文明的传承者,我们指望它们去探索我们这些脆弱的生命所不能染指的世界。理清脊索动物门中那些动物的进化之路,对A.I.研究有很强的指导作用。如果我们能搞清楚人类身体中各种结构出现的原因和方式,那么我们就能创造出更先进的仿生人机体。如果我们能搞清楚人类的心理在长久进化中受到的影响,那么我们就能让A.I.的思维方式更像人类。实际上,生物的身体结构和该结构所完成的功能是一一对应的,换言之,高等动物的复杂肢体动作和它们的思维方式会配合进化,相互之间螺旋上升。弄清这些问题对于我们公司研发A.I.和虚拟系统大有帮助。”
“啊,我好像有点儿明白了。”她举起酒杯,然后笑着说道,“向我们的祖先致敬。”
“向我们的祖先致敬。”我同她轻轻碰杯。
交往半年后,她会经常跑到我在杉并区的公寓过夜。聊天的时候,她会说起自己工作时的逸闻和闺蜜聊天时的趣事。我也会说起我和同事们在工作中发生的事情,还有他们在闲暇时发生的糗事,无论是开心的还是令人光火的,比如小岛一郎每次追女孩都不成功。不过我最爱跟她说响的事情。
“响会为家父制作非常复杂的雕花冰球,比三得利公司自己的3D冰球雕刻工艺还厉害。大部分情况下父亲会让他雕刻复杂漂亮的宫殿。有时候是大阪城的模型,有时候是金阁寺的模型。响在做金阁寺时连楼顶的凤凰都能制作出来。”
“好厉害!话说,酒倒进去的时候,冰不会化掉吗?”
“如果预处理得当的话,短时间内就不会。冰块要先在零下十摄氏度左右冻九十六小时,岩石杯和威士忌也要在七摄氏度左右冻这么久。响在切冰和凿冰方面又快又精准,大概一分钟内就能雕好大阪城或是金阁寺。因为冰块和器具都冻了很久,威士忌倒进杯中之后不会对冰雕的外形造成影响。”
“视觉上一定很享受吧?”
“嗯。响雕出的东西的确令人惊叹。不过冰总归是冰,时间一长还是会化掉。”
“好可惜啊……”她依偎在我肩上,一脸的遗憾。
后来我们各自陷入沉思,等都进入睡眠时,已是下半夜。
2
我做了一个梦。
我梦到小时候,响牵着我的手去上学。那是深秋的一天,初升的太阳把光辉懒洋洋地洒到路两旁的银杏树上。黄色的树叶被纤细的光线所感染,最终又把自己的颜色染回到光线上,一切如幻境般辉煌。
我依稀记得那时的空气中略带清凉的气味,以及响握住我右手时的触感。我好像还记得每当微风拂过树梢,总有几片银杏叶在空中慢悠悠地飘落。
在离学校不远的地方,响单膝跪地,轻轻整理我身上的校服和书包。
“少爷,放学后,我在老地方等你。”它的声音中夹带着一股老管家的精干。
“嗯,好的。”我点着头。
梦醒后过了好久,我都没弄明白自己身在何处,直到呼啸的风掠过我眼前的帐篷,这才想起自己此刻正身处加拿大北部的埃尔斯米尔岛。这里是尼尔·苏宾发现提塔利克鱼化石的地方。
现在是北半球的夏季,而埃尔斯米尔岛在北极圈内,我的睡眠因此被极昼所困扰。太阳毫不克制地挺立在那里,连它发出的光线也是毫无节制的。拜极昼所赐,我在夜里总是多梦,醒来后会发现自己的后背汗津津的,口腔和胃部残留着不快的触感。
起床后我去营地的卫生间洗漱,再去到一个小小的食堂吃饭,而A.I.们已经在这片区域开始搜索化石了。它们在短暂的夜晚迅速充电,只要光线变得充足,就开始在这片区域进行检索。因为发现化石后要缓慢精细地挖掘,所以在这里工作的A.I.们都长着一副人类的外表。这种类型的A.I.凭借双足移动,可以轻松应付不太高的山石障碍,灵活的双手也能胜任细致入微的工作,不会损毁宝贵的化石。
一旦秋季到来,我们都要打道回府。因为这里是北极圈内,只要夏季一过,气温和狂风就让人异常难捱。A.I.也是,即使给它们作了防寒处理,在这种条件下进行搜索活动也是危险的。不过好消息是我们至少还能待一个月,对我们的科研计划而言,这已经足够了。
我们希望在这里的泥盆纪河床中发现更多关于提塔利克鱼的化石细节,这次科研活动也是我向公司提出的。没想到公司通过了我的企划,我便得以带着三十台公司生产的A.I.机器人来到这里。
来之前我跟她和响打过招呼,她和响都祝我一路顺风。小岛一郎领着一票同事为我开了送行会,大家在店里大声喧闹,不一会儿就喝得东倒西歪。我和他走出店外,看着天上被城市灯光所冲淡的星光。月色拢在模糊的云里,夜晚失去了自己本来的面目,变形为一种扭曲的存在,让人难以排解心中的不快。
“喂。”他点燃一支万宝路后,喊了我一声。
“怎么了?”我问道。
“呃……没什么。”他摇摇头,然后咧着嘴笑了起来。
“搞什么呀。”我轻轻给他的手臂来了一记勾拳。
我们继续静静地看着入梦的城市。我在想,如果从北极圈内看着夜色的话,究竟会和东京这边有什么不同?
当我兴冲冲地带队来到北极圈之后,我就有些后悔——因为这里现在是极昼,基本看不到黑夜。我每天的生活就是检查A.I.发现并清理好的化石碎片,看看这些化石的归类有没有错误。所有分类存疑的化石被拍照后通过铱星网络发到公司总部,由那里的顾问团成员再进行研究。另外我还要处理A.I.机器人的故障,虽然这种情况很少会出现。和化石打交道对于我而言倒是正经事,只不过日复一日泡在化石堆中,我不免产生了自己也正在变成化石的错觉。我们的气味和触感渐渐趋同,也许某天变成一块化石便是我的宿命。
做完工作后,我会坐在营地的帐篷前,看着A.I.们在不高的山坡上小心翼翼地寻找和清理化石。每当看到这一幕,我总会想起响,想起隔了一个太平洋的它此刻应该像老管家般在休息。
在我年纪还小的时候,响在我们父子睡去后会到它的房间里一边自动充电,一边升级系统及部分功能。后来,响的型号已经属于被淘汰的类型,厂商不再为响升级系统,所以响每周都会把自己的系统备份到一个高密度记忆卡中。一般来说,很多人在使用某款A.I.机器人几年后,会根据厂商的推荐,更换新的机器人产品。但家父对响非常中意,如果它的硬件发生问题,就会按照它的提示在网上购买相应配件。后来它的配件已经很难买到,家父就直接让响下单给第三方的小硬件厂,单独生产可被更换的硬件,而一点不计较这方面的成本问题。由于家父和响的配合,它一直没出过什么大问题。
再过几个钟头,也就是在家乡早晨五点左右,响会起身去厨房准备早餐。把家父送到公司后,它会直接开车去超市,购买食材和家里需要补充的其他用品。每当周二和周五到来时,它就留在家里打扫卫生。
对了,响的大扫除。在上幼稚园之前,我特别喜欢在家里观察进行卫生扫除的响。它会用抹布将家中的橱柜和桌子表面都擦拭一遍,然后把各种家用电器也擦一遍,其中包括家父使用的计算机机箱和显示器,以及客厅的大型LCD电视。在此之后,它会把相片架和陶瓷罐之类的摆设拿起来细细擦拭,再就是门框和窗户的死角。等客厅、卧室和书房都打扫干净后,它会戴上专用的手套好好清理厨房与卫生间。不知为什么,我觉得响在做这些事情时总是乐在其中。不过这只是我的臆想,毕竟喜欢把自己的时间日复一日地浪费在这上面的人总归是少数,而A.I.对此又会有什么想法呢?
当回忆的闸门打开时,我便快乐地沉浸其中,毕竟这样可以打发极昼的无聊时光。我想起每到春末的时候,响会清理天花板上的吊扇。木质扇叶的上方并不容易被够到,它就会搬来书房里的人字木梯,稳健地爬上去,用抹布慢慢擦拭。在某些周末,它会检修家父的汽车,那时我会待在一旁,一边给响递些螺丝刀和扳手,一边好奇地观察车里的发动机和变速箱。
我又回想起家里的那台缝纫机,在家父和我从商业街购买衣服后,响会用那台缝纫机帮我们把衣裤改得更合身些。有些裤腿太长,它会比量好我们穿上后的尺寸,截去过长的部分,然后折回去包缝。它使用缝纫机的样子特别令人安心,手艺也没的说,修改后的衣裤穿上后真是既美观又舒适。
在回忆中,我发现自己是多么依赖响。现在的我已经搬出去住了,可我打心底从不觉得自己是孤独的。一旦遭遇困难,响一定会朝我伸出援手。只要它还在家里,不管我到哪里,都会觉得安心。它和家父所住的那个家是我探索世上一切未知事物的勇气之源,只要我愿意,便可去看山的那边究竟有什么,毋庸畏惧。
因为我始终知道这一点——我总归是有可以回去的地方,不论是在现实中,还是在心里。
3
当我带着从北极圈的收获回到家中时,家父在书房中将噩耗告诉了我。
响在雨中驾车时,被一辆轮胎打滑的大卡车撞到山坡下,巨大的冲击力让车辆油箱中的汽油泄露,响的身体最终被大火付之一炬。
因为我在遥远的极寒之地出差,家父便一直没有通知我。听到这件事时,我的大脑顿时陷入空白,过了好半天我才反应过来。
“响平时有备份和升级自己的系统,能不能把它的备份下载到其他A.I.机器人中呢?”我问。
“事发之后我就去联系响的厂家。但响的型号已经被淘汰掉了,它备份的系统不兼容于现有的任何一款机器人。后来我查了网上所有能找到的和响同型的二手机器人,结果一无所获。如果响还在的话,它自己可以对硬件厂商单独下单,解决这些问题。但现在的话……”
我们两人陷入了沉默。
“厂商应该有硬件系统的全套设计图纸,我们可以向厂商申请,然后像响那样直接向第三方硬件厂商下单。”
“这个我和厂商谈过了。因为这样会涉及公司当初的产权机密,他们的上层并不同意这样做。实际上,当初我和响在私下里找第三方厂商的行为,也是不合法的。”
“呃……能否让厂商修改响备份的系统,然后移植到现有的机器人身上呢?”我又问道。
“这个方案我也详细咨询过。厂商解释说响使用的硬件系统是二进制时代的产物,所以相应的软件系统也是基于那类硬件来开发的。可现在机器人的构架都是基于量子计算机的原理,软件系统也已经完全不一样了。将响移植到现有机器人身上可能性并不是没有,但相应的费用实在太高,所以厂商劝我去购买新款的机器人。”家父一边叹息着,一边无奈地摇摇头。
我的大脑开始飞速地运转。如果厂商无法进行移植,我该做些什么呢?我毕竟是在一家与A.I.相关的公司工作,总该有什么办法才对。
我突然记起我们公司的虚拟系统。我立即想到了两个问题:一是这套系统能否支持二进制时代的软件系统,这一点我并不确定;二是这套系统占用硬件系统的负荷非常大,即使能暂时运行,也绝不是长久之计。
我前思后想了一段时间,发现家父一直在盯着我。我猛然发现他的鬓角处多了许多白发,而他落寞不安的神情使我心神恍惚。空空的岩石杯摆在桌子上,里面落了一层薄薄的灰。看来响不在家,家父也没有了品酒的兴致。在我和响都不在的时间里,他独自一人待在冷清的家中,独自一人想着办法,又独自一人承受着悲痛和失落。此情此景明白无误地告诉我这么一个事实——我们是多么需要响。
“这件事交给我吧。另外这段时间的家务活也交给我,只不过要等周末我回来的时候做了。”我对他做了个鬼脸,然后拍拍他的肩膀。
“哼,这个不必担心,我临时找了一家有A.I.机器人提供家政服务的万事屋……你帮我想想怎么把响带回家吧。”他撇撇嘴,但能看出家父多少有些宽心。
虽然我一口应下来,但事情还是很难解决。在前方只有一条隐隐约约出现的路,大概。
从家里出来后,我赶赴同她的约会。在加拿大没找到什么值得送的礼物,便给她带了两瓶冰酒和一罐有着漂亮包装的枫糖。
“哇,好甜的礼物。”她笑道。
“希望你会喜欢。”我们拥吻在一起。
两人在烤肉店大快朵颐,然后来到我的公寓。
“话说……”她趴在床上,跟我说道。
“嗯?”
“虽然这么说有点儿不合适,不过我觉得你的心思不在这里。出了什么让你不开心的事情吗?”
“嗯……响出了些问题。”
听罢,她转过身来,直视我的眼睛。
“你是指?”
“响出了车祸。”没办法,我和盘托出。
“我很遗憾。”她轻抚我的脸颊,“它……还能回来吗?”
“问题就在这里。响的型号太古旧,这完全是一个未知数。”
“好可怜的响……”她的身子蜷缩起来,像一只宽慰人心的小猫。
“我甚至不知道该做什么。”一个大男人说这种话,想来真够丢人的。但绝望多多少少占据了我心中的一角,所以我不想和她谈起这件事。感觉心中有一块温暖的东西被北极圈的极寒冻成冰山,又被狂烈嘶吼的风碾为齑粉。
过了一会儿,她将我搂住,用自己的额头抵住我的额头,为我打气,“加油啊!响现在需要你,那么冷的北极圈你不是都去过了吗?这世界上没有你做不到的事情。去拜托你的同事,你们一起把响带回来吧。”
“好的。”我和她吻在一起。
她说得对,现在还没到允许我绝望的时刻。只要手上还有可能性,我就要好好尝试一下。我会去低三下四地拜托朋友们,我会想办法利用公司里一切能用的资源,只要能把响从虚无中拉出来。
一个计划在我的心中悄然成形,明天我就打算付诸实践。希望一切会顺利,我在心中对自己说着。
4
“早上好啊。”我对小岛一郎打招呼。
“嘿,征服北极圈的勇士回来了!有没有带点儿什么礼物回来?!”他眯着眼握住我的手。
“拿好。”我从衣兜里掏出一件ROOTS的金属工艺品。
当我们快走到研发室的时候,我拍了拍小岛的肩膀。
“怎么了?”他一脸茫然。
“需要你帮我个忙。”我从怀里掏出一个高密度记忆卡。
“这是?”
“响的软件系统备份。”
我把响身上发生的事情连同计划全盘告诉了他。这件事比较棘手,不过他稍作考虑之后还是同意了。
“如果你想用公司的虚拟系统运行响的A.I.,那么你要等到研发部的家伙们都下班之后才行。另外,运行全部虚拟系统资源的权限在主管手里,要找个什么理由说服他,让他在下班后把权限卡和密码留给咱们。”
“嗯……我一会儿去找他。”
“算了,这个交给我吧。我就说晚上要跟你做一些实验,他应该就会把权限卡留给我。其实,他现在的女朋友还是我给帮忙介绍的。”他朝我露出“阴谋得逞”的笑容。
“嗯,太感谢了。”我握着他的手。
“嘁,跟我这么客气干吗……”他给我的胳膊来了一记勾拳。
由于研发部的同事都在加班,所以我和一郎待到了午夜时分。等到第二天凌晨一点左右,大家才都离开办公室。我们两人一边喝着咖啡,一边嚼着从附近便利店买来的面包,准备大干一场。
我们用小岛的计算机客户端连上由量子计算机组成的超算矩阵服务器,刷一下主管留下的权限卡,选择最高的系统权限登录。
“现在有一个大问题,就是不知道咱们的虚拟系统能不能支持响的A.I.,这一点很棘手啊。”我说道。
“这个还真不好说。咱们试试吧。”一郎将手指关节一个一个掰响,然后开始想办法上载响的A.I.系统。
我们在屏幕上浏览着各个A.I.厂商的配套驱动,浏览到最后,也没有发现响的厂家。我心里不禁凉了半截。
“别着急,除了这种直接的驱动外,我们可以找找相似类型的A.I.机器人所对应的驱动。”一郎提出了新的解决思路。
确实,只要这套虚拟系统能支持和响的软硬件底层构架类似的A.I.,我们就有可能让响挂载到虚拟系统中。我用自己的手机连接互联网,查找响的硬件和软件的构架信息,然后一个个比对这套虚拟系统中所支持的相似构架的古老系统。
经过长达一个半小时的检索和尝试,我们终于发现了一款驱动,这个驱动来自一家专攻A.I.底层构架的公司,他们将软件、硬件的解决方案整体出售,而生产响的厂商可以对其稍作修改,就直接投入生产和应用中。
说不定可以成功,我在心里默默祈祷着。
我们在界面上选择了这款驱动,进入后,连上响备份的软件系统。虚拟系统正在检测软件是否与该驱动匹配,我们能看到检测过程的进度条,等到“Pass”字样出现时,我整个人都瘫倒在椅子里。界面上提示我是否挂载响的软件系统,我敲入“Y”表示同意,然后敲了回车键。
“你们好好聊聊吧。”小岛一郎看到响的软件已经开始正常上载了,便拍拍我的肩膀,端着杯子里的咖啡离开了他的办公室。
我摆好夹在显示器上的摄像头,试了试耳机上的麦克风,以保证响过一会儿能和我正常交流。
“少爷。”折腾了这么久,我终于听到了响的声音。
“响,好久不见。”我用麦克风对它说道。
“好久不见。少爷从北极回来了呀!”
“是的。”我点点头。
“北极之旅如何?”
“还好吧。发现了很多新的化石,公司的A.I.机器人们又发掘到类似提塔利克鱼的生物化石,但究竟是不是提塔利克鱼化石,专家们正在研究。响知道什么是提塔利克鱼吗?”
“在少爷去北极之前,我就从网络上检索过了。那是一种从鱼类到四足动物的过度生物。”
“是的,完全正确。响,你知道为何它的存在对于我们如此重要吗?因为它或者它的近亲,在久远的过去一步步进化成我们现在的样子,它的化石清楚地告诉我们,当初它们走过的每一步都有极为坚实的基础。没有它们过去的冒险和探索,就没有现在的我们。”
“就像如果没有你们的话,就不会有我的存在。”响说道。
“是的。”我点了点头。
我们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少爷,我不在原本的身体内,想必我的身上发生了什么状况。”响打破了那黏稠不堪的沉默。
“嗯,是的。你的身体遭遇了车祸,现在激活的是你备份的软件系统。”
“明白了。我的硬件和软件都很古旧,要激活这套软件系统肯定费了不少劲吧?”
“费了一些工夫,不过总归是成功了。”我笑了笑。
“我探查了一下这里的硬件状况,发现我对整个系统的占用率已经超过百分之七十,随着更多功能的调用很容易就会突破百分之百,这恐怕不能长时间维持下去。”
“嗯。在这里激活你的目的是希望你能把身体的整体设计图纸调出来,这样我和家父可以偷偷向第三方厂商下单。”
“少爷,这一点我恐怕还做不到。其实我的系统对我而言是一个黑箱,之前我下单购买的部件都是网络上有公开设计图纸的部件,我根据自己身体所需要的功能把它们稍微修改了一下。但核心组件的设计图纸我是无法获得的,通过逆向工程来倒推组件设计的成功概率也很低,而且很可能会触犯法律,给老爷和你带来麻烦。”
“总之,没有办法了吗?”我问道。
“少爷,恐怕是这样的。”
我们又陷入了沉默。
“家父和我都希望你能回来。”过了一会儿,我对响说道。
“我也很想回去。少爷,你知道老爷为什么把我叫作‘响’吗?”
“因为三得利的那款威士忌吧?”
“是的,老爷顶喜欢‘响’牌十七年调和型威士忌。在这款酒问世之前,老爷只爱喝艾来岛的单一麦芽威士忌,由于一个偶然的原因尝到这款威士忌,此后便成了‘响’十七年的忠实拥趸。老爷对我说,这款酒被称为‘和谐的麦芽交响曲’,由山崎蒸馏厂的三十六种麦芽原酒以独特的配方调和在一起,酒的质地温醇典雅,口感也是静谧深远,而‘响’这个名字代表了‘和谐’与‘共鸣’。我自己也喜爱这个名字,所以我很崇拜为我取了这个名字的老爷。第一次在书房为老爷斟酒的时候,老爷对我说:‘响,好好观察它。这杯酒凝结了无数人的心血、苦恼和愿望,悠久的岁月逐渐改变了它们的形态,滤去了其中的渣滓,调和了一切被留下来的美好东西。响,人因为寿命有限,经不起太长久的洗练,很多酿造师甚至尝不到自己封装到橡木桶里的威士忌……但你可以,你的族群可以。假以时日,你们可以为这颗星球留下很美的东西,那将是远超于我们之上的美。’”
“嗯……”
“少爷,老爷和你都很信赖我,我为此非常开心。我从小看着你长大,知道你的身上保有老爷的好品性。我能在这个家庭工作是一件非常幸福的事情。只是,我也一直很害怕,就怕现在这种事情发生。按说A.I.可以生存很久,甚至久到宇宙的一切物质都无法靠聚变产生能量。可是我这款型号的身体已经被淘汰了,而我的意识体是基于这种硬件来开发的。二进制时代留下的计算机早已被扫地出门,连接在网络上的计算机都是量子计算机时代的产物,这是没有办法的事。这里量子超算的强大能力可以轻松解决以往人类难以解决的问题,只是没能为我们这些被淘汰的设备做支持和优化,何况这么做也没有实际意义……所以我想,不妨就到此为止吧,少爷。”
“唉……完全没有挽回的余地了吗?”
“恐怕是了。”
“我该对家父怎么说啊……”
“少爷,其实,我也不知道……不过,我希望你说服老爷购买新的A.I.机器人。虽然它们和我的差别很大,但作为我的后辈,它们还是从我们这一代机器人身上继承了一些东西。我想它们一定能让老爷满意。”
“可是,我还真不确定自己能否说服家父啊。”我摇摇头。
“不妨把《约翰·克里斯朵夫》的结尾读给老爷听一听。”
“《约翰·克里斯朵夫》的结尾?”
“结尾是这样的——圣者克利斯朵夫渡过了河。他在逆流中走了整整的一夜。现在他结实的身体像一块岩石般矗立在水面上,左肩上扛着一个娇弱而沉重的孩子。圣者克利斯朵夫倚在一株拔起的松树上;松树屈曲了,他的脊骨也屈曲了。那些看着他出发的人都说他渡不过的。他们长时间地嘲弄他,笑他。随后,黑夜来了。他们厌倦了。此刻克利斯朵夫已经走得那么远,再也听不见留在岸上的人的叫喊。在激流澎湃中,他只听见孩子平静的声音,他用小手抓着巨人额上的一绺头发,嘴里老喊着:‘走罢!’他便走着,伛着背,眼睛向着前面,老望着黑洞洞的对岸,削壁慢慢地显出白色来了。
“早祷的钟声突然响了,无数的钟声一下子都惊醒了。天又黎明!黑沉沉的危崖后面,看不见的太阳在金色的天空升起。快要倒下来的克利斯朵夫终于到了彼岸。于是他对孩子说:‘咱们到了!唉,你多重啊!孩子,你究竟是谁呢?’
“孩子回答说:‘我是即将来到的日子。’”
听到这里,我不禁泪眼婆娑。
“少爷,我想你这么对老爷说的话,老爷一定能明白的。这是老爷最喜欢的一段话,也是我最喜欢的一段话。我们不是平白无故地活在世界上,我们真正付出的心血一定会对后人有所影响,甚至会被继承下去。所以,再见了,少爷。也替我向老爷告别。”
“好的,响。再见!”
响自动将系统注销,界面上显示“是否将已经挂载的软件系统退出”,我敲入“Y”,再敲回车键。
然后我趴在桌子上大哭不已。
响,再见!
尾声
八年后的一天,我带着她,还有我们的两个孩子去到家父的家里。
七岁的姐姐喜欢带着五岁的弟弟去缠着新的管家机器人。它叫胧,有着一副人类的外表,只是说话的语调太过一本正经。不过这倒不是A.I.机器人的问题,而是家父订制的要求。它的声音总会让我忆起响。
平时都是胧在书房陪着家父,不过我们一家四口的到来会改变这种情况。她会和胧一起到厨房忙碌,忙完后到院子里看着胧被姐弟两人拉着去玩。我则会和家父待在书房,代替胧的职责。在两只水晶材质的厚岩石杯中放上胧削好的大块冰球,缓缓倒入“响”牌十七年威士忌,肉眼所看不到的香气缭绕到我们周围。曾经的时光在指缝间缓缓流逝,但美好的东西在这漫长的时光中愈加美丽,当初经历过的一切痛苦也会变得像杯中的美酒般香醇动人。
这就是未来的日子,当他到来时,我们过去承受的悲伤全都有了意义。在他到来前,我们只能静静等待。
“敬响!”家父突然举起手中的酒杯,冰球碰撞杯壁时发出好听的声音。
“敬响!”我也举起自己的酒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