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在西南科技大学做完学术报告,正准备从会场离开的时候,突然有人拍拍我的肩,叫住了我。回头一看,是张似曾相识的面孔,可是一时叫不出名字。好在对方先开了口,免去了我的尴尬。
“我是吴新天,还记得我吧?”
一听到这个名字,头脑中立刻回想起了一个瘦高而斯文的小男生。那是我的高中同学,那时候我常常和他在午间休息时下象棋。两个人棋艺都不怎么样,却总是下得热火朝天,一发不可收拾。
“哦,哦,是你啊!你怎么来了?”
“我在旁边的分子医学研究所工作。听说你今天到这边作报告,所以就过来找你了。”
攀谈之下,我才知道对方现在已经是当地一个颇有名气的主任医师和医学专家了0我隐约记得他高考填报了医学院,只是上大学之后我俩就断了联系。
他招呼我到附近的咖啡店里坐会儿,聊聊彼此的近况。然而还不等一杯咖啡喝完,话题就枯竭了,毕竟这么久没见,也想不出什么可以说的。我不是一个话多的人,在这种情况下只好端起杯子,小口小口地喝起咖啡来。
“其实这次找你,还有点儿别的事。”停顿了片刻,他终于重新开口说道。
在学校旁边的医学研究所里,果然有一间他的实验室。刚进去的时候,能闻到一股很淡的消毒水的味道,不过嗅觉疲劳效应很快就屏蔽掉了这种味道。实验室里很干净,整齐地排列着一堆我不认识的仪器。
“这个是贺利式Cryofuge 6000i型低速离心机,”他指着一个像是洗衣机一样的大箱子说,“我用它来分离血液中的血红蛋白。这个原理……就不用我多说了吧?”
我点了点头。用离心机分离悬浮液中不同密度的物质,这在物理学实验中是常用的一种方法。虽然我的专业是以理论研究为主,但对一些常见的实验手段还是略知一二。其使用方法很简单:首先制备出一种密度连续或非连续变化的溶液,将其置于离心管中,然后把待分离的悬浮液也加入试管顶层;接着,通过离心机对试管进行纵向的快速旋转,这样会产生几千到几万个g的离心力,把悬浮液中的待分离物质甩到试管中事先准备的分层溶液中;当待分离物质沉降至密度与其相当的溶液区间时,其沉降速度便降为了零,之后它便会停留在这个位置。不同密度的物质会沉降于不同的溶液区间中,这样便可以把它们分开了。
“这是Percoll细胞分离液,这是CPDA抗凝保存液,这是PBS磷酸盐缓冲液,这是生理盐水,这是BC2800血细胞分析仪……”他唠唠叨叨地挨个儿指着实验台上的一大堆瓶瓶罐罐介绍着,听得我头都大了。介绍完了之后,他转身面对我,补充道:“这些东西都是标准样品,我反复验证过,都没有问题。”
“所以……是出了什么问题吗?”我揣测着他的言下之意。
“倒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只是分离出来的血红蛋白有点儿奇怪。你看——”他拿起一支试管,“每次我从离心机里取出试管后,这些血红蛋白在分层液中都会稍微上浮一点儿。”
“是不是振荡造成的?”
“不可能。正常情况下,这些分离物会在悬浮液里完全静止不动才对,因为它和周围溶液的密度一样嘛!就算是振荡造成的无序运动,也不可能这么整齐地向着试管上方一侧移动。就这种情形看来,倒像是它们的密度突然减小了一样。”
我盯着试管,沉思了一段时间,突然开口道:“我想,你应该有一些想法了吧?要不然你也不会突然叫我过来。”
“不错,我的想法有些……古怪。我就自己的猜测请教过附近几个大学的物理学教授,他们都斥其荒谬,以为我是哪里冒出来的民科,之后就完全不理会我了。我这才不得已找到你帮忙。”
我以为他接下来该说出他的猜测了,可是他却带着我到了另外一个实验台上。这里放着的仪器我也认识——那是一台原子力显微镜。这种显微镜利用探针和样品表面的原子发生相互作用,使得探针尾端的微悬臂产生偏转,进而导致发射到微悬臂上的激光束发生偏转,从而取得样本的扫描信息。
“我用显微镜做了一张血红蛋白的扫描图,”他说,“你看看!”
我接过一张黑白的三维立体示意图,看了半天也不得要领。这时候,他突然拍了下脑门,才又递给我另外一张图,“忘了给你这个了——这是正常的血红蛋白。”
我认真地对比了一下,两张图似乎有些地方不一样。
“看出来了吧?第一个图是之前在离心机里分离出来的血红蛋白,你可以发现,它的四级结构有明显的异常。”
其实不太明白“四级结构”是什么意思,不过我猜应该是指那些多肽链绕成一团的方式。我没有细究这个问题,而是问道:“这些东西好像和我没什么关系吧?”
他没有理会我的问题,而是再次指着异常的血红蛋白的图片说:“你看,四条多肽链把四个血红素包成一团,构成了一个血红蛋白。可是你发现了没有,四个血红素都分布在了血红蛋白的一侧。”
虽然愈发疑惑了,可我还是点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我从离心机里得到的所有血红蛋白都具有这种异常的结构。刚开始,我怀疑这是一种基因变异导致的血红蛋白病,像是镰状细胞贫血或者HbC之类的。可是接下来的一个小实验,却彻底改变了我的看法。我用胃蛋白酶把血红蛋白分解成水溶性的氨基酸和血红素,然后加入钙盐煮沸,本想得到只含血红素的胶状颗粒,没曾想,等它从溶液里析出来的时候,我得到了这个东西——”
他带着我来到设备柜旁边,打开柜门,从里面拿出一个密封的玻璃罐。打开罐子,他用镊子从中夹出一块颜色暗沉的小颗粒。
“这就是血红素凝聚而成的胶状颗粒。”他说着,然后松开了镊子。
那灰色的颗粒居然悬浮在半空中,并缓缓地向上升去。
我愣了片刻,然后下意识地上前检查了那颗灰色悬浮物上面有没有绳子或者其他支撑物——就像那些第一次看魔术表演的观众一样。
“你……从哪里得到的那些血液?”再三确认之下,我不得不承认:这东西确实是在无支撑的情况下飘浮在空中的。
“前不久,从一个叫小林村的乡下来了很多奇怪的贫血病患者。这些血液,都是从他们身上抽取出来的。”
小林村?我回忆了一下,脑海里对这个地名没有任何印象。
“怎么样,有点儿意思吧?”吴新天笑着说,“我是不是发现了一个很了不得的东西?”
我皱了皱眉,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这东西给我带来了一种很不好的感觉。
2
小林村的拆迁事宜是高书记一手负责的。当“腾宇集团”的张科长找他商量征地事宜的第一天,他就下定决心一定要把这事儿办成。
夹沟子乡自古以来就是个鸟不拉屎、鸡不生蛋的荒芜之地,而且周围都是山,交通不便,去趟县里得坐十几个小时的班车。这些年来,每次县里和市里评落后乡镇,夹沟子乡准是名列榜首。自从高书记当上乡里的一把手以来,他便下定决心要把乡里的经济搞起来。他组织乡、村干部带头集资,在各村召开动员大会,发动群众捐资修路,多方筹措社会资金,好不容易修好了一条通到县里的水泥路。可是路还没通几天,就遇到地震,山体塌方,把路又堵死了。疏通道路是刻不容缓的大事,可这让因为修路本来就十分紧张的乡财政状况更是捉襟见肘。这几天,高书记正为这一堆糟心事发愁,没曾想却等来了大财神。
据张科长说,腾宇集团在小林村勘探出了高品质的铁矿,准备开山采矿。开采证、营业执照、环评,各种证书都摆在高书记的办公桌上,看上去万事俱备,只差征地和村民搬迁了。
“好事啊!”高书记拍了拍胸脯,“这事儿包我身上了。”
高书记做梦也没想到在自己这一亩三分地下面竟然还埋着宝贝。这下别说修路的钱了,只要这矿厂一开,搞不好连全县的经济指标都得靠着夹沟子乡来完成了。至于拆迁,在高书记看来根本就不是个事儿。这年头谁不盼着拆迁啊?只要条件谈到位,没有谁愿意当钉子户。在高书记看来,腾宇集团这边给的条件那是相当好:对征用的农田,全部按市场价双倍补偿,给现金,一次性到位;而对于搬迁安置,则是每户都按人头分两到三套农民公寓。那农民公寓就修在离镇子一公里远的地方,高书记去看了,那房子修得又宽敞又明亮,连在镇上住的人都羡慕起来了。小林村他去过,那儿的人大部分都住在土垒的泥屋子里,又脏又不安全,在前阵子地震的时候就倒了几间。现在让他们一下子跨入小康,住上这么漂亮的新楼房,只怕连傻子都愿意呢!
高书记在乡党委扩大会议上给拆迁工作组安排好了工作,并强调要在一个月内完成拆迁任务。虽然时间很紧,但工作组的同志们还是纷纷表态说一定克服困难,圆满完成任务。
可是没想到,这拆迁说服的工作,从村里的第一家开始就碰了钉子。这家人看上去老实巴交的,而且明显对那笔高昂的拆迁安置费动了心,可是说来说去,最后竟然拒绝了搬迁的要求。问起原因,他们却支支吾吾地不肯说清楚。同样的事情,发生在之后每一户村民的家中。这些村民似乎事先商量好了似的,不管工作组开出如何优越的条件,就是打死不肯搬。一周过去了,还是没有一户村民在拆迁合同上签字。事情汇报到高书记这里,高书记很不高兴,在对工作组的进展极不满意的同时,也产生了浓浓的疑惑。他决定亲自去村里走一趟。
第二天,高书记和工作小组一起去到小林村。他决定擒贼先擒王,第一站就来到了村支书家里面。村支书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小老汉,见到高书记一行人来了,颇有些不知所措。高书记一进门就直接发难,质问其为何要阻挠乡政府的拆迁政策。
“这可不关我的事啊,”村支书喊冤道,“大家不搬都是有苦衷的。”
“有什么苦衷?说出来,政府帮忙解决嘛!”
“我不是那个意思……其实,大家都是担心月魔的诅咒!”
“你说啥?诅咒?”
“对,诅咒。”
这一问之下,高书记颇有种啼笑皆非的感觉。这都什么年代了,还有封建迷信这么盛行的村子。细问之下,村支书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说是祖辈相传,这个村的人都被月魔下了诅咒,永世不能离开这个村子。一旦离开,三个月内必死无疑。
“我就不信你们从来没出过村子!”拆迁小组里的一个人突然说道,“前几天我还见你在集市上卖菜。”
“短时间离开没问题。”村支书连忙解释道,“一般情况下,离开村子一个星期甚至个把月都不会有什么问题,只要及时回到村子里就行了。但是不能常年在外面待着。村东头老李家前几年不是考上个高中生吗?老李怎么劝也劝不住,这孩子就是不信邪,坚持要出去读书。结果可好,去县城还不到一个学期就死在学校里了。”
见众人一副不相信的神色,村支书急了,赌咒发誓说这事儿千真万确,不信可以去别人家里问。
因为出现了这么出乎预料的情况,这一天的行程只好就这么草草地结束了。高书记回来后,想了想,找到了乡教育办公室的王主任,让他去查一下小林村前几年是不是有个死在县里高中的小孩。第二天,王主任回来汇报说,确实有这么个小孩,叫李群,上的是县一中,死了之后,学校还赔了他家里一万块钱。
“死因是什么呢?”
“据说是重度贫血。”
哦,贫血啊,那就不是什么诅咒了嘛!高书记感觉这应该只是一起巧合的事件,结果被村里人理解为了诅咒。看来,这次的拆迁工作想要顺利进行的话,一定要想个什么办法,先解决大家思想上的顾虑才行。
高书记做事果然是雷厉风行。第二天他就集合小林村村民,让乡里初中的物理老师在村中央的嗮谷场上作了个科普讲座。这位物理老师是下乡支教的名牌大学的毕业生,为了这次讲座,他做了精心的准备。在一大群男女老少面前,他拿着扩音器,从东汉王充的《论衡》,讲到西方的布鲁诺和达尔文,说得唾沫横飞、天花乱坠。讲完后,高书记带头鼓掌,一时间掌声雷动。高书记最后表示,为了解除大家的顾虑,在拆迁之前,让大家先去农民公寓里试住三个月。三个月结束以后,愿意留下来的,再实施拆迁;不愿意的,到时候可以再回村子里住。
这么好说歹说,村民们才陆续答应下来,同意搬家去新房子里住一段时间。
高书记琢磨着,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这三个月把新房子住惯了,到时候怎么也不会愿意回去住破土屋了吧……
3
“说了半天,你也没进入主题啊!”我埋怨道,“这怎么还连‘诅咒’都扯出来了呢?你快说那些血红蛋白是怎么回事吧。”
“快了快了,你别急嘛。”吴新天从桌子上拿起杯子,喝了口水,接着说起了小林村的事。
话说那高书记组织村民入住农民公寓以后,刚开始一切正常,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村民们的紧张情绪也逐渐得到了纾解。可是过了大概半个月,第一起“诅咒”事件的征兆发生了:一名年轻的女性村民突然在大白天出现了晕厥的症状。送到镇子里的中心医院检查后,医生说是中度贫血,不是什么大毛病,应该是由于她前几天的经期出血量过大引起的,只是开了一盒乳酸亚铁和一些补气养血的药就让她出院了。可是病人回家后,身体状况并没有好转,而是日益恶化,频繁地出现耳鸣、眼花、胸闷、心悸等症状,到了第三天,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了,躺在床上,嘴唇和脸色惨白得吓人。拆迁小组发现情况后,汇报给高书记。高书记一听到“贫血”两个字,就想起了那个死掉的高中生,心里觉得有些不对劲,马上让人把病人送到了县医院治疗。在县医院紧急输血后,病人的病情终于有了好转,开始能够从床上坐起来吃饭了。可是几天后,病情再度恶化,在县医院的建议下,病人转院到了省城的第二人民医院。
这起事件发生后,高书记开始让人密切关注剩下村民的身体情况。过了一个多星期,又出现了一个贫血的女性村民。这次高书记直接过问,将她送到省城,和第一位村民住进了同一家医院。一种不祥的预感萦绕在高书记的心里。果然,这之后,隔三岔五,便有村民出现贫血的症状。刚开始都是女性,过了一个半月,男性村民也开始逐渐发病了。
到第二个月结束的时候,新建的农民公寓里已经人去楼空。有十几位村民因为发病进了医院,剩下的则惊慌地回到了村子里的老家。回到老家的部分村民也一度出现了贫血的症状,可是几天后就神奇地自愈了。而那些住院的村民却恰恰相反:病情不断地反复,只有依靠不停地输血来缓解症状,根本看不到治愈的希望。
“我是在和其他同事聊天的时候知道这些奇怪的贫血病人的。”吴新天终于说到了自己,“说实话,病情看上去并不复杂,就是缺铁性贫血而已。可是病情一直无法好转,我便开始怀疑是病人的造血功能出现了问题。后来,我接手了几个患者,对其做了仔细的检查,奇怪的是,对RBC、Hb、Ret、MCV、MCH等项目的检查都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反而是发现了卟啉积聚的现象。”
“等等,”我打断了吴新天的话,“不用说得那么仔细,反正我也听不懂。那个……卟啉又是什么?”
“简单地说,那是身体内合成血红蛋白的一种中间产物。从化学本质上来说,血红素就是铁和卟啉的一种化合物。所以,在合成血红蛋白受阻的情况下,便会出现卟啉积聚的情况。为了搞清楚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我便抽取了几个早期病人的血样进行分离实验,然后——”他用镊子把那块还悬浮在空中的灰色小块夹住,“就发现了这个东西。”
我沉默了片刻,突然问道:“那你是怎么想的呢?”
“我作了一个大胆的假设——在这个假设下,所有的疑问都可以得到解答。”
“什么假设?”
“这些病人体内的铁元素,和我们——不,和这个世界上通常存在的铁不一样。它们不受万有引力的束缚,或者更直接地说,它们是反重力的!”说完这句话,他便定眼看着我,似乎想从我口中得到某种物理学专业上的肯定评价。
我心里咯噔一下,眼睛不由自主地瞟向了那块悬浮的灰色小颗粒。虽然心里下意识地抗拒这种违背科学常识的假设,可是眼前的事实却阻止我立刻开口反驳。至少,反重力的假设可以解释为什么从离心机中取出的血红蛋白都会向上移动一截。离心管转动时,物体在其中所处的位置,取决于它的惯性质量,即其中物质的多少,而竖直静置时,其平衡位置则取决于其引力质量。广义相对论认为两者是统一的,在现实生活中我们也将其统一称为物体的质量。而离心管里的物质之所以会上浮,则正是因为其中反重力物质的存在,导致其惯性质量和引力质量不相等所造成的。
我没有对他的假设作出质疑或是非判断,而是进一步问道:“你怎么知道是铁?”
“这个很容易推断。血红素由五种元素组成:碳、氢、氮、铁、氧。除了铁,其他几种都是身体里的常见元素。如果它们是反重力的,那问题就严重了,很可能整个人都会悬浮在空中,甚至根本就不能组成一具正常运作的身体了。另外,你看看刚才我给你的扫描图像,与正常的血红素相比,病人的血红蛋白中,铁元素位置的周围明显有更多的肽链缠绕,我估计这正是为了用分子间的范德华力来固定住反重力的铁元素。我们可以推测,在病人体内的细胞里,控制血红蛋白四级结构的基因一定也发生了变异,以便利用这些反重力的铁元素合成有效的、可以为身体输送氧气的蛋白质。这种基因变异一定在很早以前就在他们先祖的身上发生了。这正是他们在外界不能长期生存的原因:他们在外界生活时,从饮食中吸收的铁元素是有重力的,在其体内变异基因的指挥下,血红蛋白反而不能正常地合成了。”
说完这些,他想了想又补充道:“还有一个判据,可以从侧面证明我这个假设——病人的发病时间。正常情况下,铁元素一旦被吸收入体内,就进入了一个几乎完全封闭的循环。从血浆到幼红细胞,再合成血红蛋白,之后会随着血液在人体内循环约四个月,然后被巨噬细胞吞噬,从血红蛋白中分离出来,再次进入血浆,等待合成新的血红蛋白。所以,人体并不需要从外界补充大量的铁元素。一般来说,人体每天仅会损失一毫克的铁,因此只需从食物中得到一毫克的补充即可。这就是那些村民可以在外界生存一个月还不出现贫血症状的原因。在那之后,铁元素损失的量才超过了临界值,并且还会大量消耗存储在肝脏等器官里的含铁蛋白,导致体内血红素无法再正常合成。另外,妇女在生理期因为损失了一定的血,所以体内储存的铁元素消耗得更快,这就是为什么早期患者大部分是女性的原因。”
“那你下一步准备怎么办呢?”
“如果我的猜测是对的,那这些人的病当然是治不好的。我已经建议部分村民出院,回到家里继续观察症状。我想,只要让他们回到自己的村子里,重新得到反重力的铁元素补充,贫血的症状应该就会逐渐消失。芹菜、菠菜、木耳、黄豆,这些蔬菜都含有大量的铁,我估计村里种出的菜里,反重力的铁元素一定占了不小比例。”
“那么,要验证你的猜测就很简单了。”我说着,突然站了起来,“我们马上去小林村一趟!”
4
我和吴新天赶到小林村的时候,正看到一群人围在推土机周围,大声争执着什么。推土机面前,有一间破旧的木屋。这木屋并不大,仔细看去,屋檐下还布满了繁复的雕饰,看上去很有些年头了。有村民认出了吴新天,热情地过来和他打招呼。
“吴医生,您来啦!”说话的是位中年妇女。吴新天认出她正是前不久在自己的医院过住院的病人之一。
“看来你身体恢复得不错。”
“是啊,回家没几天就好啦。”
“这是在干吗呢?”他指着前面的人群问道,“我听说,已经放弃让村民搬迁的计划了,怎么还在这儿拆房子呢?”
“不是拆房子……是拆神庙。”中年妇女一脸神秘地说。
这女人一说起话就停不下来,而且总是在一些无关紧要的细节上纠缠,我和吴新天听了半天,才搞清楚情况是怎么回事。
原来因为村民的大规模住院,搬迁的事情不得不停了下来。虽然不知道这里面到底有什么蹊跷,但高书记觉得不能蛮干,要不然很容易闹出大事来。他和腾宇集团派来的张科长多次商谈,最后敲定,村民可以继续在村子里居住,而矿场的建设事宜也要继续推进。集团的工程师重新进行了几次勘探,把新的开矿口设到了村子的西边——这里的铁矿埋藏深度最浅,开采难度也相对较小。开矿口附近没有民居,只有一间无人居住的破屋子。本以为这次的计划不会有什么问题了,没想到一听说要拆那间木屋,好多村民又不干了。据他们说,这是村里的“月魔庙”,拆不得。
“你们拜的菩萨也真够奇怪啊,我从来没听说过拜什么月魔的。”听了这么久,吴新天忍不住插话道。
“其实现在的年轻人也没怎么去拜了,都是老人在信。”那女人对吴新天说的话并不生气,她指着那站在木屋正门前方、挡着推土机的老人说,“那老林头,是村里面最信这些东西的,每天他都会去庙里上香。这也不怪他,他林家祖祖辈辈都是月魔庙的庙祝。破四旧那会儿,这庙里原来的菩萨像都被砸烂了,现在里面的泥像,还是老林头他爹自己塑起来的呢!自从十几年前他爹走了以后,这掌管香火的事就落在了老林头身上。前阵子政府不是动员大家搬去新房子住吗?这老林头可是死活不肯去,说是不能离开这神庙,怕到时候惹得月魔老爷生气呢!”
我凑近了人堆,看到那老林头已经盘腿坐在了庙门口。一位半秃了头的矮胖男子低下身子,正耐心地劝说着老林头什么。老林头听了连连摇头,不为所动。那男子开始有些不耐烦了,沉下脸来,冷冷地说了几句狠话。老林头的情绪也激动起来,突然大声说道:“高书记,你别劝了。你说我迷信,那我就是迷信。反正这庙就是不能拆!”
高书记僵在那边,有些下不来台,旁边几个乡里的干部纷纷指责老林头不讲道理。
“讲道理?好,那我就跟你们好好讲讲道理。”老林头一点儿也没有让步的意思,只见他从旁边的竹筐里拿出一个小木盒,打开木盒,里面竟然是一本用红布包裹着的书。
我和吴新天挤到人群的前列,看到那书的封面印着“三牲祭月礼”五个繁体字。书页已经完全变黄了,不过因为保管得很好,并没有什么破损。老人翻开书,开始抑扬顿挫地念起了书里的字句。因为书的内容是古文写就的,众人听了也不知所云。不过好在老人念了几句后,便停下来,重新用白话解释一遍。
“这人还挺有学问的。”有人在旁边说。
“那当然,”有村里的人立刻解释道,“家学好啊,他爷爷可是中过秀才的。”
众人听了一会儿那老人读的内容,发现书里写的是一个神话般的故事。故事里说,在上古时期,仙界和人界是混在一起的,那时候人和仙都能和睦共处,社会也是一片安定繁荣的景象。过了许多年后,人界出现了一个暴戾的皇帝。据说这个皇帝乃是月魔转世,他训练了一支无敌的铁甲军队,用五年时间就统一了人界。可是,他的野心还没有得到满足,他带领他的军队,开始向仙界进军。于是,一场仙与人之间的大战开始了。战争持续了数十年,虽然最后仙界杀死了皇帝,赢得了战争,可是仙界也因此元气大伤,从此对人界也产生了芥蒂。几年以后,仙界集合了众多法力高强的仙人,施展法术,将仙界和人界强行分开。两界一旦分开,便迅速地远离,到最后人界再也看不到仙界,而人间也再没有仙人的存在了。仙界离开的时候,便把月魔的三魂气魄都镇压在了一处绝阴之地,并且留下了大量的仙界灵石,将其封印了起来。
“这个庙,就是当时那个封印的封口所在。”老林头一脸认真地说,“我们林家祖祖辈辈都受命守护这个封印,历朝历代,不管遇到什么大灾大乱都没有中断过。今天你们开这么多大机器进来,恐怕已经惊扰到那个孽障了,我看待会儿还是多上几支香,希望它安生一点儿……”
“说什么鬼话呢!”高书记终于忍不住大骂道,“神神叨叨的,我看你是精神出问题了。你、你,还有你,给我把他抬开。”
几个人听到吩咐后,立刻围到老人身边,抓起了他的手脚,把他抬了起来。老人挣扎不动,只有破口大骂。几人也不理他,只顾将他抬到一旁。接着,那等待已久的推土机终于轰隆隆地开动起来,抬起铲子,对着木屋的柱子轻轻一碰,那屋子顿时轰然倒塌,激起了一片迷眼的沙尘。
5
神庙推倒以后,矿场的建设终于正式展开。我和吴新天每天穿梭在工地上,四处对植被和矿物进行采样。结果非常理想,我们不仅从植被里分离出了反重力的铁,而且还直接在露天的铁矿上采集到了大量的反重力铁组成的矿物化合物。这些铁元素除了在万有引力这方面很特别外,在电磁力和其他方面与正常的铁元素别无二致。我用电解法制取了部分反重力的铁单质,测量了它们受到的反向重力。有趣的是,它们的反重力大小似乎并不与同样质量的铁相同。一百克的反重力铁单质(虽然不能直接用天平称量其质量,我仍然可以通过测量其惯性大小来得到其质量),其竖直向上的反向重力大小约为十一牛顿。
这几天,我也建构了一些初步的理论模型来描述这些反常的现象。如果把正常的物质称为“重物质”,那么这些反重力物质不妨可以被称为“轻物质”。重物质和轻物质在各自的同类物质之间都具有万有引力,但是两种物质彼此间具有类似万有引力的一种斥力。而且,这种斥力还不是与距离的二次方成反比,这一点从铁的反重力与正常重力大小相差甚大就可以推测出来。
这个理论至少可以定性地解释如下问题:为什么人类在这之前从来没有发现过轻物质,或者说轻物质在地球上为什么如此稀少?
可能在地球形成的早期,重物质和轻物质还彼此结合在一起,连接它们的是电磁力。通常情况下,电磁力比万有引力强很多。比如,一个重物质的钠原子和一个轻物质的氯原子,是可以通过化学键形成氯化钠的,它们之间的斥力远远不足以将其分开。那时候,虽然轻重物质并存,可是总体而言,重物质还是远超过了轻物质的量。于是,随着地球的自转,那些由重物质和轻物质混合而成的物质,因为不能借助万有引力吸附在地球上,逐渐被甩出了地球轨道,进而慢慢脱离了地球的引力范围。剩下来的,绝大部分便都是重物质了,只有很少量的轻物质零散地存留于地表之下,因为被重物质所组成的地壳覆盖而得以保留。
可是我对于这个解释还是不太满意。因为我做了几次计算,仅凭地球的自转,似乎没办法把轻物质如此干净地从地球上分离开,除非加入一次剧烈的振荡过程。我在常微分方程组中加入了一个表示振荡的项,根据分离的彻底程度,可以自洽地求出那一项的值。我用数值的方法求解这个方程组,最后得出的值非常大。我查阅了一些资料,仅凭天然的火山或者地震等地质活动,是远远不能拟合出如此大的振荡项的。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想起了那天林老头讲过的神话故事,那其中或许隐藏着某种程度上的真相。
有一天,我正忙于对这些铁元素做一些常规物理性质的检测,吴新天突然把我叫到工地,说是施工队在地下发现了一些很特别的东西。我们挤进人群,发现在矿床的掘进口里面,出现了一整块似乎是陶片的东西。陶片很大,而且很完整,在发掘口四周延伸开去,不知道其边界到底在哪儿。把土清掉后,陶片露出了它纯白的底色,上面密密麻麻地烙印着许多花纹。仔细看去,在那些花纹之中似乎有某种规律,感觉像是某种未知的文字。
那看似陶片的东西非常坚硬,斧头、锤子都砸不破。施工一时陷入停滞。几个技术员蹲在陶片上商量着什么,围观的村民也渐渐多了起来。
我问吴新天这几天都在忙些什么,他说他正在研究不同植物体内的反重力铁元素的富集情况。我问他有什么收获,他想了想,说他发现了一个规律,“直根系植物体内反重力铁元素的所占比例,普遍要比须根系植物更高。说明在地下越深的地方,反重力铁元素的比例越高。我怀疑这地下面,很可能会有大规模的反重力铁矿。”
“不可能。”我下意识地否定说,“在这么浅层的地表,是不可能存在大规模反重力铁矿的。即使它们和别的元素形成化合物,其反重力特征也会使得它们不能长久停留在地表。如果说地球上还有大量的反重力物质的话,它们也只能存在于地壳层下甚至更深层的地方才能稳定存在。”
“如果有某种东西压住了它们呢?”他犹豫了片刻说,“就像用一个锅盖封住了高压蒸汽。”他说完,便转过身子,继续看向那块陶片。我愣了一下,马上意识到他指的是什么,开始认真思考起是否有这种可能性。
这时候,人群里发出一阵喧哗声。挤过去一看,原来是那林老头不知什么时候跑了过来,还跳进了掘进口处的大洞里,一屁股坐在了那刚刚清理出来的陶片上。他右手拿着一个塑料瓶,冲着旁边的施工队大声喊道:“赶紧出去!这东西就是那个封印,千万碰不得!”几个工人不听,正要上前把他拉开,他突然把那塑料瓶的盖子打开,把瓶口放在嘴边,厉声说:“这是敌敌畏,你们再过来,我就一口喝下去!”这一招顿时生效,大家都不敢上前去拉他了。马上有人出去向领导汇报,没过多久,高书记就亲自赶了过来,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地劝了一会儿,可是一点都不管用,那老林头脾气非常倔,非要让施工队停止施工才肯罢休。到最后,高书记也怒了,拉过几个人,吩咐说:“你们待会儿冲过去,直接把他按住拉走。如果他喝了敌敌畏,就马上送到卫生院去洗胃。放心,就算喝了,一时半会儿是死不了的。”几个人都点头答应,过了几分钟,趁着老林头稍微松懈的时候,几个人一拥而上,一下子把他按倒在地上,把他手里拿的塑料瓶也一脚踢到了一旁。有人捡起瓶子一闻,笑了,说:“什么味儿都没有,就是矿泉水!”大家都跟着哈哈大笑起来。
可是老林头却突然哭了起来。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老人能哭得这么凄惨、这么伤心。那哭声低哑而绵长,让人听了心里直发麻。
老林头被拉走了,几个技术员也商量出了解决方案。他们决定进行爆破作业。开矿本来就需要用到大量炸药,很快,就有大堆炸药集中在了陶片上方。人群被疏散开来。我和吴新天来到一公里外的一个小山丘上,远远地眺望着掘进口。过了十几分钟,一阵猛烈的轰响传来,掘进口的坑洞上方冒出了一股黑烟。
“这么猛,应该炸开了吧?”吴新天喃喃地说。
就在这时,一股低沉的鸣响突然从地下传来,地面开始晃动,继而幅度越来越大,吴新天被晃倒在地上,我则赶紧抱住身边的一棵柏树,这才勉强站稳。而在爆破口那地方,地面却开始缓缓向上凸起,越来越高,影响范围也越来越大,像是有一座大山正突兀地从地下升起一样。
“赶紧走。”我一把拉起还瘫在地上的吴新天,催促着他向外面跑去。
“怎么回事?”他还有些搞不清状况。
“锅盖破啦!”我一边跑,一边大声吼道。
脚下的地面开始慢慢变得倾斜。我没有回头,只顾着向前飞奔。在连绵不断地轰响声中,我可以清晰地感觉到,在我身后,一个庞然大物正从地下喷薄而出。
6
四十年来,我时常扪心自问:如果当时我阻止了那次爆破,事情会怎么样?
大概一切都不一样吧。至少不会比现在更糟。
在之后的报道中,那件事通常被称作“小林村事件”。记者们在幸存者的口耳相传中,一点一点地复原了当时的大概情况。那时候,巨量的反重力铁矿从地下涌出,开始时还比较缓慢,到后来却越来越快,简直像喷泉一般。在一个直径五公里的大裂口中,矿物伴随着泥沙腾空而起。整个喷射过程持续了三天三夜,这期间,本省和周边的几个省份多次发生六级以上地震。事发一小时后,关于这件事的只言片语就在微博上流传开去,刚开始信者寥寥,但随着越来越多的视频和图片发上网,其造成的震撼效应便迅速扩大了。事发第二天,《南方日报》第一个对事件进行了专题报道。之后,越来越多的记者从世界各地赶来,或在远处作连线报道,或乘坐直升机冒险靠近,以便取得更震撼的现场录像。当然,官方也作出了反应,派出部队到现场救助灾民,也调派了大量的帐篷和医疗物资。
然而,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对于这件奇特的灾难本身,不管是官方还是民间媒体,都无法给出一个令人满意的解释。我根据之前在小林村的研究结果,写出了一篇关于“轻物质”的论文,投给了《科学》杂志。杂志编辑很快把文章交给了三个评审人,其中两个评审“严重质疑”文章的结论,导致文章最后没能发表。我只好修改了文章的结构,淡化了我所建立的模型,把重点放在实验数据的处理上,然后投给了美国物理协会旗下的《物理评论快报》。这次文章倒是很顺利地发表了,因为在这期间,已经有大量的国外研究机构对喷射物质的样本进行了研究,结论和我大同小异。
最终这些喷射物还是被命名为“轻物质”(Light Matter)。根据欧洲地球物理学会作出的估计,此次喷射出的“轻物质”总质量达三千亿亿吨,大约为月球质量的一半。
可是疑惑并没有因此解开。科学家们至今仍然想不通,那一层薄薄的陶片是如何把这么多的轻物质铁矿压在地下的,而且是在这么表层的地方。我也曾经拿到过一两块陶片的碎片进行研究,却一无所获。我们只知道,陶片是由无数层单原子超晶格结构组成,在层间有规律地分布着许多稀土元素的杂质和缺陷。这些杂质和缺陷似乎对于整个陶片的结构和性质有着重要的调节作用,但是其中的机理我们却无从得知。
喷射出的“轻物质”先是在离地面十万公里的轨道上凝结在了一起,这期间,不断有“重物质”从它上面掉落,“轻物质”也越升越高。大概在一个月后,这个大部分是由轻物质构成的新天体已经在地球的斥力作用下越过了火星轨道。之后十年,它的轨迹开始偏离黄道平面,在冥王星附近的天文望远镜观测得到的数据显示,它最后是沿着一条与黄道平面成约四十度的斜线,缓缓地离开了太阳系。
然而,它留下的创伤却深刻地影响了地球环境和人类社会。
其最大的影响是,地球重力场的分布发生了显著的变化。之前,虽然地球重力场受到自转和自身密度分布的影响,具有一定的涨落,但总体而言,其分布仍然是相当均衡的。但小林村事件之后,根据专用重力测量卫星GRACE的测量结果,在事发地周围,出现了一个明显高于地球平均重力场的区域,偏离幅度达百分之二十以上。也就是说,在该区域,重力加速度g的值约为12m/s2。重力场的异常变化也影响了附近的大气压分布和大气循环,洋流的走向和地壳的运动也因其而发生了显著的变化。
这事儿甚至还波及了月球。因为地球重力场的异常变化,同所有的卫星一样,月球的轨道也受到了摄动。它开始在轨道上起伏和振荡,其总的机械能亦逐渐耗散着。事件一年之后,大部分人造卫星的轨道都发生了显著变化,有些甚至已经坠入了大气层,在与大气的摩擦中化为灰烬。不过月球毕竟是太阳系中排名第五的大卫星,其庞大的质量也保证了它运行轨道的稳定性。在事发之后数十年中,关于月球轨道是否会发生显著改变,仍是一个极富争议性的问题。很多著名实验室的天文望远镜都对准了月球,盯着它的一举一动。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发现,月球轨道的偏心率的确在缓慢增大,其近地点越来越靠近地球表面。潮汐力的增强让地球上的潮水愈发汹涌,而月球本身也开始被巨大的潮汐力所撕裂。先是在月面上观察到巨大的裂纹,然后这些裂纹慢慢张开,变成了肉眼可见的缝隙。在满月的夜晚,月亮上的伤痕看起来尤为明显。
早已经有人列出了月球的摄动方程,计算了其轨道在之后的变化情况。数值模拟的结果也慢慢地多了起来。所有的研究结论都指出,随着月球近日点越来越靠近地球,总有一天,它会进入地球的洛希极限之内,被撕裂成数十块大大小小的碎片,然后再撞向地面。而这个时间点,大概在一万两千年之后。
这个结果并没有在社会上引发大规模的恐慌,相反,它让大部分人都松了一口气。一万两千年在宇宙演化史上可以说是一瞬间,但是对于人类来说,它却是那么遥不可及的未来。
7
从大学退休后,我养成了赏月的习惯。每到月圆时分,我都会独自一人来到阳台,躺在竹椅上,就着天上那伤痕累累的月亮,喝几口小酒。酒一入喉,便化作一股热流,窜遍了全身,让我在清冷的月光下又感到了温暖。醉眼迷离之际,我总会想起当初在小林村的那些往事。
“封印一开,月魔可就出来啦!”
老林头的这句话我一直忘不了。
事发多年以后,我再次在报纸上见到他的名字。这时候,他已经成了一个神秘教派的精神领袖。我忘了它是叫“月魔教”还是什么别的名字,其教义基本上就是一些道教和佛教典籍的混合体。刚开始它没什么信徒,只是一直不声不响地存在着。但是在五年前,老林头突然对外宣称,月球马上就会四分五裂,并且坠落在地球上。科学界觉得这件事不值一驳,因为根据计算,至少要一万年以后,月球才会出现分裂的迹象。很快就有媒体发表评论,称这种观点是“杞人忧天”。一度有警察介入教会,并以“传谣”的名义将老林头拘留了十几天。
然而,事情的发展让所有人都跌破了眼镜。四年前,一位天文爱好者指出,月球上的裂纹有加速扩大的趋势。这个结果很快就得到了众多天文观测的证实,可是它却让理论研究者陷入了疑惑,因为这完全违背了科学常理。构成月球的巨量物质,在万有引力之下结合在一起,怎么会因为如此微弱的潮汐力而裂解呢?科学家提出了各种理论来解释这些巨大裂纹的产生原因,但就是不相信月球真的会裂开。
直到三年前,一块约为月球体积十二分之一的碎片,突然与月球脱离,并且以极近的距离掠过了地球。
这时,科学家们才不得不承认,在这场与科学界的战斗中,老林头又赢了。
从那以后,老林头身边的信徒便开始呈指数增长了。他变成了一个真正的公众人物,在各种电视台和新媒体中频繁出现。越来越多的人对科学失去信心,转而聚集在这位神秘老人的身边。
科学家在一年后终于找到了问题所在。他们从月球的裂纹中发现了“轻物质”存在的证据。原来在月球内部,也大量存在着这些反常物质——正是因为它们的存在,才导致月球的凝聚力大为减弱。在考虑了这些轻物质的影响后,科学家得出了一个令世人震惊的结论:第一块月球碎片在十年内就将坠落在地球上。
没有人知道该如何避免这场迫在眉睫的危机。
有一天,吴新天突然找到我,希望我可以发表一些支持该教派的言论。我这才惊讶地发现,原来在我毫无察觉的情况下,竟然有很多原来在科学共同体之中的人,也成了这个教派的信徒。我满怀疑惑地问他,为什么会加入其中?
“为了消解傲慢。”
“什么意思?”
“你还没有觉悟吗?在整个现代化的过程里,人类已经逐渐失去了谦卑和敬畏,变得无比傲慢而自大。我们在历史面前的傲慢,让我们毫不吝惜地拆毁了一座又一座古迹,扯掉青砖上的古老藤蔓,让它们枯死在混凝土的高墙下。我们借助科学,建立起对自然和经验的傲慢。我们以为一切都已囊括于科学的框架之下,可是现在才发现并非如此。”
“可是……你真的相信老林头说的那一套能拯救世界?”
“那并非是他的一己私言。在《三牲祭月礼》一书中,早已记载了应对这种灾变的处置之法。”
他从背包里取出那本古籍的复印本,翻到其中一页,对我一句一句地解释着。我静静地聆听着,不发一语。
几个月后,距离第一块月球碎片坠落的日子进入了最后的倒计时。科学界仍然没有拿出有效的应对方法,之前的几次试图改变碎片轨道的尝试也都以失败而告终。在社会普遍弥漫的恐慌和绝望情绪下,老林头宣称的拯救行动终于开始了。这次行动,得到了政府的正式承认和大力支持,因为在这个时候,不仅大部分公务员已经入教,一多半的科学界人士和其他社会精英也开始为他们背书。他们试图从古籍的记载中寻找到某种可以纳入现今科学框架的线索,各种解读和新奇理论也不断涌现。每天都有科学家宣称找到了古籍记载的科学依据,其方法必定有效。
报纸和网络上,这些消息总是铺天盖地。人们希望看到这样的消息,人们愿意相信这样的报道。
拯救行动正式开展的那天,我被邀请到了现场,安排坐在祭坛左边的一个座位里,与我相邻的分别是一个阿拉伯王国的王子和微软的现任总裁。祭坛位于原来的小林村附近,是一座用黄土堆起的数十米高的平顶金字塔状的平台。周围摆着一圈各个媒体的摄像机。在几公里外,早已经拉起了警戒线,围观的群众只能在遥远的山头上架起望远镜眺望。
老林头已经上了岁数,不太能动弹。他坐在轮椅上,被弟子们推到祭坛中央。
他的左护法,也是曾经的诺贝尔物理学奖得主,手举风幡,三跪九叩地走上祭坛,然后,将放在地上的一只大红公鸡认真地悬挂在祭坛前方的香案上。右护法则推着老林头来到案前,将一把桃木剑在符水里搅了搅,再交到老林头的手中。
老林头颤颤巍巍地接过桃木剑,抬起剑柄,慢慢向着公鸡的脖颈处割去。
相机的快门声突然此起彼伏地响了起来。一位十岁左右的小道童,手捏太极子午印,用稚气的声音高呼道:
元始安镇,普告万灵。岳渎真官,土地祇灵。
左社右稷,不得妄惊。回向正道,内外澄清。
各安方位,备守坛庭。太上有命,搜捕邪精。
护法神王,保卫诵经。皈依大道,元亨利贞。
所有人都屏息凝神,注视着祭坛的中央。若干个世纪以前,这样的祷文也曾经一次又一次地被念起过,只是没想到,人类在时间长河里转了一大圈之后,又回到了原点。
我疲惫地闭上眼睛。无论祭祀的结果如何,一个世界终结了。
一阵风吹来,我仿佛听到了来自大地深处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