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旦凌晨,德累斯顿,德国。
庆祝新年的烟火已经消停了许久,地上满是爆竹和烟花的碎屑。他乡冷彻的夜空多少有些寂寥,让我不禁有点儿想念小时候过年时空气中弥漫的硫化物的味道。
叮咚声自我的左腕响起,在静谧的夜里格外清晰。我抬手看了一眼,不过是邮件系统发来的新年祝福。苦笑后,我不死心地又检查了一遍收件箱和垃圾箱,依旧没有发现其他新消息。再切换到“原画师”论坛我的个人页面,名为“伊泽原创”的实名作品集下,点阅量依旧少得可怜。
稿子怕是又要沉了啊。
我喝光剩下的啤酒,然后把手里那标有可回收记号的罐子捏扁,准确地投进了五步开外的垃圾桶中。
桥下的易北河安静地流淌,河畔倒映着巴洛克风格建筑的剪影,迷蒙而瑰丽。我就这样趴在桥栏上,自顾自地吹着冷风,出神地构思着新的故事。
“原来你是个漫画家啊0”
耳边响起一个女孩子的声音。
“还差得远呢,仅仅刚好能画出点儿什么来……”
我一下子怔住,随即转过身去。寂静的凌晨,月色与路灯的光晕都显得苍白疲惫,却足以为我提供清晰的视野,继而发现一个事实——周围空无一人。
此刻,全息表盘上显示的时间是凌晨四点三十五分。
不会吧,难道是我出现了幻听?
刚想着,就看到眼前的全息视屏光影变幻,上面出现了这样一行文字:
“我死掉了……请你帮帮我!”
看着那些莫名出现的文字,我下意识地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连着两天通宵赶稿,我的大脑有些抗拒运转,如同锈住了一般,脑筋突突直跳。
作为一个被唯物主义思想灌溉成长起来的新世纪好青年,我打心底否定任何怪力乱神,认为一切现象的背后总会有一个科学的解释……然而,现在这个状况着实令人匪夷所思。
“吕翔!是不是你在搞鬼?!”我揉着太阳穴,想起那个专业编程的挚友。前两天的一次口角中,我打击了他要称霸信息时代食物链的梦想。“跨年夜的,你放我鸽子不算,还来这一套!我承认你是世界第一‘程序猿’了,好不好?!”
“不,我想你并不认识我,这也不是一个恶作剧……
“我也不知道自己现在的状态究竟算是什么……残留在世间的意识碎片吗?我真的不知道……我只能找到你了……只有你能够帮我……”
文字继续浮现在视屏中。
“你要我……帮你?”我咽了一口唾沫。
“是的。
“我叫莫子夜,是一名留学生。之前,我和父亲大吵了一架,结果洗澡时心烦意乱,不慎滑倒了……”
“你刚才说,你已经死了?”
“是的。我的后脑撞在了洗手盆上……因为是一个人租住学校附近的公寓,所以并没有人发现我……
“我知道,和亲人吵架之后饮憾暴毙这样的桥段很狗血,但是……”
一阵谜一般的沉默。
虽然不可思议,但某种似曾相识的亲切感自心底升起,我竟接受了对方的说辞。同样是住单人公寓的留学生,几年来,孤身旅居他乡的经历令我在上面的文字中找到了共鸣。我不由得庆幸,自己的浴缸里铺了防滑垫。
但是,仅剩的理智警告我,不要轻易相信如此荒谬的故事。
“我为什么要相信你?”
“‘现在的时间与过去的时间,两者也许存在于未来之中,而未来的时间却包含在过去里。’”
“T·S·艾略特?”对方突然引用诗句让我觉得很诡异。
“换成我是你,我也不会相信,毕竟这实在太……我也没办法解释……可已经不再拥有未来的我,却因为你的缘故而滞留于此时此地。”
“因为我?”
“是的,莫伊泽。”我的名字从视角中浮现出来。“我能看到的所有未来都指向你。”
“呃……”我有些吃力地消化着文字中包含的信息,“你说你是一名留学生?”
“是的。”
“你的学校在哪里?”
“就在这里,德累斯顿工业大学,日耳曼语言文学专业。”
“跟我一个学校!”我略有些惊讶,不过我是美术专业。
文字没有回应,我突然意识到,也许这种缘分对于一个已经死去的人来说,并没有任何意义。
“你住哪里?”我突然意识到,“我帮你报警。”
“不用,没有这个必要。”对方停顿片刻,“我是想请你帮我寄个东西给我的家人。我的死太过突然……我们之间还遗留着一个莫大的遗憾。”
我想起对方之前说的跟父亲的争吵。
“你是要我帮你寄遗书?”可是,就算我信,但这种事情,别人会相信我吗?显然对方也想到了这一点。
“不,不是我亲笔的遗书就没有意义。我想请你将我遗物中的一幅画,转交给我的家人。”
晨光微熹,循着对方给我的地址,我来到一幢米白色高楼前。这是一幢十几年前建成的功能性住宅楼,没有欧洲古典建筑风格的痕迹,也没有近期新型建筑那样惹眼的外形,方方正正地立在那里。
真是栋无趣的建筑。
这样想着,我进入底层大厅,刚好有晨练的人从里面出来,微笑着为我留住门禁。我向他道谢,走进里面的电梯。
这电梯应该有年头了。我进去后,门一直重复着开关的动作,无法彻底阖上。这个时段,进出的人很少,我等了半分多钟,也没有任何人经过。于是,我不耐烦地顺着门开的方向用力推了一把,门才阖上。
到了地址上的楼层,我找到了那间公寓。
站在房门前,我察觉一丝异样:这个房间的门号上并没有贴着住户的姓名条。门的上缘垂下几缕挂着灰尘的蛛丝,竟然像是很长时间都没有被开启过的样子。来到文字指引的角落,也没有发现所谓的备用钥匙。
这里显然很久没人住了。
我没好气地甩了甩腕表,结果表盘上的冷光闪了两下,显示出“电量低,正在关机”的字样,然后暗淡了下去。
大脑和身体的各个零部件都在发出抗议,我不由得叹了口气。这时有人从相邻的房门中走了出来。
那是个推着助步器的老太太,眼神中有明显的戒备,显然没把我当成好人。于是,我赶忙立正站直,笑着向她摆了摆手,说:“不好意思啊,我是隔壁女孩的朋友。”
她听我这么说,看我的眼神更加诧异,上上下下地打量了我好半天,说道:“小伙子,别胡说了。隔壁这间公寓已经很久没有人住了。”
“哎,怎么会?”我的脑子又开始混乱了,“应该有人住在这里的啊!一个中国女孩。”
老太太又打量了我许久,慢慢说道:“这里的确住过一个中国女孩。不过,已经是三年前的事情了。”
我知道我现在的表情一定非常精彩。
“是的,已经过去三年了。那是个善良的姑娘,不时还会给我这个老太婆送来她亲手做的中式茶点。”
“那,她……”大脑因为疲惫而运转变缓,我深呼吸,组织了一下语言,“我是说,有人托我过来帮她取一样东西。”
“哦?”老太太盯着我的眼睛,仿佛想借此分辨出我是不是在说实话,“取东西?什么东西?”
“一幅画。”我已经放弃和她周旋了,“一幅贺年画。”
“原来是这样,小伙子。”老太太慢慢收回了目光,转身示意我跟着她走,“进来吧。”
我虽然觉得莫名其妙,但还是跟她进了房门。一个老太太应该没什么危险。
一间方形的一居室,面积不大,充满了独居老人特有的味道。天色本就没有大亮,再加上拉着窗帘,光线很是昏暗,她抬手打开了电灯。暖黄色的灯光中,可以看到房间的北墙摆着一排大木架子,上面放着石膏雕像还有各种类型的画笔、颜料、画板和画布。架子对面是一个绘图台,上面摊开一幅未完成的教堂烟花图。
“那里,”老太太抬手指指那个木架子,“最上面那层。”
我爬上去,有个盒子孤零零地躺在那里。
那是宜家的小型储物盒,只有我的小臂长宽,用胶布封住了盖子。那个盒子的侧面用马克笔写着四个汉字“子夜原创”,后面跟着画了一个古怪的标志——一个经过特殊变形的哥特体字母“M”。
看到那个标志的时候,我不可置信地瞪大了双眼。
那是我极其熟悉的一个记号,熟悉到用它来标记我每一幅作品的落款——“M”代表我莫伊泽的姓氏。(是的,我也姓莫。)原本,繁复的字母变形令我自信,普天之下,这是只属于我的符号。然而,我却在一个死去多年的留学生的遗物盒上,看到了如出一辙的标记。
我使劲闭了闭眼睛,再睁开,那标记就在那里,确凿得让人无法辩驳。
这感觉太过诡谲,令我一时无法反应。
“子夜是我的画友,她虽然并非专业出身,却是非常有天赋的一个小姑娘。”老太太在我身后说着。
“那盒子是她留下来的,她的家人并没有带走。我想你要找的画就在里面。”
我不太记得自己是怎么回的公寓。拿到盒子的那一刻,我当场就想将它扯开,看看里面究竟有什么,可终究忍耐住了。
那是一个需要我有足够心理建设才能打开的盒子。
而打开它的动作需要在熟悉且安全的环境中进行。
此刻,我跪在公寓的地板上,看着眼前已经泛黄的储物盒,手里捏着美工刀,深吸了一口气,我用小刀划开了封口的胶布,动作小心翼翼。
我缓缓将盒盖移开,表层是一些零碎的杂物,想来是其主人多年收集的心爱物件。我竟然还在里面发现了一小盒接骨木硬糖,金属糖盒古典精巧,也不知道里面的糖果有没有过期。
而在盒子的底部,躺着一个文件夹,翻开来,里面多是一些笔记断片和随手涂鸦。就在这一沓纸张中,我找到了文字描述的那幅贺年图。
那是一幅黑白线描,一只蜂鸟在雏菊丛中舒展翅膀,线条细腻而流畅,颇有中国工笔花鸟画的韵味,令我这个美术专业人士都不由称赞。然而,笔锋在描绘翅尖的翎羽时却戛然而止,仿佛故意留下这处遗憾,好让鸟儿无法腾空而去。
画面左下角题着艾略特的诗:
现在的时间与过去的时间
两者也许存在于未来之中,
而未来的时间却包含在过去里。
而落款处,赫然标着那个令我恍惚的艺术变体字母“M”。
“你看到了吧?”
余光扫过腕表时,散发着蓝色冷光的全系视屏上浮现出这行字。
“你究竟是谁?!”
我一把将腕表从电源上扯下,狠狠地摔在地上,本能地后退。
然而,一句话清晰地出现在了我的视网膜上,“我就是你。”
“不!不是的!”我仿佛一个溺水之人挣扎求存,“这不可能!”
“不可能?为什么?”文字继续出现在我的视网膜之上,“名字,还是性别?”
“你的名字,伊泽,不过是将子夜两字的辅音调换了一下,而性别……人造的产物,想要赋予任何性别都可以。
“是的,你的出厂序列号是:EC170611AI,是一台情感抚慰型智能机器人。在我死去一年后,他们用你取代了我——即使换了名字和性别,记忆也经过了精心的编辑,但你就是我!”
文字继续在我的眼中涌现。
“作为他们眼中经过调试进化的完美子嗣,你果然得到了我渴望却不曾拥有的东西——美术、创作……梦想!曾经,他们竭力阻止我走上的道路,如今的你轻松前行之上,并享有他们衷心的祝福。”
“你……你又如何证明这一切?”我呼吸急促,两眼发黑,感觉再这样下去马上就会休克。
“闭上眼睛。”这时,随着文字,我仿佛听到女孩的絮语,“闭上眼睛,我就证明给你看。”
闭上眼睛的一瞬间,一连串二进制代码划过我的眼睑,滚动着、叫嚣着,从我体内一个隐秘的闸门中喷涌而出。那本应是一种我无法理解的语言,讲述着一个于我陌生的故事,然而,我却看懂了。
直到最后,一个极熟悉的身影在我的眼前成形。
“你的系统比之前稳定多了嘛,这次终于没有崩溃。”一张跟我神韵相似的女性面孔凑上前来,勾起一抹微笑,“这回如果再无法通过测试,他们就要把你直接送回德国原厂销毁了啊,我的……笨蛋弟弟。”
“你……”万千思绪哽在喉头,我竟一时失语。
“既然踏上了梦寐以求的道路,就必须心怀感激向前冲才行。”她攥起拳头狠敲了我一记爆栗,“想当漫画家就说出来,不要别别扭扭地说什么自己只是‘刚好能画出点儿什么’!”
她的眼眸中闪着坚定的光芒,那是我从前一直卑微仰望的梦想之光,如今化作一团爆射的矢量将我穿透,延伸向未知的前方。
“那幅画,请帮我完成吧,大漫画家。”
农历除夕。北京,中国。
我走出首都机场,拥抱接我回家的父母,双目紧闭。
因为顺利通过了健全人格生成测试,我最终逃过了被返厂销毁的命运。自那以后,那个名为“莫子夜”的女孩彻底消失,无论我再怎么仔细检索,系统反馈的结果都是消极。
一幅精心装裱过的画静静地躺在我的行李箱中,展翅的蜂鸟翎羽青翠,在一丛洁白的雏菊中,带起花粉飞扬。
我在图书馆查到了艾略特那首诗的全文:
现在的时间与过去的时间
两者也许存在于未来之中,
而未来的时间却包含在过去里。
……
可能发生过的和已经发生的
指向一个目的,始终是旨在现在。
——《燃毁的诺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