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疾走在深夜小巷,狂怒的北风在拥挤的房舍间冲撞着、咆哮着,像是要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暴风雨前的静谧。云压得很低很厚,炽热而黏稠的黑暗让人窒息。午夜时分,街上空无一人,唯有街边一家不大不小的日式排挡的门帘翻卷着,在无尽的黑夜里,向不知何时会出现的路人施舍着一点温暖和光明。
柜台边的电视里,正播放着古罗马的斗兽场:圆形的竞技场中,一只浑身是伤的巨虎被七八名角斗士团团围住,做着垂死的挣扎。
远处街灯的阴影处,两名男子划过夜的宁静。他们看上去外形十分相似,简直像是从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人四十出头,一人二十来岁——最多不会超过三十岁;一双眼睛深邃而明亮,另一双暗淡无光,布满血丝。
门帘拉开了,年长的一位向老板打着招呼:
“哟。”
“是西塞罗先生啊,欢迎欢迎,今天的工作终于结束了吗?”
“是啊,回收了三具机体,这还真是份累人的工作呢0”
“西塞罗先生总是这么说。”老板笑了笑,左眼上的一道伤疤也跟着笑。
“话说回来,今天可真闷。”
“可不是嘛,天气预报说今天有暴风雨,结果一直都没下下来。不过估计也不远喽……”
“就是说啊。风也是使劲地吹,呜呜的,叫人毛骨悚然,就像……就像……”
“……斗兽场里垂死挣扎的困兽。”接话的是方才与西塞罗一同进来的男子,声音很小。他从进门后便一直低头坐在柜台前,小口地啜着冰水,或许是在听着电视里的解说。他之前一言不发,让人几乎忘记了他的存在。
“啊,抱歉抱歉。老板,我要一碗鲱鱼荞麦面,再要一份炸虾和啤酒。可汗,你要什么?”
“就最普通的就行了。”微弱的声音还没来得及让耳膜捕捉到,便被门外的狂风抽走了。
“客人,您刚刚说要什么?”
“没事的,老板,给这家伙来一份豚骨拉面就好。”
西塞罗接过啤酒瓶,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困兽?真是有趣的比喻呢。”
“……”
“已经多久了?五年了,时间过得真快。”
“你在说什么?”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不,我不知道。”
“不,你知道。”西塞罗脸上的笑容渐渐褪去了,“是蒂娜。”
“西塞罗,我现在不想讨论这件事,好吗?”
“好吧。”
竞技场里的巨虎,挥起巨掌,一名年轻的色雷斯角斗士被击倒,胸口豁然撕开三条平行的伤口,殷红的鲜血喷涌而出。然而背后一阵钻心的剧痛迫使巨虎扭过头来,一把三叉戟已经咬紧了它的肌肉,它仰天长啸。
“来,鲱鱼荞麦面,豚骨拉面。”老板把两只热气腾腾的大碗端了上来。碗很精致,象牙白的底釉上画着火红的莲花,碗口也有一道红色的花纹做装饰。
碗里盛着的,是刚刚做好的拉面。透过氤氲的热气,可以看见切成薄片的鸡蛋、碧绿的西兰花、层层叠叠的猪肉、微微泛紫的海带丝,碗的正中央还不忘放上一朵虾花。
西塞罗抽出两双筷子,把一双递给了可汗。
“我开动了。”两人如约一致地,挑起细长的面条。
“对了老板,”西塞罗问道,“在那孩子之后您还打算入手一台RS吗?”
“那孩子?您指的是玉子吗?多亏了她帮忙,我才在女儿嫁出去以后还能把这家店做到这个地步啊。再去迎接一个孩子吗?或许吧,等到我再卖三百碗拉面,钱就差不多够了,毕竟一家排档只有一个老板也未免太冷清了吧。”
“当时玉子被回收的时候,您也有些不舍,是吧?”西塞罗说着,悄悄偷眼看了看可汗。
可汗一言不发,发狂地往嘴里塞着拉面。
“是啊,毕竟是帮了我七年的孩子嘛。实际上,即便发生了那样的事,我在心里还是把她当成自己的第二个女儿。谁知道啊,会发生那种事……”老板的眼神有些哀伤,左手不自觉地摸了摸左眼上的伤疤。突然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他看了一眼挂钟,“哦,马上要十二点了!抱歉啊,西塞罗,能不能稍微帮我看下店,我去给女儿打个电话?”
“老板还真是忙啊。”西塞罗笑着。
“没办法嘛,谁叫她跑到大洋的那一边去了。现在打过去那边刚好早上八点,她正好有空。我先闪一步了!”
老板笑着,快步走进了店铺的里间。
“……”
“……”
两个男人并排坐在柜台前,彼此沉默着。风声貌似更大了。
最终打破沉默的是西塞罗,“最近,蒂娜的情况貌似有点不太对劲。”他举起还剩半杯的啤酒,“动作变迟缓了,反应变慢了,有时还会摔碎东西。”
“贝拉以前不也是笨手笨脚的吗?”
“贝拉,是,个,人。”西塞罗一个字一个字地蹦出来,让可汗一时手足无措。
西塞罗接着说:“可汗,我知道贝拉的离去对你是个不小的打击,所以当时我才找到代达罗斯,求他帮你以贝拉为原型制作了你的RS蒂娜。”
“你当时告诉我是代达罗斯说什么让我帮忙测试新机型……”
“我骗了你。抱歉,我只是不想看到你那样沉沦下去。”
短暂的沉默。
“我以为蒂娜会帮助你好起来,而你也确实在蒂娜的陪伴下渐渐恢复了过来,可我没想到,它会成为你现在痛苦的根源……”
“是‘她’!”可汗一下子站了起来。
“是时候面对现实了,可汗!”西塞罗也站了起来,直视着可汗的眼睛,“蒂娜,只是一台RS。”
随着眼中的光芒一下子暗淡下来,可汗颓然地跌坐在椅子上,而西塞罗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黑锈病毒的可怕之处就在于,它会像自然界的病毒突变一样,以极高的频率进行自我重编译,而且没有规律,杀毒程序、打补丁抑或是修改源代码对它都没用。
“还没有哪一台感染黑锈病的RS能从它的魔爪中逃脱,没有。感染黑锈病之后,它们的程序就会逐步崩坏,不是简单的工作停止,而是更加危险的认知错乱。四万三千八百二十四个小时,这就是蒂娜最终的寿命。
“还记得四年前的‘大岛’事件吗?那是第一次,因为没有及时回收机体,名为大岛茂树的RS失控了,整个第八区的警察都被调过来追捕它,却还是死了十四个人。十四个鲜活的生命。
“你跟我一样清楚这些。这样的惨剧不能再发生了,难道不是吗?”
“但是,回收不就意味着……”
“没错,格式化。”
西塞罗盯着自己的碗,他不愿意去看可汗的眼睛,那里闪烁着的绝望与希望让人心痛。
“防止系统崩毁的唯一办法,就是格式化重装系统,而在这个过程中,所有能证明它是蒂娜的信息,它的记忆、人格,都会被消抹得一干二净。”
“不,一定有什么办法的,一定有什么办法的,一定有什么办法可以不用回收蒂娜的……代达罗斯是现在最厉害的RS工程师,他一定有什么办法的……蒂娜,哦,她可以挺过去的……我们……可以挺过去的……”可汗双手掩面,手掌的边缘有些湿润。
西塞罗又拿过一个杯子,斟满啤酒,递到可汗的面前。透过琥珀色的泡沫,西塞罗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同情的眼神。
“代达罗斯,他自杀了。”
电视上,巨兽背上的钢叉已经被甩脱,从新鲜的伤口里汩汩涌出的,是英雄末路的震动与绝望。尊严的咆哮变成了痛苦的哀号,而最终又被淹没在观众的叫好声中。
“三小时前,警察在他家浴缸里发现了尸体。遗书上说,他没有办法接受自己无法编译出稳定抵御黑锈病的程序这个事实。这个自负的家伙,用猎枪轰碎了自己的脑袋……”
西塞罗揉了揉太阳穴,想了想,从钱包的夹层里抽出一张泛黄的照片。照片上,一个爽朗的青年抱着年纪尚小的西塞罗,开心地笑着。
“我啊,是被RS抚养大的。五年级的时候,我得知我的汤姆因染上黑锈病将被回收的消息,我也以为会有什么办法的。我找遍了能找到的所有RS工程师,问过了能问的所有RS业界人士,他们都告诉我,没用的。汤姆,我的RS兄长,对我说:‘既然不能逃避,那就好好享受吧。’”
“这种事情你叫我怎么享受啊!”可汗一拳猛砸在柜台上,眼泪落在了碗里。
“我当时也是这么想的。但面对现实,拒绝是没有用的。汤姆,最后还是被回收了。
“所以我就在想,汤姆想要告诉我的,或许并不是去享受别离,而是去接受现实。”
“……”
“……蒂娜被回收过后,你有三个选择。”西塞罗盯着一尘不染的橡木柜台,木然地背诵不知已经说过多少回的话,这些话可汗也记得一清二楚,可现在听起来却是那么陌生、那么空洞:“一是退回购买时支付金额的百分之四十五;二是在购买新的RS时提供百分之七十的优惠;三是支付原价百分之五的手续费,继续保有这个机体,为它装上新的系统……”
“我哪一个都不选!我只想要现在的蒂娜!”
“可汗,我们都已经不再是小孩子了。好好考虑下吧,这是那时的我和现在的你唯一能做的选择。”
一阵活板门的声音响起,随即出现的是老板溢满幸福的脸,“哎呀,西塞罗先生,刚才帮忙看店真的太谢谢了,终于又跟女儿通了一次电话。”
西塞罗脸上带着经典的公务式笑容,他站起身来,“没有没有,我只是坐在这里吃面而已,什么都没有做呀……可汗还想吃点什么直接跟老板说就是了,记在我的账上。”
“西塞罗先生要走吗?”
“嗯,公司里稍微有点事,要去处理一下。”西塞罗向门口走过去,声音低哑地说,“对不起。”
门外,紧紧攀附在屋檐上的一滴水终于落下,在地上绽开一朵不起眼的水花。
电视里,巨虎奄奄一息,匍匐在浸染了鲜血的大理石粉覆盖的地面上,幸存的角斗士高高举起短剑,向观众们致意。
暴风雨就要来了。
面对着一息尚存的巨虎,观众们欢呼着,向下竖起了拇指。
在刷洗杯碗的空当,老板偶然间瞥到,那个陪西塞罗一起来吃饭的年轻人,杯子里的冰块在微微颤抖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