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这颗星球铺满了太空飞船的视野屏幕,它或许能代替他们在一百一十九年前离开的那颗星球——更准确地说,是那颗充满神话和传奇色彩的星球。他们过世许久的先祖们,在厄运降临之际,借助轨道望远镜发现了这颗星球,这颗星球上有海洋碧蓝的颜色,其间点缀着白色的云团,还被灰色的陆块分离开来。但海洋和陆块的外形不对。这儿不是地球,而是新地球;不是他们离开的那个饱受污染、风暴肆虐、因为暴风雨和海洋上涨而昏晦的星球,而是新地球;不是充满绝望的世界,而是充满希望的新世界。
对于此刻站在这颗星球表面的女人来说,该星球看起来让人忧惧。她穿着宇航服,戴着一个透明头罩,这样就能够一览无余地望见绵延起伏的草地和远处的树木,甚至能望见更远处的大海。若不是这儿的草地、树木与地球上的不大相同,大海也和地球上的海洋颜色有所偏差,若不是她虽然未见危机但隐约有种不安的感觉,那么这番体验一定会使人精神振奋。
她站在一栋建筑物外面,这栋建筑物由三维复制机建造出来。根据一百多年前在另外一颗星球上确定下来的方案图,塑料地板和墙壁将这栋建筑分隔成不同房间和公共设施区。有着长鼻子的机器谨慎地移动,毫不间断地继续进行其他建筑物的建造。女人正在寻找的那人不在那儿,她记起了发生在头顶那艘绕着星球周转运行的太空飞船的控制室里的那番讨论。
她当时指着视野屏幕,屏幕上显示的星球条件好到让人难以置信。“我认为现在就采取行动为时过早。”她以一种还未适应交谈的嗓音说道,“尽管这颗星球看起来清清白白,但也许潜藏着老虎。”她还没到中年,但也不算年轻。
“莉莉,星球上没有什么老虎。”男子说道。他身材高大,一头金发,年纪和女子相仿,或许还小了一两岁。女子个子较矮,身材瘦削,兴许有点儿亚洲血统。
“你知道我的意思,罗杰。”女子说道,“‘内藏猛虎。’地图绘制员在地图上写了这样的话,表示存在未知的危险。我们只是还不知道危险是什么。”
“我们已经派出了无人勘探器0”罗杰说话时手指着视野屏幕,“报告没有任何异常。没有动物群,只有植物群。虽然很难相信,但底下的星球上不存在任何能动的活物。这个地方就等着有人好好利用这片生存空间呢。我们不可能奢望找到一颗更好的星球了。”
“勘探器探测不到的东西才让我担心。”莉莉说道。她的嗓音沉着镇定,而罗杰的嗓音响亮,充满活力。然而在飞船的控制室里没有多少地方供他发挥活力,也许正是这一点让罗杰如此焦躁不安。
“别再担心这担心那,是开始新生活的时候了。”罗杰说,“我们得让其他人从深冻状态下苏醒过来。复制机已经造好第一栋建筑物,我们得着手种植农作物了。”
“但除非确保环境安全,否则我们不能那么干。”莉莉说。
“能有什么危险?”罗杰问。
“就凭长久的进化都尚未在这颗星球上衍生出动物这一点。”莉莉说,“而且没有动物,这并不意味着不存在细菌和病毒。勘探器分析探测到细菌病毒需要更多的时间,就算到那时——”
“那时?”
“就算到那时,我们也得在实验室里检查一番后才会知道那些细菌病毒会不会杀死我们。”
“人类很坚强。”罗杰说道。他朝向屏幕迈出两步,接着又朝向莉莉迈出两步。“我们经历了数百万年的微生物攻击,不还是通过进化幸存了下来。”
“也死去了千千万万的人。我们的幸存是用人类的牺牲换来的,弱者献出了生命,使得幸运的少数人能够幸存下来。每一次,与世隔绝的族群和世界其他地域的陌生人发生接触,前者几乎都会被彻底摧毁。就像欧洲人抵达之后的美洲原住民,或者黑死病从东方抵达欧洲之后的欧洲人。”
“我们不是原住民。底下的星球才是。”
“我们可能会带进一些新疾病,”莉莉说,“假如星球上有任何生物可供感染的话。好歹这是一颗星球,还有时间能够适应和进化。但如果存在什么病菌,我们是无法适应的——起码无法及时适应。你要明白——底下的星球也许看起来毫无害处,但它很可能会要人命,可能上面有一整套进化过程与我们截然不同的细菌和病毒。”
“那这样吧,派个人下去看看他能不能幸存下来,譬如我。”
“我们承受不起失去任何一个人的代价。我们只有一百个人,有些人还可能无法挺过解冻的环节。就算挺过去了,那些人之中,也许有些人没有生育能力。我们虽然携带了冰冻胚胎,但它们需要子宫,我们还需要遗传多样性。一块殖民地要能够繁衍生息,殖民者的数量有个关键性的下限要求。总之,我承受不起失去你的代价。尽管你顽固不化,你仍然是我的伴侣。”
“谁说的?”
“电脑选中了我俩参加这次旅程,”莉莉说,“尽管难以相信,但我俩是因为基因、能力、性格和体格而被配成一对。”
“那你觉得是因为我的体格强壮呢?还是性格合适?”
罗杰凑过来把手搭在莉莉的肩上。她强忍着没将这双手抖落。自他俩解冻以来的相处时间还太短。时间太短以至于还不怎么熟悉。“性格,”她说道,“假以时日就知道了。”
“时间正是我们缺少的。”罗杰说,“我们得赶快完成设施建造,种下作物,这样我们才能解冻其余的乘客。光两个人的话,我们没法儿在这儿生存下去。不要一直犹豫不决了。不要再不断测试未知的危险,咱们可能永远无法消除那些危险。如果解冻其他人,食物不足以支撑一个月以上,也没有足够的活动空间。我们得提前做好准备。”
罗杰那对沉甸甸的手从她的肩上挪开,莉莉心里头感觉安全了一些,并努力不去想象这对手触碰她身体的其他地方的时候。“你是一名工程师、飞行员。我是个医生、生物学家。你接受的训练能让你迅速做出决策,我接受的训练则令我周全考虑问题。也许我们需要第三方来帮助我们做出决定。”
“谁呢?”
莉莉转身面对电脑,这台电脑引领飞船穿过几十光年的空旷太空,来到了这个陌生而又有着怪异的熟悉感的世界。它维持着深冻着的船员的生命,一个多世纪的时间里没有过丝毫差池,并在最近唤醒了其中两个人,让他俩为其他人准备好一个崭新的世界。她向电脑要了一份船员名单,上面标注着每一个人的职业身份。
“有了!”她一边说,一边指向一个人名。
“谁?”
“斯坦福。他是一位哲学家和心理顾问。”莉莉看着罗杰,见到他没有表示反对,于是键入了授权命令,此举将这个迷你领导委员会的人数提高到了三个人。
莉莉环顾四周。她追寻的着陆舱降落在距离复制机不到一百米的地方,而她乘坐的两人登陆器轻轻地降落在离目标几米远的地方。这多亏了很久之前就根植于登陆器内的技术,而不是靠她有限的驾驶技能。着陆舱给了她一点儿线索,正如她之前担心的那样。那人驾驶着陆舱,趁着她睡眠正酣时离开,并没有再回来的打算。
她的登陆器降落时在地上留下了一个烧焦的圆圈,而着陆舱则是依靠降落伞着地的。异星球的草地上显现出两行鞋印,从那栋刚完工了的建筑物通往远处。这栋建筑物拥有空气隔离系统和净化室,很久以前的设计师已经将这些装置构建在方案图里。鞋印清晰可见,不仅是因为草叶的弯曲,还因为逐渐显露的棕色的鞋印形状。人类从地球带来的细菌已经在感染这个他们即将殖民的星球。
莉莉回想起斯坦福说过的话。
斯坦福是位高个、瘦削的男子,头发灰白,尽管尚未超过产生健康精子的年纪,但也快到了。“因此,”他说话间带着一种由职业培养出的审慎,“我们已经抵达了新的星球。”他端详起视野屏幕上新地球的图像,仿佛他要将罗杰描述中的宁静海洋、绿色大地与莉莉口中可能存在的脓疮疫之类的病菌进行权衡。
“你们未曾考虑到的是,”他继续说,“干涉、破坏这颗星球的自然发展道德与否。这颗星球如此幸运地位于其恒星系的适居带,其生命却要被我们这些地球难民所取代。”
罗杰带着一丝轻蔑,望着哲学家。“底下的星球上并没有什么生命会被取代。这星球的整条进化链已经中断,这颗星球只等着有人抵达这儿,在这片地方繁衍生息。”
“进化链如何中断了?”
“它的地质板块似乎形成得比地球上密实得多,”罗杰说,“所以,这儿几乎没有地质变动,也就没有进化压力。在最初由流星和彗星造成的撞击之后,这片区域被星球之外的两条公转轨道上的气态巨行星保护起来,于是这里的万物都保持了稳定平和,缺少了在地球上令生命进化的那种全球范围的激烈地质活动。”
“但那些最基本的细菌和病毒生命或许就不是这样进化的,而那些细菌和病毒通常引向更加复杂的细胞集聚体。”莉莉说。
“多细胞生命未曾进化过,并不表示它今后不会进化,”斯坦福说,“假如我们在这颗星球上殖民,我们会将摧毁所有那些……所有那些进化的可能性。”
“你说得好像任何一颗星球上的生命发展都具有某种宏大的宇宙级方案似的,”罗杰说,“但其实进化更像是一场宇宙级的冒险,我们是其中一部分——很可能和其他任何生命一样。假如道德这个词在这个背景下具有任何意义的话,那么我们的生存和其他任何生命的生存一样是道德的。”
“然而,”斯坦福说,“我们毁掉了自己的星球,却跑来为宇宙中的这颗星球上的生命做决定,这有点儿太自以为是了。”
“‘自以为是’暗示了会遭到‘上天惩罚’,”罗杰说,“那又暗示了超自然力量会干预人类事务。”
“所谓的‘上天惩罚’也许是保卫星球免受虎视眈眈的外星人侵略的不可见力量的另一种称呼。”莉莉说。
“那么,”罗杰说,“你接受的哪部分训练提出了这个问题——哲学家的一面,还是心理顾问的那一面?”
“我从不将二者区分开来。”斯坦福说。
“那肯定会产生问题。”罗杰说。他的语气中听得出不耐烦,还有点儿嘲讽的味道。莉莉预计到他会不耐烦,但他语气中的嘲讽让她感到意外。罗杰接着说:“假如你反对星际移民,为什么还要踏上这趟旅程?”
“正因为我的反对态度,我才被选中,”斯坦福说,“策划这趟太空行动的人士希望有一个人能够提出问题,创造出思考的空间,拖延那些无法逆转的决定,直到决定的后果得到审慎的考量。”
“这么说来,你支持我的立场。”莉莉说,“我们在进行下一步工作之前,必须评估星球上潜在的疾病。”
在空间有限的控制室里,罗杰转过身,面对莉莉。“不,他是说咱们压根儿不应该去其他星球上。假如我们全都死于你口中的某种致病细菌的话,也许他还会为此感到高兴。”
“那不是我的立场。”斯坦福说。他说话间带着一股深思熟虑后的严肃感,他在整番讨论中都是这样。
“好吧,”罗杰说,“非此则彼。现在我们被困在这儿,没有充足的燃料前往另一颗星球,船上载着深冻的人类、动物、种子和各种各样的冰冻胚胎。底下的星球对于我们来说是理想的未来家园,当自愿踏上旅程时,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人所能想象到的家园也莫过于此。要么快速死去,要么慢慢死去,要么咱们努力撑过去,撑过去后人类不仅能幸存下来,而且今后再遇到危险也会有更强的免疫能力。”
斯坦福缓缓点头:“你说得也有道理。显然我们必须要权衡每个决定带来的后果。暂时不做决定本身也是一种决定。”
“解冻一名哲学家的决定,”罗杰说,“真是个错误。我们应该解冻某个善于做出决策的人。”
“我所要求的,”莉莉说,“就是对勘探器在星球上正在收集的细菌病毒留出充足的时间进行分析,假如病菌和我想的一样致命,那么我们要找到一种方法来让我们拥有对抗它们的免疫力。”
“我所要求的,是尽快向前推进。”罗杰说,“勘探器不是设计用来分析细菌的。虽然可以收集,但无法分析。因此不管怎样我们都得要与那些病菌发生接触。”
“在无菌实验室的环境下。”莉莉插嘴道。
“第一处栖息地已经完工,”罗杰说,“我们需要人来监管接下来的建造项目。假如要等到确切结果出来,咱们将永远无法行动。”
“给我二十四小时。”斯坦福说,“我会给你们一个答复。”
莉莉跟着脚印往前走,这些脚印留在这个几乎像地球一样、能够以假乱真的星球的外星植被上,如同画出来的一样清楚。它们通向远处的树木。当莉莉走到那儿时,她发现外星树木更像巨大的蕨类植物,由一条溪流供给养分,而这条溪流或许会注入附近的海洋。树木的树荫里,地表植被稀少,脚印变得不那么清晰,但她接着在溪边的柔软土壤里再次发现了脚印,并最终发现她在找的那个人——斯坦福——背靠着一棵巨大的蕨类植物,坐在地上,望着旁边潺潺流过的溪水。
莉莉有一阵突然感觉到了希望。哲学家坐在那里,没有穿保护服,身上只穿着一件连体服,那种他们在飞船里面穿的便服。但紧接着,他转过头来,莉莉惊恐地发现,他的脸已经面目全非!异星球上的病菌侵蚀了他的脸,或许他衣服底下的身体也是如此。他咳嗽起来,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上面血迹斑斑。
“莉莉,”他说道,“我就知道你会找到我。我故意留下了踪迹。”他虚弱地笑道,“看起来,这颗星球对我是致命的,而我对这颗星球也是致命的。不过一颗星球有复原能力,它一定会恢复过来。我真希望我也能这样。”
“你为什么这么做?”她问道。
“我说过,我会在二十四小时内找出答案。”他说,“这是我能想到的唯一答案。”
“牺牲自己?”
“对。这颗星球对人类来说是致命的。但我们的飞船不能继续起航了。就算去找别的星球,它们很可能会一样糟糕,或者更加糟糕,在其他每个方面还不如这颗星球这样令人满意。我们被困在了这儿。”他再次咳嗽起来,“也许我的牺牲会让这颗星球的致命程度减少一点儿。”
莉莉伸手去拿自己后背上的包。“我有医疗用品,有抗生素。”
斯坦福挥了挥自己血淋淋的手,说:“我们的药对一个从来未曾遇到过的对手肯定无效。省下这些药物,去救助那些可能帮得上的人吧,或者用来做实验。不管怎样,我有个礼物要送给你。”他伸出另一只手,那只手里拿着一小瓶血液。莉莉此刻才注意到斯坦福身旁的地上扔着一只用过的注射器。
她意识到,未来的时日都要耗在这一小瓶东西上。她或许要在这个异星球上花费年复一年的时间,幸运的话,可以让这颗星球变得不那么致命,变得能够忍受。她从哲学家手上接过小瓶子。随即那只手坠落到他身旁的地上,斯坦福把脑袋向后靠在了结实的蕨类植物上,闭上了眼睛。
莉莉感觉心如刀割。她觉得自己需要赶紧为斯坦福做点儿事:哪怕不知道怎么治疗也要尝试治疗一下;让他尽量舒适地躺到复制机建造好的房子里,得到尽可能的照顾;给他一些麻醉剂,缓解临死前的疼痛。然而,她同时也觉得自己必须赶快将这瓶含有致病细菌的血液拿到实验室,尽快开始这项漫长的确认致病菌和培育抗体的任务。制造出能够分辨这种细菌的白细胞,改造人类,令其成为拥有一半外星基因的新种族。她此刻明白,她的一生可能都要为这项事业而奋斗。
“我没法成为一个的公正法官,去评判一个寻找新家园的种族,”斯坦福说话时没有睁眼,“和一个有着自身进化使命的星球,哪个更为重要。于是我成了一名参与者,一个调和的人。”
莉莉心里想着,他们所有人都是。随后,她注视着斯坦福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