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萨克·科珀扯了扯衣领,扭头往背后瞥了一眼,还好,并没有人用枪指着他的头。他吸了一口浑浊的空气,竭力忍受着极度的闷热。紧贴着皮肤的上衣让他浑身不自在。
他伸出一只手,镇定地按了按标记着“索尔·安德斯”的对讲按钮,公寓楼内传来一声蜂鸣。夜空中双月高悬,阿扎拉斯与维卡利安的昏黄月光洒在街道上,成排的高科技公寓楼影影绰绰。刚才那一阵骤雨,把修剪齐整的草坪打得湿漉漉的,空气中有一股浓重的沥青味。该死,安德斯怎么还不应门?他不能多待,他必须赶在——
一架安全理事会的无人机突然飞到他头顶上方,微型扬声器含糊地播报着头条新闻和日常宣传口号。他的胸口淌下一缕汗水。他这就被盯上了?真希望他们有点捕猎者的风度,允许猎物先逃一阵。庆幸的是,无人机又飞走了,完全没在意他。他深深吐出一口气。看来他的行踪还没被发现。
挺好。
枪灰色的屏幕亮了,出现一张男人的脸,眼神如鹰一般锐利,肉鼓鼓的下巴上有一抹黑色的胡茬和几道浅浅的疤痕。他猜这人就是索尔·安德斯了。“嘿,艾萨克,这时候登门是不是有点太晚了?”
科珀挤出一丝笑容。“我刚好经过这里,就想顺道来拜访一下。”他冲着摄像头晃了晃手中的酒瓶。酒被冰镇过,装在隔热套里。他摘下套子,露出“天炉”牌的商标,拿在手里转了转,好让安德斯知道这是好货。“我正好带了这个。”
安德斯眉头一展——他上钩了0“棒极了,马上就开门。”屏幕闪了闪,吧嗒一声黑了。过了一会儿,镶着金属边框的透明防弹玻璃大门嗖的一下滑开,科珀走进门。大厅里铺设着黑色大理石地砖,一座高耸的青铜雕塑上装饰着华丽徽标。强劲的空调凉风止住了他的汗水,红色天鹅绒地毯吞没了他的脚步声。一台自动售货机蜷缩在厅堂角落里,里面排列着琳琅满目的昂贵商品。每一件上面都盖着安全理事会准许售卖的印戳,隔得那么远都清晰可见。自动售货机把百分之八十的销售利润直接上交给安全理事会及其匿名持股人。尽管这是明目张胆的行贿,可人们仍然从自动售货机上购物。记得有一晚,他和几个伙伴一路扫荡,接连烧毁了几十台自动售货机,浓烟滚滚,几英里外都能看到。第二天,官方居然轻描淡写地称这只是运行故障,着实令他纳闷了好久。
摄像头发出低沉的蜂鸣声,多疑地紧盯着他踏出的每一步,他让它扫描自己的脸,懒洋洋的蓝光来回扫了一下,发出确认声。
“伊萨克·科珀,欢迎光临诺丁姆公寓。”中性的电子音徐徐说道,“您上次到访,是十七天两小时十五分钟前。”
哈?十七天,挺有意思。他大步走进电梯,按下顶楼的按钮,电梯门咔嚓一声关上了。这位安德斯先生够天真的,但愿他也够傻。
“最近都没见过你。你生病了?”
这个男人很胖,肚子鼓鼓囊囊。科珀缓缓把包放在弧形扶手的老式沙发上,琢磨着该怎么应答。“很忙。死了一个同事,我和他的家人在沙恩待了一个星期。”
安德斯似乎接受了这套说辞,他摇晃着走进厨房间,“真糟糕。新的传染病到处肆虐,真让人胆战心惊。我敢打赌,这些稀奇古怪的病都是里斯星那边的难民带过来的。有些甚至可能是直接从地球传过来的。疫苗太他妈花钱了。”
科珀附和地笑了笑,“我最近刚打过疫苗。”
“真奇怪,他们一路跑来避难,到了这儿却又抱怨个不停。逃难前为什么不先了解一下状况呢?真要这么后悔,当初干吗要离开?”
科珀觉得安德斯有点言过其实。母星爆发了战争,当地的人只想尽快逃离,根本来不及考虑移居星球的居住条件。要知道,一个横跨好几个星系、运作良好的星际政府只可能存在于媒體报道中。首都努乌斯星球的现状,难免要让难民们大失所望。
厨房间传出香味和咝咝声,肥美的牛排正在锅里煎炸。科珀快两天没吃东西了,正饿得难受。
对于顶楼房间而言,这套公寓小了点。但奢华的装潢尽量补足了空间小的缺憾。墙上贴着焦糖色镶木板,幽光荡漾、富丽奢华。硕大的玻璃幕墙横跨整面外墙,将城市风光尽收眼底,一幢幢方形高层建筑流溢着深蓝色、黑色、亮金色,仔细观察,会发现玻璃窗是隔音的,很可能也是防弹的,科珀心想,防弹肯定是个亮眼又花钱的卖点。
“那是胡迪尼。前几天花大价钱买的。”
“我猜这价钱肯定便宜不了。”科珀喃喃附和道。
安德斯耸耸肩,“只要你有所需,就值得买。对了,你看新闻了吗?”
宠物胡迪尼退到一块覆满甲壳动物的石头后面,溜进一个小小的狭缝。科珀的后颈抽搐了一下,真希望自己也能像这样躲得无影无踪。“什么新闻?”
“就是那伙叛党,叫奥克塔姆吧?”安德斯说,“一直武装抵抗安全理事会,自称自由战士、无政府主义者。”
见鬼,这真是太讽刺了。他开始扮糊涂装傻,“怎么了?”
“好像被一锅端了,”安德斯得意扬扬地说,仿佛他亲自参与了逮捕行动。“特别行动组追踪叛党的信号,发现他们的基地就藏在一处废弃的地下铁道里,一下子抓到了一百多个叛党。”
“全都逮住了?”科珀追问。
“估计还有漏网的。特别行动组已经开始了审讯。”
科珀拼命忍住颤抖。他知道他们的审讯手段。招供只是时间问题。在他们手下,没有人能撑多久。要是我再逗留一小时……
“过来坐吧。牛排已经熟了。”
科珀差点儿就坐下来用餐了,他实在是饿坏了。可要是他吃着吃着说漏了嘴,或者有人追踪而来,可怎么办?焦虑再次袭上心头,让他坐立不安。已经没有退路了,不能退缩。
他伸手握住“天炉”牌美酒的瓶颈,不再躲躲闪闪,起身大步走向正在煎牛排的安德斯。
“你应该多来我这儿转转。胡迪尼不会说话,我……”
他的话戛然而止。科珀抡起酒瓶,狠狠砸在安德斯的太阳穴上,红酒洒了出来,玻璃渣飞溅,墙上、地板上、电炉上,到处都是,煎锅还在咝咝怒吼。安德斯轰然倒地。科珀抓起藏在酒瓶里的弹簧刀,一刀扎进安德斯的大肚子里,鲜血从伤者嘴巴涌出,从肚子伤口汩汩淌出,掺杂进地板上的酒液里。
“艾萨克?”安德斯看上去并不痛苦,只是一脸疑惑,“为什么?”
科珀没有回答,那只是浪费呼吸。他跨过玻璃渣,走到安德斯身后,稳稳抓住他的脑袋,熟练地一扭。咔嚓。安德斯的身体瘫软下来,眼睛里没了生气。
科珀懒得花时间打扫。他匆匆吃下两块牛排,喝下一杯掺了一点私贩伏特加的鲜榨橙汁,把安德斯的尸体拖进了厨房,地板上留下一道猩红血迹。
他伸手一掸,把红木饭桌上的杂物全都掸落在地,哗啦啦响成一片。他在桌上铺了一张凝胶填充的发泡薄膜,从包里取出所有必需的工具,整齐码放好,金属工具在灯光下冲他闪闪眨光。
他闷哼一声,奋力将安德斯肥硕的尸体抬上桌,剥去血衣,团成一团,塞在安德斯脑袋下,权当枕头。胡迪尼从水箱里窥探着他,挥舞触须,仿佛是在控诉。科珀没有理会,他拿起黑色手术笔,在安德斯脸上仔细勾画轮廓线。他强迫自己必须精确,且速度要快。尸体腐败得很快,很快就会烂成一坨恶臭无用的肉团。他曾经操作过几回。都是一些腐败透顶的人间恶魔,活该被千刀万剐。气味是最难挨的,处决恶棍的满足感在恶臭下荡然无存。这味道提醒他,自己是一个杀人凶手,正在把一个人变成一摊碎肉。
他擦去额头冷汗,把吸皮面具蒙在安德斯脸上,打开开关。一声嗡响,面具膨胀开,紧紧贴合住尸体的脸庞,以便以最精确的尺寸完成剥离。随着咔嗒一声轻响,灰绿色的光芒闪动不停。
可以开动了。
无数细小刀片瞬间切割进死者的肉体,开始剥离整张脸皮,刀锋过处,嗡嗡轻响、节奏轻快。科珀咬紧牙关,尽力不去听。
终于完成了。
吸皮面具像微波炉一样,叮的一声响,卸去压力,从安德斯脸上脱落,倒像是一只湿袜子从脚上脱下来。科珀检查着吸皮面具,竭力不去看那张血肉模糊的无皮脸。安德斯的脸部细节已被完美复制,左颊上的对角形伤疤、下巴上的丑陋疤痕,都纤毫毕现。
在吸皮面具开动时,科珀也没闲着。当脸皮剥离完毕时,他已经收拾好了安德斯的卧室,备好了一些点心,架起了收音机。他可不会无所事事地枯躺几个小时。可惜在移植过程中,他不能睁眼,无法观看全息电影来打发时间,尽管安德斯确实收藏了一些安全理事会明令禁止且科珀一直想看的作品。
他又上了一回厕所,可不能像上次那样,在移植期间尿意来袭。科珀拿起吸皮面具,走向卧室。他仰头躺下,所需的装备和东西全都伸手可及。他揉了揉脸庞,开始往脸上涂抹一层厚厚的药膏,表皮顿时灼伤起泡,被侵蚀殆尽。他在裸露的真皮上涂上一种凝胶,又湿又黏,像涂了一层冷粥。他把装有安德斯脸皮的吸皮面具扣在自己脸上,加压、密封,眼前顿时一片漆黑。计时器被设定为八小时,已开始倒计时。要是手术还没完成,就提前移除吸皮面具,会撕掉他半张脸,最好能掐准时间,不可操之过急。
他仰头躺在床上,收音机正播着慢腾腾的轻音乐,听这种垃圾可真折磨人,刚才应该花点时间找个更合适的频道。就在他快忍无可忍之时,一条消息突然插播了进来。
通常他根本不听什么新闻,但这一回的标题播报让他竖起了耳朵:“一男子在家中遇害,脸皮被剥去。”
有点意思。
“艾萨克·科珀,一位二十八岁的核聚变工程师,今天早上被发现死于其位于湖人大道的家中。警方怀疑凶手使用自制的手术装置,剥除了死者的脸皮。安全巡逻无人机报告,房屋周围并无强行闯入的迹象。警方还不确定,脸皮剥除手术是在死后还是死前实施的。其他消息方面,首席执行官瑞恩·考兹曼声称,拨款……”
接著又是喋喋不休的政治宣传,科珀调低音量,开始琢磨刚才的新闻。警方的疑惑他倒是能轻易解答。在剥皮之前,他一刀割断了工程师艾萨克·科珀的喉咙。这是他的第一次手术,花的时间长些,但最后成功切下了脸皮,窃取了艾萨克·科珀的身份。他要以科珀为跳板,寻找一个合适的目标,有足够多的资产,有星际旅行的特殊许可。一切都很顺利。他惊讶地发现,有好几个科珀先生的熟人符合要求。戴上科珀的脸,安德斯就乖乖敞开了家门。他一开始并未注意到安德斯,但后来他浏览了一些文件,这个腐败透顶的家伙便脱颖而出。他伤害无辜、伤害女人、伤害手无寸铁的平民。种种恶行简直让科珀反胃。再加上账户里的信用积点,他当仁不让成了头号目标。
他不会骗自己,这不是铲奸除恶,但把安德斯送入地狱的确能让他睡得更香。
“……奥克塔姆恐怖组织的头目已确认为是萝伦·努瓦尔。根据证人的证词,在特别行动组抓获并审讯她之前,萝伦·努瓦尔已自杀身亡。验尸官已查验过努瓦尔的尸体。”
萝伦……科珀感到心脏被针狠狠扎了一下。他原本计划明天带她一起逃走,甚至一直在考虑要和她结婚。每一次她设想出疯狂的自杀式袭击,他都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可现在,她却死了。
如果我陪着她……
不。他已经无能为力,不能去自投罗网。她已经死了,而不是在某个黑暗的房间遭受审讯,这是不幸中的万幸。但她绝对不是自杀的。她一定是英勇抗争,战斗到最后一秒的。
现在他能做的,就是平安离开努乌斯。为了自己,也为了她。
他检查着自己的新面孔,手指拂过吸皮面具留下的线条,索尔·安德斯的脸在镜中看着他。一个小时左右,线条就会消失,就像他戴上伊萨克·科珀的脸庞时一样。
必须离开。他把吸皮面具,薄膜和吸管全部丢入粉碎机。粉碎机并不会粉碎,而是在数秒内,把丢入其中的所有东西——包括人——加热融化。这是毁灭证据的完美方法。安德斯按了一下机口边那个不起眼的蓝色按钮。嗡嗡声响起,在机桶底部,证据被加热至超高温,融化成液体,流入巨大的下水道,流向城市外围的地下废弃场。
扔掉吸皮面具是个艰难抉择。这是萝伦和技术人员们一起在实验室里打造出来的,几天前交给他保管。这是她唯一的遗物。
但吸皮面具必须扔掉。
对不起,萝伦。他的手像铅块一样沉,但他还是拎起机器,扔进了粉碎机。
他用一块厚布蘸着弱酸溶液,仔细擦拭所有自己触碰过的地方,抹掉了遗留在表面的指纹。你可以戴上别人的脸,但指纹仍然没变。
他再三确认室内再没留下任何证据,这才走出门,仔细擦拭门把手,咔嗒一声关上门。一伙醉酒的人聚在楼梯口,手里握着打有安全理事会印戳的酒瓶。
要是他们认识索尔·安德斯可怎么办?他和科珀都是一头金发,这纯属走运,但安德斯的头发是黑色的。他真想返回屋内找一些染发剂,但现在已经太晚了。算了,关键是脸皮,就当是一个测试吧,要是真有人认识安德斯,从他脸上看出了什么破绽,也是好事,总好过被端着枪的警卫识破。
他缓缓走上前,心快跳到了嗓子眼,祈祷他们不要盯着他看。庆幸的是,那伙人喝得太醉,根本没怎么在意他,只冲他点了点头。他走出门,一阵热风恶狠狠地扑过来。到现在为止,一切都还顺利。
要去市中心,最好不要徒步穿越迷宫般的小巷。黑暗的街道,密密麻麻的街边小摊。安德斯叫停了一辆输送车,他爬上车,往投币口塞入几张钞票,输入目的地,司机老老实实地目视前方,没有瞥眼偷看他。车内空间宽敞,防弹窗户和棕色的真皮座椅整洁干净。在贫民区和市中心,你永远看不到这么好的输送车。这种车只在富裕的郊区,为那些付得起钱的富人服务。
安德斯转头看向窗外,一排排精心设计的别墅和公寓楼,整齐排列在道路两旁,建造材料选用抛光木材,玻璃幕墙,钢铁和纯金属,用安全涂料涂饰墙体,用精密合金装潢外墙。大理石铺成宽大的游泳池,庭院内植物繁茂,树篱修剪得整整齐齐,碎石小路萦绕其中。越来越接近城市,路边风景每况愈下,方形公寓楼硕大粗笨,黑魆魆的窗口如洞开的嘴巴,墙体上灰色油漆斑驳脱落,裸露出生锈的钢结构和风化的混凝土。
他要永远离开这里。
逃离计划已经盘算了好久。他告诉萝伦,暴力对抗的效果有限。他逐渐认清,政府创造的一切,他们摧毁的一切,政府传播的一切,他们每一次的努力,只是在安全理事会身上轻轻挠了一下。就算撬开一点缝隙,缺口也会马上被修复,并以两倍的强度重建。他解释说,搬到一个安全理事会鞭长莫及的法外之地,会安全许多。但她坚持初衷,执意要留下来,继续与安全理事会战斗。他暂且听从了她,但随着时间推移,境况越来越糟。他不明白为什么她不能正视现实。也许她把整个身心都献给了抵抗运动。
最后她被杀了。
而他不会坐以待毙。
也许他是一个无情的混蛋,但他不愿意白白死掉。在无数次武装抵抗的运动之后,他和她一样案底累累,他可不想就这么交代了。
汽车驶近了市中心,摩天大楼高耸,广告牌硕大无朋,闪烁的全息投影充斥夜空。彩色编码的电缆布满墙头、穿过屋顶,在半空挂成一张悬浮的网。街道开始变窄,两边的人流围住了输送车,有的行人直接走上沥青公路,被悬挑的路灯光映成暗金色。
在乱穿的人群中缓慢爬行了半个小时,安德斯终于按捺不住了,他嘶声喊道:“你就不能开快点?”
司机指了指在马路上磨蹭慢行的人群,“我可不会为了你去压死几十个路人,抱歉。”
照这个速度,开一整晚都到不了。就算他们不逮住他,他也会死在这街上。他凝视着输送车两边的行人,许多鬼鬼祟祟的目光正偷瞄着他。很快,人群就会躁动起来,敲打车窗,把他揪出来,暴打一顿,拖进一条暗巷,狠狠揍他的脑袋,抢掉他的财物,再把一把0.44手枪杵进他嘴里……
安德斯从口袋里掏出一沓厚厚的钞票,“现在可以压了吗?”
司机立刻采取了行动。他狠狠一按喇叭,大部分行人吓得回到了人行道上。剩下的人一看输送车气势汹汹的架势,也赶紧往人行道上挤。安德斯觉得司机不会真去撞他们,但是在这个城市什么怪事不会上演?
他向后一仰,靠在椅背上,窗外倏忽闪过妓院、餐馆、月光酒吧、药店、荧光屏、车辆。一个小时后,输送车停在了航天港,他多点了几张钞票,扔给司机,下了车。航天港是一个银灰相间的巨大时髦穹顶。空气中弥漫着廉价啤酒味儿,人群的叽喳声汇聚成轰鸣。酷热倾泻在皮肤上,可他的胃里却仿佛装着一块寒冰。逃亡还没结束。他必须离开这个星球。
见鬼,队伍可排得真长。航天港挤满了各式各样的人。人群拼命挤向那间昏暗的通关亭,递交星际旅行申请,通过还是驳回,全由那个安全理事会的女职员说了算。他不明白这些人为什么要来申请;机会是如此渺茫。如果他没有这张脸,没有这张脸拥有的存款,他永远不可能离开这个星球。核工程师的技能非常有用,因此薪水遠超其他平民。还能获得星际旅行的特别许可。
安德斯强迫自己不要用手指去触摸脸上的痕迹,这个坏习惯会引来不必要的关注。通风孔堵塞了,空气浑浊得要命。排在他前面的一个男人,深深吸了一口烟,一缕白烟从烟头缓缓飘荡出来。队伍已经有一段时间没动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伸长脖子,只见队伍尽头,一个愤怒的男人正冲着女职员指手画脚。而她的脸波澜不惊,仿佛坚硬花岗岩雕刻而成。两个装甲机器人赶过来,拽住那个男人往外拖,男人的靴子在光滑地板上吱嘎作响,口中依旧叫骂个不停。
队伍缓缓往前挪了一点。
还好,再也没发生过争执。人们走上前去,出示他们的身份证明,把脸伸过去接受扫描,递上文件,然后被拒绝。他们拼命哀求,“请让我和家人团聚吧,在这儿挣不到钱啊。”他们声泪俱下。他们必须登上飞船,他们必须离开。但他们全都被拒绝了。
几乎每个人都被拒绝了。目前为止,只有五个人获得通过,其中四个是一家子,第五个是一位身穿黑色正装的商务人士——要么是有安全理事会的特别许可,要么是花钱买通了关节。
下一个就轮到他了。排在他前面的家伙闹出了点动静。“听着,我有相关文件。理事会已经批准。瞧瞧这些印戳!让我进去吧。”
“文件没问题。”女职员说道,语气平缓冷静。“但日期不对,你应该在四十八小时前来这里登船。”
“有事耽搁了。”
“抱歉。我不能让你进去。”
“什么?”男人的音量提高了,周围装甲机器人的脑袋齐刷刷转了过来。“我有理事会的印戳,让我进去。”
“不要再争辩了。”女职员的声音依旧冷酷无比。“请立刻离开。”
“听我说……”
“我要叫警卫了。”
“你这蠢婊子!等我……”他的话被打断了,站在他右边的机器人一把抓住他的肩膀,狠狠地拽着他往外拖。他挣扎着站起来,甩掉那只铁手。“我自己能走!放开我!”他收拾起最后一点自尊,大步离开了。
“下一个。”
安德斯走到通关亭前,盯着女职员。她搔了搔耳后的头发,“请出示身份证。”
“请过目。”他把各式各样的卡、代码、盖了印戳的文件,放在吧台上。文件机贪婪地吞下所有证件。之前,这些证件叠放得整整齐齐,躺在一个没上锁的抽屉里。安德斯的井井有条为自己增添诸多便利,这可真是太棒了。
女职员瞥了一眼监视器,微微点了下头。他走到右边,把头伸进一个圆形模架里。冰冷的金属带箍住了他的后脑勺,一道蓝绿光扫过他的脸庞。成败在此一举。一旦文件有纰漏,或者扫描机检查到脸部异常,就全完了。自己的外科手术免不了有瑕疵。他看过地下流传的录像资料,扫描机还没扫描完,那个人就开始拼命挣扎,金属带越勒越紧,任它翻滚、扭动,脑袋就像一个脆弱的芒果,颅骨炸裂,鲜血四溅……
“扫描完成。”金属箍带移开,后脑勺一阵轻松,扫描机折叠退回。文件机忙不迭地吐出他的卡和身份证。他满怀感激地拿起证件,冲女职员点点头,安全门仿佛天堂之门,向他敞开了。他大步穿过,心中涌起一股澎湃的舒畅。
他选择了最早起飞的飞船。
飞船会把他带到托赫星球,这几乎是离这儿最远的星球了。更远的是埃尔瓦,但那班飞船要在五天后才起飞。他可等不了五天。他戴着别人的脸,通过了扫描机的检测,但他依然不属于这里,这个候飞区是有钱人和商务人士的领地。在托赫,他能轻易搞到一张新脸庞和一个新身份。安全理事会对托赫的控制非常松散,违禁品像瘟疫一样在城市里到处泛滥。
他买了一顿便餐。烤鸡丁蘸蘑菇酱。价钱贵得离谱,但反正花的不是他自己的钱。味道不算很好,但够填饱肚子。
登船很轻松。之前已经过严格检查,所以登船时几乎没有安检。警卫只看了一眼身份证件,就立刻放行。他想早点离开这里,警卫也想他动作快点,彼此彼此。
安德斯坐进座位,扣好安全带。整个旅程将持续约三十个小时。他已经很久没好好睡上一觉了。三十个小时无事可干,正好可以补觉。
飞船上几乎没什么人,只有他和寥寥几个乘客,还有那四口之家。原先在休息室里候飞的人本来就很少。看来,安全理事会只允许极少数公民进行星际旅行。关卡会越来越严格,直到最后,再也没有人可以通过。
但这一切与我无关。
再也不会有关系了。
这么想也许挺自私,但他即将远离这个星球。这个星球的政治对他已毫无意义。他最有意义的抗争,就是去一个遥远的地方,去一个他们永远找不到的地方。几年前他就应该离开。他已经厌倦了杀戮,厌倦了暴力,厌倦了抗争。
飛船启动,安德斯凝视着小小的舷窗。远处有几个小小的身影匆匆赶来。他倾身向前,眯起眼睛。在黑暗中。两个装甲机器人正飞快穿过停机坪,三个奔跑的警卫紧随其后。
他们都握着脉冲步枪。一个机器人甚至背着一台磁轨炮。
他突然感到头晕,眼前一片模糊。不,不可能。他马上就要逃脱了。他……
飞船突然一震,他缓过神来。警卫们挥舞着手臂,大声尖叫,停机坪上的人全都扭头看着他们。但宇宙飞船已经飞离地面,在空中缓缓加速。机上的乘客和机组人员中,似乎只有他注意到了下面的动静。警卫的喊叫声,瞬间就被引擎的啸叫声吞没了。他的心在狂跳,他紧紧抓住座椅扶手。宇宙飞船掠过城市,地上的警卫越来越小。他靠在座位上,深深地呼吸着。危险是如此迫近。
但他终于逃脱了。
他的耳朵突然失压,飞船已进入太空,曲速引擎启动了,他的脊柱一阵颤抖,头顶的灯光暗淡下来。地板隆隆作响,他深深陷进座位里,飞船继续加速,瞬间穿越时空,消失得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