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是在天文学意义上的白天,月球头顶的天空也是漆黑一片。不过缺少了大气的阻碍,星空倒是显得愈发明亮。可惜它们再亮,这点光辉也不足以指引旷野征途。
但LXP-C20只能借着这点星光朝前走,它的能源有限,必须节省着使。离终点还有漫长的路途,总不能还没到达决战主场就用光了自己的力气。
尽管负责设计“世界机器人月表竞赛”线路的电脑宣称,所有的路线都平权等价,但LXP-C20还是觉得,自己走的这条路有些过于曲折了。
这里要有两个注释:
一、“世界机器人月表竞赛”是自2020年起由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指定进行的比赛;
二、在比赛中一般不使用机器人型号,而是以它们各自的队名相称。本届比赛的队名都被冠以各种颜色,具体到LXP-C20,由于它的颜色是金色,因此被称为“金”。
“绿”抵达最后一站时,环顾四周,没有发现其他竞争者的影子0它提前闯关了,荣获了倒数第二阶段的第一名。其实除了在开头的几段旅程里,“银”和“蓝”分别领先过一次之外,一直都是“绿”拿第一。
“绿”决定歇息一下,补充能源,同时在最后冲刺之前抛弃一些冗余的附着物。“绿”的储能装置足够大,容纳的能源也足够多,但刚才那段路实在太耗体力了,现在它的感觉仿佛高手鏖战后的疲惫和虚脱。
机器人补充能源的状态如同人类陷入梦乡,“绿”顷刻间便沉入一种静谧。但睡着的兔子时刻都在提防奋起直追的乌龟,“绿”还是感觉到身后轻轻地震了一下。它迅速开启接收器,转动头部四下张望。
一个步履机械的家伙正从“绿”的身后默默走过,“绿”认出那是“蓝”。这家伙每步之间的间距完全相等,对时间的把握也像钟表一般严谨准确。
“绿”本想上前打个招呼,但还没等它开口,旁边突然传来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
“照你这个速度,就算走到了,也拿不着冠军。”
原来是“紫”从旁边斜插了出来,差一点就撞到“蓝”的身上。这个机器人的外挂装饰格外累赘,一路上丁零当啷,而且嘴不停声、絮叨不止。但“蓝”似乎不为所动,我行我素地兀自前行。
“蓝”一身泥泞,外壁上还挂着些许水珠。看来此程它也并不轻松,应该刚刚穿过一段河流——不错,月亮上本来没有水,这是为赛程专门安排的。结果被讥为“正电子脑里只有一根电路”的“蓝”根本不管什么自动搭桥设计,也没考虑什么最佳绕路方案,而是直接涉水而过。不过,“蓝”从工艺上来说还真是精密,那些污水丝毫没能渗入它的体内。
“准时是准时了,可沾了一身骚。”
“紫”恶习不改,还是冷嘲热讽不断。而“蓝”依旧充耳不闻,根本无视对方的存在。
“看来这家伙没有外界接收系统。”
这时“蓝”决定做出一点点反应,好让“紫”知道它不但具备外界接收系统,而且还有其他本事。于是,只机械手臂轻轻一抬,“紫”便一声哀号,应声倒地。
“绿”看到后马上喝止:
“不得互相攻击。”
“蓝”没有说话,只是用阴郁的眼神瞪了“绿”一眼,笔直地站到一旁。
它们好像都不太着急。在这种比赛里,时间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能否完成规定的动作。
跟在“蓝”后面到达的是“银”。它不紧不慢,似是闲庭信步,看起来比“蓝”更不在意什么输赢,一副贵族神态跃然金属脸上,那份高雅做得恰到好处。
假如不算诸如“蓝”、“紫”之间的微小冲突,几名选手在表面上都还说得过去,因而它们都没注意到从暗处射来的那道狡诈目光。
——“白”早躲在旁边窥视半天了。
直到实在瞒不下去时,“白”才姗姗来迟般地扭捏登场。让几位先行者感到惊讶的是,“白”不但体力充沛,而且居然在月表找到了能源!
也许,它使用了什么卑鄙龌龊的手段?也许,它马上就会无耻地利用“紫”的尸体?
“紫”在短路之后,一时半会儿是起不来了。但它还在那里饶舌,硬逞口舌之利。
“你们不就是会偷东西吗?”
“可没有规定说这样不行啊。”“白”很和蔼地告诉它,然后真的打量起“紫”身上的能量装置。
不过,能源问题在“白”看来已是小事,让它陷入沉思的是更大的问题。眼前正处于安静状态的它不是在补充能源,而是在研究对手。
在“白”的胸腔处,一张灰色的月表图精巧地铺展开来,上面用不同颜色标记着不同选手的路线。从图上看,“白”的行进折线最短,“蓝”最为准时,而“紫”的路线轨迹则是一个漂亮的几何图形,还有几名选手仍在路上。在各色光点旁边,显示着它们各自的比赛积分。
这些虽是历史,但饱含着对未来的某种隐喻与征兆。“白”在分析每一名选手的优势与劣势,想要从中寻觅一丝有益的启示。
这时,月面上突然传来一阵轻微的颤抖。要说在嫦娥的寝宫,月震本是相当稀松平常的事情,但这次震荡显然出自人为。四周顿时弥漫开一股淡淡的敌意,“白”意识到这一凶险的暗示,马上剑拔弩张,准备随时投入战斗。
“红”正在走来。它笨重而缓慢,但巨大身躯所形成的威势却不可小觑。它几乎是像螃蟹一样横行前进,莫非是伺服电机出了问题?总之,它很轻松地把“白”挤到了一边。“白”看了看它那雄壮的身材,什么话也没说便知趣地闪到了一边。
“那些积分毫无用处。”“红”的语气十分粗暴,充满霸气,“就算你的积分再高,只要有谁获得了最后一关的胜利,总成绩还是很容易就能把你比下去。”
“前提是有人能够通过这一关。”“银”难得开口。这一观点可能也部分代表了“绿”的意思。
大家面前的是一座丘陵般的孤独山峰。这就是最后一关,但即便聪明如“绿”者,似乎也没想出什么可行的办法。
各种可能都被反复尝试。“绿”三番五次地带头向上冲去,假如月球上也有空气,一定能够听到它的履带吱嘎作响;可现在,无声的声波在大家眼前回荡,“绿”体表的能源条笔直地向下砸去。
“人家有钱!”勉强站立起来的“紫”大声讥讽道,“人家有的是钱!”
话音刚落,“紫”再次如一团软泥般瘫倒在地。不过这次不是有人蓄意攻击,“绿”也没有恼羞成怒地报复,而是来自另外一名选手的不慎误伤。
“这个紫不溜秋的家伙,就是徒有其表华而不实。”沉舟侧畔的那艘帆船是“棕”,“光样子漂亮有什么用?”
“棕”说话的时候翁声翁气,就好像人类在喘着粗气。它步履蹒跚地费劲儿站定,勉强跻身于“冲刺最后一关”俱乐部成员的行列。
电子脑袋们开始磋商。有时候,商量商量也许可以找到更好的解决方式;有时候,团结与协作是一种卓有成效的临时性策略。
正当几名机器人操着电子语言窃窃私语时,远处传来了金属打击月岩的叮当声。
“金”是最后一个到达的。构造简单,材质普通,唯一能够体现特色的,恐怕只有那浑身散发出的陈旧金光,但布满划痕和被覆月尘的外表已使原本绚丽的光泽蜕变成暗黄的铜色。“金”一言不发,沉默不语,看也不看那些率先到达的大哥,径自向山峰走去。它不知道此前那些失败的教训,一上来就拼命地冲向山顶,结果自然落得同样的悲惨下场。观众中有人窃笑,有人同情,也有人无动于衷。“金”坐在阴影里,似在啜泣,又似在发呆,总之不像是在思考。
说“金”是最后到达的,那是没把“黄”计算在内。
“黄”比“金”还要晚上十几分钟,抵达山脚时已近神志不清,无法正常交流。“黄”的外观残破得失了本色——“紫”再潦倒也属贵胄落魄,而“黄”的形象整个就是叫花。
本来说好不带“黄”玩的,它只是给其他选手做软件的下等机器人。但既然它的设计者提出了要求,组委会也就勉强同意了。只是不计成绩,算是候补者、旁听生、观察员。
据说“黄”设计出的软件是全世界第一流的,可惜它的外壳坏了。软件再好也是裸件,而裸件是无法承受广寒的风吹雨打的——再乖巧的天体也会有它的小脾气。
——这正是:解名尽处是孙山,贤郎更在孙山外。
“金”一次又一次地变换着登顶方向,做着一次又一次的无谓尝试,也就一次又一次地重复着其他选手曾经的失败。
与此同时,“白”也在做着类似的举动。“金”的努力是温柔的,而“白”从一开始就摆出一副拼命三郎的架势。“白”铆足了劲向前猛冲,屡战屡败,屡败屡战。它的履带几乎散了架,但铁一般的物理规律始终冰冷如一。
不错,轮式履带根本不足以让它们上去,这是设计上的先天不足。世界上本来没有轮子,这是人类发明出来的最远离自己的身体但又最有意义的工具。但对于机器人来说,世界上本来没有腿,看来在短期内它们也不可能长出腿来。
但是,“绿”有腿。
在众目睽睽之下,“绿”的底盘下端缓慢探出一套章鱼触腕般的金属腿,精巧灵活,伸缩自如,种种姿态都在傲视与嘲弄其他选手。于是“绿”信心十足地动身了,但没登几步便凄惨地滚落下来——这山坡的倾斜度,不适合任何一种肢体。
从“紫”那残缺的躯壳里,传出一声轻微的嗤笑。
直到这时,大家才发现“金”不见了,想必是转到了山的另一侧。
“银”似乎在耸肩,或者做了近似人类这种情绪的机械动作。此前它已经绕着山丘转了好几圈,彼坡并不比此坡更具优势——否则,大家为什么最终一致选择从这里向山顶冲击呢?就你拥有大智慧不成?
但“银”的肩还没耸完,就变成了一阵难以遏制的痉挛。“绿”含混地哼了一声,正打算过去施以援手,却一下看到了令“银”失态的景象——
山巅有一面旗帜正在摇摆,宛若有微风意外地莅临月球,轻拂吹动,猎猎有声。旗杆掌握在一名机器人手里,是“金”。
“最后这一步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任务……”“绿”望着山顶那摇动的旗帜喃喃自语,始终无法相信自己的光敏感受器。山下的它带领着一干选手,列队排开,似在顶礼膜拜。领奖台上乐声四起,金牌得主荣光满面,傲视群雄。
“可‘金’却完成了。”“银”低声嘟囔,“它确实上去了。”
“除非里面有个人……”“白”率先猜测道。
“除非他能忍受十几天的饥渴和疲惫——”“蓝”采用了同样的语句结构,但表达出来的意思却是反驳,“里面才有可能是一个人。”
说话间,从山顶上那具锈迹斑斑的金色铁壳里,跳出来一个周身包裹着宇航服的活生生的真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