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介将杯中的白葡萄酒一饮而尽。诚然，那杯中的液体确可被称作葡萄酒……只不过，它并非经年累月酿造而成的琼浆，而仅仅是人工合成的杰作。在这个地球上，那种能用来酿造葡萄酒的植物已经难觅踪影。
龙介在葡萄酒合成开发局已经干了三十多年。
白天，局里研究室的年轻研究员向他提出建议：
“开发部长，不管采用哪种方法，我们始终无法使合成葡萄酒的酒味保持稳定平和。我认为多半是在添加甘油的时候出了问题。酒香倒是非常浓郁，不过细细品来，又总觉得缺少悠长的回味。看来合成的东西无论如何还是比不上地道的真品，内行只要抿上一小口就能尝出区别。因此，我打算对甘油添加物做进一步研究。我有自信能让合成葡萄酒的醇度再上一个台阶，希望您能批准。”
然而，龙介驳回了这个年轻人的提案。
“根据上级的指令，开发合成葡萄酒的保存方法才是我们眼下的当务之急。你个人脱离大方针的行为将会拖累我们完成指令的时间。我希望你能以大局为重，先完成指派的任务。等完成上级的指示后，再来谈你个人的提案。”
“但是，没有悠长回味的话，根本就称不上是真正的葡萄酒0这样的仿造品，就算能长期保存，又有什么意义呢？”
龙介举起杯子，又喝了一口。正如年轻研究员所说，杯中的葡萄酒形似而神非。
“怎么会这样，只剩下两年了。只要在接下来的两年里能平平稳稳地完成工作就足够了。”
龙介自言自语。虽然他也很喜欢年轻人的理想主义，但是理想也该有个限度。
两年之后，龙介就要退休了。他经常想象自己退休后的样子。他计划拜访卢伊顿892星系的第二行星——“贝格·哈尔·帕登”。但他并不准备带着妻儿一同出行，只打算孤身一人乘坐超空间宇宙飞船前往。
为何，为何要前往贝星呢……龙介似乎还尚未考虑其中的深层原因。总之，早在年轻的时候，他就把前往贝星的行程当做自己必须履行的使命。
龙介将合成葡萄酒的瓶子拿进厨房，递给白发苍苍的妻子。老两口一言不发，相视而笑。
现在，龙介住在超高层住宅最顶层的房间里。再过两个月，龙介夫妇就能还清为期三十年的房贷，得到这套单元房的产权。
龙介的大儿子也住在同一栋楼里，只需下五层楼就能到儿子家。每到节假日，长子夫妇都会带着他们的孩子来看望龙介老两口，龙介总觉得这种美好时光过得太快。而大女儿在一年前已经嫁人，来看望自己的机会就少得多了。
大女儿只是时常给母亲——龙介的妻子美梨子——打来电话，问问一家人的近况。要不就是晚饭准备要做什么菜却又不清楚调味的诀窍，便在电话里向母亲请教。对于妻子和大女儿煲电话粥的事，龙介并没有丝毫抱怨，只是独自喝着合成葡萄酒。
醉意让龙介的身体舒服地放松下来，年轻时的种种往事开始在脑中浮现。虽然稍显苦涩，但这些往事是如此历历在目，无意识间就已经从记忆的角落里一涌而出。
两年……再过两年。
龙介在葡萄酒合成开发局已经干了整整三十五年。在这三十五年里，温柔体贴的妻子一直陪伴在他身旁，他们的生活总是波澜不惊。
龙介坐在桌前反复地品味着微醺的余韵，美梨子开始收拾桌上的餐具。
“都醉成这副模样了，我看这些菜你大概也吃不下了。”
龙介默默地点了点头。眼前的这位妻子，是他在三十九年前的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后娶过门的。只不过，那遥远的往事即使是现在谈起，仍然夹杂着难以抹去的苦涩。
“快到新闻时间了，开电视吧。”
美梨子拧开了开关。
屏幕上出现了新闻主播的身影。评论向范马宁星提供经济援助的措施；介绍在半人马座α星第二伴星举行的外宇宙博览会的展馆；通报日本海沟岩浆发电厂事故维修工程的进展情况。都是些已经习以为常的新闻，耳朵都听得生出茧子了。
这时，工作人员在主播的身旁递来一张纸片。龙介醉意未消，略感疲惫，手托腮靠在桌子上，身子微微摇晃起来。
“现在插播一条刚收到的新闻。据最新消息，有关部门发出了卢伊顿892星的向阳面受热发生膨胀的警报。该星系中，‘贝格·哈尔·帕登’以及‘浮铁’两颗行星上有人类居住。根据警报的要求，所有在住居民已经开始从上述两个行星撤离。据推测，这次的紧急情况，并非仅仅是一般意义上的太阳表面磁场陡增这种太阳耀斑现象引起的，而是由于黄矮星卢伊顿892的重力以及热量均衡遭到破坏，恒星内部的氦元素开始发生核聚变反应。作为氦闪现象的前兆，卢伊顿892星将会持续膨胀，在八百小时后将会把人类居住的两颗行星吞没。这次警报是以观察光谱变化为依据做出的预测，准确率很高。本次行星大撤退的时间表也会根据这种预测的结果来制订。预计氦闪的持续时间很短，但是氦闪发生后，两颗行星在数十年内将无法居住。”
龙介眯着朦胧的双眼，隐约看到了主播的影像。此时的新闻主播正用指示棒指着星图进行说明。一般的新闻播报都会使用直观易懂的三维星图，而这次的事态恐怕非常紧急，主播使用的居然是二维星图。
“新闻里说的行星的名字是‘贝格·哈尔·帕登’，对，就是这名字。”
美梨子一边收拾餐具一边说道。
龙介猛然间清醒过来，“你说‘贝格·哈尔·帕登’？真是这样说的？”
“是啊，说是因为恒星的膨胀，贝星的表面就快被烤得焦黑了。”
龙介直挺挺地站着，紧紧地盯着屏幕。
“什么时候的事？”
“谁知道呢……好像说什么在八百小时以内……”
龙介径直走向盥洗间，用冷水一遍又一遍冲洗着自己醉意朦胧的脸庞。
洗脸时，龙介不经意地想到了《麦克白》里的一句台词：洗着洗着，鲜血滴落下来……
“美梨子，把我的衣服拿出来。”
不等妻子回答，他就拿起了电话听筒。
“给谁打电话？”
电话里持续响起等待音。
“给我预订一张前往卢伊顿892星系‘贝格·哈尔·帕登’星的船票。银行账号是……”
龙介近乎咆哮般地一口气说完后便扔下了听筒。
换完衣服后，他从橱柜里取出一个装有计量器的小箱子，然后转过身看着妻子。
“这三十年里，我从未做过任何恣意妄为的事。但这次，请你宽恕我的固执。我马上就得起程去‘贝格·哈尔·帕登’星，至于原因……希望你不要问。我一定会回来的。”
龙介做好了迎接暴风雨般质问的准备。然而，美梨子只是点了点头。
她的双眸中闪烁着点点泪光，但是没有向丈夫提出任何问题。
瞬间，龙介抱着小箱子夺门而出。
龙介家所在的楼层正好停放着一辆空中的士，他跳进机内，将信用卡插进卡座。
“大和宇宙机场，特急。”
资料检索完成后，空中的士用龙介的声音回答道：
“重复。大和宇宙机场特急直达。时速700千米，十五分钟后到达。费用两万五。乘客如中途下车，费用不变。”
按下座位前面的确定按钮后，空中的士就像滑翔般开始飞行。
龙介不由自主地紧握着放在膝盖上的小箱子，这里面放置着一场长达三十七年的赌博的结果。对于现在的龙介来说，他还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资格知道这场赌博的结局……
早在三十七年前就约好了再会的地点——“贝格·哈尔·帕登”星的贝星大学校园。然而，如果现在不去恐怕就再无机会，而且一切都会以龙介的背叛作为结束。明知这次旅程充满危险，龙介还是义无反顾地踏上了旅程。
的士停靠在大和宇宙机场，龙介朝预约柜台飞奔过去。
“刚才我已经电话预约过了。预约号码BHP1436，目的地是卢伊顿星系‘贝格·哈尔·帕登’星。”
预约处的接待员是名二十出头、满脸稚气的女孩。她把残留着雀斑痕迹的脸一扬，回答道：“由于将要发生氦闪，通往‘贝格·哈尔·帕登’以及‘浮铁’两颗星球的航路已于今晚封锁。现在大批难民正在从那两颗星球撤离。”
龙介顿时张口结舌。他紧咬牙关，连耳朵里都能听到嘎嘣嘎嘣的响声。难道已经迟了？龙介不由自主地用拳头慢慢地反复敲击着预约处的柜台。
“可是刚才你们明明接受了我的预约，不是吗？”
龙介用近乎呻吟的声音质问道。
“看来您可能还没有看到临时新闻。卢伊顿892星正在不断膨胀。”
预约处的女职员显然被龙介愤怒的表情惊吓到了。
“我知道。正因为看了那则新闻，我才订了票。没有别的办法吗？”
女职员不敢正视龙介，她眼睛看着上方，再次摇了摇头。
“那么最近能到哪儿呢，离卢伊顿星系最近的星球？”
“这个嘛……请稍等。”
女职员一边操作着终端，一边心想眼前的这位该不是疯子吧。
“鲸鱼座UV星的第七颗行星——‘雷鲸·奥利翁’。”
“好，那就订一张到那里的机票。什么时候出发？”
“两小时后。您带护照了吗？”
龙介并没有随身携带护照。他一直以来都没有注意到这个显而易见的事实。
“这个，没有……等等，时间紧迫，我忘带了。而且因为我在公职机构上班，所以我出差的时候一直都是使用GWA-9000-0-0来代替护照。”
按照葡萄酒合成开发局的规定，职员到附近星球出差的时候，如果以开发局的名义申请，就不再需要护照。不过，龙介必须先向开发局提出书面申请，获得出差人员编号。在办理通关手续的时候，海关需要将出差人员编号与开发局批准的出差命令番号进行对照。因为海关也不可能临时再抽时间来办理个人旅行护照，所以此时，即使出差命令番号还没有来得及输入海关的系统，只要能查到龙介的出差编号确实存在，也可以暂时先放行。
“明白了。费用——”
“暂且先刷我的信用卡吧。以后再详细结算也无妨。”
“明白。那么健康诊断书带了吗？”
龙介想起来，几天前刚做过短期综合体检，而体检的病历存根正夹在放信用卡的套子里。那种病历存根的独特字体是通过老式打印机打印出来的，所以龙介对它的印象异常深刻。
“您看这个行吧？”
龙介庆幸自己几天前做了定期诊断，这还真得感谢神明庇佑。
“可以。请在登机时出示这张票据。该航班现在正在登机中，登机口是F-80。”
龙介接过机票，朝着地铁的检票口跑去，那里停靠着开往登机口的列车。
跑着跑着，龙介心跳加剧，开始喘不过气来。即使如此，他也还是继续跑着。虽然基本不会出现误机的情况，但似乎总有一股力量在催促着他奔跑不止。
列车很快把龙介送到了宇宙飞船的地下入口。通过自动扶梯和升降机，他进入了飞船内部。
宇宙飞船的内部流淌着能够安抚兴奋情绪的五音阶单调旋律。龙介在乘务员的带领下来到自己的铺位并躺了下来。低矮的天花板的一部分被用作屏幕，放映着业已消失殆尽的地球上的自然景观。微风拂过的广阔草原，白雪覆盖的连绵群山，还有那澄澈天空下的无边海洋。
这样总该能顺利到达雷星了吧……龙介凝视着大自然的虚像，陷入了沉思。但是又该怎么去贝星呢？现在离约定的时间还有两年，即使到了贝星，和他相遇的几率又有多大呢？就算是两年后，我也不敢保证他会见我，因为毕竟我曾无情地背叛了他。
乘务员拿着手持式人体扫描设备来到龙介身旁。
“现在我将为您进行最后一次检查……嗯，血压略微偏高，除此之外并无其他异常。”
“我是从办理搭乘手续的地方一路狂奔过来的，所以血压一时间还下不来。”
乘务员点点头，表示能够理解。
“稍等。”龙介似乎改变了主意。他想起了妻子曾经对自己说过的话，“我说老伴儿，这段时间你的血压有点高啊，不是吗？”美梨子看着短期综合体检的病历存根对他说道。
“保险，我要上保险。宇宙保险。”
“是。那么请问您希望投保的时间段，以及您的住址和生日。啊……另外，保险金由法定继承人领取，您看这样可以吗？”
“你说法定继承人……”
“如果您已经结婚，那就是您的夫人；如果您有子女……”
“好，好，明白了。就这样办吧。”
交付的保险金和地球上的普通保险相比高得有些离谱，但等龙介完成手续后再次躺倒在铺位的时候，他感到心中的不安得到了些许缓解。不过，他仍然无法安心。
美梨子，抱歉。我想，作为有富有道德感的人类，这次宇宙航行是自己必须做出的最低限度的补偿。
在龙介看来，出发前的两个小时里，时间几乎已经凝固。他的手心里渗出了汗珠，盼望能顺利到达“雷鲸·奥利翁”星，到那儿后再设法去“贝格·哈尔·帕登”星。话说回来，雷星到底是颗什么样的星球，那里如果有用来联络的定期宇宙船的话，一切就都好办了……
萤火虫一样的光芒开始在宇宙飞船内部流动起来。
“五分钟后，本船将驶离地球，向‘雷鲸·奥利翁’行星进发。”
宇宙飞船由大型运输用机牵引到大气圈外层后，便将进入亚空间飞行阶段。
乘务员再次站立在龙介身旁。
“这个小箱子恐怕会产生不安全因素，还是请您寄存吧。”
龙介拒绝了乘务员的建议，“不，没这个必要。你看我不是紧紧地夹在腋下了吗……比起我的生命来，这个箱子更加重要。”
乘务员无可奈何地耸耸肩，离开了龙介的铺位。
龙介紧紧抱着小箱子。此时，飞船内音乐的音量开始降低，铺位上的照明也熄灭了。
当龙介感觉到后背的震动时，他才记起自己患有恐高症。
持续的轻微压迫感使龙介感到自己正在脱离地球不断上升。
舱壁之外一片空寂。
记得带着美梨子一起离开贝星返回地球的时候，在上升中的宇宙飞船内，我曾几次有过大叫出来的冲动。我曾下定决心再也不会乘坐宇宙飞船，可为什么现在我又一次坐在飞船中呢？
龙介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思绪，不再去思考任何事情，想得越多反而越迷茫。这是他从迄今为止的人生历程中总结出的不二法门。还有十五个小时才能到达雷星，这段时间里，就不要再乱想了。还是好好想想达也的事吧。
达也。对，达也。
龙介开始感到身上发冷，不住地打着寒战，就像全身被丝绵包裹起来一样呼吸困难。
他不由自主地坐起身来。
从船窗向外望去，外面漆黑一片。
“本宇宙飞船即将脱离地球引力圈，并独立进行太阳系内的宇宙航行。五分钟后将进入亚空间超光速飞行状态，预定在鲸鱼座UV星系脱出。亚空间飞行的过程不会对人体产生任何伤害，但会对人的思考产生一定的副作用。您可能会丧失时间观念，并受到厌世、乏力、人格解体等负面情绪的影响。不过请您不必担心，这只是亚空间飞行带来的幻觉。在航行过程中，如果您产生了上述症状，请系好安全带并躺在铺位上休息。谢谢各位的合作。”
飞船内的广播用抑扬顿挫的语调播送了亚空间飞行的注意事项。虽然亚空间飞行不可避免地会对乘客的精神造成一定的不良影响，但这种影响并不会留下后遗症，还能极大地缩短航行时间，所以乘客们只能忍耐和克服飞行过程中引起的不适。这也是亚空间飞行的原则。
龙介再次躺下来。每个乘客都处于完全隔绝的独立空间中，因此龙介即使对其他乘客的反应感兴趣，也无从得知。之所以要把乘客们隔离起来，是为了避免他们在亚空间飞行期间因精神紧张而发生纠纷和冲突。
“准备进入亚空间飞行，30秒倒计时。”
没过多久，龙介的身体就感觉到了微弱的震动。他注视着窗外虚无的空间，那是一种趋近极致、无法言表的透明境界。
他意识到飞船已经进入了亚空间。
龙介凝视着舱壁上的小灯，感到灯光开始在他的视线中不断膨胀，而且越来越亮，最终将周围的一切完全吞没。
这不是现实，这是亚空间状态产生的幻象。龙介低声地自言自语。
灯光越来越亮，龙介无法忍受，闭上了双眼。然而，他发现眼前那片光的海洋仍然挥之不去。
龙介摇了摇头。
旋即，光的海洋中也出现了摇动的物体。龙介定睛一看，确定那是人影。他立刻发现这个不断向自己靠近的人影是那么熟悉。
那个身着白衣的男子正是年轻时的龙介，三十七年前的龙介。年轻的龙介和另一个年轻人并肩而行。那个年轻人有挺拔的身材、宽厚的肩膀、结实的胸肌、晒得黑黑的皮肤，总之不管在哪方面都与年轻的龙介形成鲜明对比。
那是达也。
达也是贝星大学和自己同一个研究小组的同学。
“他真是个难得的君子。”
龙介注视着眼前的虚像叹息道。
达也和年轻的龙介从他面前走过。
此时，龙介的眼中除了光芒之外已经看不到其他东西。然而他的记忆深处，有关达也的回忆却开始不断蔓延。
那是达也第一次把自己的恋人美梨子介绍给龙介认识时候的事情。他还记得达也羞羞答答、战战兢兢地说出美梨子名字时的样子。还有两人在贝星大学的实验室里为了葡萄酒的酿造工艺针锋相对的情景。他们发誓要将自己的一生奉献给研究事业。
“达也是我的好友。”
当龙介说出这句话时，无尽的悔恨仿佛破堤的潮水向他袭来。
那个时候，美梨子是那样地美艳动人，魅力十足且富于知性。但是，难道仅仅因为这个理由，自己就能够厚颜无耻地夺走朋友的恋人吗？龙介反思着自己的过去。
美梨子最终跟着龙介走了。当时的龙介心里认定，那是美梨子内心的真实想法，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真情流露。
仿佛逃亡一般，龙介带着美梨子离开了贝星。
那是三十七年前的事了。
“他真是个正人君子。”
在这三十七年里，龙介一直难以释怀，他责备自己根本没有资格这样评论达也。以友情为代价换来爱情，这样做真的值得吗？
龙介并未意识到，在不知不觉中，这种饱含自责的记忆已经被他抛诸脑后，只剩下一种不知缘由的罪恶感不断地从心底滋生。每当到达一个幸福的里程碑时，这种罪恶感就愈发疯狂地生长。
龙介和达也之间存在一种难以言表的默契。比起龙介来，达也在每个方面都要更胜一筹，然而双方似乎都并不在意，时常在一起谈笑风生。龙介也好，达也也罢，都是心胸开阔、乐观向上的学生。唯一的区别是，龙介出生于地球，而达也出生于贝星。
从达也把自己的恋人美梨子介绍给龙介，到龙介带着美梨子逃往地球，这中间仅仅过了两个月。
从那以后，龙介一直深爱着美梨子，同时也开始不断经受悔恨的折磨。
在日常生活和谈话中，龙介和美梨子都有意识地避免提及达也。大概和龙介一样，美梨子的心里也被罪恶感深深地占据。不过，龙介并没有向美梨子确认她是否真的感到愧疚。
龙介舍弃了友情，美梨子抛弃了爱情，以此为代价，两人获得了幸福。龙介在这种用卑劣手段换来的幸福中安稳地生活着。他并不认为这样的生活状态厚颜无耻。然而，他又无法否认，自己和美梨子度过的每一天，都在一遍遍重复着这个事实——厚颜无耻。
达也的幻象再次出现在龙介眼中。
他缄口不言，注视着龙介。
“别再盯着我了。”
龙介重复着这句话。达也的影子随即变得稀薄，直至消失，正如他出现时一样。
之后，龙介睡着了。
他睡得并不深，并三番五次地做着噩梦。这个熟悉的噩梦整整持续了三十多年，后悔这头幻兽片刻不停地袭扰着他。
伴随着轻微的偏头痛，龙介醒了过来。
铺位上方的小灯已经重新点亮，窗外漂浮着陌生的宇宙群星。
看来亚空间飞行已经结束。
龙介对经过了多长时间毫无概念。当他看到液晶计时器上的数字时，才知道离到达雷星只剩三小时十五分钟。
一段时间里，龙介因偏头痛而精神恍惚。“暂且先不要考虑其他事情了。”龙介如此呻吟道。
他靠在铺位旁的墙壁上，双手抱着脑袋。
“各位乘客，现在播送通知。”飞船内的广播又响起来。龙介猜测应该是通知乘客们飞船已经通过了亚空间。
“本飞船已经结束了亚空间飞行，现在处于鲸鱼座UV星系，距目的地‘雷鲸·奥利翁’星大约还有三小时的航程。”
“是吗，给我快点……”龙介嘀咕道。偏头痛总算有所缓解。飞船内的广播继续播送。
“现在，根据从‘雷鲸·奥利翁’星发来的消息，那里的所有机场都在接受从‘贝格·哈尔·帕登’星驶来的撤离飞船，一般航班和定期航班无法停靠。因此，本飞船将在现地点待机，联络可以停靠的泊位。如果出现无法着陆的情况，本飞船将返回地球，特此告知。”
一瞬间，龙介茫然若失，不知所措。
“一小时后再向各位报告最新情况。”毫无人情味的广播戛然而止，也没有告知乘客们更多的细节。
龙介把乘务员叫到跟前，想要详细询问，但得到的回答和广播里的内容大同小异。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龙介一直握紧拳头，期盼事情能有转机。他努力克制着想要大叫出来的冲动，咬紧牙关挨过这备受煎熬的一个小时。
飞船内的广播突然又响了起来。
“由于从‘贝格·哈尔·帕登’星撤离的飞船蜂拥而至，‘雷鲸·奥利翁’星的机场已陷入瘫痪状态，无法再停靠更多的飞船。针对这一事件，宇宙省指出必须将撤离工作视为当前最紧急的任务，这样一来我们将无法按照预定计划着陆。因此，本飞船即将返航。给各位乘客带来诸多不便，万望各位理解和配合。”
好几分钟过去后，龙介才如梦初醒。难以置信，飞船无法在目的地着陆。
“骗子！”
龙介不停地咆哮着挥舞拳头砸向舱壁，连手背上的皮都破了，舱壁上现出斑斑血迹。明明只有几个小时就能到雷星了，在这节骨眼上却要返航，还有什么比这更加蛮不讲理的吗？龙介焦急万分，他必须马上想点什么办法才行。
龙介冲出单间，想要寻找乘务员，然而他的目光却停留在了写着“紧急逃生口”的指示牌上。于是，他改变了计划。
“这里一定有用于短距离宇宙飞行的小型太空船。”
龙介仔细一想，配备事故发生时用于逃生的小型飞船是商业飞行的义务，那么这种采用亚空间飞行的远距离宇宙飞船肯定也不会例外。
龙介朝着标牌指示的通道跑去。忽上忽下的箭头指示搞得他非常恼火，他心里不禁涌起了疑问，这艘飞船到底有多大啊？！当初登船的时候太过匆忙，都没有注意过飞船的外观。
不久，他的步伐越来越沉重，喘气的声音如同笛声鸣响。他咒骂着自己老迈的身体。
“如果返航，一切计划都会成为泡影。”
此时，龙介完全是在靠意志力支撑着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继续前行。
突然，他的身体失去了平衡，重重摔倒在地。
“坏了！”
为了保护右手抱着的小箱子，老人在倒地瞬间蜷起了身体。他悬着的心放了下来，箱子没事就好，左脚的疼痛算不了什么。他挣扎着站了起来。
看那箭头的指示，前面应该就是目的地。
“谁？在那儿干吗？”
通道的尽头传来了嗓门粗大的喊声，可能是轮休的宇航员。为了登上小型飞船，龙介朝着起飞准备区跑了过去。
“站住，你想自杀吗！宇宙飞船马上就要启动了。”
龙介对那人的劝告置若罔闻，跳进了飞行员的座舱。
看来那名宇航员正在向船长报告。
“请暂缓发动，有个疯子强行登上了逃生用小型飞船……”
龙介关上了舱门。因为是用来逃生的飞船，所以操作也异常简单。
他按下脱离按钮，飞船弹射一般朝宇宙空间飞去。
此时，雷星的绿色大地整个呈现在小型飞船的显示屏上。
离着陆还有七个小时。
作为逃生用的小型飞船，只配备了逃离危机状况的必要设施。所携带的燃料也只够维持到在最近的行星上着陆，或者尽可能地远离发生事故的母船。一旦脱离危机，能做的就只有向准备着陆的行星发送求援信号。
龙介曾经还想过就靠这艘小飞船飞到贝星，但在仔细阅读了操作手册后，他果断地放弃了这个荒唐的想法，决定还是先在雷星着陆。小型飞船还是有它的优点，龙介不动声色地把飞船停靠在了机场的角落，没有引来任何麻烦。不过，即使从贝星撤离的众多飞船已经把机场搞得焦头烂额，要想不被航空管制塔发现恐怕也绝非易事。想到这里，龙介跳下飞船，混进了从贝星上逃难而来的潮水般的难民中。必须快点，时间已经所剩无几。果然不出所料，一艘造型奇特、发出尖锐声响的巡逻艇迅速朝小型飞船的着陆地点靠了过去。
龙介计划先去机场的询问处确认一下贝星的状况。如果氦闪还没有开始的话，就想方设法去租一艘宇宙飞船。
然而，租到飞船的希望恐怕很渺茫，至少定期飞船是没指望了。因为在到达询问处之前，龙介就已经看到了到处张贴的关于所有航班一律停航的告示。
“贝星还能坚持多久？”
“谁知道呢。听说耀斑的活动越来越强烈……大概还能坚持三天吧。”
蹲在龙介旁边的中年男女大概是从贝星撤离的难民，他们不知所措地谈论着这场危机。
龙介寻思，如果真的只剩三天的话，那就只好去拜托那些被称为“宇宙万事通”的亡命之徒了。无论多么危险的生意，只要有钱赚，他们就敢揽下来。而且在这种边境机场里，肯定有他们的办事处。龙介下定决心，只要能把他送到贝星，不管多少钱他都愿意出。
没过多久，他果然找到了“宇宙万事通”办事处的柜台。只见一个肌肉发达、满面虬髯的精悍男人用手支着腮帮，旁若无人地坐在那里。
龙介拖着左腿，蹒跚地走过去。这短短的一段路程，他却感到异常遥远。
“这里是‘宇宙万事通’的柜台吧？”
柜台里面的男人立刻咧开厚厚的嘴唇笑脸相迎。
“哎呀，快请，快请。不管是宇宙内的纠纷、家用飞船的维修，还是搬家服务，只要您开口，我们来者不拒。就算是您想去黑洞观光，我们也奉陪到底。”
听到这话，龙介的心情总算平静下来。虽然这个油嘴滑舌的男人所说的话一听就知道是精心编制的广告词，但他那信誓旦旦的样子还是能赢得顾客的信赖。
“那么务必拜托了。”
不知何故，龙介的声音异常干涩。
“不用担心。不是说过了吗，来者不拒。”
男人起身相迎。他的个子比预想的高大得多。
“请你带我去‘贝格·哈尔·帕登’星。”
听到这话，男人又重新坐回椅子上。
“你找错地方了，宇宙旅行的话请去找机场的票务。”
“我明白。但是现在由于航空管制，已经不再发送到贝星的飞船了。所以我才来找你们的。”
“这个……您没看见那儿贴的告示吗？卢伊顿892星发生的耀斑正在波及贝星，说不定马上就要发生巨型氦闪。”
龙介希望这并非“宇宙万事通”的推托之辞，只不过是他们讨价还价的手段。
“你刚才不是说，不管多么危险的生意，哪怕是去黑洞也要奉陪吗？费用什么的你不必担心，如果平安达到，再加点奖金也无妨。”
满脸络腮胡的男人两手一摊，摇了摇头。
“刚才的话只不过是比喻罢了，不管你出多少钱，不可能的事情就是不可能。贝星现在已经处于《宇航紧急管理法》的管制之下，不管有什么理由都无法靠近。就算是客人的要求，我们也无能为力，否则会锒铛入狱的。老爷子，对不起您了，这件事确实无法答应。”
“求求你了，我必须去贝星见个人。”
强壮的男人再次毅然决然地摇了摇头。
龙介感到双膝无力，差点一头栽倒。看来只能另想办法了。
“难道已经山穷水尽了吗？”
龙介拖着伤腿，自言自语道。他认为这是上天对他的惩罚，他对达也所做的不可原谅的一切正在受到无情的拷问。
“找人的话可以去难民接待站看看。说不定他已经平安撤离。”
壮男从背后喊道。这句话让心如死灰的龙介似乎又看到了一丝光亮。
在通往难民接待站的道旁立着一面巨大的镜子。龙介经过那里时被镜中的自己吓得不轻。短短的几天里，他又衰老了很多。看着自己瘦弱的身体，龙介心里只有两个字：
惩罚。
龙介将达也的名字告诉了难民接待站的工作人员进行查询，但在抵达雷星的难民名单里并没有这个名字。工作人员又将达也的名字传送到其他星球接待站的终端上进行查找。这样一来，即使是撤到其他星球，也能查到。然而，终端的屏幕上显示：查无此人。
看到这行字，龙介当场就瘫倒在地。
他知道，事到如今已经没有任何希望。
“龙介，这不是龙介吗？”
虽然听到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但龙介却半天没有反应过来。他振作精神，确信有人在叫自己，于是慢慢回过头，发现一位穿着工作服的陌生老人的身影。
“真的，真的是龙介。”
龙介点了点头。
“我是惠三。贝星大学的同学。”
老人这样解释道。龙介终于将自己记忆深处那些古老的文件夹里的某个面容同眼前这位老人联系起来。
“惠三……吗？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在这儿干什么？”
“这句话应该我问你才对……你不是回地球去了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我现在从事‘雷鲸·奥利翁’和‘浮铁’两颗行星之间的运输工作。现在因为贝星大逃亡的缘故，工作停止了，我也加入了运输难民的志愿者行列。现在，贝星上还有很多难民等待救援，我马上就要再次起飞前往那里。”
龙介猛地从地上蹦起来。
“你刚才说你马上就要前往贝星？”
惠三就像被龙介吓到一样，“啊啊”地点着头。
“带我一起！带我去贝星！无论如何请带我一起去！”
龙介拼命地央求惠三。他紧紧地拽住惠三的衣服，现在他能做的只剩下乞求了。
“你是要去见达也吧。”
龙介点了点头。
“十年前我在贝星碰到过达也。当年你走后不久我就听说你已经回到地球了。”
龙介无言以对，好不容易憋出了几句话：
“我要向达也道歉。还有，我要完成和达也的约定。”
两人暂时陷入了沉默。惠三想了想，下定决心似的说道：
“好吧，我也不问了。坐我的飞船去吧。不过，我可不敢保证你还有命回来。连我自己也是赌上性命去营救那些难民的。一小时后出发，跟我来吧。”
“那就拜托你了。”
龙介平躺到惠三的“所罗门王”号飞船里。
“他一直都在酿造葡萄酒，至少从我十年前见到他的那刻开始一直如此。”
旁边的惠三说道。
“什么，你在说我吗？”
龙介紧张地问。惠三盯了他一眼，便不再做声。
龙介后悔自己问出如此愚蠢的问题。别说是惠三，不管谁听了这欠揍的话都会忍不住投来蔑视的目光。
两人的谈话就这样突兀地画上了休止符。龙介思忖着，和达也的再会多半也会陷入这样的僵局。他早已做好了准备，被达也骂也好，哪怕他要杀死自己，也绝不逃避。然而，对于达也来说，就算是杀掉他，不也只能勾起那不堪回首的苦涩回忆吗？在达也面前忏悔只不过是为了消灭罪恶感，不是吗？种种碎片一般混乱的思绪在龙介的大脑里回旋。
当亚空间飞行结束后，“贝格·哈尔·帕登”行星便呈现在“所罗门王”号的视窗前。
贝星的人类居住区并不大。人口大约有两千万。居住区现在处于昼半球。
“所罗门王”号刚着陆，惠三就递给龙介一套隔热服。
“五小时后返航，这已经是极限。不知道什么时候耀斑就会掠过地面。现在的大气温度是50℃，如果不穿隔热服肯定会导致脱水。我们需要将尚未撤离的人群集中到一起……顺便说一句，你找到达也的可能性跟大海捞针差不多。总之，五个小时后你必须回到这儿来。”
龙介点头同意，接过惠三手中的隔热服。
“还有，你小心翼翼抱着的那个箱子里装的是什么？”
惠三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指着龙介右手抱着的小箱子问道。
“这个吗？这是和达也约好带给他的东西。”
龙介踏上了贝星的大地。他抬头仰望天空，卢伊顿892星正在向外吐着巨大的火舌，逼得人不敢直视。
熟悉的街道。年轻时代的回忆弥漫在街头巷尾。和记忆中的街道唯一不同的是，眼前的街道已经空无一人。
龙介蹒跚地行走在街道上，灼热的狂风撕扯着地面。
远处升起了浓烟，也许是火灾。眼前的一切都逃不掉毁灭的厄运，不久后，它们都会被耀斑的火焰从这个星球上抹去。
一栋建筑物那里出现了人影。
一对男女飞奔而来。
“达也。美梨子。”
龙介下意识地这样想。然而，这只不过是他的错觉。
“你是来救我们的吧？”
原来是一对没来得及撤离的男女。龙介告诉了他们“所罗门王”号的着陆地点。两人谢过龙介后，朝着集合点跑去。
龙介目送那对男女离开后，朝大学校园的方向跑去，大概要跑二十分钟。虽然惠三说达也还在从事葡萄酒酿造工作，但龙介并不知道达也具体的工作地点，他自然而然地首先想到去学校里找找。
龙介像无头苍蝇一样在校园里游荡。他来到了当年与达也许下约定的葡萄园，一屁股坐到葡萄架旁。
四周空无一人。
“肯定没有人的。离约好的时间还有两年，更不用说是和我这样一个背信弃义的人定下的约定。他肯定不会来的。”
葡萄叶子被热风熏得枯萎卷缩。龙介心想，就这样让耀斑的灼热将自己吞噬吧。与此同时，他也衷心地祈愿达也能顺利撤离。
“这样一来，我的罪孽也就一笔勾销了吧。”
龙介四肢展开，平躺在地面上。他刚脱下隔热服的头盔，脸颊上的汗水就蒸发掉了。接着，龙介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尘归尘，土归土。最终，我也不过是一堆灰烬。”
此时，地球和“贝格·哈尔·帕登”行星之间的距离对龙介来说已经毫无意义。
万籁俱寂。
突然，龙介的头上响起了人声。
“笨蛋。龙介，你怎么在这个时候过来？”
龙介睁开双眼，看到了那张熟悉的脸庞。那是达也，而且面带笑容。他连忙直起身来。
“达也！”
达也坐到龙介身边。此刻的两人都已经双鬓染霜、老态龙钟，只有无邪的笑脸依然如故。
“我收到了惠三传来的消息，他告诉我你来贝星找我。我就一直寻思着你可能会出现的地方。为什么要在如此危险的时刻过来？要不了多久氦闪就会爆发，你不知道吗？笨蛋！”
达也的语气没有丝毫改变，和学生时代一模一样。龙介吞吞吐吐地回答道：
“道……道歉，我是来向你道歉的。我做了那样卑鄙的事，一走了之。因此……”
龙介已经无法顺畅地组织语言。
“……不管你怎样骂我都没关系。总之，我必须向你道歉，我那样背叛你……”
达也似乎不知所措，他否定了龙介的说法。
“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你们走掉之后我也消沉、嫉恨了一段时间。但是，后来我收到了美梨子……不，你夫人给我的信，然后我就死心了。你夫人向我道歉，不过这并不重要。她在信中对我说……比起我来她还是深爱着龙介你的，并不是你强行把她从我身边抢走的。这样一来，我也再没有机会了，不是吗？美梨子并不属于我一个人，她有属于她自己的选择权利。这种事情也是不能强迫的。”
“美梨子写的信……我一点也不知情。”
龙介第一次听到关于信的事。达也的表情并没有多大起伏，他只是淡淡地谈论着那些往事。那是一种超脱的表情。
“你没有必要道歉。”达也说着，露出了笑容。
龙介点点头，暂时安心下来。然后他问道：“你怎么没走？”
“我会走的。只不过我仍然在从事葡萄酒酿造工作，如果移居到其他星球，恐怕再无法栽培葡萄了。而且……我总有种直觉，预感会在贝星上再次和你相会，因此就一直没走。看来我猜得很准。”
说到这里，两人一起大笑起来。
“太长了。”
龙介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清。不管是到达“贝格·哈尔·帕登”行星的距离，还是在与达也再度相会前的漫长等待，都太长了。
“真的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了，大家都老了。”
达也拍了拍龙介的后背。
“对了，还得实现我们的约定。”
龙介拿出了小箱子。
“还记得吗？三十八年前的约定……就放在这个箱子里。只不过比约定的时间早了两年。”
“是吗，就在这个箱子里啊。”
达也从小箱子中取出一个瓶子。那是龙介和达也酿造的白葡萄酒。瓶中泛着淡淡琥珀色的透明液体在火光中摇曳生辉。原来，三十八年前，他们把从贝星大学狭小的葡萄园里摘下的葡萄酿成了白葡萄酒。他们约定，在四十年后的此时此地，再来细细品味那瓶白葡萄酒的甘醇。
“我们最初的一号试验品。”
“哈哈！”
“喝吧！”
龙介从小箱子里拿出了高脚杯。
“小箱子内的温度恒定在十摄氏度，最好赶快喝掉。”
达也脸上浮现出略显寂寞的微笑。
“这是那个时候的酒吧……实际上，在你离开这个星球以后，我们的研究又有了新的进展，这个星球的酵母拥有一种特殊的性质。葡萄酒在瓶中进行二次发酵后，再过几十年还会发生第三次发酵。那时，不仅酒味将变得更加平和，葡萄酒本身还会使饮用者产生某种幻觉。目前对这种副作用的具体表现还不清楚，我们也只是掌握了一些研究数据。”
“……”
“没关系，喝吧。喝喝看！难得龙介专程从地球带来的。”
“嘭！”的一声脆响，达也拔开了软木塞。突然间，仿佛又回到了三十八年前。
两人握着高脚杯，默默地斟上了小半杯葡萄酒。
“龙介，干杯！祝酒词呢？”
为了友情……龙介刚想这样说，就咽回了肚里。能到这里来真的很高兴……龙介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这一点。
“那么，就祝贺我们再次重逢吧！”
“祝贺我们重逢……”
伴随着清脆的碰杯声，两人细细地品起了葡萄酒。龙介感觉到酒味微微酸甜，悠长而不失优雅圆润，芳醇的香味弥漫开去。
这是久违的味道。这是龙介青春的味道。
“太棒了！”
“绝了！再来一杯！”
热风刮过葡萄园，针一般地扎着两人的脸颊。
远处传来人声。
“快！耀斑！耀斑开始扩散了……”
龙介再次举起酒杯，将那醇香的液体含到口中。
“你感冒了。”
龙介感觉到有人在摇自己的肩膀，便抬起头来，发现自己正靠在桌旁。
“这里……这不是家里吗，怎么不在贝星？”
“卢伊顿892星发生了氦闪，新闻里面都报过了。”
美梨子一边收拾着桌上的酒杯，一边告诉龙介。
“但是，我应该在贝星上啊，我明明是坐飞船去的。”
美梨子坚决地摇了摇头。
“看来今天喝的量有点过了……你是不是做梦了？”
只是一场梦吗……龙介无法相信，明明还有那么鲜明强烈的记忆。
这时，龙介注意到左脚的伤，以及袖口上烧焦的痕迹。一定没错。
自己现在一定还在贝星上。眼前的美梨子，自己的房间，这一切都是幻觉。之前达也不是提到过吗？
“看来你真的做梦了。”
美梨子再次信誓旦旦地对龙介说道。
也许美梨子所言非虚，然而又不能否认自己确实正在贝星上这个事实。
“也许一切都是虚幻吧。”
嗯，看来的确如此。那么，在梦醒之前，还是和美梨子继续安安稳稳地共度余生吧。
或许，所谓人生，也不过只是一场梦幻。我们都孤独地生活在悔恨的幻觉之中……
刹那间，龙介眼前划过一道刺眼的闪光。
译/风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