货运飞船往特洛伊点中的L4飞去,它的任务是给苏里亚工程输送建材和能源。除了货物之外,船上还有一位特殊乘客:人类历史上的第一位太空警察。
相对行程刚好为一个天文单位。强劲的核脉冲火箭将推力稳定在一个G,持续工作七小时之后,速度提升到每秒250公里——舒适感到此结束,然后是漫长的失重体验。此外,狭小的舱室带来的压抑感也很糟糕。不过夏阳可没工夫计较这些,要做的事情实在太多了。这个任务需要广博的专业知识,远远超出了一个商业警探的能力范围。但这次的客户打着整个亚太联盟(甚至是全人类)的旗号找上门来——这无论是对他个人,还是对南海警务公司来说,都是一项难以抗拒的殊荣。这几天他仍在临阵磨枪,拼命往脑子里塞各种教程和资料。有时候,吸收知识过程中遇到的困难和疑惑让他烦躁不安,在此之前,他从未想到自己也有歇斯底里的一面。每当他从虚拟培训系统中脱离出来短暂歇息时,唯一的解压方式就是眺望窗外。
到了旅途后期,地球已经缩小成了一粒砂,视直径还不到20秒;但艉舱里有一扇长焦观测窗,让他能清楚看到地球在阳光下呈现出的盈亏景象。在处于白昼的那个半球里,白色远比蓝色多。并非全是云朵,或许更多的是冰雪——在整个近代气象学记录里,现在的地球气温处于最低谷。这是一个新的冰河期。
夏阳的目光在地球和一个显示飞船正前方景象的屏幕上来回移动着,努力归纳整理,最大程度把事态简化:一群疯子在L4建造巨型反光镜(今后还要在L5这样干),把散射的阳光聚集到地球,以补偿冰河期的日照量。然后,有人死了。看起来是一起工业事故,那些敏感的政客却认为其中可能存在阴谋。亚太联盟的成员国依存的是共同利益,但骨子里却互不信任。因此,他们找到了具有良好声誉并且立场上保持中立的商业警探。夏阳为此受宠若惊,他需要这样的案件来提升自己的声望。
终点到了,飞船已经完成了减速。通过舷窗,能看到周围悬浮着巨大的人造物体,除了错落有致的框架,金属与合成材料的光泽也和自然天体大不相同。显然,它们是尚未完工的太空建筑——这里就是苏里亚工程的施工现场。这些庞然大物像死水潭中的浮藻一样漂浮着,因为远处天体的引力扰动而微微摇摆。
夏阳观察了一会儿,分辨出其中用作居住、办公和其他管理调度的建筑。即使拥有完备的自动化设施,他也很难想象,在L4只有寥寥一百多号人参与建设并管理着如此庞大的太空建筑群。简报上面还提到:这些建筑没有利用自转来实现人工重力,因为转动的建筑会大幅度增加入坞停靠的开销。尤其是L4的本地交通大多依靠小型交通艇,这种小型艇不像几十万吨的大型货船那样采用核爆推进——而普通聚变发动机对推进剂的消耗量非常大。因此,在整个L4的任务期间,夏阳都必须忍受失重感,并有可能要在这样的环境下与凶手搏斗。
依靠十六组定锚喷射器,飞船不停地调校着飞行姿态,缓缓地朝一座坞站靠近0即使是在远离人类社会的这里,人们还是没有忘记在泊位用灯光打上“SURYA”的字样。
夏阳半爬半飘地游过气密通道,然后一眼便认出了在这里迎接他的尤里·扎洛夫博士,旁边只有一个入坞引导员,似乎还兼顾一般的接待工作——但此次来人并不在“一般”之列。商业警探的目光落在尤里身上,仔细打量。自这位俄裔美国人主持苏里亚工程的建设起,夏阳已在网络上见过他多次。从一些视频资料上看,尤里是个挺有魅力的人,总是带着那种春风得意的中年男子常见的笑容;但此时的他却显得很憔悴,像个吸毒过量的瘾君子。看来,最近一段时间发生的事让他倍感压力。
“欢迎来到苏里亚工程现场,警长。”尤里礼貌地说。
“我只是个私家侦探,叫我夏阳就行了。”
“好的,相信你已经了解了大致情况。如何控制反光板,包括各国获得授权控制的比例、技术上如何实现,都是敏感问题。这些额外的阳光既是能源,又是武器——几十万平方公里的阳光如果聚焦在一起,也的确够可怕的。”
说得没错,不管是事故还是谋杀,总得给世界各国一个交代。否则,世界人民宁肯像因纽特人那样生活。“我可从来都是向着你们的,毕竟我在温暖的气候中度过了整个少年时代。”当时让人们忧虑的是由温室气体导致的全球变暖,但随之而来的变化却背离了预测。不到十年,太阳的光度降低了接近三个百分点,全球平均气温已经低于15到19世纪的小冰期。这和已知的冰期规律相悖(一般的气候学认为,冰期-间冰期大约以十万年为一个周期),因此这次降温或许有一个特殊、独立的成因。不管怎么说,今天的人类适应世界的能力远非过去可以相比——苏里亚工程就是人类适应力最极端的体现。不过,夏阳的话却有些惺惺作态。在苏里亚工程启动之前,可控核聚变已经成为实用技术,但舆论界还是充满了争议和抨击——夏阳当然也这样认为——有这些能源和物资去搞阳光增幅,还不如建立全球性的温室区呢……甚至可以进一步增加二氧化碳的排放,就算今后太阳的输出强度恢复到正常了,把那时治理温室效应的成本算上,也比现在他们的疯狂举动要容易得多,也廉价得多。
“不管怎么说,我们已经付出了这么多,我们希望工程能继续下去。突然降临的冰期打乱了人类社会总体的前进步伐。比如,这么多年了,我们发往南门二和巴纳德星的探测器仍然只有那六个,而关于格利泽581的探索计划竟然中途下马!还有就是技术、资金和政治背景都业已成熟的火星殖民计划被无限期推迟——谈到火星,我们的反光板只要适当地调整角度,就可以为火星提供光照,改造移民环境……”他目光里的兴奋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随后便黯淡了下去,“咳,我们还是回到案情上来吧,这场悲剧让我们雪上加霜。您已经看了简报,有什么思路吗?我希望您能提供有效的帮助。”
“我需要了解更多细节,首先请给我数据库的访问权限;其次,我希望在两个小时后认识您的小组成员。哦,先谈谈您的看法,作为这里的主管,您认为意外事故和谋杀的可能性各有多大?”夏阳问。
“纵观整个航天史,机械故障的案例并不鲜见。但苏里亚工程是如此的敏感,我们没法迈过这个坎。我本人的态度是,即使谋杀的可能只有百万分之一,也要查到底。我们的工程小组、亚太联盟,以及全人类,都需要安全感。”
扎洛夫博士提供了最高级的访客权限,并答应稍后召集大家开会。随后安排夏阳下榻到埃里克生前居住的宿舍。这里位于L4-C站点,离苏里亚工程的主船坞约有六公里,总体来说是个形似巨型学士帽的太空建筑。他们经过大型机械臂阵列、气密门、仓库、自动化医疗站和办公室,最后来到一个宽大的居住舱——由于亚太联盟极其严格地限制工程现场的总人数,因此在生活方面不必吝啬空间。这里设备很齐全,连睡袋上都嵌入了人机界面。
尤里离开后,夏阳立即连接到数据库。一阵胡乱翻腾之后,他心里升起一股失望。数据库里的内容看起来比简报详细不少,但大多纠缠在毫无意义的细节之上。那次事故其实可以这样简单描述:蒙难者埃里克·弗里曼,在完成了他的一次出舱检查之后,乘坐交通艇返回这里。由于舱外作业时间较长,埃里克的热交换设备效能不理想,头盔蒙上了水雾,身上全是汗,令他感到不适。他准备一旦进入气密舱、外层气密门关闭且隔舱加压到正常大气压,便立刻脱下宇航服——不必等到通过内层气密门。然而,等他脱下宇航服之后,自动开启的不是内层而是外层的气密门。减压导致的气流立刻把他抛到了舱外,以超过17米/秒的速度飞向遥远的虚空。
当时离得最近的是莎拉·约翰逊,她正好从自己工作的地方前往主船坞,并打算途经埃里克的L4-C站点,向他索要一些稀缺零件。她发现事故之后立刻行动,即便如此,交通艇将埃里克打捞回来时,那具躯体也已变成了面容恐怖的冷冻木乃伊……
本·古斯塔夫、武田正雄、威廉·肯特、珍妮·贾、迈克·萨基,还有前面提到的莎拉·约翰逊,这些人就是核心小组成员。依靠大量的智能设备,苏里亚工程现场并不需要太多负责具体实施的技术人员。另外,亚太联盟的每个国家都怀疑自己的盟友,生怕有谁捞得太多,他们最终达成协议,将工程现场的人数限制到最低程度,尤其是核心的技术小组,要求尽可能地来自不同国家。协议还禁止任何国家派遣武装力量和经受过谍报训练的人进入L4。正因为如此,夏阳才有机会接到这样一个肥差。其实,专门与小组成员见面毫无必要,只要在勤务网络里把“配合调查”的要求传达下去即可。但作为主管,尤里·扎洛夫很重视这件事,他花费了不少力气,总算把大家从各自的岗位上叫了回来,聚集到一起。
“很抱歉,但这只是个开始——耽误你们的工作这种事还会持续一段时间。你们都知道,夏先生得到了亚太联盟的授权,我们必须积极配合。”尤里·扎洛夫对大家说。
“得了吧,不过是一起事故而已,至于弄得这么人心惶惶吗?!”刚说完,珍妮·贾就意识到所有人都默不作声,大家各怀心事,只有自己做了出头鸟。她马上耸了耸肩,“怎么,我这样说会增加我的嫌疑度吗?鬼才在乎呢!”
“贾博士,您多虑了。我现在了解了大致的情况,但还不到和大家深入交流的时候。这里和地球通信虽然有八分钟延迟,但毕竟有可观的带宽。我和我的团队会深入挖掘这里的数据库,届时会需要您的帮助——嗯,大家的帮助。”
夏阳仔细地观察大家的神态,在心里初步定义了每个人的性格特征模型,然后,会议草草结束了。
商业警察回到居住舱里,先给自己一些时间用于冥想。见面会挺无聊的,不过要是埃里克的遗孀在场,一定会毫不掩饰地将矛头对准珍妮。夏阳出发之前和艾琳·弗里曼谈过。她是加拿大麦吉尔大学的董事会成员,算得上是个女强人。总体来说,对于丈夫的死,她的愤怒多于悲伤。她声称绝不接受任何将案件指向意外事故的推断和假设,这使她显得咄咄逼人。夏阳强调,自己需要知道夫妻两人之间的一切信息,包括他们的私生活。弗里曼太太花了不少时间来思考措辞。“不久前——也就是他最后一次回地球轮休期间,我们发生了争吵。他的前妻是恒星光谱学家,澳大利亚人。我看到他手忙脚乱地删除和她的通信记录……我怕他们旧情复燃。”夏阳认真思考过她的话。不管怎么说,恒星光谱学家毕竟是站在地面上的,她并没有那么大的神通,能把埃里克杀死在一个天文单位之外。艾琳·弗里曼还说过什么别的重要信息吗?
夏阳又思索了一会儿,然后打开了自己的个人终端。他的目光在舱室里扫视了一圈:墙上和天花板上布满突兀的机械结构,不知道是否存在毫微级的监控器……于是,他把特意带来的帐篷派上了用场——帐篷的夹层里有铅。通信的加密算法受到本地规则的约束,而且数据流必须经过受到严密监控的中继器才有可能抵达地球。所以,无线网络也许会暴露自己在干什么;不过,至少别让他们了解得太全面,别让他们同时能看、听、嗅。
按照夏阳习惯的北京时间,当天晚一些的时候,他首先拜访了莎拉·约翰逊。她总体来说比较平静,只是说话的时候反应有点儿慢,看起来像那种内心细腻敏感,但很少表现在脸上的人。夏阳费了很大的心思去想象她在事故之后的几个小时里有着什么样的情绪变化。
“你瞧,我并不是怀疑你。我第一个来拜访你,是因为你当时离他最近——这都是客观原因。我只是希望了解你的看法,比如气密门出现故障,这肯定是低概率事件。”夏阳说道。
“相当低,我很清楚这一点,但我够不着C站点的本地设备。实际上悲剧发生之前,每个人都造访过L4-C,除了我。因此我是最缺乏作案条件的。”她轻笑了两声,显示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再说,我绝没有动机那样做,我热爱这个工程。恒星物理学家们给出了各种证据,表明太阳若要恢复到20世纪的输出值,大约需要六百到八百年。对于很多热爱温暖世界的人来说,他们等不到那一天,人类还没长寿到那种程度。而且,即使太阳的光度已经达到最低点,地球上还会持续变冷——因为冰雪会反射掉本已十分有限的阳光。”
“也就是说,苏里亚工程对你来说是一项神圣的事业。”夏阳说。
“是的,如果宇宙就是上帝,我可以说这是上帝的安排。你知道,特洛伊点是五个拉格朗日点中最稳定的两个点位,我们在这里部署反光板,可以把用于定锚的能源消耗限制到最低程度。”
夏阳点了点头,他看过苏里亚工程的宣传片:那些从地月系统带来氦-3仅仅用作建设期的运输和其他调度使用;而在建成之后,每一千平方公里的反光板及其支撑结构,只需要一平方公里的太阳能电池,便足够让它以离子推进的方式作定锚调整。这都得益于特洛伊点特殊的引力平衡。“同时,这个位置对于阳光强度的计算非常有利——它和太阳、地球构成了一个等边三角形,两两之间的距离均为一个天文单位。”莎拉的语速变快了,看来即使发生了惨剧,但这个工程本身仍然是一项令她愉快的事业。“若工程最终得已顺利完成,我们在L4和L5总共会有一百万平方公里的镜片——地球上就能获得四百万平方公里的额外照射,平均强度也正好是这里的四分之一。你看,这些条件显得如此神奇,但它们是真实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是的,一切都那么完美,宛如上帝……不,宛如太阳神苏里亚的安排。”
“没错,只是我不明白为什么要以印度的神话人物来命名——它并不属于亚太联盟。但这不重要,总之,整个工程计划是如此的得天独厚,我们每个人都无比乐观,直到事故发生,才把我们拉回冷酷的现实。我既愤怒又害怕,我对有人想破坏这一切的怀疑比你们谁都强烈;而我绝不甘心就这么让他逍遥法外!”她用那双淡蓝色的眸子热烈地凝视着眼前的探员,“真希望你能完美地侦破此案。”
夏阳驾驶交通艇回到C站点,然后默默地游回宿舍,路上仔细回想莎拉的每一句话。当然,确如她所说,如果数据库表明她没造访过C站点,那么毫无疑问,她可以脱离嫌疑人列表。
通过数据库,夏阳检查了埃里克在工作岗位上所能接触到的设备和器材。经过各条目归档参数的对比排查,他怀疑其中一些数据可能是伪造的。南海警务公司的分析小组认为,埃里克可能挪用了这些器材。自动调频模块、4.8MHz~16MHz的晶体振荡器、发送端功率放大器……这些零件能干什么?
随后,夏阳拜访了迈克·萨基——除了尤里之外的另一个美国人,来自尼日利亚。他们的谈话是在户外进行的。当时迈克正在操纵一条大型机械臂,把反光镜嵌在连接轴上。迈克很机灵,由于当时处在反光板的基座背后,背向阳光,因此他把面罩调为透明,以表示心中坦荡;只是他那纯种非裔特有的深色面孔在阴影下难以看清。
夏阳问得很随意:“您对案件有什么看法?”
“我没时间考虑这个,现在让人头疼的是如何保证工期不被耽误。埃里克的能力很强,很难找到能顶替他的人,重新建立默契也需要时间。”
“请恕我直言,大家知道你在取得美国国籍之前是尼日利亚人;而且,你的一个叔叔还是掌权者。根据亚太联盟提供的资料,你在一年前和他联系过。”
“我看不出这跟案情有什么关系。”
“为什么他拒绝使用欧美国家提供的廉价电力,而是大量使用石油和煤?冰河期的寒冷成了他加强统治的利器……难道你们没有为此聊过吗?”
“嘿,我可不是政治家。”他显得很镇静,神情里带着淡淡的嘲弄,仿佛在笑夏阳像个理想主义者,“我不会干涉他的政事,我们之间只不过是亲属感情。要知道,豪萨-富拉尼族人是很重视血缘关系的。如果你认为我替他担忧,害怕苏里亚之光照耀非洲会影响到他的寒冷统治……那么,我恭候您拿出证据。”
夏阳又想起了苏里亚计划最初的境遇:多数人反对——因为工程太过庞大,短期很难看到回报,如果仅仅为了抵抗寒冷对文明的挑战,完全可以采取更直接的方法。实际上,自工业革命以来,城市集体供暖已经有很长的历史了。现在有了可控核聚变技术,我们完全可以做得更好。那么,为什么一定要另辟蹊径?支持的声音来自哪里?丰衣足食的富人、被能源垄断者统治的穷人。前者宁愿多消耗一些财富来换取昔日美好的气候;后者则清楚地知道,太阳和气象跟他们的幸福直接相关。夏阳不属于这两者,但他明白如果能给地球的每一寸土地提供阳光,那么能源垄断将无法再成为某些当权者的利剑。
然而,动机上的推测并不能取代证据,夏阳迷茫地摇着头,无言以对。
回到宿舍,夏阳立刻和地球建立连接,将自己看到的一切发送过去。带宽令人满意——这里和地球之间具有一千六百万条激光链路,由可靠度极高的L1中转。南海警务公司的专业团队正在紧急候命。夏阳和背后支持他的人很少让彼此失望。在他入行之前,商业警探的职业素养已经开始出现新的需求——为了适应飞速进步和各领域细微分化的现代社会,这一行业所要求了解的知识面也越来越广。因此,夏阳成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万金油。对于案情可能相关的各个专业领域,或许他没一个精通的,但他了解这些专业所需要的知识范围,并且知道如何去寻找帮助、求出答案。依靠过人的天赋和背后团队的紧密配合,南海警务公司解决过很多棘手的案件,为他们挣下好名声的案件现场包括:白令海海底矿场、华尔街、撒哈拉沙漠深处、和平2号空间站……但没有哪一次任务像这次这么棘手——这里离地球太远了,而且比冰河世界更加寒冷。但只要和这个团队保持哪怕最低限度的“窄带”链接,夏阳就有信心。
这次,他在六个小时之后得到了回复:暂无突破点。这在他的意料之中——就算目前所谓的这些信息能派上用场,传回地球后也会令远方的分析者有管中窥豹之感。
那么,接下来去拜访下一个嫌疑人吧。
英格兰血统的新西兰人威廉·肯特博士分管空间站的船坞事务、反光板基座部分的龙骨铺设,以及总体的建材输送调度。夏阳好不容易才在一个组装臂操作间里找到他。交谈的时候他总是眼神游移,令人捉摸不透。他主动发话道:“我知道你刚和迈克谈过,你们聊了些什么?”
“关于他如何看待他的叔叔利用寒冷作为武器——矿物燃料总是那么容易垄断。”
“不仅仅是矿物燃料。你把世界想得太美好了。我虽然是新西兰人,但大部分时间待在欧洲大陆——阿姆斯特丹、日内瓦、巴塞罗那……香港的电力供应怎么样?”
“你知道的,目前有三家电力集团……不过核聚变技术都由长江能源集团提供。”
“那么,实际上我们了解到的情况差不多:掌握可控聚变技术,尤其是握有氦-3资源的企业,基本上也就彻底垄断了能源市场。阿拉伯世界目前还算满足——石油时代的老本还够他们吃一阵子,毕竟目前石油仍是重要的化工原料。但西欧这边已经出现两极分化了。即使是巴黎、伦敦这样的地方,也正在朝贫民窟演化。所以,非洲第三世界国家只不过是个样板。”
“这么看来,你是个纯粹的悲观主义者。”
“悲观?哈哈,我只是客观罢了。你真认为,能源领域的巨头们是为了世人的福利,才支持苏里亚这样的工程吗?不,他们只是觉得反光板的控制权是个魅力十足的玩意儿,它可以使阳光成为另一种可以垄断的物资,仅此而已。这也是为什么亚太联盟的各个国家一方面大力支持,一方面又严格提防。”
夏阳有一种羞愧的感觉,自己竟然比一个整天搞技术的人更天真吗?
威廉接着往下说:“说实话,我参与苏里亚工程,就是为了使能源垄断受到一些挫折。埃里克的死真让人难过,我们曾经是很好的朋友。”
夏阳点头表示理解。威廉在事故之前一直在监控范围内工作,因此他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好问的。
还有珍妮·贾,马来西亚人,意大利-华裔混血儿,据称她与死者有私人恩怨。她曾宣称死者在六年前剽窃过她的学术成果,却差点吃了诽谤官司。
珍妮在与夏阳初次见面的时候,已经露出了她性格粗枝大叶的一面。按照夏阳的经验,如果她不是演技拔尖的那种人,就很可能是另一个极端:刻板、单纯、毫无心机。当夏阳又一次去找她时,她像是后悔当时胡乱发言,显得局促不安,不愿多谈。在私家侦探反复劝导之后,她又一次语出惊人:“你为什么不考虑一下扎洛夫博士呢?是他派埃里克去执行最后一次任务的。”
“但是,当你们大家都接受这是一起意外事故的时候,是他坚持认为这背后存有阴谋。如果凶手是他,他为什么要自寻烦恼?”
“是呀,这是个悖论……但我能说的也就只有这些了。”
总的来说,夏阳没发现有什么值得记录的,但他还是按照程序,把每一个细节都记下,并发送回总部。至于尤里·扎洛夫具有什么样的嫌疑,夏阳需要时间进一步思考。
下一位是空间动力学专家本·古斯塔夫。夏阳去拜访他的时候,他正在舱外作业——采集定锚设备提供的信息,分析反光板的位移参数。古斯塔夫是唯一一位不具备亚太国家国籍的专家,他是奥地利人,之前曾供职于费米集团。该集团是露娜计划的主要建设商,因此,他有可能是凶手,动机则是恶意的商业竞争。
奥地利人飘过气密门,揭开面罩。“我知道,他们一开始就怀疑我,因为我曾在费米集团干过!”他脸上写满了不屑,“但既然我有可能是商业间谍,为什么还把我安排到这么重要的岗位上呢?”
夏阳轻描淡写地说:“我想听你谈谈露娜工程。不是怀疑你,只是我也对那个计划很感兴趣。干我们这一行的,总是充满了好奇心。”
“他们打算在月球表面上搞一面大镜子,这你是知道的。美国和欧洲的工程小组声称他们能以极其廉价的方式得到大量的汞——足够覆盖半个月球。由于它处于潮汐锁定的状态,因此,如果用人工的方式在月球表面形成一个汞海,便可以有效地将这镜子一样的半球接受到的阳光反射一部分给地球。尤其是汞的凝点极低而沸点极高,在真空环境下很难挥发,加上它高达13~14的密度,在地球的潮汐作用下,能在月球表面保持稳定。”奥地利人说。
“嗯,一切都那么完美,这难道不是造物主的恩赐吗?”
“不,这些只是空头大话。欧盟航天总署和NASA都给了费米集团很大的支持,但我知道他们存在什么难题:实际上,地球的潮汐力还不足以使汞停留在月球表面而不渗入到岩层之下……要达到那种程度的潮汐力,月球轨道必须很低——比洛希极限还低。否则,你就得再为这片汞海制作一个海床。这样的话,难度就太大了,因此像我这样的工程师更关心的,实际上是他们对月球上的稀有资源抱有什么样的觊觎之心……我从费米集团到这里来的动机其实很简单,我在那边虽能受到重用,但分不到他们的一杯羹——这令人很不爽。”
听起来合情合理。当然,如果凶手真是他的话,绝不会这么轻易就露出马脚——那样也就轮不到商业警探来破案了。
案情仍旧扑朔迷离,令夏阳心烦意乱。看起来,那些设备和工具的归档条目是目前所取得的唯一进展。为此,他决定去和设备安全顾问武田正雄谈谈。
八小时后,他和日本人约好在建筑群最外围的观测站面谈。
武田曾经是活跃的原生态主义者,因此他也有可能是凶手,动机是极端自然主义类型的反文明情绪。因此,从他这里咨询跟案件有关的技术问题很可能是白忙活,甚至会被他的巧簧之舌引入歧途,远离真相。但夏阳还是决定试一试,用自己的观察力去挑战武田的演技。
武田浏览了数据库里那些混乱的信息,检索了六千多个相关数据项。看起来,他对夏阳目不转睛的监视毫不在意。“你猜得一点没错,埃里克私自挪用过这些东西。而且我认为他本想拿一些更实用、更有效的工具,但我们的本地安全措施太过严密,以至于他没有多少选择余地。另外,他的手也伸不了多长。”
夏阳沉吟片刻道:“据埃里克的遗孀称,曾看见丈夫删除他和前妻的通信记录。也许埃里克给自己找了一种保密的通信渠道,用来维持他和前妻藕断丝连的关系……您认为是否存在这种可能?”
武田摇了摇头说:“这未免太荒唐了,况且他所用的器材根本无法保证地表的人能收到信号。”
“武田君,”夏阳死死盯着他,话锋突然一转,“听说您毫不掩饰自己原生态主义的观点。”
日本人根本不在乎,他两腿往终端的操作面板上一蹬,让屁股深深地陷在臃肿、柔软的座椅里,懒洋洋地开口道:“实际上,我比你想象的更加极端。我太太是研究史前生态学的,而我父亲则是京都大学理论物理专业的教授。如果你经常跟这样的人相处,你也会为那种造物主创造的和谐自然而感动——大至星辰的运转,小至分子的布朗运动……一般人眼中的大自然太狭隘了,生态盎然的绿色只是其中很小的一部分。看到人们为了得到暖气、粮食和别的什么微不足道的东西而互相伤害时,我的确希望他们早日解脱,并让地球也得到安宁。”他指了指相当于50倍望远镜增强显示的舷窗上的白色地球,“你看,像一粒珍珠,难道不比乌烟瘴气的工业文明要美得多吗?”
“月球也具有你说的这种美——但如果不是月表矿业和露娜工程,它就永远只是一个死寂的世界。”
“没错,但那又有什么关系?为了救赎贫民窟里的罪恶,让人们得到温暖,我们在这里输送阳光,我乐于做出这种奉献;但如果我们失败了,让永恒之美作为句号,也是另一种不错的结局。”
“我明白你的意思,我需要整理一些资料。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再谈?”
“说不准,但只要事先预约应该没什么问题。”
转眼已经过去了半个月,案情没有丝毫进展。不,还是有进展的。至少怀疑人名单里有几个可以剔除了。古斯塔夫、珍妮——他们没有渗透篡改计算机和智能设备所必须的技术背景。像古斯塔夫这种依靠在线公开课、专业文献和电子教师,修完了密码学领域的一些专业课程的人,很容易掌握各种攻击手段,能轻易突破普通的商用防火墙。但苏里亚的防御系统非同一般,仅仅拥有理论知识远远不够,必须具备多年的实战经验,并且手里要掌握着各种专业的破坏工具,才有可能对它构成威胁。有这种能力的只有死者、武田正雄、威廉·肯特和尤里·扎洛夫。那么藏在这几个人之中的凶手,其动机是什么呢?埃里克可能发现了什么秘密,导致被灭口,但夏阳分析了监控器材、埃里克在本地的通信记录,以及他和地球方面的数据交换,都没发现任何疑点。埃里克也在监控范围之外待过,但都是独处,既然如此,是什么使得凶手认为受到了威胁?
夏阳感到烦躁不堪,手中掌握的信息乱成一团,甚至无法识别哪些是线索,哪些是垃圾信息。他感到自己的耐心快到极限了,显然雇主也不会有多少耐心。另外,尽管他坚持合理的锻炼,短期内还不至于影响到肢体健康,但持续的失重还是给他的情绪带来了一定影响。或许自己真会栽在这里……他又想起了弗里曼太太刻薄的言语,也想起了她谈到的信息。埃里克的前妻是恒星光谱学家,苏里亚反光板也跟恒星有关……但一个置身于现场一亿五千万公里之外的人,会和案件有什么相干呢?
商业警察又一次拜访了本·古斯塔夫。夏阳背后有南海警务公司当后盾,但在本地仍需要一个盟友。目前来看,贸然信任别人具有风险;不过,过分的谨慎和保守也是一种风险。既然古斯塔夫没有太大的可能性具备破坏苏里亚防御系统的专业技能,那么风险也就相对较小。
“你们在做露娜工程的时候,气氛是否也这么死气沉沉?至少参与那个工程的人数比在这里的要多吧?”夏阳问。
“我并不是一个喜欢热闹的人。”
“但这里实在太像一个牢笼了,不是吗?在这里,你要和其他人联系,必须经过由激光通信系统构成的主干路径。”
本很认真地答道:“如果你怀疑这种孤独感会导致人们犯下罪行,那么据我对同事们的了解,我们之中没有哪一个人的情感会如此脆弱。”
“是呀,但可能性总有相对高低之分吧?”夏阳心有不甘地问。
本·古斯塔夫摇了摇头,若有所思地朝着地球的方向呆望了片刻。“刚才你说我们必须经过激光通信系统才能和地球联系……”他突然笑了起来,“其实不完全是这样。我手上的某些工具就可以制作一个无线电通信装置,包括一个定向性良好的天线。”
夏阳点了点头,“不过,这样的话,接收方如何处理你的信息倒是个问题。”他向古斯塔夫出示埃里克导致的设备短缺列表,这些信息被他抄在一张小纸条上。他在手腕上戴了一个明亮的二极管频闪器,用来干扰无处不在的监控设备。
古斯塔夫沉思片刻,“看来他真的在这样做。我认为他可能拼凑了一个简易的短波发射器,向地球发送一些‘胡言乱语’,希望用暗示的方式提醒人们的注意。但运气不好,地球的电离层将短波信号反射了回来,引起了凶手的警惕。”
这条线索是个收获,但还远远不够。这只不过让他们可以继续猜下一个谜,仅此而已。
埃里克不可能没有考虑到反射的问题,之所以冒这么大的风险继续干(假设古斯塔夫的猜测全部成立),可能是因为事态紧急,也可能他还有另一手牌。夏阳凝视着激光通信设备,突然想到这只不过是可见光通信的其中一种,受到控制的阳光或许可以作为另一种通信手段。
夏阳将反光板发射的阳光轨迹参数发送给地球上的分析团队,他们绘制出了这足以覆盖四百平方公里的人工光照落在地球上的方位图——是一幅杂乱无序的网状图,但却能和当时地球上的气象参数相匹配,照耀那些降水量少并且极度严寒的地区。但是,当阳光从几个关键性地区转移时,总是以某种曲线划过科修斯科天文台——埃里克的前妻在那里工作。如果艾琳知道了,醋坛子肯定又会打翻。埃里克是因为旧情复燃,在和前妻调情吗?
夏阳思考了整整一晚上。他知道,自己和团队通信的数据流很可能被监听,自己的一言一行很有可能被人看在眼里。但反过来,他可以利用这一点,逼这个凶手露出破绽。到了模拟昼夜系统的清晨时分,他露出满意的神色进入了睡梦。
第三天,夏阳用最简单的加密方式给地球上的同僚发送了一封邮件,随后又因担心消息被监控者忽略掉,便发布了一个内容相近的本地通告:
各位,我接手这个案件已经快一个月了,一直不太顺利,仅有少许突破。现在尚无法给大家一个交代,但我可以公开一些不至于影响到案情进展的信息,毕竟我们所有的人都需要安全感。
我让我的团队分析了埃里克临死前的工作记录——通过定位器调校反射板的角度。那些看似杂乱随意的测试动作,其轨迹却周期性地划过科修斯科天文台,那里有一个极其敏感的大气内光度感应器,用来研究太阳的光度变化。埃里克的前妻,恒星光谱学家米娅·弗洛尔在这里工作,从事太阳光度的研究。自本次冰期以来,他们加强了对太阳的观测力度。刚开始,我和醋意大发的弗里曼太太一样,认为埃里克只是在骚扰或挑逗他的前妻。但我的助手访问了米娅·弗洛尔,她立刻研究了那些光照的变化规律,最后竟然得出这样一个结论:看似杂乱无章,但却隐含着一些信息。信息外面包含着一层“埃里克加密算法”——这是多年前他追求她时玩过的一个小把戏,把情书藏在密文里。多年之后,他仍用这种方式来传递信息,以求通过米娅的转达,告诉世人他在L4发现了什么样的阴谋。因为他知道一旦自己的言行暴露了,必将招来杀身之祸。
很遗憾,时隔多年,他的前妻已无法精确地回忆起密钥,仅能提供其中一部分。但请各位放心,另一部分我们应该可以在很短的时间内破译出来。我们取得的这些微小的成果可能会刺激到凶手,因此希望大家近期务必注意安全。
——南海商业警务公司 夏阳
这个举动生效了,而且出乎意料得快。这天早上,夏阳被个人助理叫醒了——是来自威廉·肯特的消息,声称他找到了一些额外的线索,想要和夏阳面谈,但又害怕幕后黑手先下手为强,所以希望夏阳能低调行事。他建议两人先找个安全的地方碰头。
商业警探飞快地盘算着。威廉的过激反应意味着他有很大几率是凶手,见面或许就是为了引夏阳上钩,真正达到“先下手为强”的目的。夏阳紧张起来,伴随着一种熟悉的兴奋。每次到了要和猎物正面对决的最终时刻,他都会有这种感觉。他钻进铅纤维帐篷里,检查了自己的手枪、匕首。当初这两件武器被送上前往L4的飞船时,在亚太联盟里引起了极大的恐慌——夏阳本身也可以被视为一个危险人物,他受过等同于特种兵的训练,为了执行此次任务,又在失重环境下特别练习了格斗技能。而亚太联盟那些疑神疑鬼的胆小鬼,彼此互相制约,在L4上没有部署任何武装力量,以至于一把手枪就可以劫持整个苏里亚工程!最后,那些混蛋用导弹对准南海警务公司以防万一,才总算放了心让夏阳去干。“没关系,只要我只做自己分内的事,别有什么疯狂举动,一切就不会有问题。他们也会牢记着授予过我在关键时刻使用武力的权力。”他默默给自己打气。
然后,夏阳前往约定的地点。威廉的舱室位于L4靠近地球一侧的一座孤零零的建筑里,长径不超过一百米。在另一个方向大约六公里远的地方,飘浮着已经完工一半的巨型镜片,是反光板阵列里一个小小的构成单元。凭借材料学的尖端成果和总体结构的优化布局,其总质量还不到三万吨,直径却超过十公里。它像一把巨大的伞,完全遮住了太阳,将夏阳要去的建筑隐藏在阴影里,这种阴暗的景象让他心里产生了一种莫名的不安。当然,他相信自己的战斗能力和警觉性。如果威廉有帮手,他可以同时对付几个普通人。他有枪和匕首,对方则很可能依靠工业设施作为武器。受到自动化系统控制的东西——灭火设施、供氧系统、电力系统等等——都可能成为敌人的帮凶。但夏阳相信对方会竭尽所能地考虑善后问题。显而易见,倘若凶手只是为了搞破坏,使工程进度滞后或直接下马,那么他就应该尽可能地利用世人的猜忌之心;但前面的种种迹象表明,凶手试图保持低调,把事情压下来——照此看,凶手可能想要劫持工程,把L4的各种实体据为己有。凶手一定会尽量把破坏程度控制到最低。
夏阳的目光移到驾驶台,交通艇的最高操作权限在中央船坞,需要威廉和武田共同给予密钥才能启动远程操作,此外它只听命于驾驶员和自身的程序。但它在L4的本地坐标却时时刻刻都受到监控,所以也不能利用自动驾驶功能,去把某个可以信任的人——例如本·古斯塔夫,载过来当帮手。那么,有其他办法给自己留一张牌吗?夏阳弹出实体界面,在上面快速地敲击着。
又过了十分钟,夏阳做完了一切能做的准备,然后飘进气密门。从这里到威廉宿舍的途中,有一个小型休息室,像一间酒吧,新西兰人声称这个地方的监控力度小一些,不容易被幕后黑手注意到。因此,这就是他们会面的地点。
当夏阳抵达那里的时候,威廉正焦急地四下张望,像是生怕有别人发现了这次碰面。
夏阳保持着警惕,他始终关注着威廉的肢体,不断评估如果他发起攻击是否有地方借力。威廉一反初次见面时圆滑的神情举止,显得很老实,他紧张地舔着嘴唇,“听着,我向你提供信息,你要保证我的安全。而保证我安全的最佳方法就是先制伏他。我们先确保立于不败之地,然后再考虑如何指证他。”
“没问题,不过为了以防万一,你还是保持低调的好。现在告诉我你怀疑谁是疑犯,理由是什么。”夏阳问。
“是武田正雄。你答应帮我制伏他,成功之后我才说原因。”
“可是——”一声炸响打断了夏阳的话,他立马感到半个身体失去了知觉。他低下头,惊恐地发现鲜血正从自己的肋部涌出。在失重状态下,血液在空中形成一串小圆球,活像散落的佛珠。
“是你!”夏阳努力把目光移向炸响传来的方向,只见吧台上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用分子吸盘粘着一个用塑料薄膜制成的食物盒子,上面有一个孔,正冒着烟。一时间,他明白了大概。他咬牙切齿地想把手伸向自己的枪,但身体已经不听使唤了。
“妙极了!这招比我想象得还要好用。”说话的不是威廉,而是尤里·扎洛夫的嗓音。他从侧门飘了进来,双腿在身边的消防设备上猛地一蹬,扑向夏阳——将他撞翻到一旁,并顺势夺走了他的手枪。
夏阳后悔不迭地意识到:自己犯下的两个错误都是致命的。尽管在L4的人是如此之少,但并没有任何证据表明凶手是单独一个人;此外,他对尤里·扎洛夫——这个主动提出雇请商业警探的人的怀疑度严重不足。现在,如梦初醒的感觉使他脊背发凉。枪伤带来的剧痛也几乎在同时发作起来,他咳出一口鲜血,这才发现自己是肺部中弹。尤里望着他,脸上露出从未在世人面前展露过的狞笑,“我们不能携带武器到L4来,但在螺钉里混一粒9毫米的弹头并不难,弹壳也一样。只是发射药让我们费了些神……”剩下的就不用言明了:在食物盒里藏上简易导管、击发锤、无线信号接收器和一个可编程模块,它就成了一个自动陷阱。
威廉接过尤里的话:“等会儿武田来了,我们会用你的枪干掉他——然后,案件将会完美地结束。英勇无畏的太空警探侦破了案子,但不幸殉职,与凶手同归于尽。”
尤里缓缓地从夏阳身边飘开,然后厌恶地擦着被夏阳的鲜血弄脏的工作服。“没错,到今天之前,这都是最好的剧本。不过现在我想到了更好的创意,因此,它将有一个小小的改动。威廉,威廉……很抱歉,我并没有通知武田到这里来,就由你来代替他的角色吧。”说着,尤里举起夏阳的手枪,对准了自己的同伴。后者脸上露出复杂的神情:受到背叛的愤怒、临死前的惊恐。
“砰——”枪鸣血溅。
兔死狗烹。类似的情形夏阳并非第一次见到,但还是震惊得无以复加。尤里的阴险和狠毒简直比他手中的枪还要可怕。
尤里扭过头来,把枪指向商业警探……
糟糕,现在还不能死!夏阳在心里对自己呐喊着,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杀了我也没用,你无法获得最后的胜利。一旦我的团队破译了密文,你就得和苏里亚工程永别了。”
“别那么乐观,警长。埃里克·弗里曼是一个精于计算的人,他知道时间有多么紧迫,太阳划过天文台的次数不可能太多。而且我们的反光板并非专门的通信设备,他无法对阳光信号进行调制,只能以照射与否分别代表1和0。这样,他最终只能得到极其有限的采样次数,几十个比特;再除去加密所用的开销,他能够告诉你们的内容无疑是非常简短、模糊的。”太好了,从尤里的角度来看,胜负已经成为定局,夏阳只希望他有雅兴继续往下说。他用手捂着胸口,剧烈地咳着,鲜血不断地从他的口腔和鼻孔涌出。但他藏在肋下的一个高频信号发射器还在,没被子弹打碎。这是他给自己留的后手,他专门选择了一个本地通信协议未作定义的频段,通过它,夏阳能给自己的交通艇发送一个信号。
显然,伤者痛苦的挣扎使尤里深感愉快,他继续往下说:“我真正担心的是你,夏阳,你在L4的举动已经近乎于掘地三尺了。你欠缺的只是运气。但有了埃里克那简短却异常关键的信息,你很容易便能得到进一步线索,在本地掌握对我们不利的真凭实据。毕竟,要彻底抹除在系统里动过的手脚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尤其是修改气密门开关顺序这样的举动。于是,我们不再抱有侥幸心理,指望你失去耐性,草草结案。还好,幸运女神始终站在我这边,现在我控制住了局面。我完全可以把埃里克对我的指控转嫁到威廉身上,难道你这样一个将死之人还能阻止我吗?”
太好了,他仍然没有开枪的征兆!尤里的摄像头严密地监控着船坞,因此如果此时古斯塔夫或别的人前往此地,一定会被提前发现。但除了船坞,尤里并没有盯着别处。好吧,没有其他办法了!可以说是不幸中的万幸:这间酒吧紧靠着建筑的外沿,两米厚的夹舱之外就是外墙,紧邻着严寒的真空。
“咳……你确实很聪明,让我用最后一口气来描述整个事件的经过:你想把L4据为己有——通过软件漏洞,为自己将来控制反光板留下后门……咳、咳……”尽管肺部的剧痛使夏阳感到眩晕,但他还是尽可能地详细解说,逐字逐句。他需要时间来打出最后一张牌,但愿身体还撑得住。“按照《苏里亚公约》,亚太联盟里最有发言权的几个国家会获得一部分反光板的控制权,比例各有不同,但……没有哪个国家能控制超过六分之一的反光面积。啊……咳!而你想把大权都揽过来,控制全部的反光板,那将是一个独裁的筹码——受控的阳光既能创造温饱,又能带来毁灭。”他喘息了一会儿,在尤里的目光中搜寻某种东西——能表示他耗光耐心的征兆。还不是时候,不能让他开枪。“所以你在挑选专家组的成员时,特别留意了一些……咳……具有敏感背景的人——极端自然主义者、竞争对手费米集团的前工程师、尼日利亚独裁者的亲属——一旦你需要杀人,这些人可以扰乱调查者的视线,甚至可以直接用来当替罪羊。埃里克发现了你在系统里动的手脚,却苦于激光主干链接里的数据……咳、咳!必须经过中继设备,从而必将受到你的监控。所以他绕过本地通信设施,用一台独立的短波发射器朝地球发送信号,但还是……”咳嗽中伴随着一阵剧烈的干呕,夏阳好不容易缓过气来,“还是引起了你的警觉,可能是电离层反射了他的通信波,使信息落到了你的手里。总之,从那时起你就想要除掉他。”
“很聪明,不过对错已经不重要了。”从对方的神情来看,夏阳知道自己推测得基本准确。尤里收紧了握枪的手,“到此为止吧,我不希望节外再生枝了。”
尤里的背后突然传来一阵天崩地裂的巨响,空间站猛烈地震动起来。是夏阳的交通艇,它划了一道弧线,远远绕过这一片建筑簇,然后掉过头狠狠地撞上了这道墙。巨大的动能撕裂了舱壁,造成了灾难性的减压。由分子吸盘固定在旁边吧台上的食品盒、饮料袋、文档、人机交互工具,以及威廉的尸体像炮弹般朝缺口飞去。尤里慌忙伸出手,死死地拉住身边的防火设施,那是一个坚固的金属支架。他的身体几乎和空气流动的方向平行,如同狂风中的柳条般疯狂摆动,勉强没有被吹走。
已经油尽灯枯的夏阳没有体力去抓住身边的支撑物,只得任由气流将他抛往缺口。然而,他处在尤里的上风,在飞向缺口的途中正好从尤里身边经过。在这短暂的一瞬间,他突然亮出匕首,狠狠地扎进了敌人的肩头!气流的力道是如此巨大,以至于刀刃立刻就撬开伤口滑了出来。但夏阳一只手搂住了尤里的脖子,用最后的力量吊在他身上,给他来了第二刀、第三刀……
夏阳感到自己的意识正在逐渐模糊。他看到了附近因为反作用力朝远处飘去的、头部被撞得支离破碎的交通艇,还在不时闪耀出火花;他看到了远处的群星,看到了反射着阳光的地球……接着便什么也看不见了,但他仍然紧紧地箍住尤里的身体。两人随着气流往外飞去,然后卡在了缺口处,动弹不得。两具躯体在零下一百度的真空里迅速凝结,但现在夏阳已经没什么感觉了。最后,他想到这场较量并非是全盘失败,而其他人会明白发生了什么——这令他感到一丝欣慰。
他记起了自己出发前在宿舍写下的留言:
“考虑到最后我可能在这场游戏里断送性命,如若有幸凶手没能毁掉我身上的录音设备,你们可以通过最后几分钟的对话和环境声响,了解案情的进展和最终发生了什么。我是夏阳,受雇于南海商业警务公司,本次合同的甲方是亚太联盟,以及热爱阳光的全体人类。”
一个字不差。真奇怪,此时的记忆居然如此清晰!然后,他陷入了有生以来最舒适的熟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