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光之凋零
宇宙既美丽又可怖，是摇篮也是坟墓。
叶茂遥望远方灿烂的星海，星云中无数恒星生生死死，物质和能量在宇宙的浩瀚汪洋中循环不已。然而，那些能量却不能给叶茂身旁寒冷的空间带来丝毫温暖，这也许隐隐揭示了这个宇宙的最终结局——光永远无法传遍暴涨的宇宙。当最后一颗恒星燃烧殆尽，只剩下冰冷的尸骸：红矮星、白矮星、中子星甚至黑洞，黑暗成为一切的主宰，世界永远沉入荒凉死寂。
怎么会这样？叶茂悲伤地想。NE16世界刚刚启动时，他亲眼见证了那气势磅礴的奇点大爆炸。不久，NE16向他展示了一条与地球文明截然不同的智慧之路——大爆炸后早期的宇宙是一片能量的海洋，炽热的辐射巨浪翻涌不息，量子效应使得这些辐射的波谱片段能够互相叠合，生成一个记录了某些特定波长频率的“印记”，这些“印记”像滴到纸上的油墨一般扩散，在辐射之海里相互结合、覆盖，不断生成更复杂的波谱，然后再开始新一轮的扩散，就像RNA自我复制与完善的过程。
终于，光具有了生命。一串串波谱复杂得难以想象的电磁辐射纠缠在一起，结合成了光能生命体。它们以光与热的形式存在着，并不断进化。这样又过了数亿年，光具有了智慧。相比人类，他们真是个幸运的种族，幸运得让叶茂嫉妒。光能生命体诞生在广袤的虚空之中，他们眼前没有苍穹，没有群星高高在上的假象；他们脚下没有大地，没有世界岿然不动的幻觉。他们出生后第一眼见到的便是宇宙最真实的美，那无尽的、魅惑的、宏大得让人呼吸困难的星辰。因此，他们没有地心说，没有宗教法庭，也不需要哥白尼和伽利略。光能生命体的本质是电磁波，他们生来就能以宇宙的极限速度运动，能够在有生之年完成跨越星河的长征，相对论效应在他们眼中就像童话一样浅显。而人类则被天地蒙蔽了双眼：自然规律隐藏在黑夜之中，直到上帝说“牛顿诞生”，人类才窥见几缕真理的微光；而假如没有战争，爱因斯坦也许写不出质能方程，原子时代也要随之再往后推几个世纪。相比之下，光之文明成长的路上没有宗教的迷雾，没有中世纪似的黑暗年月，他们直奔真理而去，日益繁荣昌盛。
然而就在这时，战争爆发了。至于原因，没人知道，连叶茂和其他卫世者都不知道。它早已湮没在时光的迷雾之中，只剩下遍天烽烟。星星战火瞬间便成燎原之势，无尽的动乱煮沸了星辰大海。
宇宙再无宁日0光之文明使用的武器远超人类想象。他们的每一艘战舰都是一颗恒星，只有恒星才能为他们提供所需的巨大能源。一支支恒星舰队穿梭于无尽的虚空中，搅乱群星的轨道，用巨大的引力操纵天体撞向敌方阵地，甚至自爆成黑洞，吞没一切。舰队还在途中播下一团团星云物质，在这些星云中，会诞生新的恒星，而这些次生恒星便是光之文明的炸弹，通过某种光信号加以控制，光之文明可以随时引爆它们。叶茂亲眼见过这样的战斗：一支强大的恒星舰队被诱入了敌方建造的星系，猎物落入陷阱后，星系里的所有恒星都开始以相同的频率发生能量闪烁，就像同步倒计时的电子定时炸弹。当恒星倒计时走到尽头，整个星系爆炸了。在十万颗超新星的照耀下，宇宙熊熊燃烧起来，汹涌澎湃的光芒淹没了一切，群星临死时的爆发点亮了宇宙永恒的黑暗——在一片寂静中，三千颗恒星组成的舰队灰飞烟灭，驾驶它的一百二十亿光能生命体烟消云散。
但这只是个开始。
叶茂眺望远方，那里，一个年轻的星系正在缓缓旋转，如此宁静，如此安详，只有星系边缘不时亮起的超新星提醒着他：这是修罗场。
叶茂不忍再看了。光之文明在燃烧中诞生，又在燃烧中灭亡，他们像轻盈的精灵飞舞在宇宙深处，谱写毁灭的华章，然后烟消云散。光华凋零，只剩下飘浮的尘埃与灰烬，像苍白的幽灵追忆着往事，在时光中沉默，直到永恒。
宇宙既美丽又可怖，是摇篮也是坟墓。
2、智慧微尘
叶茂站在“大地开拓者”号蚀刻飞船的外壳上，他头上飘浮着一颗体积几乎三倍于地球的巨大行星，它的表面像镜子一般光滑，没有山也没有海。无数长达五万米的巨柱从行星表面直戳出来，使得它看上去就像一个飘浮在宇宙中的、插上了许多长柄勺的冰淇淋球。在叶茂周围，“大地开拓者”的钢铁身躯无尽地铺展开去，形成一片面积达三万平方千米的金属平原，周围的虚空中飘浮着许多庞大的影子，那是其他蚀刻飞船。远处，恒星刺目的光辉给金属平原镶上了一条亮边，仿佛一道长长的火焰正从宇宙深处燃烧过来。叶茂脚下是星空的映像，微茫的星光中飘浮着那颗行星，“大地开拓者”像一面浮游在同步轨道上的巨镜，毫不走样地照出AJ78世界的壮观景象。但比起这个冷冰冰的编号，卫世者们更愿意称它为“扶桑星”。
扶桑文明是一个气势磅礴的文明，他们把自己的母星改造成了如今的模样。扶桑星原本是个平均温度高达四百摄氏度的熔炉，有着浓厚的大气层，大气中弥漫的硫化物无情地腐蚀着地表。在高温与硫化物的共同作用下，岩石被“蒸”得发红，整个大地赤红一片，像中国古代传说中的日出之地——扶桑。那时，扶桑星的天色一片昏暗苍黄，像个徘徊在昼与夜之间永不结束的黄昏。
真是难以置信，这样一颗地狱般的行星竟也成了生命的摇篮。扶桑星有很剧烈的火山活动，在某些火山频繁喷发的地区，气温可达上千摄氏度，足以使铁熔化——于是，火山口边缘出现了铁湖，滚烫的铁水终年翻涌不息，就在这里，硅基生命的种子悄然萌发。
硅基生命的进化历程同碳基生命一样充满了坎坷艰苦，它们以铁氧化释放出的能量为食，经历数次大灭绝，世代更替，昔日铁湖中浮游的单晶体硅生命终于进化出了智慧。在人类眼里，硅基人简直就是活的艺术品。他们的身体由许多晶体簇构成，晶体之间有闪亮的玻璃纤维和精巧的膜结构连接，这些晶体是半透明的，其内在构造的复杂程度连纳米集成电路都望尘莫及。乍一看去，硅基人就像是内部镂满了复杂回路的水晶，是行走于大地上的钻石和玛瑙。
扶桑文明的发展轨迹与人类大体相同，他们用几千年从蒙昧时代走到了原子时代，之后，扶桑人迈入了信息时代。
接下来的事是叶茂和其他卫世者始料不及的。计算机芯片的基础材料是硅，因此，扶桑文明的电脑技术与他们的硅基生物学难解难分地纠缠在一起，扶桑人竟然把他们的脑神经模式用在电脑上，造出了具有智慧思维的电脑——当扶桑人把一个问题交给它时，它可以立即设想出上千种方案，并分出上千个CPU线程同时模拟它们的结果。失败的收回线程，成功的再加以比较、去劣存优，并提交最佳方案。这种电脑有能力解决复杂的社会政经问题，到了扶桑文明后期，甚至有些城市就交给这些高效而智慧的电脑管理，由它们来维持社会运转。
既然电脑可以有人的思维，人为什么不能有电脑的速度呢？扶桑文明开始了对自身的改造，他们试图把电脑的强大计算力移植到自己的硅基大脑中，机器和它的创造者正在相互接近。
他们成功了。
但扶桑人并不满足，他们真切地认识到了自身的渺小，认识到了他们文明的全部成就在宇宙面前是何等微不足道——遥望无限星河，扶桑人只是一粒会思考的灰尘罢了。
于是，为了向宇宙的无穷挑战，他们启动了“智慧微尘”计划。
扶桑星首先全民迁移至太空城中，然后对自己的母星实施轨道轰炸，移平了所有山脉。接着，他们在大地上竖起无数高达五万米的巨柱——这些是插在行星表面的大电极，这些电极释放的能量猛烈地轰击大气，将大气中的每一个原子都拆解成电子、质子和中子，再统统合成为硅原子覆盖于行星表面。
叶茂有幸见证了这壮观的场面。巨柱释放的电流在大气中奔腾游走，迸发出一道道横贯半个星球的巨大闪电，掀起摇撼群山的风暴。云层被一次次反复撕裂，滚滚沉雷仿佛是天空的哀鸣——每个电极都是一个暴风眼，气流从四面八方涌来，狂乱地冲击巨柱后又四下散开，围着它团团打转，形成一条条五彩斑斓的云带和大大小小的旋涡，像一幅构图宏大得令人窒息的油画，而画面还在以不可思议的高速变幻着细部纹理。气旋规模之大，在太空中都能看得一清二楚，让人联想到木星的大红斑。巨气旋仿佛一只只瞳孔，电极从瞳孔中央戳出，令叶茂想起三星堆遗迹的古老面具——那些青铜面具上眼睛的位置伸出两根望远镜似的圆柱，探向远方，象征着先民们对上苍的崇敬，扶桑星似乎睁开了无数古老的眼睛，惊讶地打量着宇宙亿万年的沧桑巨变。
终于，扶桑星的大气层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层覆盖星球地表的硅。这时，蚀刻飞船登场了，它们像无数只啃食树木的昆虫在硅大地上忙碌地爬行，刻下复杂的电路。大蚀刻完成后，整个扶桑星成了一块浮在宇宙中的巨型集成电路板、一台巨型计算机，它由恒星直接提供能量，它是未来扶桑文明的核心。所有扶桑人将抛弃身体，把自己的意识以程序的形式导入行星计算机，最终兼并成一个程序，整个种族合而为一——扶桑星，这粒星河间的微尘将拥有智慧，而扶桑文明也会得到接近永恒的寿命。
扶桑文明已经太过发达了，发达得令人类感到了畏惧。叶茂脑海中又回响起卫世者们的决议：“让扶桑文明死在通往永生的路上。”
“大地开拓者”移动了，载着第一批返回地面的扶桑人冲向行星。着陆后，叶茂看看四周，这里像坟墓一般寂静，雪白的硅平原一眼望不到尽头，大地上刻满了密密麻麻的纹路，仿佛是上古的图腾。远处，一根巨柱孤零零地矗立在白色大地与黑色星空的分野线上，像一座插入天际的墓碑。
并不是每个文明都会像光之文明那样自行消亡，作为卫世者，叶茂必须对危险的世界执行死刑。不能让扶桑文明发现宇宙的真相。
“销毁指令编号1477，卫世者议会批准号56B89，立即执行。”念出这句魔咒后，叶茂闭上了眼。
再睁开眼时，他看到的是眼镜镜片上滚滚而过的代码洪流。
3、卫世者
“卫世者941208，脑波链接断开。”
“欢迎回来。”麦蒂端来一杯可乐，她和往常一样美丽、容光焕发，“扶桑文明被销毁了？”
“嗯。”叶茂忧郁地点点头，接过杯子，同时摘下眼镜。镜片上此刻闪烁着空无一物的蓝光。
他飘到舷窗前，眺望外面的蓝色地球。自量子计算机问世以来，人类成了神，这座“造物主”空间站里集中了数量庞大的量子计算机，这儿每天都在进行上帝的活计——创世和灭世。
21世纪后期，人类越来越认识到自身的局限。有些东西是我们永远想象不出的，譬如数学方程所描绘的十一维超空间，因为我们的大脑只有三维。同样，由于我们是碳基生物，我们便无从得知硅基生命、恒星生命甚至电磁生命会发明什么样的技术。人类的科学发展已经到了一个瓶颈，要想继续进步，必须借助于那些人脑想象不到的东西。
既然到目前为止都没有找到外星文明，那就只好创造他们。量子计算机的强大能力使人们能够在电脑内存中构建新世界，不过，这可不是逼真的虚拟游戏，每个世界都依据混沌方程自行运转，无人能预测它们未来的走向。
监视这些虚拟世界的人就是卫世者，他们负责把那里诞生的超级技术记录下来回传给世界科学院，而在虚拟世界发展到失控的边缘时，他们便成为灭世者，将这些世界从计算机内存中彻底清除。
“它们有什么罪，为什么要被毁灭呢？”叶茂用吸管喝着饮料，喃喃自语道。“我们早就离不开电脑和网络了，”麦蒂飘过来牵住他的手，“如果人造世界中的智慧生命意识到，他们不过是我们的服务器里储存的一大串字符，那就太可怕了。他们很可能会像病毒一样向整个网络扩散，消抹掉我们电脑里的数据，控制我们的卫星和飞船系统，甚至侵入机器人的芯片并改写它们的程序，每一个虚拟生命都将占有一个机器人躯体——天哪，等他们有了实实在在的身体，就可以跟我们开战了。别告诉我你没看过《终结者》和《黑客帝国》。”麦蒂不禁一哆嗦。
“都是一个世纪前的老片子了，不过相当不错。”叶茂说，“这些我都明白，但我在这些文明的发展历程中看到了人类童年的影子，他们像人类伟大的先贤一样热爱宇宙与真理，并敢于去探索、挑战，他们用自己的语言写下‘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他们以自己的方式存在着、进化着、抗争着、衰亡着，从一个世界到另一个世界，智慧的种子开花结果，绽放华彩——可歌可泣啊。但我们一挥手，这些文明所创造的辉煌便全部化为乌有，他们无声无息地逝去，没有葬礼，没有坟墓，没有挽歌。我们真的是在扮演造物主，冷酷地把一个个世界当做生产技术的机器来对待。”
叶茂叹了口气。他环顾四周，无数巨型机像一座座微缩版的摩天大楼矗立在洁白的地板上，仿佛漂浮于河水之上的曼哈顿岛。巨大的造物主空间站内部可放下整个纽约，但和近旁的蓝色地球比起来，它和叶茂一样渺小；在太阳系中，地球又只是个侏儒，体积还不及木星的千分之一；可八大行星的质量加到一起，也够不上太阳的一个零头。而在银河系里，像太阳这样的恒星又有一千亿颗，银河系外还有超过百亿个星系。况且宇宙仍在膨胀，向未知的远方拓展疆界。
我们没有资格成为造物主。我们只是会思考的灰尘。“别想太多了，”麦蒂安慰他，“那些‘文明’对我们而言只是复杂的程序，不要给自己增加思想负担。”
“那我们呢？我们何以知道自己是否真实？我们会不会也是某个超级文明编写的程序，而在他们眼里，我们也一样渺小、微不足道？”叶茂遥望星河，问道。
麦蒂怔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