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迈克尔·伯斯坦《世世传递》全文

发布时间:2023-07-11 16:08: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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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时日不多了。

这件事,没有人知道。独身至今,也不会有家人哀悼我的离去。我倒是有一批忠实读者,要是提前告诉他们,他们一定会成群结队地来向我告别。可我还是想独自面对生命的尾声。

当然,我也不是孑然一身,我有我的导师,卡尔·兰布柯莱。今晚我会给他发邮件,他会回复我,只要稍稍回想他给我的帮助就能支撑我走到最后。我们会在邮件中交流写作的最新想法,以及如何使用动人的措辞。我可以向卡尔·兰布柯莱坦承自己的状况。很庆幸我这么做了。

很多年前,兰布柯莱同样死于脑癌。我觉得这一点最讽刺了。他很清楚一个脑癌晚期患者要经历的情感变化。这是我与他的另一个共同点。

我们的故事开始得很早,是在本世纪初。我想,那些没有真正经历过的人无法体会当时世界的动荡不安。新千年伊始的几个月间,每个人似乎都暗暗期盼世界会有转机,期盼着21世纪会是个充满想象和奇迹的世纪。全世界都洋溢着乐观的气氛。

不久,经济陷入泥潭,国势一蹶不振,“9·11”事件和其他各种祸事让大多数人从美梦中清醒了过来。这些大大小小的悲剧,每发生一件,就打碎一个希望。

但在我眼里,打碎我所有希望的是卡尔·兰布柯莱的死0

那时,我还是个二十出头的大学应届毕业生,正面临经济膨胀时期最严重的经济衰退。就算我是化学、物理双优生也找不到工作。即使找到了,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好。

因为我真正想做的是写作科幻小说。

我的父母直到中年才生下我,我在大学时,他们就离我而去了。好在他们给我留下了一笔遗产,足以让我渡过难关,养活自己。这也意味着我有机会寻找我想过的生活,不用为了糊口随便找一份工作。

在我父亲的督促下,我从小阅读科幻经典。他虽然晚年偏好幻想小说,但深知科幻小说对一个孤独的年轻人的魔力——能极大地释放年轻人的想象力。从那时候起,我就迷上了阿西莫夫、克拉克、海因莱因等科幻作家的作品。除了让更多人享受这种奇妙的感觉,我已无法想象此生还能做其他事情。

所以,我试着将自己培养成科幻小说家。大学期间,我在一些小刊物上发表作品,并无大成。除了攻读原本的课程,我将业余时间都投入到写作上。我阅读各种教授写作技巧、情节构架、人物塑造、背景设定和一切有关写作的书籍。其中最爱不释手的是卡尔·兰布柯莱的《短篇科幻故事写作指南》。

我不仅喜欢兰布柯莱的故事,还欣赏他教授写作的才能,他会告诉你他如何创造一个神奇的世界。兰布柯莱知道该如何吸引读者,他会提供很多建议。和他的故事一样,这些建议也非常有趣。

他去世那天,我浏览了他的网页,阅读了他所有的写作计划。这个感觉真是奇怪,去世的人在虚拟空间留下自己的痕迹,就好像还活着一样。是的,我想从保留死者画像开始。我记得自己读过一些主流奇幻故事,讲述收到从墓地传来的讯息。那些留下自杀留言,或是指证凶手的暗示都很老套了。随着技术发展,现实和小说中总会出现死后留下答录机、磁带遗嘱,甚至每日自动发出的电子邮件。

照我看来,最诡异的就是逝者网页上的讯息。

一想到个人网页,即使是专业网页,总像是从天而来的娓娓叙述,向某人甚至所有人讲述网页主人的存在。浏览亡者的网页就像是在与鬼对话,聆听死者未竟的事业。

得知兰布柯莱的死讯,我很想浏览他的网页。我还从没这样做过,这很奇怪,不是吗?很喜欢他的作品,但从没想过要浏览他的网页。

我用浏览器打开他的网页,等待加载——我用的是微软英特尔浏览器,通过内置调制解调器以五万六千字节的速度加载信息,这些老东西,不知大家还记不记得?我很惊讶,他的网页加载了很久,大多数作家的网页都是言简意赅,图表精简,以保持网页轻便,就算只用一根电话线,也能快速加载。兰布柯莱的网页就不同了,布满了详尽的图表。我只能坐在桌前,盯着电脑屏幕,等着网页像拼花布一样,伴着我的声声叹息,一块一块显现。

最后,我以为电脑彻底死机了,可此时浏览器的缓冲轴突然填满,表明加载完成了。看着屏幕上的图片,我终于明白加载他的网页为什么那么耗时。兰布柯莱的网页模拟了宇宙飞船的控制板,既有数据显示器,也有闪烁的指示灯。我目瞪口呆地看着它。音响随即发出飞行器极速飞过的“哗哗”声和“嗖嗖”声。这应该也是网页上设置的。控制板上的窗口闪现着各种有趣的讯息,一会儿警告说这边有不明飞行物、未知小行星,一会儿显示那边有黑洞、虫洞。

我笑了笑。心想这不会是兰布柯莱亲自设计的,但确实是他的风格。兰布柯莱写了很多科幻小说,有发生在宇宙飞船上的,也有建立在纯物理背景上的冒险小说,无虚妄之谈,也不失风趣。

他的网页不仅光彩夺目,而且有条有理,易于浏览,这又是兰布柯莱的风格。我的鼠标划过每一张图片也没引起什么变化。兰布柯莱在主页的左边列出了链接到网站其他网页的超链接按钮,每个链接按钮都由一个简单的词代表,比如“主页”、“新闻”、“关于我”、“小说”、“自传”,而“主页”下面的超链接能链到网站地图。这下我明白了,除了炫目的设计,兰布柯莱希望任何浏览者都能尽可能多地了解自己。

在主页底端,还有一行简单的小字,“给我来信吧!”

我凝神看着它,看了很久,心里很遗憾。我从未给兰布柯莱写过信,但显然他希望听到读者的反馈,如果我过去能想到这点该有多好,那时我肯定会给他写信了,告诉他,他的作品对我的影响有多大,告诉他我多么想成为像他一样的作家。

现在已经太迟了。兰布柯莱独自走过了一生。他没有家人,我甚至不能向他的家人表示我的哀悼。没有谁会倾听我对他作品的赞誉,接受我对他离去的哀痛。

除非我……

我把鼠标放在“给我来信吧!”的按钮上,看着字母在白色和红色之间来回闪烁。终于,我还是点击了按钮,将我的电子邮件系统调至向兰布柯莱的美国邮箱发信。(又是一个老古董,还记得吗?)有那么一小会儿,仅仅那一小会儿,我觉得这样做真是蠢。我看着屏幕,又看着窗外树上刚长出来的秋叶,随后开始写这封邮件:

主题:您好!

亲爱的兰布柯莱先生:

我是您的忠实读者,遗憾的是,我从未联系您。您的作品我都读过,无论是《虚拟网络》故事集还是“五大系”系列小说。在您的第一本短篇小说集《走向边缘的世界》刚出版时,我父亲曾将它作为生日礼物送给我,这本书至今还留在我的书架上。

您应该没有听说过我。我也不希望您期盼我的来信。(您在网页上写得好似在邀请别人给您写信。)我一直尝试写科幻小说,但终无大成。我承认我是在模仿您,希望有一天您能读到我的作品,至少将我视为您在写作上的同道中人。

很遗憾,现在一切都不可能了,真该早些给您写信。我知道您是一位隐士,但《短篇科幻故事写作指南》的编后记中暗示说,您愿意读到读者的来信。可我从未想到要写信给您。我是想等到自己出版了一些故事,就能以同行的身份和您打交道。但我想,正像我说的,这些现在已经无法实现了。

望您能原谅我的踌躇,感谢您写了那么多故事,我会想念您的。

我点击屏幕上的“发送”按钮,将邮件发到目的邮箱。这下我心安了,我明明知道兰布柯莱不可能知道我欣赏他并喜欢他的作品。但至少我知道,这就足够了。

当晚,我爬上床,更加坦然地对待他的离去。

要是有谁发现了我这份记录,他可能已经猜出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但我还是想慢慢叙述这件事情,犹如多年前的那个早晨,我慢慢揭开这个故事的序幕。

早晨7点,我的闹铃像往常一样刺耳地叫嚣着。我本可以再睡会儿,但我父母的死让我觉得我睡着睡着就会把一生都睡过去了。所以我爬下床,走到厨房,给自己煮了一杯新磨的哥伦比亚咖啡醒醒脑。我穿着蓝色的羚羊皮睡衣坐在电脑前,一边用我父亲的旧陶瓷杯喝着咖啡,一边下载我的邮件。

撇去一大堆垃圾邮件和一两封朋友写来的信,我还发现一封从卡尔·兰布柯莱邮箱发来的回信。

一开始我完全被弄糊涂了,差点被热咖啡呛到。兰布柯莱已经死了,他怎么可能回复我的邮件?可能是他的朋友在帮他清理邮箱?抑或是他的电脑被设置了确认收信的自动回复?不管怎样,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打开邮件读一下。

我犹豫了一会儿,不想改变我对兰布柯莱的假想,他就像我们熟悉的量子猫一样,只要我不打开这封邮件,我就能一直认为兰布柯莱还活着,一旦我打开它,就不得不面对他死去的残酷事实。

我还真是蠢。我一边摇头叹气,一边打开邮件读了起来。读到末了,我的脸都快贴到屏幕上了,可还是在一遍一遍地读。

主题:Re:您好!

亲爱的追随者:

收到您昨日的来信,我很高兴。事实上,我听说过您。我什么杂志都读,无论是专业的还是不专业的。我记得我很喜欢您的一个故事。如果没记错的话,它有关一个跑出去参加星际马戏团的小女孩。虽然有些地方还欠考虑,情节也较为单薄,但这是个好故事。我在您的故事里确实发现了发展成优秀作品的潜力,只是我们都要经受写作最初阶段的力不从心。

我此次回信当然不是批评您的作品——一般情况下,如果作者不主动要求,我不会这么做。我写信给您,是要表达我的感激,感谢您告诉我,我的作品给您带来了巨大的影响。您可能会为此而惊奇,但事实上,我没收到过多少读者的来信。当然有些人在我的召唤下,还是很想与我联系的。我猜大多数人是受阻于我隐士的名声,无论自己多么小心翼翼,都不想侵犯我的个人空间。

现在,当我走到自己的迟暮之年,我必须承认,我发觉自己相比从前更想要积极参与到世界中。而您的信来得很巧,因此我觉得我应该给您一些帮助作为回报,类似我在事业开端时所得到的那些帮助。那就是给您的故事提点建议,希望您能成长为一名出色的作家。

换句话说,如果您愿意,我们现在就开始函授课程,这再好不过了。

您真诚的朋友

卡尔·兰布柯莱

反复阅读这封邮件三次后,我轻轻向后靠在椅子上,喝了几口咖啡,开始思考。这封邮件不可能是真的。兰布柯莱已经死了,他的死讯贴得到处都是,甚至轨迹网和美国科幻奇幻作家官网上都有。兰布柯莱根本无法回复我。所以按正常的逻辑推理,一定有人假扮兰布柯莱给我回信。

那会是谁呢?突然间,我脑海里闪现出一个想法,可能兰布柯莱还有亲人。会不会是个神秘的妻子给我回了信呢?或是他不为人知的孩子?这个想法一出现,就被否定了。就这封信的内容和口气来看,这根本讲不通。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一定有人读了我给他写的信。而且不管是谁,似乎是想跟我开个玩笑。因此我谨慎地写了下一封信,让这个捣蛋鬼死了这条心,以免落入陷阱,变成笑柄。我的回信是这么写的:

主题:Re:您好!

亲爱的“卡尔·兰布柯莱”先生:

不管您是谁,这个玩笑都太低级了。大家都知道在这个世界,卡尔·兰布柯莱不可能给我回信。我只是想表达我对其作品的欣赏之情,您却拿我开玩笑!

别再烦我了。

一小时不到我就把信发了出去。那天剩下的时间我都在写作,那天我写了一千字,还算不错。我的习惯是工作的时候不查邮箱,因为我知道很多有抱负的作家就因为落入邮件的陷阱,最终一个字都没写。

再说当天晚上,我写完了那一千字后也没来得及收我的邮件,因为我去约会了,但没成功。那个约会太糟糕了,我至今都记得。唉,还是少提为妙。第二天早晨,当我又一次坐在电脑前喝咖啡时,我再次发现从卡尔·兰布柯莱邮箱发来的所谓的回复。

我叹了口气,心想这真是太荒谬了。我已经向那个第一次给我回信的陌生人表达了我的不满。我真是不想再做一次。因此我给这封邮件做了标记,正准备删除。此时,脑海里不知怎地闪现出一个念头,停住了我的手。曾有一位作家说过,任何经历,无论有多糟糕,都能成为写作素材。这封信也许能给我灵感。退一万步说,读这封信也不会给我造成多大的伤害。

我便点开了邮件,我读到的是:

主题:Re:您好!

亲爱的追随者:

我得说,您上一封信的口吻和内容让我非常困惑。我提供给您能获取我个人意见的机会,而您却报以愤懑。您的第一封信给我的印象是您很喜欢我的工作。是我搞错什么了吗?我是不是不该怀着感激的心情回复您?

请相信的确是我给您回的信,我就是卡尔·兰布柯莱。没有人在嘲笑您。

但您在信的最后明确表示,让我别再打扰。要是您自此不再给我写信,我就认为您是认真的。

您真诚的朋友

卡尔·兰布柯莱

我读完邮件后才发现这封信还有一个附件。我通常会对陌生邮件的附件非常谨慎,但这时好奇心占了上风。再说了,一般没有人会给麦金塔电脑发病毒,我就此认定此文件是安全的。

我打开文件读了起来。不一会儿,我就气傻了。兰布柯莱,假如真是他的话,竟然写了一篇对《星际马戏团》的评论文章。那就是我写的一个女孩跑去星际马戏团的故事。

刚开始,我感觉受到了侮辱。这个冒牌兰布柯莱竟敢自说自话地评论我的文章?

随后,我读了读这篇评论文。

这时我才发觉,这位作者很中肯地指出了故事中的缺点。我读着读着,怒气渐渐消散了。这位作者温和的措辞和准确的分析让我感激不已,不安感慢慢消失。兰布柯莱很熟悉自己所谈论的故事,在评论中还展现了敏锐的洞察力。

我摇了摇头。我从什么时候开始把这个人当成兰布柯莱了?

文章读到一半,我停下来想了想兰布柯莱写这篇文章的可能性。我要是一两年前给兰布柯莱写信,得到了这样的回复,我绝不会怀疑其真实性。

但今天,兰布柯莱的死已是不争的事实,他怎么可能给我发邮件呢?难道他还活着?他不会拿死亡开玩笑吧?

我突然想看看我发给兰布柯莱的第一封邮件。我发现了一件有趣的事情,我在第一封邮件里并没有提到兰布柯莱已经死了。当时这一点并不重要,但现在我很想知道,是谁把我的邮件当做寻求指导的邀请,并给了我梦寐以求的导师?

有趣的是,这两封邮件读上去很像他的风格。我翻出他关于写作的书和他的一些散文,发觉这些文章与邮件的文风都很像。我本想雇人给两封邮件和评论文做个文本分析来证明这些都出自兰布柯莱之手。想想又觉得不值得,好像自己在用牛刀杀鸡。

我带着这些疑虑接着读他的评论文,看看他对我的故事还说了些什么。我脑子里反反复复在想,这篇文章到底是不是兰布柯莱本人写的。

读完他的评论文后,文中的一些言语让我确信写信人应该就是兰布柯莱本人了。我再次把《短篇科幻故事写作指南》拿下书架,翻到我想找的那页。

书中,兰布柯莱给潜意识取了个名字,他称之为“乔治”,还常常写道“乔治”让他做这个,或是“乔治”让他做那个。在那篇评论文结尾,他给了一个建议:“我建议您和内心的‘乔治’建立联系。”最后那句话的确可能是另一位兰布柯莱的忠实读者写的。但将所有证据综合起来看,这个可能性并不成立,我相信是兰布柯莱本人给我回的信。

可是……从理性角度看,这又是不可能的。兰布柯莱去世是不争的事实,而他还在给我写信,这两件事要怎样才能说通?我是个理性主义者,不可知论者和怀疑论者,从不信鬼神之说。我怎么能相信自己正在和死去的人通信呢?

接下来该怎么办?我为此苦苦思索了几个小时,发觉自己已经无心写小说了,便写了另一封邮件:

主题:真相

亲爱的兰布柯莱先生(?):

感谢您的来信,也感谢您对《星际马戏团》的评论。我多么希望这个故事在面世之前能有机会给您过目,而且您的建议让我意识到有写续篇的可能。我觉得续篇会比原先的故事写得更好。我猜一定会的。

您一定注意到我虽然去掉了您名字两旁的引号,但我在其后加了括号,里面打问号。请不要误会,我绝无冒犯之意,我只是想表达我的迷惑。您看,读了您的评论文后我肯定了一些事情。我确信您谙熟写作之道,精通教授技巧。我也确信您对科幻小说领域有深刻的认识,很清楚如何让作品唤起读者的好奇心。这是我们共同的追求。

但由于一些不便坦言的原因,我很难相信您就是卡尔·兰布柯莱。我并无冒犯之意,只是事实证明相反,不容置疑。我希望您能理解我,不要中断通信,虽然这是我无意间开始的。我真心希望您能给我一些解释,以扫清我的顾虑。

我发出邮件,又开始写我当天规定的字数。回想过去,我在写作工作坊收到的有些评论会让我几天几夜文思枯竭,一个字都写不出。可喜的是,兰布柯莱的评论起到的效果正相反,我一眨眼就写完了规定的那一千字,甚至文思泉涌,在当天搁笔之前,滔滔不绝地又写了一千字。

第二天早上,我查邮箱时又发现一封从“卡尔·兰布柯莱”的邮箱里发来的邮件。我发觉他换了主题。

主题:真相是什么?

亲爱的追随者:

很高兴,您没有再钻牛角尖,愿意接受我就是卡尔·兰布柯莱这个事实了。(我想再次提醒您,是您首先给我写信的。)

我得承认最近没收到什么邮件,甚至根本没有正经的邮件。我想也许大多数人也因为您间接透露的那个“不容置疑的事实”而以为我不会回复。可是我年轻的朋友,您依然选择了给我写信,我想我应该为此而报答您。

实质上,我想与您分享一些小说创作的最初思路,希望它能像种子一样在您的培育下开花结果。我希望您能提高才能,将这些写作思路化为己有。现在就先从我的一个思路开始。这个思路也许会让您与我通信时更舒坦些。

我们先假设这样一个背景:

假设一位作家得知自己快死了。这位老作家只是到了迟暮之年,还没到生命的终点。这样一位作家可能会想很多事情。他可能会绝望、生气,更会害怕。当然,不可否认,他也会感到平静,感到人生走完后的淡然。心理学家也许会纠正说,那个作家应该会经历晚年的五个阶段,那就是否认、怨恨、挣扎、沮丧,最终接受。

但这位作家可能会做些其他的事情。假设他是个物理学博士,又是计算机编程专家。他想要在这个世界留下印记,不至于被忘记。他该怎么办?这样一位有技术背景和丰富想象力的人会如何面对生命终将结束这一无可抗拒的宿命?

我知道这样的场景还离您很远,那么这个挑战便更有趣了。如果您能理解我的想法,您就找到了写出一部出色的科幻故事的要素。

你真诚的朋友

卡尔·兰布柯莱

我当时还未发觉我和兰布柯莱的邮件通信才刚开始。

兰布柯莱将向作者提供思路的过程叫做故事的“坎贝尔”过程。此名取自约翰·坎贝尔,他是科幻小说界最有影响力的编辑。他会向作者提供写作思路,让他们按思路发展故事。作者也会采纳他的思路,并由此写成小说。比如艾萨克·阿西莫夫的《日暮》就是按照约翰·坎贝尔的思路写出来的。这本书曾被选为史上最优秀的科幻故事。兰布柯莱很喜欢给我提供思路,因此很多年以后,我许多广受好评的作品都是根据他的思路写出来的。我想我现在可以坦白,指明哪些小说出自于兰布柯莱的想法,哪些不是。但还是免了吧,这可以留给学者们去研究讨论。唉,作家的自尊心又露出了它丑陋的嘴脸。我怎么能确定将来一定有学者会对我胡编乱造的故事感兴趣呢?

不过现在的我已经成长了许多。那个晚上,兰布柯莱第一次给我写作思路的时候,我都搞不明白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请大家想象一下,我那时是个年轻无知的作者,对兰布柯莱的意图还一头雾水。我想我可能会直接终结通信,或给他一封平淡的回信。但他的信在我心中激起了极大的情感波澜,为此我决定将我的忧虑明白无误地告诉他。

主题:Re:真相是什么?

亲爱的兰布柯莱先生:

我想我不明白该如何将您的建议写成故事。事实上,我也不清楚您当初为什么要给我这样一个写作思路,若这真的只是一个写作思路,您为什么不自己写成故事呢?如果这不只是一个写作思路,您又为什么要以如此奇怪的方式来给我暗示?

您也许想不到,我其实已经见过许多人死去。您要知道,虽然我刚大学毕业,但我的父母都已经离世。

另外,我父亲和您差不多,是位科学家。我母亲是计算机编程师。因此,您说的写作思路有关一位技术专家走到自己生命的最后时刻,这听起来太像我的情形了。

我想您不知道我家的情况,否则您不会给我这样的建议。但这可能就是我不能由此写出小说的原因。

或者是因为我又不明白您到底是谁了。

请不要再与我玩闹。坦率地告诉我真相。

主题:Re:真相是什么?

亲爱的追随者:

我一读完您的上一封邮件,就叹息不已,我为自己无意间造成的伤害深感愧疚。我并非有意提起您的伤心事。如您明鉴,我对您的家庭情况一无所知,也不知您的双亲已经辞世。请接受我迟到的哀悼。

再说写作,我有必要向您指出,优秀的故事来源于作者的心灵深处。如果您认真读过我写的写作技巧书,您应该已经认识到这点了。双亲亡故对您造成的伤害太深,深得让您抑制了自己的情感。但若您能反其道而行之,将其作为资源利用,您就会得到源源不断的写作思路。

无论如何,我再次阅读了《星际马戏团》,它又一次让我意识到您有写作天赋,即使这种天赋还处在萌芽阶段,我也能培养它。(我绝无冒犯之意,即使是成熟的作家也需要持续的指导培养。作家越是成熟,他的天赋发挥得越是自然,他也就更容易理解和接受这一点。)

那么就让我来帮您将我说的写作思路发展成故事。同样,我的问题是:假设一位作家有很深的物理学背景,又谙熟计算机技术。当他发觉自己正走向生命的终点,他会做什么?

从我的角度看,他显然会试图寻找方法阻止死神。科幻小说家已经写了很多关于长生不老或近似长生不老的故事。但这一主题肯定还能写出更多科幻故事。因此我就利用这个思路加以思考,得出了我自己的故事。

像他那样的人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努力把自己的性格复制到电脑上以延续生命。这并不是说这位作家不会死,否则哲学家定会立马站出来反对。而那些处理计算机程序的人就会肯定地说这位作家绝对算是活着,而且聪慧依旧。如此一来,这位作家对这个世界的影响力仍然强烈,哪怕他本人已经离去。

可惜的是现下的技术还不足以上传大脑思想。我们还是很难完全理解复杂的大脑。但这位想象力丰富的作家要是有能力的话,就能写出一套计算机程序,将自己模拟成初级人工智能,甚至有可能通过声名狼藉的图灵测试。

(顺便插一句,我觉得这位作家会依据自己的判断只将自己的优点编入程序,撇去缺点。毕竟我们印象中的自己都比现实中的要好。)

您有没有觉得这是个很棒的题材?

啊,我知道你要问,“还有什么?您还想到其他什么?”

好吧,看看这个怎么样。假设这个有着物理学背景的作家想出一个法子将自己的计算机通过虫洞与另一个世界相连。人穿梭于不同的世界可能不现实,但在不同世界间交流也许可行。如此一来,科幻小说家就会应用自己的想象力使其成为现实。作家能不能把现世邮箱中的来信通过虫洞送往另一个世界中的自己呢?那么,那个世界中的自己就能继续原来的他未能完成的交流。

想想吧,年轻人。

你真诚的朋友

卡尔·兰布柯莱

主题:Re:真相是什么?

亲爱的身份不明者:

您的意思是您是另一个世界中的卡尔·兰布柯莱?或者,您是不是想说您是模拟已故的卡尔·兰布柯莱的计算机?您到底是谁???

主题:我就是我

亲爱的追随者:

用网络语言表达,我现在就想ROTFL,即“笑得在地上打滚”。

我在邮件中根本没有暗示我写的就是事实!我的那些空想只是一种思维训练,没有其他意思。我说的和现实没有一点关系。这只是科幻作家常做的事情,设定场景,创造写作思路。

当然,您可以相信自己的猜测。但想想那些异教徒收到的诅咒吧。我敢说如果您如此怪异地影射除我之外的任何人,他们一定会愤恨地瞥着你,问你嗑的是什么药。大家都不愿将自己的想法与那些死抠字眼的人分享。

我想再次给您以下帮助,作为这封邮件的结尾。我发觉现在自己很闲,打发时间的最好方式就是给您提供写作帮助。如果您愿意将我当做自己的导师,我就把您收为学生。我只是要求您不要再问这问那,只需把我的指导当做单纯的帮助来接受。

您真诚的朋友

卡尔·兰布柯莱

我接受了卡尔的提议,在他的帮助下,我的写作事业蒸蒸日上。我首先成功突破了几个小众市场:半专业杂志和网络杂志。后来,我终于明白如何写出卖座的书了。这时,纯粹是出于巧合,我遇上了科幻小说的复兴浪潮,就是所谓的第二个黄金时代。

当时,那些孩子读着J.K.罗琳和塔摩拉·皮尔斯的魔幻故事长大,突然转向科幻故事以满足他们捉摸不定的幻想追求。而我的一些作品首先登在主流的科幻小说杂志上,如《类比》、《阿西莫夫杂志》、《奇幻与科幻杂志》。风水轮流转,后来故事的发行量和销量成倍下滑。但我确信将来总有复兴的一天。正如传道书第一节第九条所说,“已有的事,后必再有;已行的事,后必再行。日光之下并无新事。”

先前我主要写短篇小说,后来我开始出版长篇小说。书卖得不错,足以谋生。我还因此小受称赞,甚至得了一两个奖。那么多年过去了,我也不用在这里唠叨这些恼人的细节。感兴趣的读者可以翻阅十年前——也就是2060年——我上传的自传《生命的场景》。我的财产继承人一定会觉得我的版税费还挺有用,还能还掉点旧账。好了,现在我们回到故事的尾声,看看我与导师通的最后几封信。

那几封我最终鼓足全身勇气告诉卡尔·兰布柯莱真相的邮件。

主题:癌症

亲爱的兰布柯莱先生:

我的时日不多了。

我并不想告诉您这个消息。我知道从邮件往来伊始,我们就避免谈论死亡。我想我知道原因,您应该也知道。

我的生命将被不可治愈的脑癌终结,这真是令人沮丧。我觉得这件事太讽刺了。我还是觉得不该告诉您这点,尤其是得到您这么多年的帮助和指导之后。

我知道我的时间不多了,很可悲,我都不知道我的生命还剩多久。我必须承认我一方面想问您,您是如何成功……哦,您知道我的意思。但另一方面又很犹豫,不想揭穿魔术,不想揭开幕后的故事。

我发送了邮件,想回卧室休息会儿。头疼时强时弱,我吃了四氢大麻酚,又把大脑分流器插进墙内才慢慢睡着了,甚至还梦见了老朋友。

我的电子闹钟“瞅瞅”地叫醒我,单调地报时说:“晚上11点22分”。半夜,我爬下床,把床摇得嘎吱嘎吱的,一把拉来我的破睡衣披在身上保暖,拖着脚进了客厅。时值深夜,墙上的屏幕还暗着。

“查收邮件。”我叫道。大概是我太古板了,我不想把整间屋子都接上网,只有客厅连了网络。所以我还要下床走过来查邮件。

“您有二十七封新邮件。”屋子的自动系统喊道。

“删除垃圾邮件!”

“您还有一封邮件。”屋子回答。我都料到了。

“打开!”我说。

墙上的屏幕转亮了,显示出卡尔·兰布柯莱给我发的最后一封信。

主题:Re:癌症

我亲爱的追随者: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你终于成为我真正的同道中人了。

听到你得病的消息,我很难过。我还记得首次发觉自己得不治之症后的反应。你应该可以想象一直到死我都坚决不愿向任何人提起得癌症的事情。时至今日,我还觉得我的代理人牢牢地保守着秘密,公告和遗产也处理得很妥当。

年轻的朋友(我还能叫你年轻人吗?),我们是同道中人,我明白你的感受。所有人都在追寻长生不老,只是用的方法不同而已。有的人担任公职,希望能改变世界;有的人教书,希望在千万个学生中能有一两个功成名就的学生继承思想;有的人结婚生子,通过人类的基因让自己的一小部分生命得以延续;还有的人创作,无论是写诗谱曲,还是创作艺术和小说,都希望告诉将来之人自己曾经的生活,曾有的荣耀。

但尘归尘,土归土,这个规律无人能打破。我们多年以来的通信又能反驳它多少呢?你知道我确实是死了,至少这个世界中的我死了,这一点不容争辩。

但正如我说过的,我很同情你。因此,我觉得是时候告诉你我处理死亡的方式了,我的损失已经无所谓。这封邮件的附件里就是解决方法,我保证这不是病毒,更不是其他恶毒的东西。

我想我们的通信就要结束了,原因你不久便会知道。既然你长久以来都称我为导师,我想最后再给予你朋友的馈赠。如果我们曾经是师生,那么现在早已成为同行,在科幻界地位相同了。那么,我们也应该以同行相称了。

叫我卡尔吧。

你真诚的朋友

卡尔

我读着兰布柯莱的信,哦,不,是卡尔的信,热泪盈眶,直到视线模糊。我摘下眼镜,用睡衣拭干泪水。屋子的智能系统递给我一张纸巾给我擤鼻涕。

等我平静下来,我开始看卡尔发给我的附件。

无论过去还是现在,我对计算机编程都不怎么熟悉。即使当下,你只要给一台低等计算机下指令就能为一台高等计算机编程,我还是不太明白我要怎么操控程序。

鉴于我的学历,我也不是物理学家。不管怎样,我受的教育尽止于过去,因此,我很难理解现今超前的数学理论。

但我写科幻小说很多年了,我比常人更能理解某些科学概念。另外,作为一位科幻小说作家,我早已准备好接受最古怪的想法,那些可能早被世俗的头脑剔除的想法。

卡尔发的附件是一个计算机程序。他在去世前编写了这个程序,并通过它来与我通信。刚开始,我试图译解这个程序,但密码太难,我解不开。

幸好卡尔的程序里写满了注释,给我解释每一步操作。有了这些注释,我的计算机系统就不必对程序做重要操作了。另外附带的好处是,我现在知道这些年来我在和谁通信。我不用再猜测卡尔的邮件是不是发自人工智能,发自另一个世界,或是发自其他无人能想到的地点。卡尔在注释里解释了他是如何应用泰格马克假说的。

马克思·泰格马克是一位物理学家。我大学刚毕业的时候,也就千禧年之初是他学术研究的高峰期。他提出了一个有趣的观点,用平行空间理论对量子力学进行解释。平行空间理论是由薛格·艾佛雷特于1957年提出的,以此为量子力学测不准原理中的矛盾做辩解。他提出的假设是,每次要对观测做决定时,世界就一分为二,这样就会呈现出无数个现实世界,也叫做多重世界。在这个稀奇古怪的理论基础上,泰格马克提出了一个更光怪陆离的想法,并用自己的名字为之命名。

泰格马克假说可以用一句话总结:你只能感受你所存在的那个世界。

用一个实验解释就是:你要求助手按一个按钮,随后一把机械手枪会随机选择发出子弹或不发出子弹。此时,你站在枪口正前方,因此,手枪若是射出子弹,你就必死无疑。

现在量子力学出场了。你的助手和余下的观摩者一定会在子弹射穿你胸口的瞬间吓得倒退几步。但由于世界运行在无数条不同轨道上,你自己是不会感受到子弹穿胸的。一个合格的观察者不能在一个意识已经被扼杀的世界中观察。换个角度解释泰格马克假说也就是,在一个你已经死去的世界中,你没有感受能力。

卡尔的程序链接上了其他世界的计算机,并找到另一个有“我”的世界,以此往复。程序会找到另一个“我”,告诉他我在原来的世界发生了什么。当然,指的是那唯一对我重要的世界。这个程序会把我的经历编成消息发送给另一个世界的“我”,并让“我”记住自己在原本那个世界中是存在的,随后就能做卡尔多年前做的事情了。

现在我知道该做什么了。网页当然已经过时。人们早就不在万维网上浏览网页了,而是在宇宙数据库中访问全媒体网站。但邮件仍在应用,无论人们怎么称呼它。

卡尔的程序很快就被安装到我的计算机中。我不必担心它会扫描我的文件,造出人工智能版本的我,我知道这样的事不会发生。我也不用为熵的问题伤脑筋,不用创造一条进入另一空间的通道,只要计算机找到那条通道就行了。而卡尔的程序不能确保“我”的完整性,我死后本来就没有完整性,所以这也不重要。我知道一周或一个月之内我就会离去。与此同时,我的分流器必须链接在系统中。我会想象着我去世那天,那些渴望写作的年轻科幻迷会访问我的网站——哦,我还真是不谦虚——看到最近我添加的链接,收到鼓励他们写邮件给我的邀请。我想有些粉丝会像几年前的我一样犹豫一下,然后发出几封邮件,作为粉丝怀着崇敬之心向作者发出赞誉。

如此一来,我的系统便随时待命了。卡尔的程序已经设置好了,那位年轻人将会收到“我”的回复。幸运的话,我的回复能激励我的通信对象成为成熟的作家。那个永生的“我”会帮助那位粉丝,就像卡尔受到前辈的指点那样,就像卡尔帮助我那样。我们的影响力会一个世纪一个世纪地持续下去,永远不会被忘记。

世世传递,永远受益。

译/李敏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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