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是感恩节。即使是在佛蒙特荒凉的、被人遗忘的一个孤湖湖畔,这个节日也照过不误。这里环境安谧清静,令人向往。何况我的两个女儿都会来看我们:一个携带她的丈夫,一个携带她的未婚夫。关于后者,安娜在电话里是这么说的:“你一定会喜欢他。他英俊、聪明,更重要的是人品好,靠得住。他长得跟你像极了……甚至他的办公室就在曼哈顿,离你原来的工作地点只有两步路……”
可靠——那就好了。十五年前我抛弃一切——生意兴隆的买卖、纽约市中心优雅的住宅、朝气蓬勃的生活,等等——携妻到这个寂静偏远的地区住了下来。为什么?
要知道,原先所有事情都被安排得有条不紊。买卖一向按期付款。我从事的是思想买卖,也就是先买进思想再将它卖出的生意。那些自以为怀才不遇的天才人物都希望我能将他们的想法推到市场去。他们经常打来电话或者直接跑过来,认真察看自己的排名,或提出疑问:“这些无能之辈到这里来不是凑热闹吗?”在办公室,他们逐个向我介绍各自的创意,往往空话连篇——
“我有个绝妙的念头!”
“要多少?”我问。
“请您先听我介绍一下!”
“再见0我没有空。下一位。”
“十万!”
“五十。”我绝不为这些思想多付一分钱。
吃惊,痛心,愤懑——许多这样的天才人物在前两分钟里都经历过这样的恍惚过程,但是之后……
“您发疯了!连听都不听一下!我的思想是绝妙的,它将给您带来滚滚财源!”
“也许吧。”我回答,“五十美元,不同意就拉倒。”
一些人怒不可遏就此离开,但是不到半分钟便返回接受我的条件了。
买来的一百个思想,我只能卖出其中一个,有时两个,但它们均能给我带来盈利。
生活按部就班没什么变化,直到他走进我的办公室。他四十岁左右,可能还要年轻一些。
“我叫安顿尼奥·莫比列。我能坐下来吗?”
“当然可以。不过,莫比列先生,您只有十分钟时间。”平常我给客人十五分钟,时间滴答滴答很快就过去了……
他开始慌张起来。
“谢谢!对不起,刚才我忘了问好。我很激动——这次交谈对我来说很重要。”
他沉默片刻,突然从衣袋里掏出一只外壳用天鹅绒裱褙的小匣子。
“我想给您演示一下。”莫比列将匣子移到离我更近一点的地方,“如果我只是简单地说,那就等于什么也没说,这——您会信它的。您瞧!”说着,他就打开了匣子。
我看到里面有一根不大的、两端接有金属小球的弹簧条。它一会儿收缩,一会儿松开。
“这是什么玩意儿?”我饶有兴趣地问。
“这是莫比列永动机。或干脆叫它永动机。”
是个骗子!他假装不知道热力学第二定律,不知道任何地方都不会授给永动机专利权。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我不是一个骗子。这的确是一台永动机。您感兴趣的话,”莫比列将匣子放在桌子上面,“可以先拿走一段时间。您会相信这是千真万确的。”
弹簧一刻不停地工作——即便现在,我也没弄明白它的动力系统安置在什么地方。弹簧一伸一缩,一点也不马虎。他想捞一大笔钱!可是看上去又不像是这样!
我问:“多少钱?”
莫比列立刻脱口而出:“一百美元。”
我着实感到惊讶,“您就不怕卖贱了?”
“一百美元,”他重复道,“我恳请您买下它。我必须赶紧摆脱这台永动机。”
有趣,它把莫比列怎么了?为什么他这样迫不及待?这让人感到奇怪。
“请问您为什么要取莫比列为名呢?”
他笑了起来,“老祖宗叫加艾达罗,他在18世纪末发明了一台永动机。为了纪念它,老祖宗将我们取名为莫比列,从此我们都这么称呼自己。家族规定匣子传给大儿子——就这样一代传一代。我有四个女儿,因此我无论如何都是最后一个继承人。当然,也许可以不按前辈定的规则行事,但是我不能这样,我绝不能违背它!”
在他说话的期间,我的眼睛一刻也没有放过弹簧和小球。弹簧收缩、松开,一刻不停。
“莫比列先生,”我开口,“真正的永动机不可能只值一百美元。”
他打断我的话,“可能吧。但是我只要一百美元。”
“为什么?”
“它不间断地工作、工作,一刻也不歇息,即便是到了晚上……我很疲惫了。我已经精疲力竭、痛苦不堪,只好忍痛割爱。因此,我只求卖出一百美元就行,不想要更多的了。拿走吧,您不会吃亏的。”
就这样,我成了这个奇怪东西的拥有者。起初,我以为自己真走运。我产生了一个这样的念头:我非要揭示出它不断工作的秘密不可。它的运作靠的是振动,还是拧动,或是转动?我需要认真观察观察……在我未弄清这个精致巧妙的弹簧结构之前,我不想将这个出自能工巧匠之手的发明转售出去。
最初,我把匣子放在房间里一个显眼的地方。一结束与那些按顺序而来的“天才”的谈话,我就打开它,不让弹簧有悄然停止的机会。然而,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弹簧依然在工作。我越来越频繁地打开匣子,就是为了不错过看到它停止的瞬间。
在我长时间外出奔忙时,我就将匣子锁在保险柜里。很遗憾,它照动不误。某个时刻,我觉得弹簧也许该停下来了,我便每晚起床五六次检查匣子,即使半夜三更也控制不住自己要去察看一番。日常的睡眠、饮食、与家人交谈的时间全被打乱了,因为每隔十五分钟我就得冲进办公室。
观察永动机的工作情况使我走火入魔,妻子经常因此伤心落泪,孩子也开始躲避我。只有一个念头让我倍感不安:要是我错过弹簧突然停止工作的时刻怎么办呢?连我也对自己感到莫名其妙,我到底是希望弹簧停住,还是希望它毫不间断地工作下去?
有时,我真想提起一把锤子狠狠往鹅绒毛匣子砸下去。
最后,我开始留意潜在的买主——知道永动机的价值的客户,但没有任何人对它感兴趣,甚至连一些老顾客也不再与我打交道了。
生活变得一团糟。时间照常过去,没有任何变化。我依然一天几次跑去检查永动机的工作情况。永动机原来的持有者是如何忍受这么多年折磨的呢?有一天,我偶然遇到了莫比列。他正走在街上,满脸幸福的笑容,可是他一发现我,就立刻皱起眉头,转身朝相反的方向拔腿就跑。这时我明白了……
我把匣子装在衣袋里。女秘书打开在我面前的那道办公室门,她的老板亲切地向我问候,请我坐下。
我将匣子放在桌面上,说:“我叫安顿尼奥·莫比列。我的前辈叫加艾达罗……”
过了半小时,我结束了惊恐不安的心境。我取回了自己的一百美元。
讨回来的还不仅仅是钱。当走在大街上的时候,我顿时感到异常自由,于是心中产生一个念头:永动机的作用大同小异,那就是让人们无止境地相互走动,传销装在鹅绒匣子里的两个固定在弹簧两端的珠子……不过,我现在已经得到了自由,学会了从容不迫地生活在大自然的怀抱里。
感恩节过得十分愉快,我们都很喜欢安娜的未婚夫。他英俊、聪明、富有,喝着我所爱喝的“赫列斯酒”——这是一种烈性白葡萄酒。她的选择是对的,他在某种程度上让我想起年轻时候的自己。
他随我登上楼房的凉台,而我一直心平气和,内心平静,这时,只见他稍显犹豫不决地从口袋掏出一只绒毛匣子。
“您瞧,我昨天买的,只花了一百美元……”
本文译自2011年第5期《科学与生活》(俄),插画也出于此。
译/柯永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