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着和煦的春风。
斯人将至。
耶丽卡的须根迎着风儿摇摆，她那五颗澄澈的瞳仁遥望着天空。微微泛绿的蔚蓝色天空中躺着朵朵棉花般的云彩。柔和的西风送来春天的味道——略甜，又带着些许的酸，这是泥土、水和花的香味。
今天。
斯人将至。耶丽卡确信，就在今天，那个已经数月未曾相见的人儿定会如约而至。是风中的香味给她捎来了口信：今天是约定的日子，也是新生命将要诞生的日子。虽然彼此天各一方，但他们却能真切地感受到那个时刻即将到来。与其说这是一种预感，不如说这是对未来的回忆——一种提前被决定好的、确实无误的记忆。耶丽卡听到背后响起了须根踏过草地发出的细微声响，但她并没有特意转过身去。即使如此，她也能猜出是谁站在背后。是露拉。说不定玛伊卡、米莎、雅博拉，还有瓦卡也一起来了。就算眼下，她们也许还没有齐聚在这片草原之上，但她们一定会来。因为，对她们而言，今天同样是约定的日子。
约定之日，西风乍起。
斯人将至0也许此刻，耶丽卡已经怀上了那个人的孩子。几千年来，她这一族的女人始终遵守约定来到这片草原。她绝不容许今天的相会出半点差错。
耶丽卡再次仰望天空，搜寻着那个她深爱的面庞。天空如同在祝福生命一般闪耀着光芒。她那绿色的脑袋轻微摇晃，就像在数天空的云朵。就在今日，斯人将至，为了耶丽卡和他们各自深爱的女人。
“什么，幽会？”贾比斯大佐扬了扬花白的眉毛。
雷明中尉点点头，脸上露出些许畏惧，“‘客人’之间，似乎已经制订了关于幽会的计划。”
贾比斯大佐俯视着下方一字排开的绿色充气帐篷。帐篷共有二十五顶，每顶帐篷里各安置着两百多位“客人”。他们被禁止将这些罗兹星系的原住民们称为“俘虏”。“客人”们是自愿造访这些设施，并自愿停留在里面的。当然，这些只不过是冠冕堂皇的借口。居住地的周围被挖出了深深的壕沟，这个环形壕沟在事实上妨碍了“客人”们的行动。不过，只要“客人”们提出要求，地球人随时都会为他们架起用于穿越壕沟的木板。之所以挖掘这些壕沟，是为了将危险的野兽阻隔在居住地之外，使它们无法伤害地球人，而绝不是想把“客人”们禁闭在居住地中。“客人”们在“狩猎的季节”里碰巧途经此地，发觉这里的居住环境非常舒适，于是就这样一直停留下来，仅此而已。即使将这些移动缓慢的“客人”集中在居住地里加以保护确为事实，但地球人也从未对他们采取过野蛮的捕捉行动。
事实上，地球人为居住在帐篷里的“客人”提供了全方位的“招待”：珍奇的宝物和饰品，珍贵的营养液，以及混合了迷幻成分，能使饮用者产生依赖的饮料。也许可以这样想，“客人”们已经舍不得离开这个安乐窝。
“我真不愿意看到出现‘幽会’这种情况，尤其是在这个当口儿上。”
故作深思状的贾比斯大佐把视线转移到部下身上，抛出了这句话。雷明中尉又一次点了点头。“客人”们派出的代表已经多次向贾比斯大佐提出请求：对你们的盛情款待，我们深表谢意。现在，我们已经备好了充足的干粮，我们必须回到大陆的东边。在那里，女人们在盼望着我们回家。对于“客人”们的要求，大佐搬出各种各样含糊的理由，一次次予以回绝。比如，和地球人接触过的“客人”，可能会感染上某种疾病，因此必须进行严格的健康检查；又如，地球人的高官希望能和“客人”们进行沟通，请务必再等上一些时日；又如，地球人为尊贵的“客人”们准备了上佳的“馈赠品”，并已经从地球出发，不久将会到达这里，所以请“客人”们最好在接受“馈赠品”后再行离开；又如，对于“客人”们的种种友好表示，地球人有必要向银河联邦进行详细的报告；又如，又如……
面对地球人找出的种种牵强附会的借口，一向顺从稳重的“客人”们也渐渐开始察觉出他们的真意：地球人并不打算让我们回到大陆的东边。而约定的日子，就快到了。
“至少有部分‘客人’想要逃出居住地，然后返回东边与女人们相会。”雷明中尉这样说道。
“这是负责监听他们谈话的语言分析官向我报告的结论。”
“我需要更准确的结果，他们到底在谋划什么？”
听到这里，雷明中尉咽了口唾沫。语言分析官们根本得不出什么更准确的结论，不过他倒是直接从萨西嘴中问出了详情。然而，对于这位妄自尊大且偏执狭隘的大佐来说，除了必需的接触外，没有必要再进一步了解这些“原住民”，与他们亲近。
“他们说，约定的日子快要到了，必须回到东边与女人们相会。”
大佐故意抬了抬眉毛，“那么对于壕沟呢？他们找到越过壕沟的方法了吗？”
“这个还尚不可知。他们只是表示，被隔离已经很不走运，没想到还沦落到被壕沟围起来的地步。”
“他们又准备用什么方法横穿整个大陆，回到东边？”
对于贾比斯大佐的疑问，雷明中尉做出了回答：“他们无法那么迅速地移动，横穿整个大陆。不过，那些女人组成的小集团，也有可能已经来到附近。”
“这可难办了！”
贾比斯大佐低吼道。原住民的繁殖过程尚未弄清，实难预测这种小规模的“幽会”到底与繁殖有多大的联系。如果是地球人的话，自然不必如此担心。一对男女在一个繁殖期内至多生育一到两个子女。然而，在银河系中甚至存在一次产下数亿枚卵的种族。大佐认为，从该大陆两万的原住民数目来看，他们的繁殖能力并不强，对于监管来说，这种情况再好不过。这个计划关系到地球人类的命运，不仅如此，它还关系着大佐的军旅前程。贾比斯大佐迄今为止还没有一次实战经验，在同期参军的朋辈中，他也是晋升最慢的一个。
“加强警备。”贾比斯大佐向中尉命令道，“立即按照紧急状态预案对警备人员的换岗进行调整，并让全员配备火焰喷射器。”
“明白。”
雷明中尉使劲咽下一口唾沫，向大佐行了军礼。其实，他对这些气质稳重的原住民抱有模糊的好感。他们很友好，人生观也非常朴素。焦躁而富有攻击性的地球人应该能从这些植物生命体那里学到很多。当然，如果能有这个机会的话。
中尉战战兢兢地问道：“如果，有原住民试图偷偷越过壕沟——”
“想逃跑的一个不留，全部烧死。”贾比斯大佐命令道，“但是记住，烧死的数量不能超过此处原住民数量的十分之一。要是烧死太多，一旦被银河联邦得知，你我都没有好果子吃。”
“是。长官。”雷明中尉尽量试图用冷静的声音回答，但他的脸却涨得通红。
在整个居住地中，一共滞留着五千多名“客人”。十分之一的话，也有五百人之多。
大约一年前，银河联邦学术调查队来到该星球进行前期调查。他们发现了原住民的小型聚落，而地球人尚未发现这些原住民的存在。然后，调查队对生活在聚落里的原住民进行了智力测试，并测定了个体数量。正式的调查报告随即发布。对地球人来说，这份报告无疑使他们感到非常遗憾，罗兹星系的原住民被划归为智慧种族，因此，该行星也被列入了限制开发的名录。也就是说，没有得到由原住民组成的原始政府许可，任何人都无权开发该行星上的资源。
从严格意义上来讲，“由原住民组成的原始政府”尚未成立。这样的话，连一个进行交涉的对象都找不到。地球政府感到事态非常棘手。为了夺取罗兹星系的占有权，地球政府十年以来一直坚持不懈地努力着。而现在，却发现了这种数量仅有两万，悄无声息地代代繁衍着的智慧种族。如此一来，就因为发现了这个新种族，地球政府已经投入的巨资恐怕得全部打水漂。
配备着强大火力的地球政府先遣队只得驻扎在一块聚居区中。对于先遣队来说，将这不足两万的原住民全部抹杀可谓易如反掌。然而现在，银河联邦学术调查队已经完成了对该种族个体数量的调查，此时再采取野蛮的行动已不现实。如此明确的侵略行为，将会遭到银河联邦的坚决制裁。
这样一来，地球先遣队被要求从要求罗兹星系撤离。既然已经确定该星球存在智慧种族，那么地球人所谓的占有权和领地权都无法得到认可。一年的延长期过后，先遣队除了撤离外将别无选择。前景乐观的铀矿脉，丰富的海洋资源，适合大规模使用GIII型太阳能电池的充足阳光，还有能够养育数十亿人口的绝佳生态系统，这些都是令地球联邦垂涎三尺的资源。而现在，他们不得不放弃。
不过，事情还有最后一线希望。
最近，银河联邦的学术调查队将再次来到该星球调查。他们将在行星轨道上采取远距离测定技术对该种族的个体数量进行二次统计。调查队的预算有限，加之最近新星系不断被发现，他们也不可能再下大力气对具体人数进行一一核实。初次调查时，调查队在所有原住民的身体里注射了追踪剂，这样即使在轨道上进行远距离测定，也能掌握自上次调查后个体的减少数量。这样做是为了防止地球人对原住民进行屠杀。如果通过轨道测定发现原住民的个体数量锐减，超过了自然减少的范围，学术调查队将会在行星上着陆，并对事态进行详细调查。
而且，通过这种光学式地表扫描，学术调查队也能掌握原住民新增加的个体数量。
在初次调查时，调查队还进行了原住民的基因解析工作。银河联邦判定，由植物演化而来的当地原住民的繁殖周期为一年。因此，在经过一个自然繁殖周期以后，调查队需要再次掌握自然减少个体数和新生个体数。倘若新生个体数异常稀少——从原住民古老的种属，以及极少的种群基数来看，调查队应该能充分考虑到这个情况——那么这个星球上的原住民将会被列入“濒危种属”的名单。在这种情况下，拥有优先到达权的地球联邦政府将很可能被指定为其完全监护人。也就是说，这样一来，以保护物种为由的先遣队就可以堂而皇之地继续驻守在罗兹星系。以保护为目的进行的资源开发如同有求必应百宝袋，只要能把理由编得合情合理，事实上任何开发计划都能获得银河联邦的批准。
这一点，也是地球人最后的——也是最迫切的——愿望。
为了实现这个计划，地球人需做的只有一件事——抑制原住民的繁殖。
说来正巧，七个月前，“狩猎季节”开始了。连银河联邦的调查队也没注意到原住民的这个习俗。一入秋，男性族人将会组织大规模的狩猎队伍，向这块狭小大陆的西边移动。这是原住民的祖先——一种食虫植物，在获得移动能力之后很快形成的一种习惯。虽然原住民由植物祖先演化而来，但他们也拥有明确的性别概念。组成狩猎队的男性都正处于繁殖适龄期，如果能成功地将他们与留下来“看家”的女性隔离一段时间，那么地球人就会得偿所愿。繁殖会被抑制，原住民将被列入濒危物种名录，地球人也会顺理成章地成为他们的完全监护人。
因此，在银河联邦主导的个体数量二次调查结束之前，绝不能允许原住民男女“幽会”。当然，魔鬼手上，终有漏光的处所。不过对于地球人来说，只要能撑到调查队撤退，他们的计划就有希望。
“心仪的女人，你有吗？”萨西忽然问道。
雷明中尉已经完全掌握了原住民的语言。和地球人一样，当地原住民也使用音声语言。他们通过震动头部的膜状发声器官，发出宛如蜜蜂扇动翅膀、树叶互相摩擦般的“说话声”。雷明中尉不仅能分辨这种“说话声”，还能进行模仿。
他用舌头弹着牙齿，以原住民的语言回答道：“是的，有。”
原住民的头部上水平地长着五个鱼眼一样的视觉器官。头部以下的躯干形如南瓜，凹凸不平，五只短“脚”支撑着躯干。而“脚”下是短而密的须根，他们就依靠这种须根来“行走”。从地球人的角度来看，他们的行走速度实在难以恭维。他们的躯干上长着五条约一米长的触手，每条触手上都长着数个和海蜇的刺丝囊相似的刺细胞。可以推定，这些触手是由消化器官进化而来。暂且不论这些带刺的触手对该星球上这些行动缓慢的两栖动物是否有用，总之，对地球人来说，这些触手的攻击力极为弱小。即使被触手刺到，充其量也只是感到些许瘙痒罢了。
男性原住民的头顶部位另长着五条柔软的触手，这些青色的触手都胀得圆滚滚的。而且，原住民们似乎难以灵巧地运用头部的五条触手，它们看上去就像是退化的器官。
萨西——他本来的名字音很难发，雷明中尉便随意给他取了个绰号——微微地晃了晃头部的触手，接着问道：“那个女人，很好吗？”
在这次执行特别任务期间，恋人莉莎虽留在家乡，但她的面容依然清晰地浮现在中尉的脑海中。短暂的犹豫后，中尉回答道：“是的，她是个善良的女人。”
“想见她，是吧？”
“嗯，想见她。”
萨西弯着触手，看上去有些伤感地歪着脑袋。他注视着脚下深深的壕沟。凭他那短短的须根不可能越过壕沟，如果掉下去的话，多半会失去平衡摔个倒栽葱。原住民动作缓慢，他们使用触手来“捕猎”，而这种“捕猎”在地球人看来简直可笑至极。笨拙的两栖动物仅能以大约一百米的时速移动，而后面正在追上来的是和它们速度不相上下的原住民们。仅仅一次“狩猎”，萨西和他的族人们就要花去数月时间，不过他们并不觉得有任何不妥。
地球人在严酷的生存竞争中练就的敏捷身手在这个星球上完全没有用武之地。在这里，一切都是那么缓慢。不管是进行狩猎的物种，还是被追逐的猎物；不管是守候的人，还是盼归的人。
“想见她。”
萨西反复念叨着。雷明中尉并不能完全明白原住民的话中包含的意思，他露出不解的表情。萨西作为原住民的“代表”——尽管他们可能还没形成“代表”的概念——他此刻的言语，正好反映着拘谨缄默的原住民们充满绝望的“要求”。他们希望拘禁能够解除，他们希望能够返回女人们的身边。
就像平日里迎来那些随性而至的风雨和云雾一般，原住民迎来了地球人并与之产生了接触。从大地固定下来的时代起，他们就开始形成独特的哲学。对于生存的环境，不能恣意妄为地要求和索取。环境可以赐予原住民安定的生活，亦可剥夺他们生存的权利，在这点上毫无商量的余地。因此，存活下来的原住民们已经没有任何理由再向环境要求什么。
而现在，不知道萨西到底是毅然决然，还是经过了深思熟虑，总之他直接提出了要求。
“木板，没有。”
萨西虽然采用了陈述事实的形式，但他的真意并不在此。他其实是在说，请你把由地球人掌管的木板送过来。他们想越过壕沟，离开这个鬼地方。雷明中尉非常同情他们，内疚地把脸扭开，他为那些破绽百出的借口感到羞愧不已。地球人未经同意便在原住民的星球上安营扎寨，还限制他们的行动，没有什么比这些行为更可耻了。这些行动缓慢的生物身高仅一米，体重还不足两千克。将这些如此弱小的生物拘禁起来，着实让中尉感到无地自容。
“请原谅，萨西。”中尉在心中念叨，“就这一次，就这一次，只要再忍忍，一切都会过去的。”
中尉把脸朝向别处，“现在还没有。”
“什么时候，有呢？”片刻过后，萨西问道。
“大概明天吧。”
“明天吗？”
萨西再次俯视着那在他眼里可谓深渊的壕沟，“我想见她。”
“会见到的。”
雷明中尉未加思索便做出了回答。自己是何等的愚蠢啊！明明已经被下了死命令，如果这次允许他们相见并繁殖后代，就不得不烧死大约五百名木讷的原住民。而现在，自己竟然还在安慰萨西，骗他说一定能相见。
“是啊。会相见的。”萨西回答道。
“风暴，近了。”
雷明中尉不禁吃了一惊。根据停靠在行星轨道上的先遣队母船发来的信息，的确有低气压正向大陆西部靠近。但萨西又是如何察觉到天气变化的呢？通过气压的变化，还是通过风的味道？显然，这个星球上的原住民应该没有掌握任何天文学和气象学的知识。
“所以——”萨西发出扇动翅膀般的嗡嗡声回答道，“所以，会相见。”
那是一种确信无疑的口吻。雷明中尉歪着脑袋，直直地盯着萨西的身体。南瓜般的躯干和从上面长出的那五条触手实在有些难看。中尉忽然注意到，直到几天前还很光滑的触手上生出了几道裂痕，这使他感到些许惊讶。
男女的“幽会”——风暴——变化的触手——某种想法正在中尉的脑袋里酝酿。
雷明中尉不得不将此事向贾比斯大佐报告。虽然这样做会对顺从的萨西不利，但是中尉自己也有“女人”，他想让她过上幸福的生活。尽管中尉完全没想过要把自己的一生奉献给军营，但他也不能对高额的工资视而不见。而且，成功完成各项军务也会使他在军旅生涯中平步青云。
对军务完成情况的评定将会直接影响到工资的高低。中尉希望将这次执行长期特别任务得到的工资用作两人购买新房的资金，而且，退伍时的军衔高低对再就业的影响也很大。因此，即使中尉对军方的政策并非百分之百赞同，他也不能提出任何抗议。否则，他将会受到不光彩的除名处罚。
“风暴吗？”大佐望着辽远的天空陷入沉思，“低气压正在靠近。地表的风速已经达到30米/秒。那么，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呢？”
中尉思来想去，向大佐报告了自己的推测，“风滚草。”
大佐回头看了看中尉，“唔。被风吹得四处滚动的植物吗？说不定原住民们正是打算像风滚草一样借着强风越过壕沟，是吗？”
中尉点头，他正是此意。
“的确有这个可能。原住民虽然移动缓慢，但他们已经在此星球上生活了无数个世代，应该早已形成了与该星球气候相适应的习性。即使他们懂得利用热带低气压来旅行，也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你说得很对。”
有这种可能，大佐寻思道。而且，自己的任务正是要将这些危险的可能性一一排除。自从执行这次任务以来，自己一直都遵循着这个原则来完成各项军务。
“玛杨中尉！”
此时，工兵队指挥官玛杨正在审视打印出来的气象预报图。贾比斯大佐向他招手示意让他过来。只见中尉麻利地起身来到大佐跟前，并行了一个简略的军礼：“请问有什么命令？”
“沿着壕沟设置一道五米高的围栏，能办到吗？项目名称定为低气压对策。”
玛杨中尉浅黑色的面庞上浮现出笑容。
“你是说飓风防御围栏吧。不过，标准的围栏不仅能抵御风暴，还能架设成防逃跑用的电网。您看这样行吗？”
贾比斯大佐非常满意地大声赞道：“不错，太好了！”
“我们将会使用高速铺设车，整个工作大约需要三小时。”
大佐微微颔首，把脸转向雷明中尉，“中尉，原住民的暂住帐篷是否已经上锁？”
雷明中尉耸了耸肩，“那样做既有悖礼仪，也没有多大的实际意义。只要有一把切菜用的小刀，就能轻松地将帐篷壁割开。”
“你说得不错。但是，通知斯特德军曹，让气垫船随时做好战斗准备。如果‘客人’被风暴卷走，我们必须予以救助。”
“是，长官！”
救助吗？雷明中尉觉得好笑，这倒是一个不错的借口。叫做“拘禁”的话，才更接近实际情况呢。
“另外，让三个气球式直升飞行器中队备足凝胶和捕获网，随时准备起飞。”
“遵命。”
这种飞行器不仅配备了真空浮球，还装备了动力强劲的喷气式引擎，并搭载了协助导航的计算机，即使处在风暴中也能顺利作战。凝胶和捕获网本来是用于对付危险的野生动物，或者用于封锁更加危险的自动对空火炮系统，使其失效。在这些武器面前，动作缓慢的“客人”们简直不堪一击。
“风暴何时袭来？”
面对大佐的质问，玛杨中尉回答道：“根据预报，风暴将在四小时后达到本地，五小时后风力达到最大。六小时后，本地才能脱离热带低气压的势力范围。”
贾比斯大佐点了点头，“好吧，两个小时，只要守住两个小时就够了。无论如何也得保护‘客人’们的安全，这是我们的任务。各位，明白了吗？”
“是！”
两名中尉点头领命。而且，大佐话中的深意，他们俩都心知肚明。
“你们必须把我的命令一字不落地传达给你们的部下。航空队的里古斯少佐由我亲自去通知。好，解散！”
隶属于地球军先遣队的罗兹星系驻屯部队虽然装备精良，但规模很小。银河联邦制定了相应的方针，并对星球开发行动进行严密监视。在这种情况下，不可能再配置大量兵员。
整个部队的构成如下：指挥官贾比斯大佐，航空队指挥官里古斯少佐，负责指挥飞行中队的两名中尉，率领工兵的玛杨中尉，负责警备和交涉的雷明中尉，加上负责装配和保养机械的下士以及其他士兵共计四十人。此外，还有三名负责分析原住民语言的文官。部队的规模仅此而已。
虽然仅有区区四十三人，但他们必须肩负起“保护”五千余名“客人”的重担。
如果将飞行中队编为三个梯队，那么就会缺少一名指挥官。鉴于此，雷明中尉将三个警备小队的指挥权委任给下士，自己则加入了里古斯少佐的麾下，负责指挥其中一个飞行梯队。整个飞行中队共有四艘飞行器，每艘飞行器上配备了三名士兵，包括飞行员兼宇航员一名，对空和对地武器操作员各一名。
风暴正在靠近，淡蓝色的天空被罩上了一层灰雾，大气中混杂着海水的气味。“客房”外围平整过的地面上停放的飞行器时不时被风暴刮得来回摇晃。
雷明中尉站在球形飞行器的操作舱里，严密地注视着排成一列的二十五顶帐篷的情况。帐篷周围的金属隔离网围栏已经架设完毕。隔离网那边的帐篷并未上锁，门口的垂帘在风中摇摆。“客人”们小小的青色身体在门帘内若隐若现。中尉觉得原住民们不仅毫无惧色，反而像是在享受风暴带来的快乐。
帐篷前面，发电车和高速铺设车已经进入待命状态。一旦围栏破损，这些设备可以立刻将破口塞住。围栏内侧的各顶帐篷之间停靠着多功能气垫船，风力变强后，实在无法预料这些气垫船是否能顺利起飞，不过只要它们还没倾覆，安装在后甲板上的火焰喷射器就能派上用场。“不知道这回，大佐又会找出什么借口？”雷明上尉不禁心生疑窦。要在“保护”的名义和使用火焰喷射器的行为之间找到联系点，这实在令人难以想象。
“我想见到她。”萨西那如同虫子扇动翅膀般的声音又一次在耳边响起。
其他的“客人”大概也是同样的想法吧。毕竟，他们告别家人去远方狩猎，而且现在还被软禁在这远离家园的地方。
雷明中尉理解原住民们的心情，但是，他绝不能允许他们与“女人”相会。地球人同样也有需要保护的亲人。他们几经周折才发现了这个宜居的星球，不能就这样眼睁睁地让计划半途而废。
虽然这个想法有些自私，但他希望得到原住民的理解。
一颗直径一万千米的行星，对于数量区区两万的原住民来说实在是过于广阔。在这颗星球上，地球人和原住民应该有共存的余地。当然，想要求得共存，前提是银河联邦不再以其制定的死板条规来干涉地球人的行动。所以眼下，也只能请原住民们忍耐了。
一阵强风刮来，气球式直升飞行器位于减震器以上的部分开始剧烈地摇晃。
“各机，发动引擎！”耳麦里传来里古斯少佐冷峻的声音。
“机身稳定陀螺罗盘，启动！”
引擎发动前的一系列检查程序已经完成，雷明中尉拉动了启动杆。伴随着渐渐高扬的轰鸣声，陀螺罗盘已经开始工作。不停摇晃的机身得到些许稳定。
“没有交战规则。无论如何都要保护‘客人’们的安全，这是我们的任务。由于我方还不了解该星球的气候特点，所以在这次行动中，各梯队只能随机应变调整飞行方向。另外，各飞行器也要注意仔细观察‘客人’们的状况。”
也就是说，一旦有原住民越过围栏，就必须做个了结。没有人知道将会发生什么，也没有人知道是不是什么都不会发生。这是他们的星球，这是他们习惯的气候。而地球人，仅仅是不请自来的不速之客。
“中队指挥官下达了二级兵器的使用许可，各机务务必慎之又慎。”
听到“慎之又慎”这个词，雷明中尉不由得心中一惊。允许使用二级兵器的话，基本上没有什么办不到的事情，就算是要把所有的帐篷烧光，就算是要把所有的“客人”从地表清除。
“风暴来了！”
里古斯少佐的声音还没来得及传到耳边，风暴已经来临。咆哮的风声震动着飞行器的座舱。绿色的充气帐篷队列，如同疼得翻来覆去的受伤巨蟒般不停左右摇晃。被风刮起的帐篷门帘，如同巨蟒的红信在风中飘荡。
气垫船队的哈鲁托军曹的声音通过战斗联络系统传到雷明中尉的耳麦中。
“羽毛！羽毛正在不断飘散！”
数个看起来就像青色圆球般的物体从绿色的帐篷里一拥而出。一些原住民朝着保护围栏的金属网上撞去，引得火花四溅。中尉目睹了“客人”们的身体发生的变化。
只见“客人”们将躯干上的触手向四周伸展，那些触手就像薄薄的嫩叶一般扩展开去。中尉还记得不久前他在萨西的触手上见到过裂开的缝隙，而现在，从这些缝隙里钻出了薄薄的叶子。叶子的表面看起来似乎附着了一层绿色的绒毛。
是蒲公英吗？雷明中尉不禁这样猜测。那是蒲公英的绒毛，原住民们果然能够乘风飞翔。
“全中队，出发！”里古斯少佐急切地下达了命令。
“他们快要越过围栏了。”
一些呈青色球状的原住民借着风势不断上升，几乎就要靠近向内侧弯曲的围栏上端。此时，地面上出现了一道长长的火墙，将整个空间一分为二。只见两个原住民好不容易躲过了火焰的攻击，但刚一接触围栏就发生了爆炸，白色火花状的物体溅落一地。
白色的火花？奇怪。雷明中尉思忖着。难道他们的身体中储存着可燃性液体，或者是叶片上的羽毛被炸得飞散开去？
然而，情势已经容不得雷明中尉继续深思，他乘坐的气球式直升飞行器正在急速上升。飞行器还不时越过围栏，来到“客房”上空。
“气垫船小队，立即停止火焰喷射！”
耳麦里传来里古斯少佐冷静的声音，雷明中尉感到些许宽慰。
“‘客房’上空的警备工作，请交给我们。”
气球式直升飞行器所使用的浮空球是由轻质的蛋白幕织成，因此对于油脂性火焰的防御力很低。从未经历过战争的贾比斯大佐恐怕没有考虑到浮空球的这一弱点。雷明中尉发现，就在自己眼前，一个大约由十二只原住民组成的青色球体正在不断上升。
“凝胶喷射！”
遵照雷明中尉的命令，四架飞行器上的对空兵器手向目标发射了黏着性的凝胶。随后，球体的多处发生了破裂，雷明中尉有意识地移开了视线。凝胶正好击中球体正上方，白色的粉末状物体漫天飘散。球体剩下的部分被凝胶附着，虽然风势依然强劲，也无法阻止它慢慢下沉。由于额外增加了重量，绒毛已经无法再度乘风飞舞。天空开始降下大颗的雨点，随风飘舞的球体变得愈发沉重。其他的飞行器也开始朝着由原住民们合抱而成的青色球体发射凝胶。
“危险！危险！危险！”
帐篷顶上，用原住民的语言事先录好的警告响彻整个营地。这多亏了雷明中尉能够听懂他们语言。
“大风！危险！抱紧！不要离开！危险！危险！危险！”
不过，似乎没有原住民准备照做，“客人”们完全没有要保全身体的意思。青色的球体接二连三地从帐篷里涌出，扩展着“羽毛”，在风暴中不断上升。
“这样下去无法控制局面！”耳麦中传来贾比斯大佐焦急的喊声。
“火焰放射，继续！航空队使用捕捉网。”
对于这种直截了当的命令，里古斯少佐即使心里烦躁不已，也不会骂出声来。
“捕捉网，发射！尽力保护客人们。”
雷明中尉点头示意飞行器上的对地兵器手可以发射。
数张蜘蛛网般的捕捉网被发射到风暴当中，接着，微型火箭的推力水平展开。捕捉网采用的纤维很细，完全展开后的直径比帐篷顶还大些。雷明中尉拼命操纵着被狂风拍打的飞行器，避免着陆用的浮舟和螺旋桨被网缠住。隶属于里古斯少佐中队的一架飞行器好像突然被什么击中似的，瞬间失去平衡，一头栽到围栏外面。
数十个青色的球体被剩下的八架飞行器射出的捕捉网整个网住，坠落到地面上。多个接触到捕捉网的球体都发生了爆裂，喷出白色的粉末。火舌一边躲避飞行器，一边不断地舔舐着天空。
风暴似乎对这凄惨的光景产生了畏惧，逐渐偃旗息鼓。
雷明中尉操纵着飞行器，眼中却噙满泪水。
这种场面，断不是所谓的“保护”。
这是赤裸裸的杀戮。
“危险！危险！危险！”
喇叭里传出的空荡荡的警告声依然响个不停。
“大风！危险！抱紧！不要离开！危险！危险！危险！”
三个中队的飞行器继续向风暴中发射凝胶和捕捉网。
风暴过境后，天空虚幻般地晴朗起来。
地面一片狼藉，满地都是烧焦的碎片、被撕碎的捕捉网和裂开的帐篷。雷明中尉找到了横卧在废墟中的萨西。
萨西头顶的触手已经不复存在，只剩下裂开的残骸。他的五只眼睛中，只有一只还完好无损。而他的一半须根已经炭化。尽管如此，他还活着。
萨西认出了雷明中尉，他举起被破损的“叶子”覆盖着的触手，只向中尉问了一句话，“为——什——么？”
中尉对自己继续欺瞒的行为感到内疚。
“那是为了保护你们不受风暴的侵扰。”
“是吗？”萨西回应道，“但是，没有这个必要。”
萨西的声音很平稳，从他的声音里并未感觉到愤怒和责难。也许，这个被束缚在地上，在狂风的捉弄中代代延续的种族，对外力施加的无理迫害并不会感到愤怒。萨西似乎想起什么似的，接着说道：“给女人们，粮食。”
“一定送到。”
雷明中尉做出真心的承诺。原住民的狩猎队和地球军拥有同样的使命，那是应该坚守的责任。不管遇到什么困难和挑战，必须顺利地完成任务。
“那就好。”萨西满足地回答道，随即，躯干上的触手垂了下去。
“这——这样——就能见到——”
雷明中尉俯视着眼前这个衰弱的、正在迈向死亡的“当地人”的身体。萨西说，能见到。他是说能够和女人们见面吗？那他如何做到呢？难道他相信死后的世界并非虚妄吗？中尉用舌尖弹着牙齿，好不容易用原住民的语言挤出几个字，“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然而，他没有得到回答。
萨西仅存的那只眼睛渐渐失去光芒，变成干枯的圆点。
“怎么了？”
看到一直跪在地上的中尉，路过的贾比斯大佐奇怪地问道。雷明中尉压低声音回答道：“没什么。只不过是原住民的一位代表刚刚死去。”
大佐神采奕奕地说道：“经过初步统计，原住民个体的损耗率不到百分之十，并未超过联邦的限定范围。”
百分之十。五百人。
狩猎队由生殖适龄期的男性构成，而五百人则占了总体数量的一成。这五百名原住民，这些顺从而毫无攻击性、仅仅希望顺利完成狩猎任务、回到女人们身边的男性，消失在一夜之间。
雷明中尉将同情和愧疚藏在眼底，抬头看着大佐。他并不想把萨西临终的遗言上报长官。今天早上，上尉显得格外高兴。
“即使存在突破了防护围栏的个体，数量也不过几只而已。我方只损失了一架飞行器，人员伤亡为零。任务完成！中尉，辛苦了。”
从贾比斯大佐口中听到这种慰劳的机会极少。而此刻，大佐的话却在中尉的脑中不停回响。
任务完成！任务完成！任务——完成！
雷明中尉现在只想着一件事，那就是赶快结束任务，忘掉一切，回到故乡。
乘着和煦的春风。
斯人将至。
耶丽卡仰望着蓝天，她在那棉花般的白云中描绘着爱人的面容——那个被地球人叫做萨西的男人。
拂过大地的西风渐渐放慢她的脚步，轻柔地送来春天的味道——略甜，又带着些许酸味，这是泥土、水和花的香味。
今天。
那个已经数月未曾相见的人儿就要到来。是风中的香味告诉她这个消息，而且，她确信自己绝不会误读风中的信息。雄株本来应该待在雌株的身旁，但自从遥远的太古时代，雄株获得了行动能力，开始组成狩猎队外出猎食起，女人们就这样代代相传地在这里守候。狩猎的过程非常残酷，男人们必须要在女人们繁殖期到来的时候回到她们身旁。不过，他们有自己独特的方法。每年的这个时候，一定会吹起西风。
耶丽卡的瞳孔里闪烁着白色的光芒。
淡蓝色的天空中躺着朵朵棉花般的白云。
不，那并不是云彩。她能够分辨出其中隐藏的光芒，那正是归来的人儿。不管相隔多远，在约定的日子里，相爱的人儿总会飘舞着从她身旁缓缓落下。在那些不能亲自返回的年份里，男人们将会让如同分身一般的白色光芒如约而至。
草原之上，白云一样的白色光团分成了几束，开始降落到女人们的头上。男人们头上的雄蕊吐出成千上万的白色粉末，这些“花粉”乘着西风，横跨整个大陆如期赴约，降落到各自心爱之人头顶的雌蕊上。
耶丽卡欢喜地伸展着触手。
在头顶上，她感受到了那个男人的气息。那不是别人，那正是她一直等待的男人。
耶丽卡忽然转过头去，和站在背后的露拉相视而笑。
授粉完毕的女人们已经怀上了各自所爱之人的后代。今晨，来到草原之上的五百名女人将会为她们的族群增添五百个新的生命。
如果狩猎队能够带着粮食荣归故里，那么孩子们就能够顺利地迎来下一个春天。
即使有些年份出现粮食短缺的情况，他们的种族也会想方设法延续和繁荣下去。就像在这已经过去的千万年里，他们的一代代先人所做的那样。
乘风而归。
译/风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