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他们总说,西帝人的遗迹还‘活着’——那些乌黑发亮的墙壁,永远敞开的闸门,我们叫不出名字与用途的古怪凸起物……甚至连那些毫无规律和美感的诡谲雕饰,都有着自己的生命。只要一个西帝人再现,它们便会手舞足蹈,像极尽阿谀之能事的弄臣那样簇拥上来,为主人实现任何愿望。
“可惜,西帝人再也不会出现了——因为某种无法解释的原因,他们在两百万年前消失殆尽,连一具可供研究的尸骸都没有留下。
“现在,只有这些散落在银河系中的零星遗迹——这些安静的建筑与雕塑,告诉后来的我们,曾经有这样一个伟大的文明,统治了整片星空。
“每一次,我们的边界向外开拓,无论是一光年,还是一万光年,西帝人的遗迹总会出现在更遥远的前方;每一次,随着‘世界’这个概念的扩大,西帝人‘统治过’的地区也在扩大;每一次,我们以为自己是先驱者,却像是蹒跚学步的孩子,只是沿着伟大前辈的脚步走下去,不知何处才是尽头。
“也许,答案就像那亿万星辰——触手可及,却又遥远无边。”
二
对于没有什么文学造诣的我来说,为了在日记里写出上面那段漂亮话,可真是花了不少工夫——确切地说,是三个小时。
对,闲极无聊的三个小时。
从“阳炎”号巡洋舰上出发,坐上登陆艇,降落到这颗冰封星球的表面,本来预计只需要四十分钟的航程,却因为突如其来的“坏天气”而一再拖延。没有什么比窝在座位上动弹不得更让人心烦意乱的了,和坐在我斜对面角落里的尼雅不同,我没法像她一样靠冥思来打发时间,再加上我把所有的“娱乐用品”都留在了巡洋舰上,翻来覆去能看的,竟然只有储存在灵核里的“工作日志”——哦,工作日志,你可以想象,这是多么糟糕的三个小时。
可真正痛苦的,却是走下登陆艇之后的那十分钟。
我这辈子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暴风雪——通常西帝人的遗迹都出现在“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好地方,尤其是那些像童话仙境一样美丽的五星级宜居行星,只要你肯挖,绝对能找到西帝人的建筑群。
但这个星球是怎么回事?避暑山庄?采矿基地?还是劳改农场?
总之,脚丫子刚一落地,我便开始咒骂起盖伦——用我能想到的所有恶毒辞藻,从下飞船开始,一直到进入遗迹。
对,该死的盖伦……如果不是因为他,我怎么会到这鸟不拉屎的穷乡僻壤来?
三
一切的起因是在五天前。
闲了一整个月的我,被叫到了边境业务开拓部总监的办公室里,当我看到尼雅那木讷冷漠的脸时,心里马上就明白,这又是一件相当棘手的麻烦案子。
“霍卡,来看看这两段通讯,上午刚收到的。”总监指了指桌上的全息投影仪。
不停闪现的马赛克和断纹,让我根本无从辨认到底是什么人在说话。
“盖伦……盖伦他……他疯了!”由于是黑白投影,我也看不出屏幕中那说话者脑门上的是血还是油,“他杀了三个人!不……也许是四个!他有枪!我们都会……”
不光是画面,连说话都带着杂音,不时还会卡一下,然后人物猛烈抽动。
“‘最新的PP79型量子通讯器,’”我模仿着广告里台词的口气,一脸严肃地调侃道,“‘德美尔科技,达卡拉公司荣誉出品,让您的交流如梦似幻。’”
“正经点,霍卡。”总监打开投影仪的读取仓,换了一块芯片——蓝色的芯片,最高保密规格的那种,“刚才说话的这人是老陈,资深研究员,我们派往‘标的7’遗迹的科考队,就是由他负责的。”
投影仪开始运转,很快,又出现了另一个满身马赛克的人影,我决定在这人开口说话之前,还是先搞清楚他的身份比较合适,“那么这位是……”
“盖伦。”总监顿了顿,补充道,“紧接着上面那段通讯,一分钟后传过来的。”
带着剧烈的喘息,盖伦只说了一句话:“他越过了边界……对不起,我实在没有别的选择……”
通讯中止,我和尼雅默契地交换了一下眼神——这事儿看来有点意思。
“盖伦和你一样,是有编号的正版合成人,”总监调出一堆人物资料似的文档,“灵核由雷曼公司生产,是具有高度逻辑性的军用型号,品质保证,‘发疯’这种事情,根本是不可能的。”
“明白了。”我点点头,“所以你派我去调查他为什么会发疯。”
“我才不关心一个工兵的心理问题——你只需要告诉我在‘标的7’遗迹中发生了什么就行了。”总监摊开手,“做个记录,客观公正,看到什么说什么,明白吗?”
话音刚落,我便有了一个非常令人不快的推理:“等等,总监……听您的意思……科考队是没人活着回来了?”
“对。”总监面不改色地点点头,“我已经联系了第十三监察舰队,他们会派‘阳炎’号巡洋舰做你们的后援。”
我看了尼雅一眼,这女孩依旧是毫无表情,完全不知道害怕的样子。
“冒……冒昧地问一句,总监阁下,”我咽了咽喉咙,“那支,呃,科考队一共有多少人?”
“九个人……”仿佛是理解了我的言下之意,总监站起身,拍了拍我的胳膊,“别怕,霍卡,不就是死了几个人而已吗?人类文明能发展到今天,死的人还少吗?勇敢点,回来我给你加薪。”
不知为啥,在听了他的“安慰”之后,我只有想哭的感觉。
四
其实总监说的没错,人类成为银河霸主的道路,是一条真正的血海深渊。
我们曾经断言,依靠分裂生殖的夏姬人不可战胜,但在研究出了合适的生化毒剂后,他们差一点点断子绝孙;我们曾经断言,能够夺人心魄的伊拉贡人不可战胜,但现在他们却居住在保留地中,服服帖帖地为人类训练像尼雅这样的超感者;我们曾经断言,嗜血尚武的德美尔人不可战胜,但在《荒火协议》签订后,他们却成为了人类军队的一部分;我们曾经断言,钢筋铁骨的撒伯人不可战胜,可仅仅过了不到一个世纪,这个已经存在了上千年的机械文明便成为了历史。
现在,我们断言,至少在已知宇宙的边界内,人类已经不可战胜,无论是虫子、机器还是能量体,顺者昌,逆者亡,决心死磕的种族只有死路一条。
但是每一次,当我站在西帝人的遗迹中时,属于人类的那份自豪感便荡然无存——我相信,换作其他任何人,都会产生同样的感受——
敬畏,甚至,有点恐慌。
虽然位于地下深处,但就和其他所有西帝人遗迹一样,不需要任何照明设施,这里依然灯火通明,宛若白昼。流线型的墙壁和地板透着纯粹的黑暗,却散发出让人不可思议的柔和光芒——而且随着我们的移动,这光晕也跟着推进,因此在我们的视野里始终没有死角。
由于至今都无法解析西帝人的建筑材料——以现有的科技,我们甚至不能将其破坏以提取样本,所以也更谈不上对这种人性化的照明系统进行复制。
经过一条大约一百五十米的倾斜通道之后,我和尼雅进入了“主厅”。通常来说,西帝人的建筑里都有这么个结构,至于其作用则众说纷纭,光学术论文就有好几万篇,作为事故调查员的我也就不发表观点了。
这个遗迹的“主厅”格外霸气——地面呈椭圆形,面积足有音乐厅那么大,与地板融为一体的墙壁一直向上延伸,在差不多五十米的高度上突然向中央收缩,变成一张典型的西帝式穹顶——实际上,“西帝”在夏姬语中的意思就是“天花板”……虽然我到现在也想不通,以夏姬人那种触手一样的发声器官,是如何说出“西帝”这个词的。
巨大的穹顶中央,有一圈不规则的雕纹,看起来就像是烫伤后所留下的疤痕——这同样是典型的西帝人风格,至少在我去过的九座遗迹中,类似的装饰物随处可见。
主厅出口的旁边,摆放着一台R92型野战指挥终端——科考队的标准配备,屏幕还亮着,运转状态也良好,只是根据以往的经验,它并不会提供太多有价值的信息。
尼雅伸手在操作台前轻轻一扫,“最后一次使用是在五天前……”她慢悠悠地道,“使用者的情绪稳定,嗯,还是个女人。”
“那就既不是盖伦,也不是陈了。”我指了指身旁的通道,“继续前进,咱们找人要紧。”
接着又是一小段狭窄逼仄的通道,而且尽头还是死路—— 一堵光洁得可以照出人影的墙壁横亘在我们面前,地上还矗着一根……一根让人看上去就相当不愉快的黑色棒状物。
许多西帝人的遗迹都有相似的装置,应该是近乎于“锁”之类的东西。通常来说,看到这玩意儿就可以宣布“调查终止”了,因为无论采取何种方法 ——包括使用大口径磁轨舰炮——都不能对西帝人的建筑材料造成半点损伤,这些乌黑的发光物质,甚至比最厚实的战舰装甲还要坚固。
但是显然,至少在这处遗迹里,科考队走得比以往要远。就在我对其中的原因做出种种猜测时,地上的棒状物突然朝我们微微倾斜,尖端似乎还闪起了幽幽的蓝光。
“小心,”尼雅伸手一把将我拦在身后,“别被照到。”
这我当然明白。还记得在“标的101”遗迹中,我第一次遇见“锁”,只是与它打了个照面,便昏迷了半个小时……按照超感学家的说法,这种棒状物会释放一种被称为“询问式思想波”的东西,可以与西帝人进行某种形式的“神交”,当然,由于我不是西帝人,便只能享受“昏迷半小时”的待遇了。
“嗯?”尼雅一愣,“怎么回事?”
话音未落,堵在我们脸上的那面墙竟然张开了一道口子——就像某种怪异生物的排泄器官,过程虽然有点恶心,但结果却令人振奋不已:在我们面前豁然开朗的,是一个前所未见的巨大空腔,即使“标的9032”那种规模的巨型遗迹,恐怕都没有它这般大气宏伟。
“奇怪了……”尼雅稍稍皱了一下眉头。
“不,美人儿,说‘奇怪’的应该是我,”我指着身旁的棒状物,“你对它施了什么魔法?”
“什么也没。”尼雅耸耸肩,“它对我说:‘欢迎回来,主人’——然后门就开了。”
五
仅凭目测,空腔的面积大约在三万平方米左右,相当于四个足球场,整体形状像是一只倒扣在地上的碗,内壁与地板浑然一体,看不出任何接缝和“组装”的痕迹,似乎如此之大的结构,是由一整块金属掏空打磨而成。
哪怕是最简单的西帝人日用品都无法用逆向工程来复制,如何才能建成如此规模的遗迹,这根本不是我能够去研究的问题。
带着一丝亢奋与紧张,我走出通道,进入空腔的边缘,然后,我立即就觉察到,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响—— 一种嗡嗡嘤嘤的呢喃,听起来还有点噪耳。
“别担心,”尼雅在我开口发问之前便给出了答案,“普通的声波而已,没有伤害性。”
超感者可以侦测到不安与疑惑的情绪,因此我只有在心平气和的时候才能与她进行“正常”交流——我猜尼雅也一定知道我对她“很有好感”,只是碍于面子和其他种种原因,我们谁也没有点破而已。
“其他的危险呢?你还发现什么了?”
“我们又不是第一次合作了……”尼雅不紧不慢地回道,“你应该知道我的水准。”
确实,和她一起出勤的时候,我甚至都用不着携带武器。
虽然看起来纤弱迟钝,但尼雅见过的“大场面”比我要多得多,在四年前的泰罗星区叛乱中,她一个月之内就“抢”了四枚荣誉勋章——如果你看过她的战绩列表,甚至会怀疑为什么伊拉贡最后会败给人类。
不只是看一眼就能让你的大脑变成糨糊,作为一个打娘胎开始就与伊拉贡人共生的超感者,她拥有四十秒“关于未来的回忆”,可以在任何致命危险降临之前就做出预判,按照通常的理解,这种能力与“不死”是可以画等号的,没错,这也就使得她工作起来完全没有后顾之忧。
因为角度的关系,直到走到跟前,我才发现位于空腔中央的裂渠。这是一条大约十五米宽、五十米深的沟槽,它刚好将空腔一分为二,中间只有一座向内凹陷的“反拱桥”相连——看起来并排走过两三个人应该没有什么问题。
嗡鸣声正是从这底下发出来的。怀着好奇与不安,我小心翼翼地走到没有任何防护措施的边沿,探头朝里面望去。
在凹槽的底部,躺着一个巨大的、被考古学家们称为“光之螺旋”的梭型结构。与其他西帝人的遗物不同的是,它通体呈现出一种华丽的淡紫色,并笼罩在雾蒙蒙的光晕之中;如果使用专业设备仔细观测,还能发现结构体表面上那些粗大的螺纹——它们正以惊人的速度高速旋转着,一刻不停,或许早在两百万年前,它们就已经保持这种奇怪的状态了。
“第九边界区也出现‘光之螺旋’了。”尼雅慢吞吞地道,“我们要不要先出去报告一下?”
光之螺旋是相当危险、也许是唯一“危险”的西帝人遗物,任何企图靠近的尝试,都会在十米左右的距离上遭到“高能量”拦截——这可不是吓唬人的形容词,能够测出能量数值的仪器现在还没研究出来呢。
“报告完了还不是要回来找人?”我摇摇头,“又不是什么新发现,咱们忙好自己的事情就可以了,以后自然会有专业人士来这里研究。”
在西帝人的遗迹中,光线总是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所以人看不到自己的影子,大多数时候,这种视野开阔的感觉让我很“安心”——毕竟不用担心有什么怪东西潜藏在阴暗的角落里……哦,每每想到这儿,我就会怀念阿米罗亚星球上的黑暗丛林,和它那长达二十三个小时的漫漫长夜。
在那里,我第一次与尼雅相识,也多亏了她的超感能力,我得以从猛兽的血盆大口下侥幸逃生。
走过反拱桥之后,尼雅又回头望向深渊中的“光之螺旋”,如果不是我拉过她的肩膀,她恐怕能在那里看上半个小时——作为能量态的生物,伊拉贡人特别容易被强大的光源所吸引,这个“毛病”在共生的时候也会传给超感者。有时,尼雅在大马路上走着走着,就会莫名其妙地抬起头来,面朝太阳,露出一脸“陶醉”的表情。
只是每一次,她自己都不承认。
“不是你想的那样。”尼雅慢条斯理地辩道,“我只是要再确认一下方向而已,免得像上次一样迷路。”
“嗯,”我随口敷衍,“我懂的。”
“……你骗我。”
面对这种“不肯承认自己本性难移”的倔强,我只能回以苦笑,“因为我骗不了自己啊。”
大约在距离反拱桥三十米左右的地方,我们发现了第一个和科考队有关的线索——那是一把蓝白色涂装的脉冲突击步枪,RX76型,十二倍速的军用制式,虽然不算什么高精尖武器,但对于科考队来说已经是绰绰有余了。
周围没有尸体,也没有其他被遗弃的工具,只有孤零零的、掉在地上的一把步枪——我的第一个想法是,这玩意儿坏掉然后被人遗弃了,于是将其捡起,随意地扣动了一下扳机。
一束重原子核脱膛而出,像蓝色的闪电般重重砸在西帝材质的地板上,又猛烈地弹开,直冲屋顶,化作一声在空旷中回荡的刺耳尖鸣。
“见鬼!”
我连忙合上保险,把步枪捧在手上前后左右地转着圈儿研究——军用的制式武器都装有射手识别系统,从理论上讲,外人是不可能用它开火的,发生刚才那种“意外”只有两种可能:第一,这枪是定做的民用型号,没有安装识别设备;第二,这枪被黑商洗过,变成了无主的“凶器”。
抽出弹夹,发现已经消耗了一半——也就是说,在我拿到它之前,这把RX76步枪射击次数超过一百五十次……可想而知,那一定是相当激烈的战斗,可为什么使用者会在枪里还有弹药时就将它丢弃呢?
对于这一类和“动机”有关的问题,我通常都是直接交给尼雅的,大部分时候,她只需要轻轻一触,便抵得过三个侦探的推理。
“呃……”但是今天,她让我失望了,“……什么也没有。”
竟然是如此漫不经心的态度——如果不是因为穿着防护服,她多半还会若无其事地玩玩头发,一副“没什么大不了”的样子。
“什么也没有?”我当然不可能像她那样淡定,“使用者的信息呢?被遗弃的理由呢?总会留下点什么吧?”
“我只能感觉到最后一个使用过的人是你,”她不紧不慢地应道,“再往前就是一片空白了。”
“最后一个使用过的人是我……”我点点头,“谢谢,这不用你感觉,我也知道的。”
尼雅可以“读”到残留在物体上的“思念”——这同样是伊拉贡人的独门绝技。无论是谁,只要他用过这把枪,肯定会留下足以让我们判断出身份的基本信息——比如种族、年龄、大致的性格之类。
当然,作为一个活物——而且是一个毛病挺多的活物,尼雅不可能像运转精密的机器那样从不犯错,“什么都感觉不到”这种事情,也不是第一次出现了。
“也还有别的办法,我就地进入冥想状态,说不定会有点新的发现。”
她脸上显然不是在开玩笑的表情。
“行了,美人儿,”我将步枪挂到腰间,一把拉过她的手腕,“我可没心情在这鬼地方陪你冥想四个小时。”
“现在是三个小时了!”她一本正经地道,“我天天都在练的。”
“哦,了不起!”我揶揄道,“时间可是缩短了百分之二十五啊!”
“这么喜欢挖苦别人,难怪你到现在都没有交过女朋友。”
“喂!谁说我……”
欲辩无言——在一个超感者面前说谎,意义何在?
六
空腔的尽头是一个T字形的岔路口,也就是在这里,我接收到了量子通讯器的信号——那台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PP79”,应该就在一百五十米的范围以内了。
直到此刻,我们依然没有见到一个活人——当然,也没见着尸体。西帝人的遗迹有种莫名的“神力”,可以将没有智慧的生物全部阻挡在外,不要说大型的掠食兽,连细菌这样的微生物都极其罕见,因此,如果有人死在里面,“现场”应该是好几年都不会变样才对。
况且,以科考队携带的武器来说,最多也就是在人身上“打打洞”,绝不可能出现将身体完全“蒸发”的情况。若是当真按照老陈所说,盖伦那疯子杀了三四个人,那怎么着也应该留下一些诸如血污之类的蛛丝马迹。
同样,尼雅那边也一无所获。按照她自己的解释,是因为时间已经过去五天,残留在空气中的“思念场”太稀薄……反正我对这些玄乎的东西从来没有什么概念,只能随她说了。
根据信号强弱的微小变化,我选择了朝向左边的岔道。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特意为之,这里的光照比之前差了很多,墙饰的风格也与刚进入遗迹时的那一段有所区别——最明显的特征,就是天花板的形状从有弧度的流线体变成了尖锐的棱角。
按照一般的考古学观点,西帝人对“圆润”有着特殊的偏好,他们的建筑布局中充满了弧线,仅很小的一部分含有“角”这种几何形态——至于“角”的作用和意义,就都是些没有定论的揣测了。
通道本身以极微弱的角度向内侧旋,似乎还有点向下倾斜的感觉。不知为什么,此情此景让我又想起了“遗迹活着”的那种说法——如果把入口看成是嘴,把空腔看作是胃,那我们现在刚好漫步在这头巨兽的肠道里,或者……
“咿——你都在想些什么啊……”
我回头看了一眼眉头紧皱的尼雅:“有力气偷窥我,不如集中精神找找人。”
“没用,”她慢悠悠地摇着头,“要是能感觉到的话,我早就感觉到了。”
在背载扩大器的帮助下,训练有素的超感者可以侦测到躲在一公里外树洞中的松鼠。虽然军队里也有一些反监控的设备,但是,一支科考队显然不会带着那些完全用不着的东西进入遗迹。
“也许他们都饿死了……”我边走边道,“包括那个发了疯的盖伦,嗯,最好是这样,死人不会写报告,我们能省下不少事哩。”
“如果他们中有人接受过‘灰狐狸项目’的训练,也有可能干扰我的感应。”尼雅一副无比认真的样子,“尤其是像盖伦这样的9.3型合成人,本身就自带超感抗性。”
“别胡思乱想了,那九个人的资料我们都研究过了不是吗?他们没有……”
等一下,我突然想到了什么——为了确认刚才这一闪而过的疑虑,我又将灵核中关于科考队的资料调出来,细细读过。
“没有超感者……一支由边境业务开拓部组织的科考队里,竟然没有一个超感者?”我不禁有些困惑,“这不合常理啊!”
“他们没有邀请我。”
“对,也没有邀请迪纳拉……部门里最好的超感者都在家里蹲着待业,那边却组织了九个大活人去‘科考’?”我摇摇头,“董事会到底是怎么想的?”
“也许是在无人机侦察之后,觉得‘标的7’没有危险,才这样安排的呢。”
“好个‘没有危险’,”我一声苦笑,“现在是连个活人都没有了。”
随着定位信号的强度接近顶点,通道也到了尽头,在我们面前出现了一个敞开的空间,从外面看不出什么名堂,但当我们准备进去的时候,尼雅却突然喝住了我:“霍卡!”
“别吵,我看到了……”
不光是堆满房间的各种器材——包括那台还在运转的量子通讯器,也不光是横七竖八倒在地上的尸首,仅仅是那种弥散在空气中、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光影,便足以让人望而却步。
但奇怪的是,我却因此“亢奋”了起来——我觉得在自己被“合成”出来的时候,他们一定是做了什么“手脚”的。我的好奇心从小就异常旺盛,以至于毕业后想都没想,就直接加入了边界业务开拓部的事故调查科。
可惜无论是枪法还是斗技,我的身手都与这份激情不相称,如果没有尼雅,我恐怕已经死过十几回了。所以在逞英雄之前,我还是照例先征求她的意见:“有危险吗?”
“还没。”
也就是说,我们至少有四十秒钟的“绝对安全时间”。
我端起方才捡到的突击步枪,小心翼翼地挪步向前,在量子通讯器前停住脚。这台比冰柜还要大上一圈的昂贵设备占据了房间中央的显著位置,一个死去的科考队员趴在控制面板上,防护服的面罩刚好压住了“响应键”——这就是之前一直联络不上这台机器的原因。
房间内的尸体一共有四具,看伤痕和血迹,都是被小口径轻武器直击毙命——也许就是我手里的这把。他们有人中了一枪,有人中了两枪,还有一个倒霉蛋被打成了漏勺。
“脑死亡已经太久,我只能读到很微弱的思念场。”尼雅放下其中一具尸体的手腕,“不过我要是冥想一下,说不定能把他们临死前的记忆给凑出来……”
“别!”我赶忙抬手阻止她,“在这鬼地方静坐四个小时?亏你想得出来。”
“是三个小时。”
“你去确认一下这几个人的身份和装备,”我指着两具靠在右侧墙边的尸体,“顺带回收一下灵核,看还有没有能用的。”
作为考克斯人最伟大的发明之一,“灵核”是已知宇宙中效能最稳定、泛用性最强的“外部记忆器”,不到二十年时间,考克斯人便将其他生产大脑芯片的企业扫地出门,完全垄断了整个市场。这种水晶石一样的小东西,不仅可以替使用者记录信息,还能通过定制微调,改善使用者的智力水平;而最重要的是,它更换起来极其方便,无需任何植入手术,只要像饰品一样挂在身上就好了。
当然,对于执行军事任务的士兵,灵核还是要植入体内;而且为了防止泄密,在确认使用者死亡之后,灵核会自溶,化成无数细小、无法复原的碎屑。
在尼雅忙着核对死亡名单时,我得以将注意力转向这个房间本身:它的面积不算大,呈喇叭状张开,内侧是一片略带弧度、能倒映出人影的光滑墙面。我提着步枪,走到这堵已经沾上血污的镜墙前,发现上面有一些微弱的光斑若隐若现——确切地说,是悬浮在离墙体大约还有几厘米的半空中。
就在我的好奇心战胜了理智、准备伸手去触碰一下光斑的刹那,身后突然传来了尼雅凄厉的尖叫。我心头咯噔一响,腿脚都有些发软地回身抬枪瞄准——不是我胆小,如果真有东西值得尼雅尖叫,那我多半也是死路一条了。
本以为会看到什么惊悚的场面,却只见着尼雅坐倒在地,一个应该是“死掉了”的科考队员抓着她的脚踝,抬起半张已经被子弹贯穿的脸,颤巍巍地哼道:
“我……我想我……还可以抢救一下……”
七
也许是因为完美主义的民族性,亚特兰人的任何工业产品都做得完美无缺,就好像我们面前的这“只”人形生化人,在打了一整瓶纳米修补剂之后,它的脸庞开始慢慢复原成原本的模样——细腻的肌肤、精致的五官、性感的红发,以我的文学素养,这张脸只能用“无可挑剔”来形容;另外如果不是穿着粗笨的防护服,它应该也有着相当火辣的身材,不逊于任何职业模特。
不过,无论外貌如何,我对这种工业制品都没有任何好感。去年年底,在关于“是否授予有突出贡献的生化人公民权”的表决中,我坚定地投了反对票……如果连这些“工具”都能获得与人一样的平等权利,那么假以时日,冰箱和洗碗机也可以被授予公民权了。
“我的编号是马克尔Ⅲ系11054,提尔及吉米特联合集团荣誉出品,保质期三十年。”渐渐恢复元气的生化人指着自己防护服前的标志,咧嘴傻笑道,“由于我刚刚获得公民权,所以你们也可以叫我的名字——娜娜。”
没错,那法案通过了……投票结果几乎是一边倒,这世界到底是怎么了啊?
“行了行了,11054,”我没好气地道,“我们是事故调查科的人,经董事会授权来此地执行任务。”
“呃……”坐在地上的生化人愣了几秒,“执行……什么任务?”
难以自抑地,我“啧”了一声——这货的CPU坏掉了,还是在故意跟我炫耀它的“幽默感”?
“‘事故调查科’,懂不?”我提高了嗓门,“你们的科考队完蛋了!你说我们是来干吗的?”
“就你们两个?”
“你是不是搭载了振幅干扰器?”尼雅关心的却是另一个问题,“为什么我感应不到你的思念场?”
“受重伤之后我就进入了假死模式,只有生物传感器还在工作……”生化人那满含深情的视线在我和尼雅间打了两个来回,“两位恩人要是再晚来个两天,我就肯定死透了,我真想好好感谢你们……感谢你们八辈子祖宗。”
我用手扭过它的面罩:“看着我!11054!把你救活是要你回答问题的!还有,你也是,尼雅,别扯无关的话题!”
与生化人视线交织的瞬间,我不禁拜服于亚特兰微机械科技的强大——它面部的伤口已经完全愈合,只是左眼框下边还有点破损,显得不是很自然。
“哦,是的,当然……”为了增加“用户体验”,这些生化人的嗓音也被设计得有如少女般温柔甜腻,“我本来认为这是一次非常普通的遗迹考察,大约是在上季的六号,我以多功能辅导系统的身份加入了队伍,是摩甘娜主任提供的邀请,薪酬很诱人……”
“说重点!”我不耐烦地道,“你们队是怎么团灭的?”
“是盖伦,那个工兵,”生化人依旧保持着咧嘴傻笑的模样,“他疯了!用突击步枪扫我们!”
“他人呢?现在在哪儿?”
“盖伦在军队服过役,对生化人的特性很了解,”它指了指自己面罩上的凝胶,“用‘冥界亚龙’轰了我六枪,当时我就躺下了,怎么可能知道他的去向?”
所谓的“冥界亚龙”,是夏姬人开发的细菌毒弹,可以抑制微机械体的自我修复,是专门为对付生化人而开发出来的“肮脏武器”。
“但你现在还能坐在这里同我们说话,”我点点头,“看来他对生化人的了解还不够嘛。”
“我这身子,可是装了过滤器的啊。”它貌似很得意的样子,“最新型的过滤器!还没投入量产呢!花了我整整七万九千……”
“行了行了!”我叹了口气,“说盖伦!他是怎么回事?作为一名拥有灵核的工兵,怎么可能突然发疯?”
“不能算是‘突然’……”生化人单手撑地,虽然有些摇晃,但它还是慢慢站了起来,“他本来是应该被送去临时营地做精神鉴定的,但我不在现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队长回来的时候,只知道对着量子通讯器狂吼,然后没一分钟,盖伦就端枪跟进来扫射……”
“等等,11054!”我抬手示意它暂停,“你说盖伦要被送去做精神鉴定,是他出了什么问题吗?”
生化人指着旁边闪着光斑的弧形墙面:“他摸了一下这东西,人被弹出去两三米,昏迷了五分钟后才醒过来,然后就一直在嘟囔着什么‘边界被突破了,必须重新开启防线’之类的东西。”
我看了一眼那堵墙,咽了咽喉咙,暗自庆幸自己刚才没有手贱。
“这墙……有什么特别的吗?”
“虽然已经荒废了两百万年,但西帝人遗迹依然功能完整。”生化人继续道,“见过那种通常是安装在入口的黑色触手吗?那其实是西帝人的身份识别系统,不知为什么,这处遗迹的系统出现了点偏差,它以为我们是西帝人,于是打开门,放我们进来了。从那时起,科考队的性质就发生了变化——我们踏入了前人从未接触的领域,所以我也没法回答你这墙的具体用途。”
说这话的时候,它一点也没有兴奋的样子,凭我对生化人的了解,这些工业制品在模拟情绪上应该是一流好手才对。
“哦!照你这么说,这里应该是轰动世界的大发现啊。”我挖苦道,“恭喜,你出名了哦。”
“我?我一开始就觉得我们不应该进来!”生化人有些怨色地道,“……按照规定,我们应该向上级汇报并等待进一步的指示,可队长却认为机不可失,应该抓紧时间探索遗迹。”
“还有其他的幸存者吗?”
生化人摇摇头,“就算有,也一定留在临时营地,那里的面积比这边大,所以我们把医疗和维生设施都留在那边了。”
“那个临时营地在哪儿?”尼雅突然插话道,“能带我们过去吗?”
这些超感者,一旦遇到无法被读心的对象,就连基本的逻辑推理能力都没了——
“还能在哪儿?”我不屑地道,“这遗迹里只有一条路我们还没走过了。”
八
正如我的推测,所谓的“营地”就在另一条岔路的尽头。
不,与其说是“营地”,不如说是“洞窟”——如果不是有长明的军用应急灯提供光源,这里应该是一片黑寂。墙壁和天花板的材质非常粗糙,并不是那种典型的西帝人遗迹风格,用手一摸,防护服的微感应器立即分析出了它们的结构。
“好嘛……只是普通的岩石,”我转过身,“西帝人的房地产商也学会偷工减料了。”
“应该是还没完工的部分,在其他的遗迹里也出现过。”生化人很认真地解释道,“西帝人在盖房子的时候喜欢按照需要,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分别建造,因此在同一个结构中就有可能出现这种情况。”
身为事故调查科探员的我,怎么可能不知道这种常识?
“谢谢你的辅导,‘教授’。”我挥了挥手,“现在来干点正事,帮我们辨认一下所有死者的身份。”
就像老陈在通讯视频中所说的那样,盖伦将四具尸体留在了这个洞穴内,三男一女,其中一位还是医生——她手里攥着一支注入剂,看标签的颜色,应该是精神稳定类的药物。
凶器毫无疑问的是一把RX76型突击步枪,子弹在岩壁上打出了一长串裂纹,粗略一数,足有三五十发,射击者的“丧心病狂”由此可见。
野战型医疗仪放在洞穴的入口处,紧挨着它的是长长两排充气睡袋——也就是这两排充气睡袋,让我发觉了整个遗迹里最大的“疑点”:
“怎么有十五张床位?”我不解地回头问道,“尼雅,上面说科考队员有几个人来着?”
“九个人啊,”在尼雅答话之前,生化人抢先开了口,“连我在内一共九人。”
“你是不用睡觉的,这么多睡袋是怎么回事?”
“这个……”从它眼球的转动速率来看,应该是在好好思考的样子,“我的自律回路里没有记录……我也无法理解这种行为的逻辑,因此无法做出解释。”
“怎么可能?他们准备充气睡袋时你在哪儿?作为人形电脑,你的视频记录呢?”
“嘿!不要人身攻击啊!什么叫‘人形电脑’?我是‘多功能辅导系统’!”
生化人这次的笑容相当僵硬——看来制造它的企业并没有给它安装“生气”的表情,以我对这些人工智能的了解,当它们说“没有记录”的时候,一般就是真的没有记录了。
我走到其中一只睡袋前,打开位于枕头侧面的维生颊囊,在一般情况下,使用者的基本信息都会被存储于此,但是今天……果不其然,今天所有的情况都很不“一般”。
“记录是空的?”我看着眼前空空如也、只剩下提示输入符号的屏幕,茫然无措,“没有人用过这张床。”
“这张的记录也是空的……”尼雅在做着和我同样的事情,紧接着是生化人的声音:“这张也是。”
“怎么会呢……”莫名地,我感觉到了一丝丝恐惧,“你……你是叫‘娜娜’对吗?我需要你们在部署这个‘营地’时的视频记录……”我顿了顿,“现在就要。”
“等等!霍卡!”尼雅突然把一个什么东西送到了我面前,“你该看看这个!”
那是一台腕装电脑,外壳由米希盖尔记忆金属打制,可以根据需求变化形状,嵌在防护服的外面,或者套住手腕——正如它的名字一样。这不算什么新产品,米希盖尔人在最近四十年里推出了十余款类似的个人系统,几乎已经达到了人手一台的程度。
对,人手一台,记录着所有个人信息与资料,直接与使用者的灵核相连……但在这里,科考队的营地里,竟然存在着一台什么资料都没有记载的“空白”腕装电脑——确切地说,是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空白,只留下了很小的一段“视频记录”。
“录像的时间是6E309,1257,1006,”我掐指一算,“五天前……记录人是……”
看到盖伦的名字时,心头不免咯噔一声响,我扫了一眼尼雅和生化人之后,带着半是兴奋半是忐忑的心情按下了“播放”键。
“如果我没猜错,你们应该是事故调查科的人。”这是我第一次听见盖伦的声音,低沉阴郁,果然不是什么好人,“所以我也就不做自我介绍了。”
跳出来的全息投影质量非常高——色泽明艳,图纹清晰,和之前量子通讯器的图像形成了鲜明对比。
“接下来我要说的话,对你们来说可能不容易理解,但我知道,你们是被派来寻找真相的。”像是在故意吊我们的胃口,这位穿着防护服的中年男人沉默了几秒,“……我可以告诉你们真相,远远超过你们需要的程度,但你们必须严格地按照我所说的去做,一步都不能错。”
由于是录影,我没法发表意见,只有耐着性子看下去。
“如果你们的人数少于三,那么请立即撤退并请求支援。”盖伦继续道,“就按照保守的算法好了,你们正好还有三人,那么无论如何,请留下一位勇士守在这附近,另外两人前往我在地图上标示的位置,在那里可以找到另外一台腕装电脑……目前时间还很宽裕,你们有二十七分钟,足够跑好几个来回了。”
虽然只有短短的几段话,但这个视频还是给我们提供了相当可观的信息,而其中最不可思议的一句,便是“你们正好还有三人”——五天前的录影,怎么可能如此精确地预料到我们的人数?
“你的看法,”我抬起头,“尼雅?”
“情绪稳定,也没有伊拉贡人精神干涉的迹象……”尼雅低头沉思了片刻,耸耸肩,“我感觉……他在说实话。”
“哪一句?”
“每一句。”
九
我还没有勇气去置疑尼雅的“感觉”。
那么,既然盖伦句句属实,他提到的“二十七分钟时限”也就不会是信口胡诌了——考虑到他的学历与职业,做一颗定时炸弹应该是手到擒来的事情。
于是,我决定照盖伦的指示去做,和另外一人同行——
“11054,你守在这里,保持联络通畅。”我将手里的突击步枪丢给它,“如果我们俩遭遇不测,你立即出去求救,在遗迹的东北方有一条登陆艇,轨道上还有一艘第十三监察舰队的巡洋舰,没问题吧?”
生化人将步枪上下端详了一阵,“我倒是没问题,只要用这里的设备下载‘使命召唤’和‘刺客信条’两个插件,基本上我就可以以一敌五了……但没有武器的话,你们准备怎么对付盖伦呢——如果他反抗的话?”
“这简单,”尼雅笑着回道,“我看他一眼就行了。”
盖伦提供的所谓“地图”,充其量只能算是涂鸦,我连蒙带猜,最后又走回到了“光之螺旋”那边的反拱桥前。若是我的理解没有错,他那画着箭头的地方,应该是要叫我们往下跳。
“这货绝对是疯得厉害了……”我哭笑不得地摇摇头,“以为我们都傻了吗?”
说着,我朝着沟渠探头一瞥,然后就闭上了嘴巴。有些东西,因为角度的关系,走在桥上的时候是看不见的——比如紧贴在它下面的另一座拱桥,只有站在桥边,从侧面去看时才能注意到。
“哦该死,我们来的时候怎么没发现这东西?”
“不奇怪,”尼雅依旧不紧不慢地道,“谁会特意回头朝这下面看呢?”
我当然还记得,十五分钟前,就是这个尼雅站在我现在的位置上,朝沟渠里深情凝望;但我也明白,当时她的全部注意力都在底下的“光之螺旋”那边,压根儿不可能发现有双层拱桥这回事儿。
翻越第一道拱桥比预想中要简单,虽说没有护栏,掉下去便会死无全尸,但在超感者的帮助下,我的每一个动作都精确得仿佛事先经过计算,分毫不差。但轮到尼雅自己时,情况就没那么容易了,由于与伊拉贡人共生的关系,她的运动神经相当糟糕——反应迟钝,动作迟缓,跑步的姿势就和缠过小脚的女人一样笨拙——要让她爬下拱桥、准确落在我的怀里,可绝对不是一件轻松的事。
在下层拱桥的内端,有一条敞开的西帝式门廊,盖伦所提到的“另一台腕装电脑”,就放在这个入口正中央的地上。
“没有敌意反应,”尼雅小声道,“不会是陷阱。”
那么,就让我们看看这位盖伦还有什么要说的好了。
“继续前进,跨过这道门后一直向前。”果然又是他穿着防护服的全息投影,“我建议你们一边走一边听我说,这样就可以节省一点越来越宝贵的时间……相信我,这个世界给你们留下的时间实在是太短太短了。”
“他这算是什么毛病啊?”我笑道,“被害妄想症吗?”
“至少我没感觉出什么问题,”尼雅摇摇头,“恐怕要请专业的心理医生来才能解释了。”
“用不着,等见到他的面,我来帮他治!”我朝前指了指,“现在就姑且听他的摆布,你在前面开路,走慢点儿,要有危险咱俩马上跑。”
在超感者面前,一个普通人玩不出什么花样——抱着这样的信念,我跨过了门廊,同时继续播放刚才暂停的录影。
“我猜你们一定非常关心我的精神状态,很遗憾,我也无法确定自己是否还能保有理智……”盖伦顿了顿,“在看到了那些……那些疯狂的东西之后……我们以往对西帝人历史的理解,现在想来,是如此幼稚可笑。你们知道吗?他们甚至比我们想象中的‘神灵’还要强大——创世灭星,弹指之间,几乎无所不能,残留下来的遗迹,只不过是西帝文明在我们感知范围内的冰山一角……”他话锋突转,显得既哀伤又无奈,“可他们还是灭亡了,在开拓星之大海的征程中,被宇宙的真理所淘汰,成为茫茫虚空中的一粒沙尘。”
“哟,”听到这里,我不禁笑出了声来,“这小子还挺文艺。”
“他害怕了,”走在前面的尼雅却有不同的看法,“声音都瑟瑟发抖,你没听出来吗?”
他怕与不怕,与我何干?我关心的只是如何才能找到这家伙。
“我知道你们一时还无法理解我的话……好吧,就让我来从头说起。”盖伦坐了下来,可能是由于摄像头位置固定的缘故,他的全息投影一下就莫名其妙地变成了半身像,“相信你们已经注意到了,这处遗迹的敌我识别系统出现了故障,它接纳了我们这支小小的探险队。一开始,大家都很激动,觉得这是出名的好机会,是上天的眷顾,于是我们一路向里探索,直到进入‘控制室’。”
控制室——倒是个相当陌生的称谓,至少以我对西帝人的了解,还真是第一次听说这个名词。
“我被墙上的光斑所吸引,就好像看到了点点闪光的萤虫,情不自禁地伸手去摸……就在那一瞬间,我感觉自己被什么东西击中了!”他声情并茂,一边比划一边道,“就好像被大卡车撞翻了一样,我整个人都飞了出去。在恢复知觉之后的十分钟里,我只能感觉到一些奇怪的低语和影像,至于自己在哪儿,别人对我说了什么……全部都没有印象。”
在聆听盖伦胡诌的间隙,我抬头向前看了一眼。这条通道有着明显的向下倾角,可以容纳三个大汉并排通过,由于光线的关系,目前还看不到尽头,但根据基本的“勾股定理”,估计我们就快接近遗迹的底部了——如果之前卫星的勘测没有出错的话。
“在接受治疗的时候,支离破碎的理性又重新拼接在了一起,然后,我恍然大悟,在控制室中侵入到意识深处的,正是建造者留下的信息。系统误以为我是西帝人,便按照预定的程序,将最终防御线的维持状况直接灌输进了我的思想……没有思维能力的工具,在哪里都是一样忠心耿耿,它们并不知道,在这个宇宙中,已经没有西帝人的存在……不,不,它们很好地履行了自己被设计出来的使命,最终防御线……”他的声音突然又兴奋了起来,“那西帝人极尽所有智慧和全部希望,打造出来的最终防御线——完美无缺!毫无破绽!”
我当然不明白盖伦在说些什么,但仅仅从逻辑上分析,他的话并不具备参考价值——在银河系更遥远的悬臂上都能找到西帝人的遗迹,在此地建立什么“最终防御线”完全是不合常理的——除非他们的敌人是来自内部的叛军。
“你们一定很奇怪,为什么强大到无法理解的西帝人也会需要‘防线’这种概念,究竟又是什么东西,能将他们逼到生死存亡的最后关头……我可以告诉你们答案,西帝人最后一个十年所发生的一切,我都记下了……多亏有灵核,我才能够承受如此庞大的信息量。”
“等等,尼雅,”在视频戛然而止的同时,我突然想起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我们走了多久?”
尼雅慢吞吞地回过头,看了一眼身后的通道斜坡,“快有十分钟了吧?”
“不是时间,我是问距离。”
“六百五十二米。”
不可能——我的灵核里记录着整个遗迹的全息模型,由最先进的地壳遥感仪测绘而成。虽然我们无法看穿西帝人的建筑材料,但它的规模和大小绝对是准确无误,一毫米都不会多出来,也就是说,我们现在应该已经出了遗迹,走到岩层里面了才对。
就在我满腹狐疑的时候,前方不远处的通道似乎给出了答案——它停止了倾斜,并且像漏斗一样豁然展开,再往前走十几米,便是一个开阔的平台。
到头了吗?
站在平台中央,望着远方纯粹、绝对的黑暗,我心中突然生出一种被虚无注视的恐惧感。正当我鼓起勇气,打算向前踏步之前,又是尼雅的叫喊吓住了我。
“等等!预测到剧烈的情绪反应!”她的呼吸相当急促,“先别过去!可能是某种低强度的精神伤害,等我先给自己打一针……好了,”她搭住我的肩膀,双目微闭,“接下来是你。”
超感者的触摸可以抑止情绪波动,在血肉横飞的战场和危机四伏的丛林里,这招百试不爽。但即便如此,站到平台边缘的那个瞬间,我还是被眼前的景象给吓到了——双腿打着战,脑中一片空白,只叫出一句:
“我的妈呀……”
十
我几乎无法用语言表达自己所看到的一切——此时此刻,创造了人类文明的文字竟是如此苍白无力,不要说“解释”,连起码的“描述”都有相当难度。
首先,平台并不是孤立的建筑,在它下方几米的位置上,嵌着一条宽宽的长桥,像一柄长矛,从脚下一直延伸到遥远无边的黑暗深处。
而在长桥下方……不,不光是下方,抬头看“天”,上面的景致也是完全一样,就仿佛镜花水月的倒影,以中间的长桥为分界线,将整个世界给翻了过来。
世界?听起来像是夸大其辞的形容,但以我的词汇量,却实在找不到更贴切的替代语了——那是宏伟到令人叹为观止的人造结构,在椭圆形的巨大“滚筒”上,矗立着密密匝匝、高低不一的建筑物,全部都以西帝人的发光材料筑成,黑黢黢、蓝幽幽的一片,就像是一块块在鬼火包裹之下的墓碑,显得既肃穆,又骇人。
这些建筑究竟有多大?这根“滚筒”究竟有多深?双腿发软、几乎已经呆若木鸡的我自然是丧失了判断能力,可防护服自带的距离探测器也没能给出答案——超过九千九百九十九米。也就是说,从我所在的位置算起,一个猛子向下俯冲十公里都没法接触到哪怕最近的一栋楼。如果以此为参照系进行推断,那些建筑每一座都有泰坦级旗舰的规模,而整个椭圆形结构的直径更是大得超乎想象,也许能塞下一颗小行星。
“霍卡!地上有东西!”
顺着尼雅所指的方向望去,在“长桥”那光滑无垢的路面上,确实摆放了一个相当显眼的小东西——是的,又一台腕装电脑。
既然盖伦已经跳下去过了,作为一名事故调查员就更没有理由畏缩——这样想着,我纵身一跃,跳到坚实的桥面上,它似乎比刚才看到的要窄些,最多只能容纳两辆军用货车并排通过。
在前方不远的桥面上,横着一条很明显的缝隙,就好像被工业切岩机割了一刀,这种要命的构造让我不敢再继续前进,只得将注意力重新聚焦在脚边的腕装电脑上。
不出所料,这台个人系统也只是留下了一小段视频,其他东西都被删了个精光——倒是颇有高智商犯罪的范儿。
“现在,我估计你们应该开始相信我说的话了。”盖伦的声音里多少有些得意洋洋的味道,“千万年来,人类总是迷信自己双眼亲见的所谓真相,可当他们看到自己理解不了的东西时,却又开始怀疑自己的感知……如果换个环境,比如在审讯室里,那么我的话一定会被当成是疯子的无稽之谈;但是在这里,在这个伟大的造物面前,我们这些低等生物反而可以更平和地交流。”
作为从人造子宫里诞生的合成人,我对“低等生物”这类言辞十分反感,不过现在我关心的显然不是种族主义的问题。
“哦,当然,我知道你们现在最想问的是什么……这里——”盖伦摊开双臂,“被西帝人称为‘盲区’,是三十六万座避难所中,最后完成的一座。在它还没有完全建好的时候,最终防御计划便已经开始了。正如你们所见到的那样,这个‘盲区’并不存在于我们的空间,实际上……它不存在于任何空间。西帝人掌握着四界十二个维度,他们的生命不仅仅是永恒,而且可以在物质与非物质位面自由移行,可以在不同的维度中,以不同的形式存在,而这一切,无需借助任何设备……”盖伦用力点了点自己的头盔,“想象一下,如果以我们现在的科学技术,继续发展一百万年,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我们的身体、我们的灵魂、我们看待宇宙的角度会有什么不同?”
也许是因为听得太过入神,我都没有注意到尼雅已经站到了身后。“眼见为实”,盖伦说的没错,两分钟前我还认为他只是个精神错乱的疯子,但现在,他却成为了有史以来最大考古发现的先驱。
“……但他们,灭亡了。难以置信对吗?一种可以在不同空间中自由穿梭的生物,一个可以征服整个银河系的文明,最后还是灭亡了……”盖伦又变得沮丧起来,“而且最可怕的是,他们尽了全力……以光年来计量的庞大舰队,能够湮灭一个星系的超级炸弹,吞噬所有存在的奇点……然后,是这个可以凭空制造出虚拟空间的‘神器’,可以撕裂时间与空间、在维度的夹缝处建立殖民地的‘最终防御线’——也就是我们所说的,‘光之螺旋’。”
光之螺旋?他莫非是指遗迹空腔里的那根发光大萝卜?根据灵核里的资料,在已知宇宙中,考古学家已经发现了九十三座含有“光之螺旋”的西帝人遗迹,但是没有一个被叫做过“最终防御线”——这绝对是一个新名词。
“结局呢?大家都已经知道了,西帝人输掉了两百万年前的那场战争……”盖伦继续道,“我很想现在就告诉你们究竟是谁将西帝文明连根拔起,但那样的话,你们一定会被吓得屁滚尿流,然后号叫着逃跑,”但愿他这不是在说笑话,“所以,继续前进,别怕,你们距离谜底只有一步之遥了。”
前进?我抬起头,看着前方笔直的桥面,它的长度已经远远超出了视野的极限,完全看不到尽头。
“一步之遥啊……”我不禁苦笑了起来。
十一
再次恢复神智的时候,我发现自己正脸朝下趴在桥面上——姿势虽然相当不雅,但好歹是活下来了。这狼狈的经验再次让我明白了一个真理:我应该把尼雅的话听完再行动,而不是总责怪她的语速太慢。
我做了什么?
只是简单地把脚跨过桥面上的缝隙而已——既然盖伦说要继续前进,那么不论有多远,总该要迈出第一步吧?可还没等我的前脚落地,尼雅便吼出了她的警告……诚实地说,我什么也没有听清楚,当我回头准备看看她时,一股莫名的力量将我整个人拎了起来,就好像是在失重的空间站里摔倒那样,我一边漂浮着一边打着滚儿,以某种形容不出来的方式向前移动——应该是顺着桥面移动,而且速度相当惊人。这感觉就像是把游乐场里最刺激的项目混合在了一起,不仅仅是让人心跳加速、头晕目眩,有那么一刻,我感觉自己都产生了“濒死体验”。
根据防护服的监测数据,我在半分钟内“位移”了三百九十二公里——天哪,这速度足够把我推出行星轨道了。但我的身体并没有因此被扯成细面条,可见这强劲的牵引力并不是什么机关陷阱,而是经过精心调试的某种“交通工具”——恐怕同样也出自伟大的西帝人之手。
从尼雅那如同耶稣布道般飘逸的降落姿势来看,西帝人确实设计过“姿态控制系统”,肯定是我在跨越缝隙时的“方式”不对,才会有刚才那种糟糕的、近乎交通事故的“用户体验”。
但奇怪的是,落地后的尼雅,表情却一点也不比我轻松:“是不是有什么东西在跟着我们?”
“谁?”我一愣,“跟着谁?”
她没有直接回话,而是转过身,背对着我,呆立了一小会儿。
“怎么回事?什么情况?”我本能地从怀里掏出工兵刀——当然,这东西只能提供“壮胆”的作用。
“我刚才感觉到……”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尼雅微微撅起嘴巴,欲言又止,“算了,可能又是既视症发作。”她头也不回地朝身后指了指,“那里,盖伦给我们留的信,你最好去看看……很重要。”
但愿这就是所谓的“答案”——抱着如此奢望,我转身向腕装电脑走去,因为光线与距离的关系,走到它跟前时我才注意到,前方不远处便已是长桥的尽头。
呈阔剑形的四片巨物联接在桥面顶部,看起来就像是经过艺术加工的排气扇叶片——应该是某种纪念碑吧?西帝人不喜欢尖锐的形状,设计成这番模样,一定有其特别的用意。
不过在见识了“滚筒”的宏伟之后,眼前的“电风扇”便无甚惊人了,于是我又把注意力转回到手里的腕装电脑上。6E309,1257,1011——看记录时间,所有的视频都是在几分钟内完成的,这表示盖伦非但没有发疯,反而无比清醒,所传达的讯息恐怕也是经过了深思熟虑。
“在开拓更广大世界的征程中,不死不灭的西帝人遭遇了一种闻所未闻的强劲对手,它们……”盖伦摇了摇头,“我没法解释它们究竟是什么,它们的生命形态、它们的活动方式、它们的社会结构——就算是通晓天地万物的西帝人,对它们也是完全一无所知。在不到十年的短短岁月里,在我们还无法踏足的可怕维度中,它们与西帝人之间爆发了无数场战争——不,那不是战争,而是单纯的入侵与屠杀,西帝人从来没有取得过哪怕一次胜利,于是,它们有了一个可怕的称谓——‘不可战胜者’。”
也许是因为之前尼雅的那句“很重要”,我听得格外认真。
“‘不可战胜者’看待宇宙的方式非常独特,在它们眼里,世间万物皆无实体。从最小的基本粒子,到宏观的物理法则,包括物质、能量……甚至宇宙这个概念本身,都全部可以用‘信息’来度量,而它们的战术也正是基于此种原理——在抹除了具体对象的‘信息’之后,不光是这个物体会立即消失,它在整个时间线上残留的痕迹也将遭到屏蔽。你们……”盖伦的投影突然抬起头来,就像是在看着我们似的,“你们明白我的意思吗?无论目标可以穿梭几个维度,在被‘屏蔽’之后,它所有的‘信息’——现在,过去,未来,都将完全消失,连别人对它的印象也不复存在,到最后,只有那些无法主动创造信息的死物能够留存……就像西帝人的命运一样,辉煌万世,最后却只剩下了空旷寂静的无名遗迹。”
像受到提醒了似的,我突然想到了什么——空空如也的腕装电脑,没有注册信息的突击步枪,还有那些没有被使用过的睡袋……难不成……
“回忆一下,我的朋友,在来到这里之前,我是否提醒过你们,要留下一人殿后?”
不安的揣测,在盖伦的这一句话后变成了惊骇的现实。
“尼雅!”我一边按下暂停键,一边用带着不安与惶恐的颤音叫道,“你还记得——”
“不……”她双目无神地抢答道,“我……不记得了。”
尼雅知道我想问什么,同样也洞悉了我的想法,但从那茫然失措的表情来看,她所感受到的恐惧丝毫不亚于我。
盖伦不可能说谎,他的原话就被我储存在灵核里——他确实有“建议”我们留下一人守在临时营地中,但……是谁?那个被留下来的人是谁?真的有这么个人吗?为什么,无论是我自己的记忆还是灵核里,都找不到他存在过的痕迹?
“我们先冷静冷静,尼雅,好好回想一下……”我调整呼吸,强迫自己的心绪平复下来,“你和我走下登陆艇,步行十分钟后,进入了这个遗迹,对不对?之后我们去了哪里?”
“霍卡……”
“我们进入一个巨大的空腔,不不不,首先是一个‘主厅’——典型的西帝人建筑布局,对吧?我没记错吧?”我干笑道,“然后呢?我们看到了‘光之螺旋’,我们过了桥——第一次过桥,然后……”
“霍卡。”
“然后是一条岔道,”我兀自比划起来,“对,岔道……我们一开始走了左边,找到一个小房间,所有的人都死了,是三具尸体对吗?是三具对吧?”
“霍卡,”尼雅突然将双手环放在我的肩头,轻轻叹了口气,“……登陆艇里,我坐在你的斜对面,还记得吗?”
被一个自己暗恋着的女孩突然抱住,心里的恐慌竟也少了几分,我咽了咽喉咙,点点头。
“但是以前,我都是坐在你的正对面……”她停顿了有差不多十秒钟,“走下登陆艇,进入遗迹的……不只是我们两个人啊。”
“你在胡说什么?我明明记得……”
“事故调查科从来都是四人一组执行任务,”尼雅依旧是慢条斯理的语态,不急不躁,“也许会更换队员,但人数绝不会变——这是规矩,记得吗?”
“可……怎么会呢?”我用力地摇着头,“怎么可能呢?一个大活人……不,两个大活人在我们面前凭空消失,我们却一点感觉都没有?所有关于他们的记忆,和他们共事的经历……这些……这些都不见了?我们还跟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对——“和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想到这里,我突然闭上了嘴巴。如果盖伦所说不假,如果“不可战胜者”当真能从“时间线”上将人的所有信息“屏蔽”,那么就等于是在不违背因果律的前提下,让此人“就和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别怕,霍卡,别怕,”就像是在安抚孩童的母亲,尼雅用尽可能温柔的语气道,“没什么了不起的,相信我,我会保护你。”
我刚要说些什么,突然感到脚跟一颤,继而是席卷全身的麻木感——该死的超感者,她切断了我颈部以下运动神经的电信号传导,“接管”了我的身体。
“你要干什么?你……喂!”
她摘下了头盔——在零下三十八度、几乎没有氧气的环境中,她摘下了头盔。
“就算拥有预知万物的能力,接受命运依然是我们伊拉贡人的本分,”分明没有动嘴,但我却能听见尼雅的声音,“我看到了你的未来……而在你的未来里,没有我。”
青蓝色的光芒顺着她飘逸的黑发披散而下,落在桥面上,化成一波不断向外扩散的涟漪——这便是伊拉贡人的真貌,作为超感者的共生体,他们只在“绝对必要”的时刻才会显出原形,并且赌上性命拼死守护自己的同伴,不离不弃。
这便是所谓“永恒的恋人”——只有真正“同体一心”才能达到的境界。
尼雅微微笑着,按下了我手里腕装电脑的“播放”键,然后盘膝坐地,双目微启,摆出冥想的姿态。就在这时,桥面上的蓝色光晕却突然浮起,像个大口袋似的将她笼罩其中。
“走!不许回头!”灵魂深处响起一个低沉而决绝的怪音,它摧毁了一切反抗的意志,强迫我转过身,像僵尸一样踏步向前。
而同一时刻,在腕装电脑的投影屏上,盖伦又开始继续讲诉他的故事:“不要为失去同伴而自责……这其实都是我的错,在我接触到光斑的时候,‘盲区’的系统误认为自己终于等来了西帝人的移民,于是暂时关闭了‘光之螺旋’——也就是‘最终防御线’。”
尼雅呢?此时此刻,无法活动的我,脑子里只有她的安危,根本无心去思考盖伦的话。
“然后,在我昏迷的时候,我听到了遗迹的低语,它警告我,有一个‘不可战胜者’撕开了空间与维度的障壁,越过了边界。根据西帝人的算法,单独的‘不可战胜者’需要花二十七分三十五秒来‘屏蔽’另一个个体,因此这个越界者并不足以毁灭我们的世界……”
“尼雅!”我高呼着她的名字,用尽全力想要扭过头去,却怎么也无法做到。
“但它只是一个‘征兆’,如果不设法关闭边界……我想你已经体验过‘不可战胜者’的力量,因此也就不用解释会发生什么了吧?”我没法关闭投影仪,也没法阻止盖伦那不合时宜的自言自语,“事实上,我们的世界能够留存到现在,完全得益于‘最终防御线’的存在,它虽然没能赶在敌人发动全面入侵前完成以挽救西帝文明的命运,但无论如何,它将‘不可战胜者’挡在门外——整整两百万年。在这两百万年中,封印在我们这一边的‘不可战胜者’最终为时间所吞没而不知所踪,而我们人类却诞生,成长,发育,离开地球,不断扩展着边界,成为现在的模样。”
身后传来了密集的噼啪怪响,就像是电火花的那种声音,我知道,这是伊拉贡人在聚集能量——她明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什么,明知道自己毫无胜算,却还是打算拼尽全力,放手一搏。
“尼雅!别做傻事!”而我所能做的,却只有空洞无力地呐喊,“我们一起离开这里!马上走!还来得及!”
不受控制的身体,依然在坚定地大步向前,眼看那长剑型的纪念碑已经越来越近,身后的噪音却愈发遥远,到了最后,耳畔只能听见盖伦呓语似的呢喃:
“因此你应该能够理解,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我都必须关闭边界……这不是几条人命的问题,而是关乎所有人的生死存亡。”
他承认了自己的罪行,而且还说出了动机——如果是一般的案件,这个时候已经打道回府,抓人什么的,完全可以交由海军陆战队去做。
但是今天,我知道,我还不能回去。
“尼雅……不要……离开我……尼……”
咸涩的泪水从眼角滑落,慢慢流到唇边,而微颤的口中,却念着一个陌生的名字:
“尼雅?”
尼雅……是谁?
我回头望去,只有空荡荡的桥面回望着我。
十二
不知道失去了谁,也不知道为何而悲伤,孑然一身,站在不属于自己世界的巨大遗迹中,只有恐惧与孤独相伴左右——对,还有一只“不可战胜者”……这恐怕是我生命中最糟糕的时刻了。
当然,我可以选择逃走,顺着原路,头也不回地跑出遗迹,但一个听起来让人有些心酸的想法阻止了我:如果就这样离开,那些牺牲的同伴——两人也好,三人也好,无论是谁也好……不就都死不瞑目了吗?
不,虽然我无法想起他们的名字和容貌,但我知道……我坚信他们的存在,因为正是他们的存在,我才能一个人走到这里,走到如此接近“答案”的地方。
现在,长剑型的“纪念碑”近在眼前,抬头一瞥,发觉它比之前预计得要高大许多。在那黑亮的表壳上闪动着无数细小的光斑,就和之前在“控制室”中看到的那些一模一样。我猜,这多半也是一台相当于控制系统之类的设备——单纯从其规模就可以推断出,它的作用非同小可。
几个跨度很大的台阶之上,立着一尊像是祭坛的八角形台体,而最后一台腕装电脑,就放在这祭坛的正中央。
这是……盖伦自己的个人系统,里面的资料很全,从出发前的一个月到五天前,所有的记录都保存完好,不见一点被删节过的痕迹。
“我没有杀死所有人,因为启动‘最终防御线’的开关在这里——在你们面前,我要确保自己有足够的时间赶到此地,就必须留下一些人来做诱饵,我……我不得不这么做……在‘不可战胜者’眼里,我们只不过像蛆虫一样,它们不会对我们加以甄别,因此只会按照距离的远近挑选猎物,我把诱饵留在了营地里,这就好像我让你们留一个人在营地里一样,‘不可战胜者’会先‘屏蔽’他,你们才有足够的时间来到这里。不必自责,所有这些牺牲都是有价值的……没错,他们都是我的战友,我知道他们的名字——每个人的名字,我知道他们是谁,但我不能说出来。”盖伦摇摇头,“‘名字’是‘信息’最基本的存在方式,万事万物皆可名状,‘不可战胜者’在锁定一个目标后,首先毁灭的,便是和‘名字’有关的一切。因此,如果我透露了那些被我当成诱饵的名字,这段录像也会遭到‘屏蔽’……我不能冒这个险。”
如果盖伦说的每一句都是实话,那么我可以理解并原谅他的所作所为,同时也能想象出当时所发生的一切——他从噩梦中醒来,与队长发生争执,急躁之下,拔枪射击,打倒了每一个拦着他的人,然后又把幸存者当成“诱饵”,让自己有足够的时间来到这座“纪念碑”前……
不……等等,不对,我意识到自己遗漏了一个相当重要的环节。
盖伦早就预料到事故调查科的人会来,但为什么要留下五台腕装电脑把我们一步步引进深处?为什么要让我在这里出现?如果……这也是他的计划之一,目的又是什么?
“幸运的是,我成功了,”我第一次见到了盖伦的笑容,“这段视频,是我重启‘光之螺旋’后录制的,空间的裂隙已经合拢,入侵在开始之前便已经结束……但是,我成功了,这个世界就算是得救了吗?”他话锋一转,伸手指着镜头,“不,如果你失败了,那我的努力也只不过是垂死挣扎……来,我的朋友,向前走两步,到‘控制台’这边来。”
因为不知道所谓的“控制台”到底是指什么,我犹豫了一下。
“西帝人早已没有‘死’的概念,肉体终结之后,思想可以在另一个维度重生;思想破灭,物质与能量又可以在其他位面重组出新的肉体……但也正因为此,‘不可战胜者’可以轻易地将它们连根拔起——只需打碎轮回中的任何一个环节,整条链条就会轰然坍塌……但我们人类,不一样,对于‘不可战胜者’,我们有一个西帝人所不具备的绝大优势——”
在视频播放这句话的时候,我刚好走到八角形台面的后方,赫然看到了斜倚在地上的盖伦。
“——那就是‘死亡’。”
他用工兵刀割断了自己的颈动脉,已经死去很久了。
“死去的东西,无法主动创造信息,因此也就不会被‘不可战胜者’察觉——这是我能想出来的唯一办法,是保护我们未来的唯一办法。”
如此平和的语气,如此坦然的表情,如此决绝的眼神……原来,盖伦并不是疯了,而是在开始整个计划之前,便已经将自己置于死地——对,从某种意义上讲,这也算是疯了。
然后,在看到尸体手里紧紧攒着的灵核之后,我终于明白了所有这一切的用意。
“我开启了最终防御,它将我们保护在一条漫无边际的边界之下,但人类不可能永远生活在自己的世界——总有一天……也许一万年,也许一百万年,我们要将边界继续向外推延,到那时,我们也不得不面对‘不可战胜者’的挑战。西帝人用整个种族的命运作为代价,换来了我所经历的一切,而它,将会成为人类对抗‘不可战胜者’的开始。”投影中的盖伦举起了手里的灵核,“这个小东西,是文明的接力棒,是为遥远未来而准备的钥匙,我现在把它交到你的手里……拜托了。”
假如真有一天,在我死去很久以后的某一天,人类战胜了“不可战胜者”,将边界扩大到连西帝人都不敢想象的领域,那么我们最应该感谢的,是曾经有一位英雄,他孤独地死在了异界,死在无人知晓的角落,却用自己的智慧和勇气,把唯一的希望留存了下来……并交给了我。
而我呢?
除了撒开脚丫子夺路狂奔,我还能做什么,在二十七分三十五秒内?
十三
在回收了盖伦的灵核之后,我并没有被当做英雄,反而成为了囚犯——当然,我可以理解他们的做法,灵核中的内容也好,我在“标的7”遗迹的经历也好,一旦被公众得知,必将会引起轩然大波,本来就甚嚣尘上的“末日神论”也多半会借此大造声势,招摇撞骗。总而言之,为了让普通百姓更好地过日子,很有必要让他们继续保持无知—— 千百年来,这已经是统治者们屡试不爽的真理。
至于盖伦的遗产——西帝人与“不可战胜者”之间的银河史诗,也变成了“最高机密”,别说是我,连边界开拓部的总监也无权调阅。而那些被确定含有“光之螺旋”的西帝人遗迹,也渐渐远离了媒体的视线——诚实地说,与经济危机相比,它们的吸引力也确实差了一些。
最终,我还是得到了“应得”的待遇——三年后,我从软禁状态中脱身,成了事故调查科的教导主任,虽然只是一个被架空的虚衔,但好歹离开了危险的第一线,过上了安稳的日子。然后,不知道为什么,我选择了一位黑发黑眸的女孩做老婆——对天发誓,我之前从来没有与这种相貌的女人有过接触,可仅仅是第一次相见,我就觉得非她不娶。
第二年,我们的女儿降生了,由于合成人的基因俘获性很差,她长得和母亲几乎一模一样——至少头发和眼睛都是纯粹的乌黑,正是我喜欢的颜色。
我给她起名叫“尼雅”。
“尼雅?”抱着女儿的她抬起头来,“为什么起这名字?”
“咋的?”我耸耸肩,笑道,“这名字不是很普通吗?光库布尔首府就有十几万叫尼雅的女孩子……连德美尔人里都有叫这个的。”
“是吗?”她撅起嘴,一脸吃醋的表情,“我怎么觉得没这么简单?”
女人的直觉——你懂的,总是这样毫无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