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最早的那个年代,人们习惯安坐于巨大的书桌前,垂着硕大而忧伤的头颅,双眼紧盯面前那个和自己的脑袋一样笨重深沉的机器,手指在排列整齐细密的按钮上不停按动,间或停下来,滑动一个叫做鼠标的东西,专注而痴迷。
那个时候,他们很少笑,话也渐渐变少。
在稍早的那个年代,人们习惯将沉重的头颅垂得更低,以便让他们越来越近视的眼睛能够看得见放置于掌心或膝盖上的平板。人们聚会围坐,出门旅行,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但人们不交谈,只是用手指在各自的平板上滑动着,双目发出幽微的光来,空洞而迷离。
那个时候,他们的话更少了。
在如今的这个年代,人们厌倦了将平板放置在膝头,他们干脆将自己的胸脯和肚皮变成光滑而触感极佳的平板。人们几乎不出门了,每个人都用手指在自己的胸脯和肚皮上滑动,贪婪地汲取着平板带来的无比庞杂而纷繁的信息,指尖成了他们接触世界的唯一方式。
这个时候,人们已经没有话可说了。
C-刘蚕站在镜子前,准备着近半年来的第一次出门0
C-刘蚕是一名普通的公务人员,他的工作和这个年代里许多人差不多,不过是每天收集、检索各种数据,供给更高级别的工作人员进行下一步甄别和收集。由于有免费的工作流量,他能在工作之余占用宝贵的无线网络,来……维持他的恋爱。
可是最近,由于机制的变动,他的工作流量被严格控制并监视,随之而来的,是薪水的大幅度下降。这破坏了他更新最新的om9.9/0系统的计划。他的女朋友也因为他对自己的关心骤减,而向他提出了警告。
在C-刘蚕的计划里,接下来的两年时间是准备婚姻,再接下来的五年,则是履行繁育后代的重任。而这一切,都因为工作以及薪水的变动,突然间变得遥遥无期。他感到惶惶不安。在命运面前他头一回有一种深重的无力感,他预感自己会像每个时代的失败者一样一事无成。他必须出门一趟,以去扭转自己急转直下的命运。
平板年代的城市公共交通还在运行,但地铁票价高得离谱。
C-刘蚕记得早年他小的时候,地铁票价还没有飙升。那时他刚刚脱离童年,从集体教育的小学进入到个体教育的中学,突然改变的生活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为了缓解孤独,他每天花费生活费的一半乘坐地铁。从起点到终点,再返程,如此往复。他每天八小时搭乘地铁,置身人群之中,虽然座位上的人们个个都面无表情,瘫坐在座位上用手指永不停息地在自己的胸脯和肚皮上滑动,可他还是感到孤独感有所缓解。那时他还年轻,少年的气息正在膨胀,脑袋里还存留着青春萌动的幻想。
后来地铁公司理所当然地发现了这个巨大的Bug。其实那时有不少人心照不宣地和C-刘蚕一样每天在地铁线上反复往返。如果只是这样坐着,没有什么人会注意到他们。也许转折出现在热点集团提高流量收费标准的时候……从那时起,人们突然意识到,包含免费无线网络发射热点的地铁线路如今竟然显得如此划算!
于是,更多的人加入到免费蹭网的行动中来。这么玩的人太多,再迟钝的管理者也会发现这实在不对劲。更何况免费网络还引发了几起恶性事件——有些极端的人,甚至几天几夜瑟缩在地铁里,为的就是享受免费无线网络,结果竟然体力衰竭曝尸街头……最后,地铁公司改变了售票策略,仅付一次费用就能整天乘坐的地铁就这样不复存在了。
如今,这些年少时的轻狂举动在C-刘蚕愈发沉重而无力的头颅中,是如此的遥远模糊。C-刘蚕一下子搞不太清楚那些事离自己的少年时代究竟有多远。似乎从时间线上看并不遥远,只是漫长生命的一小段,然而少年时代又仿佛是那么遥远,很多东西出现了,瞬间又消失,没有什么亘古存在的永恒坐标,生命的长度变得不确定起来……
坐在地铁上的C-刘蚕,有一种奇怪的眩晕感,似乎他乘坐这古老的交通工具并不是要奔向他的未来,而是回到他的过去。
C-刘蚕来到一家名为“海螺EGG”的咖啡店,他早早在网络上查过,这是一家从环境到食物再到服务都相当入流的咖啡店。现在这样的咖啡店已经不多了,客人也少,但价格昂贵。他站在店门口,手指轻轻滑过胸脯,用了0.013微秒的时间再次确认了自己账户上的余额,然后迈步走了进去。
女朋友在他坐定后的头一秒,就从门口出现了。C-刘蚕用早已习惯了平板投射的眼睛扫视了一下女朋友的轮廓,感到胸口一阵悸动。他和所有其他成年及未成年的男性一样,是通过无线网络在线上婚配网站里认识的她。之后他们见过两面,一次是确定恋爱关系,另一次是确定结婚事宜。他确定自己爱她,她的任何特征都是他想要的。选择、选择、选择……当时他不断在系统中缩小划定范围,最后确定了她。她的一切都符合他的要求,而他确信自己也符合她的要求。她是属于他的,正如同他也属于她。
落座后,两人匆匆地对视了一眼,迫不及待地低下头去,手指在各自的平板上滑动个不停。
C-刘蚕并不在意这里的咖啡好不好喝,他只在意这里的免费无线发射热点——当然,免费的概念是相对的,其实已经包含在咖啡的价格里了。一时间,两人的手指滑动如同梭织,在短短的时间里,他俩互诉衷肠,一解久未见面的渴望。女方带着撒娇对他不停埋怨,他则千般解释万般承诺,接着女方不依不饶地追问确认,他于是甜言蜜语海誓山盟,最后双方化干戈为玉帛,互吐真心互诉柔肠……一时间缠缠绵绵,爱情的火焰在二人的指尖传递着,直达心脏和脑门。
C-刘蚕感到一阵欢愉。但这欢愉只是片刻,紧接着谈判进入了实质性阶段。女方开始恢复理性,连珠炮弹般询问男方遇到的经济问题,以及解决方案。
C-刘蚕刚刚变得火热的胸膛顿时全是冷汗,他绞尽脑汁想要让女友相信,他能够克服这些问题。他试图继续用甜言蜜语来换取女方的信任,但女方理性得让他感到不可思议,对方显然不相信他空口给出的承诺,态度愈发咄咄逼人。
我打算升级最新的om9.9/0,现在你的预算根本不够。女朋友一针见血地推送道。
我一定先让你升级。再说了,好多更低级别系统的不也好好活着?我保证,一有预算马上让你先升级。
一个人升级有什么意思。这样下去,两年内结婚怎么可能?我们未来的房子难道能够不装无线热点吗?就算8.00级别的热点装不起,7.00总要装吧,再不济6.70也行。可是你这样下去,我们连5.00都装不起,这可是入门级别了。女朋友再次发难。
我会想办法的。C-刘蚕嗫嚅,我正在申请贷款,银行说最近给我答复的……
你这样的话贷款都贷不到。女朋友并没有放过他,再说孩子呢?五年后有了孩子,你拿什么给他装新平板,装不了新系统,你叫他怎么跟人竞争?没有钱,我们拿什么负担他到十八岁?
“……”C-刘蚕的手指在胸膛无力地滑动,却半天都不能推送出一条消息。正当他费尽心思想要继续抚慰女友的时候,一条不合时宜的短消息在平板上跳了出来。他手指轻拂,打开了它。
您所剩的时间还有10分钟,请注意充值。
是咖啡店推送来的信息。点单时,C-刘蚕狠狠心买了两小时的雅座时间,没想到跟女友许久未见,双方缠绵太久,时间过得这么快。他飞快地再次确认了一下自己账户上的余额,咬了咬牙,想要再买上三十分钟的。就在这时,另一条消息跳出来。显示是银行推送来的。他犹豫了一下,点开了它。
对不起,您于2040年11月2日提交的贷款申请(编号DIIO908765)未能通过审核。具体信息请点击xx银行查询。
顿时,有如电池耗尽般,他感到平板一片漆黑。女友还在不断发来质疑和询问的消息。他仿佛感觉万千纷繁复杂的信息流在他的头顶纠结盘错,绝望如病毒般蔓延,他挪动着手指,缓慢地推送出一行消息:
我们分手吧。
他的心沉得像不断下坠的电梯,被无边的冷寂紧紧包围。没有一句多余的话,女友离开了。此时,他刚刚收到咖啡店推送的“您的剩余时间还有5分钟”的提醒消息。
他感到绝望,想要立刻离开这个让他心灰意冷的地方,可是理智告诉他,他还有5分钟的免费热点可用。他迅速收拾心情,飞快地查询了一些信息,然后赶在无线热点从免费转为续费状态的前一秒离开了。
出门后,他并没有再次搭乘地铁,而是选择步行。这对于极少步行的他是件一点儿也不容易的事。由于人们久已不步行,道路早就撂荒,显得破旧不堪,可总有些阴暗的角落散发出暧昧的幽光来。
他步行了大概一个小时,就在体力将要到达极限的时候,突然发现了一个去处。当然,这不算纯粹的“发现”,刚才在咖啡店的最后五分钟里,他就已在无线网络上确认了有关这个地方的信息。
看门的是个兔唇男人,这特征在如今这年代是极不常见的。他面无表情地审视了C-刘蚕许久,直到C-刘蚕主动让他用一个什么设备从自己的接入口进入自己的平板系统仔细检查了一番,并在上面安装了一个小型装置,C-刘蚕才被放通行。
他终于得以推门进入这个地方。在他得知自己的薪水被削减的那一天晚上,他就开始在繁杂的无线网络海洋里搜寻有关这里的信息。他得知这里的存在完全是出自无意的浏览,然而从知道它到找到它,却耗费了他整整几个月的时间。现在,他终于置身此地。
屋子里充斥着一股久违了的老式机器超负荷运行的味道,灯光也比较黯淡,四处闪动着类似平板的东西,但刷新频率是如此低效率,让习惯了自己身体快速闪动的他感到眼睛刺痛。有四五个人正坐在平板面前专注地做什么,并没有因为他的到来而受到打扰。其中一个男人转过头来缓缓看了他一眼,又转了回去。他审视了一番四周,挑选了一个位置坐下,一块老旧不堪的平板发出轰隆隆的声响在他面前运行。他伸出手指,触碰了一下,发现它的反应迟缓得超出了他的想象,但就在他等得快要不耐烦的时候,平板给了他反馈,打开了他想要的网址。
他感到一阵欣喜,仔细打量起面前的这个机器,发现它有着长长的各色连线,尾巴一样拖到地上,和其他长长短短的线缆连接在一起。
他释然了。这就是有线网络了。在无线网络覆盖并霸占一切的平板时代,有线网络早已被淘汰多年。但总有一些穷鬼翻出上个世纪的老古董,再凭借他们强大到可以复活猛犸的高超技术,硬是将接口和型号早就提升了几十个级别的无线热点偷偷连接到他们私有的网络中来,免费蹭网,并出租给更穷的穷鬼们来赚钱——比如他。
这种有线网络还有一个名字——私服。
私服提供几乎所有除工作之外的网络服务,但来这里的人大部分只冲着一项服务而来——游戏。
这里的游戏是不同于无线网络游戏的,它们统统是被无线网络禁止的游戏。C-刘蚕进入的就是一个被禁的游戏。他知道,在这里,这个游戏连入门级别都算不上,但和他在无线网络里的游戏比起来,这里就是天堂。旁边的男人看了他的平板一眼,面无表情地转过头去。C-刘蚕猜想此人是在鄙夷他选的游戏。他们的游戏他还摸不着边际,但他相信,只要自己常来,总有一天能够摸进去。
他迅速融入了游戏,突然觉得自己天赋异禀,本就应该是一块游戏的料,而非工作狂。但他又想,也许所有人其实都富有游戏的天分……不管怎么样,他在这个新世界里疯狂地打怪、升级,尽管很多时候因为不习惯平板在自己眼前而不是在胸口难免手指划错找不到准头,有的时候又适应不了旧机器难以捉摸的老迈速度,但他还是很快上手了这个游戏。他颐指气使,人挡杀人,佛挡杀佛,他觉得自己就是神。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终于疲惫了,紧接着就是虚脱,他一下子在平板前瘫软下来。这时,那个兔唇男人拿着类似POS机的东西过来,分明是叫他结账。
他很想给对方推送一条“我还要继续玩一会儿”的消息,可他忘了自己并没有接入无线网络,他的消息一次次显示推送失败。于是他和那个兔唇男人大眼瞪小眼了一会儿,他终于妥协,将自己的接口接入POS机。
结账的结果让他欣喜不已——这里的费用比他想象的还要低廉。不过,结账时显示的时间也表明他在这里耽搁得太久了,他也许错过了一个工作日,甚至两个。这让他本就捉襟见肘的经济状况变得更加窘迫,但破罐子破摔的想法随即笼罩了他。他感到疲惫,急需休眠。他没有连入无线网络,所以他的电池还暂时不需要充电。这是此时又一件让他感到高兴的事情。于是他振作起精神,沿着破败的道路,朝家的方向走去。
C-刘蚕不知道自己死机了多久,他清醒过来的时候,屋子的电子管家正火急火燎地叫唤。他头脑昏沉。那个晚上他不知走了多久,死机了多少次才回到家。电子管家使劲叫唤是在提醒主人,平板防盗系统需要授予一个权限。他抬抬眼皮,在授予权限的一瞬间又放弃了,然后恶狠狠地拆开电子管家的后盖,直接掀掉了它的高能电池。电子管家发出一声类似电吉他断弦的声音,哑掉了。他心满意足地滑动着自己的胸膛,接入久违的无线网络。N封短消息显示出来。他挑选着看了一下,满意地看到自己因为擅离职守,被单位开除了。
由于被单位开除前他的薪水已经被调低,因此他能够得到的保险也少之又少,保险公司给他发来几条领取保险的须知,他也没有仔细阅读。
他现在几乎不去关注薪水的事情了。他的脑子仍旧被奇异的感受充满。那是脱离无线网络而遨游在另一个维度的世界的奇妙感受,尽管那个世界过时、丑陋、庸俗不堪,充斥着种种不方便,但这些丝毫不能阻止他对它的热爱与追求。他只是匆匆补充了一点能量,就立刻再次踏上前往那个奇异世界的旅程。工作的事情被他统统抛到脑后,女友也是。他才刚刚入门,对那个世界的好奇与向往远胜过其他一切。今天我有很多事情要做。他习惯性地将这个想法加入到同步推送队列里去,然而过了好几分钟他才反应过来这么做毫无意义。他离无线网络已经远了,而在有线世界他根本没有可以同步的账号。但这又什么关系呢?他迈动着笨拙的双脚,朝那个世界奔走,仿佛那里是他永恒的天堂。
接下来的时间里,C-刘蚕几乎把所有的精力都花费在了有线网络的世界。他惊喜地发现,这里远比他之前所在的那个世界有趣得多。除了共享无线网络的绝大部分资源外,有线网络还提供更多的服务,游戏只是其中之一,更多的是数不清的空间、论坛、个人平台等。如果说无线网络里的人们是排着队等待到食堂窗口分苹果的话,那么有线网络里每个人都可以走到每棵树下去摘苹果。
起初,C-刘蚕还常常登入他位于无线网络的账户处理一些个人事务,但很快他就把它们抛诸脑后。有线网络实在是有意思得多,他开始到处游荡,这儿转转,那儿逛逛,有时闯入一个死去已久的地址,有时加入一支刚刚组成的队伍。他总有事情干,生活不再只是围绕着他先前在意的那些东西:公务、邮件、广告和购物、群推送、分类检索。
他将大把的时间花费在游戏中,虽然还没有进入高级游戏的门槛,但这些在有线民众看来极其弱智的低端游戏已经够他仔细琢磨了。更何况,游戏之余,他还能够四处游荡,在数量众多的死亡和新生的地址里,好奇地浏览。
他发现了一个奇怪的聊天室,显示向所有人共享,似乎里面正在进行着一场激烈的辩论。他起了兴趣,这种情形是极为罕见的,甚至在更早的那个时代都不多见。他饶有兴趣地进入这个远远落后或者说脱离于这个平板年代的有线年代的聊天室,置身其中。
我发现了一个有趣的规律。辩论的一方推送道。
哦?是什么?另一方推送道。
我们这个时代很有意思的,一切都悄无声息,人们在平板上操作几乎不发出任何声响;而在上一个时代,人类多少还能说些什么,再早些时候,人类简直可说是整天聒噪。这大概跟人类的发声系统退化有关,说不出了,自然也就无须再听。
怎么讲?
比如音乐。这种以前的时代遗留下来的东西如今只在博物馆才有保留,能够研究并理解它的人少之又少。然而在以前的时代,几乎每个人都可以欣赏,甚至创作。你说奇怪不奇怪?
哦?怎么讲?
就是说这是一个进化过程,从自然学的角度来说是这样的。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讲,又是一种退化。
这又怎么讲?
再比如在键盘时代,那是介于我们这个时代和古代之间的一个时代。那个时候我们已经不怎么说话了,每天最常听到的声音是噼噼啪啪。
怎么讲?
是人们敲击键盘的声音,相当单调。那个时候人们的耳朵还比较挑剔,于是有好事者做了一件有趣的事情。
哦?怎么讲?
他们给每个键安装了不同的声音音效,这样敲击声就变得有音调起伏了。音调也是一个古老的词,说了你也不懂。
怎么讲?
有了音调之后,人们竟然练就了通过听敲击键盘声来判断内容的本领。只不过懂的人很少,并且需要长期反复的训练。
哦?怎么讲?
……
观摩至此,C-刘蚕已全然丧失了继续看他们表演下去的兴趣。因为他已然发现,相互辩论的双方只不过是两个程序,确切地说是一个程序。只不过它做了小小的伪装,也许过去会有人认为这是一个真实的人与一个程序在进行辩论——因为双方中的一方明显要迟钝、拙劣得多,相形之下,另一方似乎更像真人。但对于C-刘蚕来说,这小小的伪装实在差劲至极,他已得出结论,这段对话必将不断重复下去,因为这整个聊天室只是一个开放式的广告罢了。
C-刘蚕沮丧地退出。这是他第一次发现以聊天室形式存在的公共广告。后来他遇到了很多,他学会了识别它们,对它们不屑一顾。它们可能来自不同的年代,他不知道它们为何能永不消亡地在有线网络里四处飘荡,将那些无用的消息从一个时代带到另一个时代。但其实有线网络里永远传播的东西还有很多,于是他很快学会了忽略它们,把时间消磨在更有趣的东西上:一段古老的视频,一款经典的游戏,一段隐秘的记录,一个爱好奇特的团体,等等。
他甚至和在无线网络上一样,遇到了一些人。你好啊!他们貌似天真地冲他打招呼,偶尔推送过来一些笑话和段子,再欢快地离开。这让他感到新奇和不安。在无线网络里无人共享这些东西。C-刘蚕头一回感觉网络上遇见的人有了模糊的脸孔,而并非如从前那样全都一模一样。也许刚刚跟他开玩笑的那个ID就是这家“网吧”的看门人呢?他这样想着,推送出自己有生以来第一条带颜色的消息,刚开始的时候他有些许的负罪感,但很快就被更大更多的新奇感所取代。他觉得自己开始融入这个世界了,这个有线的世界。
C-刘蚕唯一担心的是自己账户上的余额。他没有时间和兴趣办理失业保险。尽管在“网吧”花费不多,但由于没了进账,他的存款以看得见的速度一点点消失。偶尔C-刘蚕会盘算一下他的账户用来维持这样的生活能够支撑多久,结果让他满意。管他呢,他想,反正他无须为别人操心什么,为什么不好好打发掉这段时间呢?至于以后……也许他能够再找一份工作……但他是如此憎恨工作,以至于不愿意去想任何关于工作的事情……然后呢……没有然后了,他又投入到无休无止的战斗中去了。
然而命运总是不会乖乖如人所愿,尤其是像C-刘蚕这样一个掉进了生活漩涡的人。当再一次从有线网络中退出结账时,POS机给了他一个恐怖的信号,嘶哑地闪着红灯,显示出一道消息:余额不足。
兔唇男人读到那条消息,举给正瘫坐在椅子上的C-刘蚕看,C-刘蚕一瞬间以为是POS机出了问题。他再次将接口接入,这一次依旧是苍白无力的四个字:余额不足。
一定是同步出了问题!C-刘蚕迅速转身连入网络,检查自己的账户。他沮丧地发现,自己账户上的所有金额在几个小时前被一个陌生账户全部转走了!一行小小的代码在他的平板中跳跃着,他意识到自己被木马攻击了。这一下,他失去了一切。
他面无表情地坐着,不知道该怎么办了。绝望、沮丧和受骗上当的巨大耻辱冲击着他的内心。他在有线网络里还是个新手,只能看得见这里的美丽,却全然忽略了美丽背后的陷阱。这怪谁呢?
悔恨揪着他的心,但兔唇男人还硌在他背后。慌乱之中,他想到了在有线网络上那些不断遇到的各色ID,他迅速更新了自己的状态,推送了一条关于他现状的消息,指望路过的什么人可以给他回应。可是,他的请求石沉大海。
兔唇男人就站在身后,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在无线网络里,发出这样的请求基本上是不可思议的。他绝望地盯着平静如水的平板,几乎已经接受了这种背叛。就在这时,一个ID向他推送来一个“?”。他如同溺水的人触到一根稻草,立刻更加恳切地将他的遭遇推送过去。他信誓旦旦地说,自己只是受到木马攻击而非骗子,保证一定会还钱,包括利息。
出乎他意料的是,几乎是转瞬之间,他的账户里就多了一笔钱,足够他支付今天的花销。他的心终于放下来了。他迅速地结账,离开。走之前他又瞟了一眼那个ID——“代号简”,一个不错的ID。
遭遇木马使C-刘蚕陷入了最糟糕的境地,他心急如焚。不过好消息是,他拿到了失业保险,虽然只有微薄的一点儿,但至少他能够活下去了。再次来到网吧,他迫不及待地向代号简阐明一切。他解释自己的经济状况依旧没能好转,但他保证一定会还钱。他赞美她,恭维她,感谢她为他做的一切。
代号简开始的时候并不怎么回应,但后来不知怎么的,他们聊了起来。她是个时而怒气冲冲时而心灰意冷的异性,比他到有线网络的时间要早得多,她比他懂的多得多。她告诉了C-刘蚕许多他根本想不到的事情。
在这个世界里,世事其实并没有得到什么改善。这里的人照样分三六九等。不少人——应该说是大多数人,是双重身份。代号简推送道。
双重身份?什么意思?C-刘蚕疑惑。
他们既在那个世界生存,又在这个世界消遣。你知道的,那里为他们提供生存保障,而这里是娱乐的地方。这也是为什么原本非法的有线网络至今能够存在的原因。代号简的解释让C-刘蚕震惊,他头一回明白也许自己并非置身同类之中。他是完全脱离了无线网络的那一类人,他以为到了自己该去的地方,却没弄明白这里也许只是无线世界的后花园。
别太担心,也有不少人一点儿也不愿意和那个无线网络有任何接触。他们只活在这儿,小心翼翼,又寂寞难耐。也许是猜到了C-刘蚕的感受,代号简又推送过来另一条消息。
那么,你属于哪一类呢?C-刘蚕谨慎地推送道。他不指望得到答案,代号简刚刚教会他:在这里要想保护自己,首要的一点就是不能暴露自己。
只过了片刻,代号简就推送回消息,似乎非常明朗,就好像他刚才问她的不是一个涉及隐私的问题,而是一个类似“你还好吗”这样客套的问题一样。
我倚靠那个世界生存,但没有双重身份。接着是一个动物的笑的表情。“表情”这种东西也只在有线网络存在,似乎也是古老时代的产物。
代号简的回答模棱两可,但C-刘蚕已经很满意了。在接下来的时光里,他在代号简的带领下开始逐渐了解眼前的这个世界。
他开始懂得,那些不断路过他并轻佻地朝他问好的人除了是像他一样的无业游民外,更多的是诈骗犯、民间黑客、精神不正常的人、贼、道貌岸然的人、掮客、投机倒把的人等等。在这里,他简直纯洁得如同一张白纸。
你靠什么活着?代号简似乎是随意推送来一条消息。
C-刘蚕觉得自己不该向代号简隐瞒身份,再说他也没什么可隐瞒的。他在最底层,最底层是一种不可隐瞒的状态,对其他所有层面透明,不管是在那个世界还是这个世界。
我一无所有。他推送道,我丢掉了在那个世界的工作,现在靠保险活着。我丢掉了一切,女朋友、存款、工作、身份……现在,他在她的影响下称呼无线网络为那个世界,而有线网络为这个世界。
我刚来这里的时候和你一样,没关系,总会有办法的。她的安慰听起来轻描淡写。
我也这么认为。我觉得我是一个特乐观的人,但当我在那个世界过日子的时候从没想过自己会这样乐观。要是让那时的我得知现在我的样子,我保不准会自杀呢。
人是很奇怪的物种。我也一直纳闷自己为啥还活着,居然还活得好好的。
是这样的,我也有同样的感受。
他们就这样建立起了联系,有一搭没一搭地互相推送着消息。C-刘蚕突然有了一种错觉,仿佛他还在无线世界,可以随时向网络同步发送自己的状态和消息,只不过与他一起分享的不再是那个巨大而空洞的整个无线网络,而变成了代号简这个实实在在的人。
几天之后,他们依旧保持着这样的联络。这和C-刘蚕以往不断遇见再擦肩而过的那些邂逅绝不一样,他和她建立起了只属于他们之间的联系,这无论在这个世界还是那个世界,原本都是不大可能的事儿。
你知道吗?代号简向他推送道,这事儿有点儿不可思议。看来我完全信任你。要不,我该早早消失的。
我倒觉得没什么不可思议的,也许我值得信任,毕竟我也没有什么可隐瞒的。他推送道。
代号简没有推送任何文字过来,只是推送了一个猴子的表情。那个表情似乎在笑,又似乎没有。对于不太熟悉“表情”的C-刘蚕来说,他很难判断其中的含义,但他知道这个表情代号简用过不止一次,那其中一定另有深意。
他想了一下,复制了代号简之前发的一个类似的表情,作为回复。
很快,代号简又回复了另一个表情过来,依旧是一个似乎是在笑着的动物的样子。C-刘蚕有点儿坐不住了,他很想弄清这表情是何意义。如今人类已经失去表情太久,自然也就失去了识别表情的能力。但很显然,在有线网络里,人们有一套自己的规则,需要弄清隐藏在各种表情后面的意义。他觉得要融入这里,必须先熟稔这种奇怪的符号。于是他开始在纷繁的网络里查询,经过一番努力,他找到了这个表情的含义:窃笑或奸笑。
“无线维基”对此的解释是:狡诈、阴险的笑,多包含模糊不清的多重含义。
这个解释也多少有点儿模糊不清,但C-刘蚕隐约猜到了什么。于是他再次回复给代号简一个类似的表情,这是他刚刚从“窃笑”的词条下方找到的。
代号简沉默不语。
你上次说,你倚靠那个世界生存,但没有双重身份。也就是说,还有很多人是倚靠这个世界生存的,对吗?C-刘蚕谨慎地推送道。
代号简发来了另外一个表情。这次,C-刘蚕迅速地借助“无线维基”弄明白了其中的含义:没错,那又怎样?
所以我的账号被这种人黑掉了?C-刘蚕继续推送。
沉默了许久,代号简的信息推送过来:你的事儿不是我干的。
这我知道。C-刘蚕忽然很沮丧。一种类似被两块巨大的轰鸣着的风扇挤压的感觉笼罩着他。
想开点儿,来到这里总得付出点代价,然后你就不再是“麻瓜”了,不过,总有“麻瓜”再过来。或者你干脆再升点级,好对那个世界下手。代号简似乎是在安慰。
我知道。C-刘蚕只是简单地回复。
代号简也沉默了。他们之间这几天来头一次这么静默。他们半天都没有再进行交流,但似乎都能够听见彼此平板内部纷乱纠结的电子在四处流窜。
过了很久,C-刘蚕谨慎地向代号简推送一条消息:你能教会我对付那个世界吗?
代号简几乎是在瞬间回复:可以,我们加密聊吧。
在代号简的指导下,C-刘蚕开始了他这一生以来最为艰难的一次学习。如何绕过无线网络几乎无处不在的防火墙,如何防范网络上的“眼睛”,如何找准“点子”,如何判断和识别账户状态,何时下手,如何转移,如何隐蔽和欺骗网络警察,如何设下圈套逃脱跟踪,如何伪装IP,如何在接受检查时不露马脚,等等等等。最重要的一点:如何狠下心下手,而不在乎攻击的目标是谁。代号简花费了不少的心思让C-刘蚕学会这一点。
她总是恶狠狠地向他推送,混蛋!你忘了是谁在对你下手的了吗?难道除了你自己和我,还会有人对你怜悯吗?!
每当代号简对C-刘蚕当头棒喝,他顿时会抖擞起精神,抛弃那毫无意义的廉耻感,变得目空一切。他更加谨慎地行动,跟在敏捷而狡猾的她的身后,努力不跟丢。偶尔他做得不错,代号简也会轻描淡写地推送过来一两句不像赞扬的赞扬:
你这么做还成,但是我还有更好的办法,不过你这么做已经不错了……然后是一个猴子翻白眼的表情。
在花费不少时间学习和练习之后,C-刘蚕跟着代号简做了一单买卖。这一次他没有犯错,他们成功地获取到了不少金额。代号简似乎也很满意,毫不吝啬地给他推送了几个欢欣鼓舞的动物表情。
他开始觉察出,也许他和代号简间除了他意识到的关系,还存在着点儿别的什么。他突然有了一种想要见见代号简的冲动。
我是个满脸雀斑的丑姑娘,也许比你大十岁,甚至二十岁。代号简半开玩笑地推送道。
我不在乎,我就是想见见你。
你会被吓着的,再也不想见我,然后我们就像其他所有人一样相忘于江湖。
就见一面吧,我的小傻妞儿,没准儿我们能结婚。
自从离开那个世界,我从没想过结婚的事儿。你说这能成吗?要不我们找婚配系统给判定判定?
谁信那玩意儿就见鬼了。C-刘蚕熟练地推送过去一个鄙视的表情。现在他使用起表情来有点儿驾轻就熟的感觉,虽然很多时候还是要靠网络检索。
那么,你定个时间吧。
跟代号简见面的时间约在一个月后。这一个月,C-刘蚕进一步确定了他对代号简的感觉。这和自己之前所想象的爱情不太一样,C-刘蚕想,也许是因为自己所能接触到的人太少。在无线网络里人们靠婚配检索来确定自己的另一半:提交要求,然后检索、选择、选择、再选择,自然能够找到那个人。然而当他终于脱离无线网络,试图凭借自己的努力或者说运气来博得异性的垂青,那么,不确定的东西就太多了。没错,这个世界是很大,但你能遇见的人又有几个呢?更何况,还要留下她,拥有她。
之后C-刘蚕就不再去想更多了,他知道那全没用。他全心全意地与代号简待在一起,分享他和她的一切。他们之间没有任何隔阂。她带着他继续在这个世界里游荡,像一个称职的教师一样教会他很多东西,偶尔也会对他的笨拙大为光火。但他总是赞美她,欣赏她的敏捷和聪慧。偶尔离开“网吧”时,C-刘蚕会不时想起她,想象她,他恍惚觉得自己体内有什么东西在不断涌出、膨胀,那东西若隐若现,去寻觅却又不见踪迹,但它确实存在,让他热血沸腾,心脏的跳动也规律起来。这感受连他以前和女友见面时也未曾有过。他似乎时时刻刻都思念着代号简,想象她就在他身边,对他微笑,手指不断拂动对他推送一条又一条甜蜜的消息。她的手指也在他的平板上不断划过……他的生命里,第一次有了坚实的感觉……
一个月后,在约好的地方,C-刘蚕和代号简见面了。
刚看见她时,他紧张得心脏都快要跳到平板外面了。接着他仔细观察了她:她比她自己描述的要年轻,可也并不特别。最大的反差来自代号简一成不变的脸孔。这些日子以来,C-刘蚕已经习惯了那个大量使用各种动物表情的代号简,并且自动在脑海中将这样的表情套用到她身上,仿佛她真的能够笑,能够哭,能够对着他吐舌头或者露出一副嘲弄的表情。但他忽略了一个事实:这个时代人们除了面无表情,已经没有任何表情了。代号简一样,他自己也一样。
但他们还是笨手笨脚地拥抱在了一起,尽力模仿表情里面的“拥抱”。他觉得她的平板硌着自己了,头发戳进自己的鼻孔里,一切都不是很舒坦,怀里多了一个巨大而滚烫还会动的东西,这让他有点儿惊惶。
仿佛是为了缓解惊惶,他们迅速地脱掉了衣服,更加紧密地拥抱。但他想要的那种感觉并没有出现。那个在他怀抱里喘息的躯体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们慢慢分开了,目光互相注视着,手指笨拙地交缠在一起,这让他体内蹿起了一些火焰。但还远远不够。
他们对视着,但眼神一如既往的冷峻而迟滞。C-刘蚕再一次仔细观察了那具他曾如此渴望得到的躯体。她和这个时代所有的躯体一样毫无任何性别特征。凸出的锁骨下,是平坦的、光滑的胸膛和肚皮,平板的嵌入让她和其他人一样没有丝毫的隆起,整个胸腹部因长年累月的触摸而略显出韧性,而身体的其他部分如肩背、臀部和大腿则松散而下垂,唯有两只手臂显现出尖锐而突兀的线条。
C-刘蚕感到身体里那点儿刚刚被点燃的火焰立刻消失了。几乎是与此同时,他感到刚才在他的怀抱里变得滚烫的躯体凉了下来。也许,对方也经历了和他一样的心理变化。C-刘蚕对自己的身体一无所知,但很显然,他没有任何资格来指责对方的身体缺乏吸引力。
代号简离开了他的身体。从她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想法。他有些胆怯,但与她在一起的日子让他确信她希望和自己待在一起。他笨拙地伸出手,艰难地抚摸对方的脸庞,于是对方也伸出手,抚摸他的脸庞。
一瞬间,他在自己的平板上编辑出无数条甜言蜜语,一些大胆、疯狂、让人甜腻的话语堵在他的推送后台,可是没有无线热点能让他告知对方。但他从她抚摸他的力度判断,对方的胸膛里一定也拥堵着和他一样说不尽的情话。他能做的,唯有将这些未能推送出去的信息想象成为是她推送过来的。他回应着她的抚摸,他们于是再次拥抱在了一起。
这一次,他成了。
和代号简在一起之后,C-刘蚕陷入了另一种他意想不到的恐慌。她已经愿意和他在一起,但一个扫兴的事实是,他没有经济能力保证自己和她厮守一生。他和她能够获取生存所需要的金额,但在这个非法的世界,把账户上的钱花出去是个难事儿。无论要支付些什么,都必定得通过无线网络的层层监视。食物什么的倒是可以在黑市搞到,但其他的东西价格高得离谱。大笔资金出入非常容易引起监视者的注意,甚至在支付房租时,他们都得万分小心。C-刘蚕没有经济来源,唯一可以见人的收入来自保险公司,这一点无线网络上的“眼睛”对他了如指掌。假如他突然拿出一大笔钱来,他们也许就能够发现他的非法勾当,跟踪到他重重伪装的账户,再将他们一窝端!所以,他们的存款余额倒是在增多,却并不能换来实质性的生活改善,他们只能保持着最基本的开支。如果说C-刘蚕没有遇见代号简的时候是一无所有,那么现在,他们不过是仅仅强于一无所有。
C-刘蚕刚刚品尝到爱情的甜蜜,他心底对美好爱情的憧憬仍然是完满无缺的,但现实是如此残酷,他开始怀疑,也许他和她之间只是萍水相逢,总有一天,代号简会像她突然出现那样突然消失……
但幸好代号简对此毫无怨言。她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对此表现得宽容、大度,对现实并无抱怨。现在他们唯一的问题是需要一个栖身之所。他们已经彻底摆脱了工作,摆脱了价格高昂的地铁,摆脱了无线热点甚至无线网络,摆脱了永远在不断升级的系统,摆脱了婚姻和生孩子的想法,但他们无法摆脱的是,他们要在一起,就必须有一个地方可去。而要有自己的房子,不是仅仅账户上增长的数字所能够解决的。房子这样大笔的支出不可能逃过无线网络上的“眼睛”,网络随时都有各色“眼睛”四处游荡着。每一次在无线网络上出现,他们都必须重重伪装。花钱比弄到钱危险得多。
他们只能尽量不去想这件事儿,把所有时间都花在“网吧”。现在代号简时时刻刻和他在一起,他和她借助有线网络互相交谈、表白、赞美,甚至坐在同一台平板面前,两双手在平板上拂动、交缠,两张脸凑在一起,因心有灵犀而一阵阵发烫。
C-刘蚕度过了他生命中真正的蜜月期。这段美好的时光,甜蜜、荒诞而惶恐不安。曾经以为是他“今生唯一”的前女友的影子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代号简苍白的面庞和松软的身躯。如今这个年代,肉欲早已退化殆尽,人类道德也将性行为归为肮脏、丑陋不堪的一类。人们早就习惯于瑟缩在各自的网络终端,凭借推送来传情达意,再借助科技和试管繁育下一代,将婴儿交由社会机构抚育至十八岁。在C-刘蚕以前的计划里,就打算和他前女友这样生活下去。C-刘蚕从未产生过要拥抱、亲吻、抚摸前女友的想法,从这一点上来说,代号简是独一无二的。这也许归功于有线网络,也许只是C-刘蚕的身心随着网络的退化而退化,进而拥有了肉欲的本能——尽管他和她的肉体都难以让人产生欲望。
早先他们总是回到C-刘蚕的住处去,但那里太远,步行简直不可能,而坐地铁的费用他们又难以支付。C-刘蚕试图找到较近的“网吧”,他甚至拐弯抹角地向那个兔唇男人打听,但均无结果。
后来他们从黑市上找到信息,改租了一处较为便宜的房子,那里很简陋,但离“网吧”很近,最重要的是付房租和“网吧”结账一样,采取的是最古老的方式,因此不会受到无线网络的监控。这就够了!他们总是疯狂地在“网吧”消磨时间,然后疯狂地回家投入到另一场战斗中去。在这样甜蜜的时光里,一切问题都不存在,一切矛盾都仿佛消失,直到它们必须显露出来。
在一次迫不得已地进入无线网络的行动中,C-刘蚕隐约觉得自己被“眼睛”跟踪了。他用加密通道将怀疑隐蔽地告诉了近在身旁、同样乔装了的代号简。
代号简仅仅推送回来一条意义不清的消息:对不起,您的广告我不是太感兴趣。
C-刘蚕意识到事情比他想象的还要严重。很可能他们之间的加密通道也被监视了。他故作镇定,为了分散可能注视着他的“眼睛”的注意力,他又将那条消息随机推送给了周围的几个ID。
但他明白这个障眼法起不到什么作用,谁也无法肯定这些ID中有没有监视他的“眼睛”。他只好假装随意地转向另外几个地址,分别停留了或长或短的时间。但无论在什么地方,他都感到身后有一双冷冷的眼睛在注视。他心口发虚,强撑着又在线上待了一会儿,然后,趁着无线网络上的登出高峰期跟不少人一起退出了。
代号简也差不多在同一时间退出。他们坐在一家“网吧”相邻的两个位置上,四目相对。
C-刘蚕很想将自己内心里此刻翻涌的想法告知代号简,但他知道再次连入网络是不明智的。代号简突然起身,结账离开了这里。C-刘蚕紧跟着也离开了。他和她一前一后回到了房子里,并排坐着,双手紧紧握在一起。
C-刘蚕不知道刚才代号简到底经历了什么。他和她脸孔对着脸孔,CPU烧得火热,无数想要和对方说的话,都翻滚、堵塞在平板后台,但是他们却不能分享只言片语。最后他和她只能把脑门靠在一起,强迫自己进入休眠。
不知过了多久,C-刘蚕从休眠中退出,看见身边的代号简依然处于休眠中。也许是这次我们暴露得太多,必须等待更久的时间才有可能重回网络。他这样猜测着,随即继续进入休眠。再次醒来的时候,代号简依然在休眠,他担心是病毒袭击了她,或者干脆是在无线网络上的时候就有人对她动了手,但代号简的模样看起来又不至于有他想象的那么糟。于是,他再次设定了时间,进入休眠。
当他第三次醒来的时候,代号简仍旧没有醒来。他突然产生了一个想法:也许代号简和他一样,也曾醒来过,只是看见他在休眠,因此才会再次进入休眠。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他们俩也许会因为对彼此的迁就,而永远这样休眠下去。
他决定不再休眠,而是醒着等待代号简从休眠中退出。
他一动不动地坐在代号简身旁,用眼睛一遍遍扫视着她。她呼吸沉静,身体一动不动。他无所事事地等待着。时间一分一秒在他体内精确的电子钟上流逝,他的平板缓慢地运行着,久未维护的系统发出微弱的毫无意义的嗡嗡声。
他很想做点什么,可是什么也做不了。时间沉滞得发黏。
也许代号简真的死了……他悲哀地想,她一定是暴露了身份,中了病毒,再也醒不过来了。
可也许这只是自己的错觉。一切都应该如刚才所猜测的那样,代号简只是与他处在一种微妙的“时差”中——谁也不确定对方到底何时醒来,就如同他们无从确定对方的想法一样。
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是要相信这一点了。但下一个瞬间,他立刻又被另外的想法打败:我要失去代号简了。一定的!这想法让他心痛。他试图拥抱代号简,笨拙地亲吻她的嘴唇,但这丝毫不起任何作用,代号简沉睡着,没有一丝反应。
他终于失去了耐性。他必须拯救代号简,他必须向无线网络求助。他不想失去她,就算在连入网络的第一个瞬间被双双抓住,他也必须拯救代号简。
然而,就在他打定主意这么做的那一刻,代号简退出了休眠。
他握着她的手,坐在她的身边,看着她。他没有办法让代号简知道他刚才有多慌乱,他只能和她面对面坐着,盯着对方的眼睛。他再一次体会到千言万语堵塞在平板后台时的无力感。这感觉让他想要呕吐。他猜想代号简一定也和自己感受相同。但他却只能握住她的手指,和她一起枯坐在房间里。这一刻,他觉得宁可代号简仍处在休眠中,也好过两人坐立难安却不能分享丝毫彼此的感受。
他看着她,她也看着他。不知道过了多久。
终于,代号简站了起来。他跟着她,一起步入那家不知道离开了多久的“网吧”。
连入有线网络后,代号简没有向他推送信息。
C-刘蚕等待着。一定还不够安全。他想。也许接下来的一个月时间,代号简都会因为谨慎而不向他推送一条消息。可他知道必须听代号简的,她比他更加熟悉这个世界,也更懂得如何在这个世界活下去。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没过多久,代号简就推送来一条加密消息。C-刘蚕迫不及待地打开,破译它,然而内容却让他迷惑:0。
没过一会儿,另一条,依旧是:0。
再过一会儿,还是:0。
代号简陆陆续续推送了七八条内容是“0”的加密信息。此时,C-刘蚕早已领悟了——那是他们不同ID下的不同账户上的余额。
我们完蛋了。
不知过了多久,代号简推送过来最后一条消息:41.90。然后是一个苦笑的表情。
他绝望了。
代号简退出了网络。他犹豫了一下,跟随她退出了。
毫无疑问。监视者能够清楚地追踪到他们所有的账号,只有一个可能:他和她的平板SN号暴露了。
无论他们如何更换不同的ID,伪装多少个IP地址,他们连入网络的唯一标识是他们的平板SN号。代号简不止一次告诉他,不管是在这个世界还是那个世界,平板SN号码要是被别人破译了,那么在网络上就没有任何秘密可言了。
他木然地跟随代号简回到了房间。他们绝望地相互搂抱着,对视,面无表情地将额头重重抵在一起。他们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无力感。
C-刘蚕心头又腾起了火焰。这一次是复仇和愤怒的火焰。下次再次回到那个世界,我一定要对所有人报仇!我发誓,绝不放过任何人!我发誓!但他同时愤恨自己的无力,他和她抵额而坐,他却不能把自己的想法、把自己要保护她的决心传递给她,他又有什么资格去谈复仇呢?甚至,他连理解她的能力都没有!
她和我一样愤怒吗?还是仍然在为刚才发生的事情而感到恐惧?她是不是吓着了?她会怪我吗?她是因为我的原因才暴露身份的吗?她是不是后悔和我在一起,巴不得现在就离开我?她是否知道的比我多,明白我们为什么会失败,却不愿意告诉我?
她还爱我吗?
她还爱我?
她还爱?
她还?
她?
她……
无数个滚烫而炽热的想法滚过C-刘蚕的胸膛,但他不知道该怎么做,那些想法简直要让他的CPU爆炸了。
就在这时,代号简站起身,看着他,转身出门。他跟着她,走到街道上。代号简在前面走,C-刘蚕跟在后面。他不知道她要干什么,只是习惯性地跟着她。
也许是我毁了代号简,不管怎么样,无论她去哪里,去做什么,我都跟着她。这样想着,他感到安心了。
他们在黑暗寂静的城市里穿行。无数扇忽明忽暗的窗户好像是黑夜永不停歇地眨动张望的眼睛。黑夜掩盖了街道的破败和建筑物的老朽不堪,他们如同两个细小的微生物行走在巨大的充满电流和代码的电路板上,显得与身处的这个世界如此格格不入,只不过他们以前从未意识到这一点。C-刘蚕在自己羸弱的平板后台编辑了一个苦笑的表情,他觉得用它来表达自己此刻的心情再精确不过了。
不知走了多久,代号简停了下来。C-刘蚕站在她身边,模糊的视线中出现了一条闪烁着微光、奔流不息的光带。
那是一条河。
平板时代的到来淘汰了许多传统工业,人类对外界物质的需求量降低到现代历史以来的最低水平,这一改变的最大好处之一,就是城市的水道重新变得洁净起来。此时此刻,代号简和C-刘蚕就站在这么一条干干净净的河流前面。
代号简与C-刘蚕久久对视着。C-刘蚕头一次从她空洞的眼神中读出了她的想法,这也是她曾跟他不止一次分享过的事儿。
他和她用眼神安静缓慢地交流。
你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我们唯一能够左右的是什么吗?
什么?
死亡。
为什么这么说?
你看,对于出生,我们没得选择,长大也没得选,变成现在这样,也不能选……我们唯一可以选择的,也许就是何时死亡,怎么死亡。
这事儿我没想过,小傻妞儿,我还从没考虑过去死的事儿。我只知道我们得活下去。必须活下去。
是的,C-刘蚕,你说得没错。但是,我是说但是,假如有的选的话,我想我希望能够死在水里。
为什么?
我们出生前就是待在水里的。我是说,在以前的那个年代,那被称为“羊水”。现在人们并不这么出生了。但我希望,如果能死去,我们能够死在水里。
水,听说我们的城市就在水边。
是的,就在海边,C-刘蚕。
这里就是代号简所说的水了。从代号简并不陌生的动作上可以判断,她不止一次来过这里。那么,上一次她来此地是为什么呢?是因为失去了什么吗?工作,身份,爱人,还是别的什么?又是什么力量让她没有跳下去?这一次呢?这一次又会怎样?
C-刘蚕握住代号简的双手,站在湍急的河流前。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唤醒了他许久前的记忆。他是不是也曾在这样的水中栖息过呢?从一个小小的受精卵慢慢分裂,成为小小的胎芽,长出手,长出脚,长出眼睛,最后长成他自己?不,他和这个时代所有的人一样,来自试管。但他一定在过去的某个时刻在水里待过。潮湿、温暖、安全。一瞬间,C-刘蚕产生了一种冲动,他迷恋上了这样湿润的气息。假如这是我们最终的归宿,他在内心编辑着,这的确是一个好归宿呀……
他对代号简的爱恋又加深了一分。他握着她的手,头一次感到平板底下的那颗心脏跳动得有力而活跃。他握着她的手,握得那么紧,几乎就要随她跳下去了。
但他没能跳下去。只是站了一会儿,代号简就握着他的手,离开了那个地方。城市再一次在他们面前铺展开来,闪烁着迷离变幻、永不停息的灯火,炫目而让人绝望。
他和她在黑黢黢的空无一人的街道上趔趔趄趄地走。他和她已经感觉不到疲惫了,更大的空虚袭击了他。
她为什么没有跳下去呢?我以为她要跳下去了呢!她是因为我而放弃的吗?她到底在想什么?我们该怎么活下去?我们还会活下去吗?我们的归宿到底是哪里?我们既然不从水里来,那么,又怎么能到水里去?她还爱我吗?她是否和我一样痛苦而疑惑?
她还爱我吗?
她还爱我?
她还爱?
她还?
她?
她……
他和她在一起的一切记忆,此刻在他的CPU内疯狂回转。一幕幕都是他和她相识并一起度过的美好时光。然而这些是不是真的会就此变得虚无缥缈,无法触碰?他痛苦得简直不能继续想,但回忆依旧在回溯。他又想起自己刚来到这个不幸的世界时的模样,也许正是他的不幸改变了她?那么,又是谁的不幸改变了他呢?他不恨这个世界,只对那个世界抱有恨意。然而为什么就连这个世界也不能容许他的存在呢?他是如此地倾慕代号简,然而他竟不能为她做一点事,不能体察分毫她的想法,这种无力感是如此强烈地摧毁着他的内心。
就在他绝望到极点的时候,一个片段电光石火般在他脑中一闪而过。那段广告!那个聊天室!过去的人使用的带音调的键盘!
曾在有线网络上遇到的那个漂流聊天室里的信息,被他从脑海深处搜刮出来。
哦,代号简!我忘了那个聊天室!C-刘蚕在他的平板后台大喊大叫。他的手变得滚烫,忍不住地颤抖。我居然忘记了这个!他真想抽自己几下,然后紧紧抱住代号简,将他的发现直接印到她的平板里去。不!他需要网络!再危险也好,再怎么样也好,他需要网络!
他停下脚步,呼吸急促。握着他手的代号简似乎也察觉到了他的不安。她停下来,看着他。
他也看着她,紧紧握住她的手,大步向网吧的方向走去。他心潮澎湃,作为男人,他头一次在这个世界里,在代号简的面前产生了强烈的存在感。他可以拯救她,可以拯救他们之间的爱情,就如同她曾经拯救他一样!
他感到眩晕,几乎就要死机,但是他以超凡的勇气控制住了自己。他感到欢欣,他带领着她像带领他的孩童一般,朝那个能够把他的想法告诉她的地方走去。
在网吧,他们迫不及待地连入有线网络,代号简连珠炮弹般地向他推送了一大堆消息,全是不安、询问和无助。但C-刘蚕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分享。他匆忙地回复几句,迫不及待地将他遭遇那个聊天室的情景告诉了代号简。
没错!C-刘蚕!我们可以创造一套适用于我们的平板之间的交流系统,更原始的系统!不需要无线网络推送,也不需要有线网络。只用特定的手势或动作触碰彼此的平板就能够相互交流!就在他将故事讲完的同时,代号简已经完全理解了他想要述说的东西。
C-刘蚕惊异于代号简与他之间的心意相通。她是如此聪慧,才让他如此痴迷。代号简好像一个男孩子一样兴奋:
你知道吗,这个主意好像什么?
什么?
在久远的时代里,那时人们还会说话,而不会说话和不能听见声音的人被视作有残疾的人,但是他们仍然能够交流,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难道他们想到了我们想到的那些东西?
是的,所以我说你是个天才,C-刘蚕,你想到了以前的时代才有的东西,他们把它叫做“哑语”!
“哑语”?这听起来一点儿也不酷。
我知道。我们想到的比哑语棒多了。再说我们不可能照搬以前时代的东西,我们得自己摸索。这很难……但也许并不难,我们的手指很灵活,对吗?谢天谢地,我们至少手指还很灵活!
代号简,我想念你的手指。
我也是。C-刘蚕。
代号简跃跃欲试地立刻就要实践他们的想法,他们讨论了很久,最终决定放弃复杂的表意手势,改用最简单的字符手势。但这说起来简单,实施起来却困难重重。
如今人们都只适应于自己的平板,以自己的平板通过无线网络与他人的平板相连接,没有谁试过直接的、相互用手势来触碰对方的平板。他们得先改造自己的平板,黑掉安全权限,让平板能够接受另外的手指。幸好他们已经不用害怕任何黑客入侵了,因此他们只管用最强硬的措施破坏了自己平板的防火墙。然后,他们开始练习将自己的手挪到对方的身体上去。这在以前的时代简单得不值一提的一件事情,在平板年代却是如此不可思议。就拿他要跟她说一句话来说吧,他得先通过他们编创的手势将词语在她的平板上编辑出来,她的平板收到反馈后,她得再把反馈通过手势传递到他的平板上,这样,一次单向传递才算完成。接下来是她的回应。她在再次收到他对她的反馈的再次反馈之后,才能着手编辑她要表达的词句,于是这一套程序得再来一次,这才算完成一次对话。
编创手势语言和适应对方的平板,对C-刘蚕和代号简来说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但出于对彼此的爱慕和对现实生活的妥协,他们热情不减地尝试着。他们以为,曾经建立起的密不可分的联系绝不能中断,抱着这样的信念,他们突破着种种阻碍。在品尝到初次胜利的果实后,他们更加积极主动地练习、尝试。他们也犯错,但好在他们互相信任,总能在错误中汲取教训。他们有时也领会错了对方的意思,但彼此允许对方会错自己的意,会错意对他们来说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毕竟,比起根本无法交流,会错意是不值一提的小事。终于,他们的错误越来越少。在无数次尝试后,他们之间终于初步建立起了沟通体系。现在,他们能够毫无障碍地表达一些较为简单的感受了。他们的手指在对方的平板上触动,能够时刻感受到对方的回应。
他们在一起这么久,终于不再需要任何网络了。只需相互用手指轻拂,那些他们想要和对方分享的内容就统统能够毫无保留地彼此共享。这种感觉简直美妙极了。
他们迫不及待地分享着各自对彼此的爱和挂念。
C-刘蚕向代号简叙说他在她休眠时内心的焦躁和担心。她嘲笑他,怪他太傻。于是他诚恳地告诉她:那怎么办呢,你看起来那么无助,我都快担心死了。她回应给他短暂而不停歇地手指轻微上下拂动,那形成了一长串的“咯咯咯咯”的笑声。C-刘蚕爱死她的笑声了,他们甚至用手势创造了一系列表达感情的办法,其中有无数的“哈哈哈”“呵呵呵”“咯咯咯”“嘿嘿嘿”。丰富的表情让他们快乐,而笑声则更让他们快乐。尽管表达表情要比表达词句来得复杂,但他们乐此不疲,而且完全更新了新的、只属于他们的表情体系。
代号简充满感情地叙说她和追踪她的“眼睛”斗智斗勇的情节,让C-刘蚕热血沸腾。他不知道在他无所事事的那段时间里,代号简为了保护他做出了那么多惊险而大胆的举动。她的牺牲让他感动。她还坦承她之所以没有跳下河去,是因为有他在身边。这让他更加欢欣鼓舞。他确定她爱自己,那些他没法确定她心意的日子里产生的忧虑一扫而光。他仿佛觉得她的手上有电流,每一次在他的平板前滑动都将更多的电流注入他的体内。此刻他们“心心相印”,每一个想法都可以毫无保留地向对方表白。
一切仿佛又回到了过去。
他们依然一无所有,甚至比以前穷得更彻底、更尽兴。但是这又有什么好担心的呢?他在她身旁,她在他身旁。这让他们对未来充满了信心。他们甚至开始对找到一份工作、找到继续生存下去的方式建立起了自信。
代号简兴致勃勃。她告诉C-刘蚕,也许他们能够找到别的办法生存下去,因为她相信在有线世界里,一定有和他们相同遭遇的人。她没有遇见过他们,但确信他们存在,并且能够存活下去。
有这种人,那么,就一定有什么办法能生存下去。他的手指在她的平板上拂动。
是的,就好像你失去工作时以为一切都完了,其实没有;而你被木马黑掉的时候也以为一切都完了,其实也没有。她回复他。
那是因为你在。
那是因为的确有办法。她推送给他一个娇嗔的表情,不管怎么说,我们活下来了。
是的,我们还会继续活下去。我的小傻妞儿,跟你在一起我就好像有了整个世界。晚安。
晚安,C-刘蚕。
他们进入了休眠。他们耗费了太多精力来进行这项伟大而神秘的事业,几乎耗尽了所有的体力。他们睡得是无比深沉安稳,因为他们相信,再次醒来之后,他们必将拥有一个全新的世界。
清晨,久违的阳光洒向仍在熟睡的C-刘蚕和代号简。
C-刘蚕醒来,惊讶地朝窗外看了一眼。阳光照在他脸上,暖暖的。他的身边是依旧沉睡的代号简。她伏在他的怀里,身躯温热柔软。
还有什么样的生活能胜过现在呢?C-刘蚕努力模仿着网络上的表情,试图在脸上做出一个“微笑”,他不知道,这次,他成功了。
代号简从睡梦中醒来,看见了C-刘蚕的微笑。她的脸上,也头一次出现了“惊喜”的表情。
这是一个历史性的时刻。也许,人类自此能够找回他们阔别已久的表情……
然而,他们的表情戛然而止。
因为就在同一刻,他们收到了无线网络推送来的公共消息。
亲爱的平板用户,平板公司即将对150#2型平板进行首次升级。您只需要点击如下链接,就可完成此次升级。本次升级所需费用:1089.99元,完成升级后,您将可以继续享受无线集团为您带来的服务。
预计升级完成时间:11小时59分54秒(滚动中)后。
警告:若不能及时完成更新,部分功能将受到限制。(详细列表如后)
在戛然而止的笑容中,C-刘蚕将那份清单足足读了五遍。所有的句子都指向一个毫无疑问的事实:在升级后,平板对信息的接收方式将变得更加苛刻,这意味着假若不能完成升级,假若他和代号简不能在十二小时内上缴费用,他们倚靠各自的平板和手指建立起来的联系将再次被阻断。也就是说,他和代号简将再次落入孤独中去。
在清晨温暖寂静的阳光中,C-刘蚕和代号简久久地相互凝望着……
夕阳照耀着河水。城市在夜晚的雾霭中失去了细节,只剩下空洞的轮廓和形状,像一头巨大的猛兽伏在他们身后,无数悄无声息的窗子扑闪着,窥视着河边的两个人。
他和她久久拥抱着,彼此的体温融合在一起。这一刻,他感觉自己和她又是一个人了。
在整整一天的尝试之后,C-刘蚕和代号简没能搞到一点儿钱。他们的SN号被彻底地锁死了,财产一笔勾销,他们成了两个幽魂。他们想尽了一切办法,可是却连一块钱都搞不到。
但是这不重要了。此刻,他们互相拥抱着,双手狂乱地在各自和对方的胸膛上滑动,诉说着一对恋人最后的情话:
我爱你,代号简。我永远爱你!
我也爱你,C-刘蚕,我怎么爱上你的我也不知道,可是我爱你!
我爱你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我也是!
然后他们向水面坠下去,在沉寂的河流中溅起了不大的水花。
在充满了纷繁琐碎的故事的巨大城市之中,这一事件渺小得如同虚无。
水瞬间淹没了他们的脚、他们的身体、他们的头,像巨大的手掌将他们包裹,温柔而平缓地带着他们向无尽的水底沉落。
黑暗、冰凉、窒息。C-刘蚕感觉他这个从未在子宫里待过的人找到了归宿。致密的黑暗像一团引力巨大的星系,拉着他无尽地坠落。
一切都无声无息,仿佛若干年来无数次发生的那样。
来吧,黑暗。至少我和代号简在一起。这是他最后编辑的消息,这条无法推送出去的消息牢牢占据着他的平板后台。在清醒的最后一瞬间,C-刘蚕想,也许若干年后人们发现他们这对殉情的情侣后,会为彼此平板后台不能推送出去的话语而倍感唏嘘吧……
代号简一定会编辑一个表情的,那一定是“微笑”。他这么想着。
在硕大无朋的黑暗中,C-刘蚕强制自己进入了休眠。
他们静静地随水流涌向城市边上那千万年来澎湃不息的大海。那里会是他们永恒的归宿吗?
突然,一个强烈而巨大的信号激活了C-刘蚕的平板!
他清醒过来,意外地发现,一条权限为最高级的信息展示在他的平板上:
您刚刚被指定为MDI杰新斯(维能集团总裁、您血缘上的舅父)的唯一合法继承人。您的平板升级维护工作将在三秒后开始。此次升级模式为:最高权限模式。您所拥有的权限如下……(清单)
一股强大的力量几乎在同一时刻注入到了C-刘蚕的体内。他知道,那是无所不在的无线网络,从天空深入到这深深的海底。
必须告诉代号简!震惊过后,他突然明白了消息的含义。他不在乎自己的舅父是谁,他心中只有代号简。
他疯狂地摇动代号简的身体,用只有他和她懂得的语言一遍遍呼唤着她:
代号简,快醒醒!
我们可以活下去了!
快醒过来,我们回去吧!
我们继续回这个世界去!
我们要一起活下去!
可是代号简沉默着,也许进入了永久休眠。他发疯地摇撼她,拽着她向水面游去。可是他无能为力。他没有强健的肌肉,更新升级完毕的强大系统并不能给他带来切实存在的体力。如今没有人会需要这样的体力。
他向那个无所不能的无线网络求救。他的求救信息拥有最高权限,他向自己能传达到的一切求救。
请输入遇险者的ID。无线网络冷冰冰地回复。
他迅速地输入代号简的ID。得到的结果却让他绝望。
查无此人。请再试一次。
他一遍遍地输入ID,无线网络一遍遍地回复他:
查无此人。
查无此人。
查无此人。
……
他的体力要耗尽了。在他僵硬的手指中,代号简正离他而去。他拽着她,把满腔的愤怒同步到头顶那个无处不在的无线网络中去,同步到那个空洞、巨大、冷冰冰的无线网络中去,却得不到丝毫回应。
他挣扎着,痛骂着,气急败坏。可是他依然无一丝力量拯救他的代号简。在愤怒中,他死机了,却又一次次被最高权限修复苏醒过来。他拽着代号简,死死不松手,然而在又一次死机中,他终于失去了她……
当他再次清醒过来的时候,代号简已经消失在远方,越来越远,越来越远,远远沉入无尽的大海。
那是谁的归宿呢?他远远地看着,痛苦地想。
他又一次死机了。这一次,连强大的无线网络都不能再阻止他。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醒了过来,发现自己躺在海边。海浪轻柔地拂动着他的身体,如同代号简的手指。
他爬起身来,悲哀地看到自己再次充满了力量的崭新系统,全新的无线网络,永远不必担心余额的账户。
他重生了。
他站起来,朝着代号简消失的方向冷漠地看了一眼。转身离去。
他背朝大海,面前是整整一座城市。这庞大的城市如同一台疯狂运转的机器,睁着无数闪烁着耀眼光泽的眼睛,等待着他,一个全新的帝王之子归来。
他朝着前方,张开了手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