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最先发现那具尸体的人是希拉耶夫,当时他刚刚拿出嘴里的口香糖,准备黏在“蜘蛛”号飞船顶部的仪表台上。
“别再那样做了,求你了。”伯伊德皱起眉毛,“我说了多少遍了?”
“那是我的幸运小习惯。”
“别扯了行不行?快盯紧你的屏幕去。”
“好好,我的船长 ——噢,该死!”希拉耶夫突然脸色大变,慌忙叫喊起来,把船上另外三个人都吓了一跳。舱外光学记录仪的画面中央,正显示出一个微小的白点。
“希望是我看错了……”阿历克斯抑制不住发颤的嗓音,伸手扭动调焦手柄,把画面拉近0圆形的瞄准线内,浮现出一名宇航员的身影,一动不动,孤零零地飘浮旋转着。
几个人默不作声,眼看着“蜘蛛”号慢慢驶近那里。最后,拉普汉姆忍不住说道:“他身上没有太空行走脐带,这样在太空里飘着可是死路一条啊。”
“嗯。”伯伊德低沉地回答,“看来飞鸟站这次确实出了大麻烦。”
当三小时之前,从牢笼站的管控频道里传来紧急命令的时候,伯伊德就已经产生了不好的预感:那边的轮值站长告诉他,“飞鸟”号空间站已经有近八个小时没有跟地面联络了,牢笼站方面也无法与其取得联系。根据命令,伯伊德带领自己所在的疾风站的全部四名宇航员,乘坐小型飞船“蜘蛛”号,前往飞鸟站调查。
这个任务本身就很蹊跷。按道理,每个空间站都各自拥有三个冗余备份通信系统,所有通信功能全部失灵的可能性几乎为零。况且,就算系统失效,那边的四名宇航员一定会在一个工作日之内完成维修。然而……
“飞船开始保持与目标物的相对静止。”伯伊德向麦克风说出语音动作记录,同时打开机械臂的电源开关。驾驶舱的地板附近传来轻微的震动。“下颌部货舱门开启,机械臂伸出,准备捕获目标。”
从摄影机镜头里可以清晰地看到,那名宇航员的头盔上方印有“UNSST.7481AVIS”字样,表明他是隶属于联合太空总署“飞鸟”号太空站的宇航员;在他左胸上贴有一张布条,标着“藤原”字样。
“日本小伙子也有倒霉的时候啊……到底是出了什么事?”阿历克斯双手握杆,控制机械臂朝前方伸去。
“会搞清楚的。把机械臂对准他的喷气背包,小心别把他的膀子夹断……你们两个,带着医疗包去货舱待命。”伯伊德擦了把汗,回头对希拉耶夫和拉普汉姆命令道。
货舱的气压补充过程仿佛经历了很久很久,等气闸终于打开的时候,四名宇航员使出全身的力气蹬住舱壁,迅速朝藤原那里飘去。奇迹并没有发生。藤原一脸惨白,皮肤已经完全僵硬,冰冷无比。
“记录器上面说,他的心脏已经停跳六个多钟头了。”拉普汉姆检查完藤原的舱外喷气背包,颓丧地说。
“死因呢?”
“还用问吗?”年轻的阿历克斯愤怒地嚷嚷,右手指向尸体的腰部位置,那里有一道深深的切口,“看看这个大裂缝吧!他的氧气输送管被人切开了!”
“陨石?不,看上去不像啊,这么窄的一道口子……”伯伊德俯身检查,不断地摇头,“这种事得让警察来处理比较好吧。”
希拉耶夫苦笑一声,“船长,最近的警察局离我们恐怕也有四百多公里,而且还是在地面上。”
“要是休斯敦警察局也有火箭就好了。”
“行了,阿历克斯,别再扯淡了。跟我回驾驶室,我们得立即向牢笼站汇报情况。希拉耶夫,拉普汉姆,你们俩找个东西把藤原的尸体放起来,别再让他继续这么飘着,”伯伊德说,“是时候让他休息了。”
2
透过舷窗,可以清楚地看见飞鸟站的身影正在慢慢变大;从远处看去,通体雪白的空间站显得既静谧又冰冷。然而,伯伊德毫无欣赏美景的心情,只是任由“蜘蛛”号沿着自动选定的最优对接轨道,自行朝飞鸟站飞行。
“牢笼,牢笼,我是蜘蛛,收到请回答!”他翻来覆去地对着麦克风嚷嚷,可是回答他的依旧只有静电声,“真他妈见鬼了!”
“船长,微波频道我也试过了,一样,什么回应也没有。”希拉耶夫小声对他说。
“那我们自己的空间站呢?”
“没有问题,跟疾风站声控系统的通话状况良好。”
一种不安开始在伯伊德心中浮现。他暗暗琢磨,会不会是牢笼站那边出了什么问题?两个空间站都出现同样的怪事,这已经足够诡异的了;更要命的是,牢笼站还担负着整个空间站网络的总通信枢纽功能,要是它完蛋了,那么跟休斯敦的通信也就彻底完蛋了。“蜘蛛”号不过是一艘普通的站间飞船,根本没有直接与地面联系的通信能力……
“我说船长,咱们这小小的飞船上啥也没有。我觉得最好是先跟飞鸟站对接上,然后使用他们的通信舱来打电话。”
拉普汉姆的建议,跟伯伊德的想法不谋而合。
“那就这样吧,”他回道,“进入飞鸟站之后,以最快速度前往通信舱进行维修。月球离开背地面还要多久?”
“一个钟头左右。”希拉耶夫回答。
“到时候用他们的设备朝月球发射激光信号,直接跟休斯敦联系。”
“明白了,船长。”
导航面板发出连续不断的鸣叫,表示“蜘蛛”号正在自动对接。伯伊德启动“蜘蛛”号的声控待命程序,接着看向窗外的对接舱口,严肃地说:“穿上宇航服,系上喷气背包,准备出发。”
“什么?要全副武装这么严重?”阿历克斯抱怨道。
“对,就这么严重。”
穿着臃肿的舱外装备在狭小的空间站内移动,免不了要磕磕碰碰,非常烦人,抱怨几句也无可厚非。然而,当几人打开对接口,进入飞鸟站内部之后,才终于意识到一点:船长的考虑从来都是正确的。
整个空间站里漆黑一片,阴冷无比,毫无半点生气。
“所有气闸都自动锁死了,难道真的是一点电力都没有了吗?核电池不应该会出故障啊。”希拉耶夫进入一号生活舱,检查了电气接口,语气里充满了疑惑,“难不成氧气供应也断了?”
“说对了,你这乌鸦嘴!”阿历克斯在他身后飘浮着,打开自己胸前的探测仪,哭丧着脸说,“站内平均氧气浓度已经不到正常值的50%了。”
伯伊德点点头,用手抓着舱壁浮动到舷窗边,望向不远处的动力舱。八片巨大的太阳能板处在舒展状态,乍看上去并没什么异常。他心里随即盘算起来。
虽然通信舱有独立的备用电池,但还是该让拉普汉姆和希拉耶夫先去动力舱,检查一下线路和核电池;确定回路没有问题之后,用备用电池启动辅助电源,从而打开主电源,接通核电池和太阳能板。然后,灯光大亮,氧气重新供应,全站恢复正常,便大功告成了——
“船长,你快看那边!”耳机里,阿历克斯慌慌张张地大叫一声。
“怎么了?”另外三个人回过头,看着他。
“我看到她了!我看到她了!”小伙子大呼小叫着,急匆匆地飘到一号科研舱入口处,使劲往气闸启动钮上砸去,可是闸门纹丝不动。
“慌什么,电力没有恢复,只能手动开启气闸!”伯伊德急忙上前,沉着脸斥道,“你刚才看到什么了?”
“一个女人!一个没穿衣服的女人在二号生活舱里飘着!”阿历克斯胡乱往外掏着工具,“那肯定是帕夫洛娃!我得去救她!”
希拉耶夫忍不住扑哧一笑,“孩子,别激动。我了解帕夫洛娃,虽然她长得确实不错,但再怎么说也不会在空间站里一丝不挂啊。你别忘了,现在这里的温度是零下多少度,长得再美也要变冰棍的!”
“会不会是正处于实验中?”拉普汉姆也笑起来,“听说他们鼓吹的那什么‘人类外太空繁殖实验’,在总署里有不少人支持呢……你小子,工作时候还做春梦。”
“说不定就是呢!那群可恶的禽兽,三个大男人这么对待一个小姑娘,可恶!”阿历克斯抓着扳手,不停地撬动气闸齿轮,赌气般地弄出“叮叮当当”的噪音。
不是三个,是两个。藤原已经死了。
伯伊德终究还是没把这句话说出来,只是眼看阿历克斯手动打开了气闸,像老鼠一般迅速钻进舱口,消失在一号科研舱的拐角处。
这样也好,一号科研舱本来就是飞鸟站的中枢舱,要去通信舱和动力舱,都得从这里走。飞鸟站的宇航员们躲在二号生活舱里的几率很大,毕竟生活舱拥有独立的氧气供应设备,或许有一定的生还可能性。于是,伯伊德也跟着进入舱内,并指派拉普汉姆和希拉耶夫打开动力舱的气闸。
“我和小屁孩一起去找人,之后再来找你们。希拉耶夫,记得保持联络,一旦电力恢复了,就以最快速度去通信舱检修。”
“明白了……真是个小屁孩,这个时候了居然还在关心女人的事儿。”伯伊德离开后,希拉耶夫重新关上气闸门,撇嘴说道,“如果他俩在那里发现三具冻僵了的尸体,我一点都不会觉得奇怪。”
“说不定是三具裸尸。”拉普汉姆把带有磁石的工具箱吸在舱壁上,打开箱盖,一个一个地取出工具,“有女人在的太空站总是乱成一团糟,不过呢,至少在临死前还可以有点乐趣。”
希拉耶夫不禁笑出声来。他刚想要把玩笑话继续下去,却感到有一团阴影遮盖住了动力舱的舷窗,挡住了窗外的阳光。他以为是太阳能板出了问题,便飘向窗边,却猛然间看到了那个他永远也无法想象出来的东西。随即,他开始抑制不住地颤抖,并疯狂地拉扯拉普汉姆的肩膀。
“干什么啊,你——”拉普汉姆一抬头,看到窗外那团极度不可思议的物体。顿时,无边无际的恐惧汹涌而来,夺走了他的全部心智。
还没等两人发出尖叫,那团东西就伸出了无比丑陋的钳肢,打破舷窗伸进舱内,狠狠地捣进了两个人的身体里,搅动出一大摊四散飘飞的肉块。
3
眼前的景象令伯伊德十分惊异,根本找不到合适的词汇来形容;如果非要予以描述的话,只能说是谁家淘气的孩子把炮仗扔进了榨汁机里,将蔬菜汁、猕猴桃汁全部炸到了墙上。
“哦……上帝啊……”阿历克斯的喉头传来作呕的声音,“这都是些什么玩意儿!”
四周的舱壁、舱盖、管线,还有舷窗,全都被一摊又一摊的暗绿色液体覆盖,连窗外的阳光都被遮蔽了。伯伊德感到空气里似乎也弥漫着无数细小的绿色液滴,把自己的面罩弄成了灰绿的颜色。
“是烹饪炉爆炸了?有人煮了蔬菜汁,液体流进电路,造成爆炸、短路——”他强迫自己冷静地推理,却难以抑制内心深处的恐慌。
事情绝对不会这么简单。一点都不像。
“这些红色的是什么?哦,天哪,是血!”阿历克斯惨叫着,手脚胡乱挥舞,搅动起一团绿色的水雾。伯伊德摁住他的手臂,用力掐了掐,想令他冷静下来,然后将手持应急灯朝小伙子手指的方向照过去。
那儿的舷窗旁固定着一只医疗睡袋,袋口大敞,从里面溅射出许多红色的液体痕迹,蛛网般朝四面八方散去。伯伊德凑近了仔细察看,刺眼的灯光反而令那些痕迹难以辨识。
番茄汁?运动饮料?还是说,正如自己所想象的那样,是血液?
他注意到,舷窗旁边有几行红色的字迹,乍看上去像是胡乱涂抹一般。他眯着眼睛看了看,确认那正是人的手指所涂抹的字迹。
“是我的错!”
“人类不该来这里!”
“回家去!回家去!”
“去他妈的地球!”
……
从伯伊德背后传来隐约的喷气噪音。阿历克斯打开喷气背包的操作保险,正要操纵背包退出二号生活舱。
“船长,这里有大麻烦了,我们快离开这里吧!我受不了了!”
“不,臭小子,给我安静下来!你不能——”
伯伊德刚想要警告他,就被一股强大的喷射气流击中,身体重重撞在舱室的另一端;与此同时,四周的舱壁传来一阵阵颤动。背包喷出的气焰将生活舱里的东西全部吹翻,到处都是绿色液体在四散翻滚。整个舱室好似变成了一个大型水果搅拌机。
蠢货!怎么能在空间站里使用舱外喷气背包?伯伊德用手抹去面罩上的污物,双腿一蹬,飘出生活舱的闸门。他看到阿历克斯正贴在对面的动力舱气闸门上,身子一动不动。
“快醒醒吧,小白痴!连操作禁令都不记得了吗?遇事千万不能慌!”他愤怒地朝阿历克斯的头盔上锤了一拳,却看到对方两眼圆瞪,死死地盯住气闸门上的小玻璃窗口。
“你在看什么?”伯伊德透过窗口,瞧向舱内,却再也抑制不住周身的颤抖。
整个动力舱完全消失了。
一小块白色的舱壁碎块沾满了暗红色的血迹,被一团管线牵扯着,正兀自做着牵引圆周运动。动力系统,核电池,还有飞鸟站那标志性的八片大型太阳能电池板,就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此刻,展现在伯伊德眼前的,只有漆黑一片的宇宙背景,以及右下角一弧弯曲的地球大气圈边缘景色。
“拉普汉姆!希拉耶夫!收到请立刻回话!”
自然,毫无回应。
阿历克斯哭泣起来。伯伊德本想教育他如何战胜“太空恐惧症”,却感到无从开口。他自己都已经开始陷入恐慌之中了!
“船长,我们快离开吧,求你了……”
“对,你说得对……‘蜘蛛’号,打开对接口气闸门,启动主发动机,启动RTS回程导航。”
他朝“蜘蛛”号发出语音指令,然后拽着阿历克斯的背包,使劲朝对接通道方向飘去。
他的头脑开始自行运转,展开思考分析。突如其来的陨石雨?太空垃圾?敌国发射的某种太空武器?无论是上述哪一种情况,都逃不过地面、卫星、太空站的三合一监控网络的监测。太空站通信网络会在第一时间发出警告信号,并在全部频段播发。空间站的警铃会响起,“蜘蛛”号会发送通知,连身上的宇航服都会有节奏地振动。除非——
通信中断了。全部系统都已经没电了。伯伊德沮丧地意识到,自己居然忘了这么大一个问题。突然,头盔遭到一次猛烈的撞击。他抬起头,发现自己撞到了对接口上。气闸门依然封闭着。
“蜘蛛,打开对接口。”他又重复了一遍语音指令。
还是毫无动静。
伯伊德改用检测语句,命令“蜘蛛”号对他的指令做出回应。然而,飞船的主电脑完全不理睬他。随后,对接口一带传来剧烈震动,并伴有持续不断的轻微抖动。阿历克斯挣扎着抬起头,透过舷窗望向舱外,然后再次发出大叫。
“它走了……它自己飞走了!”
黑暗的宇宙背景里,“蜘蛛”号打开了反向推进器,正缓缓飞离飞鸟站。
伯伊德周身僵硬,一动不动,任凭阿历克斯的拉扯和哭闹。他已经完全陷入了迷惘和不知所措的状态。
然后,从不远处的二号生活舱一带,传来一连串的短促振动。怪物的数量越来越多,并开始慢慢朝他这里逼近。
4
那怪物伸出一条螯肢,以极高的频率连续敲击舷窗,最终将舷窗完全击碎。飞鸟站内的气压随即开始下降,伯伊德的环境监测器开始发出刺耳的警报声。红色的“气压流失”警示标志浮现在他的头盔眼罩上,与眼前那只怪物的形象重叠在一起,几乎令他感到晕眩。
那他妈的到底是什么?仿佛是从一具腐败的人类尸体上长出了数对爪子,又长又大,黑红色的外壳上布满起伏的鳞状表皮。尸体的身份已经无从确认,因为一块巨大的楔形甲壳贯穿了其头颅,从口腔和后颈处伸出两道分叉尖刺,犹如一只腐锈的木工榔头。
这些“榔头”在舱壁外不停地移动,尖锐的螯肢刮擦着太空站的外壁,噪音惹得伯伊德的心里一阵阵发毛。他浑身颤抖,四肢无力,只是眼睁睁看着离自己最近的那只怪物掀开舷窗,把一对又一对的螯肢伸进窗框。一共有几只?三只,四只,还是更多?
它们就要进来了。
“是外星人!”想象力丰富的阿历克斯的一声叫喊,总算令伯伊德恢复了一些神智。
“孩子,打开你的工具箱,”他把阿历克斯挡在自己身后,用发颤的语调说,“用你最快的速度打开二号科研舱的气闸。我们得躲在那里面。”
“扳手、扳手不见了!肯定是落在生活舱里了,见鬼!”
“还有备用的,快点找!”
那怪物进入舱内的速度很慢,伯伊德心想,或许还能有缓冲的时间。突然,环境监测器长鸣一声,显示太空站内气压已经全部流失完。
随即,那个生物迅速钻了进来,动作顺滑流畅,简直就像一只大章鱼。
伯伊德恍然大悟:刚才有大量空气从舷窗喷出,阻碍了那怪物的步伐。现在,飞鸟站内部失去了气压,那怪物可以横行无阻了。
章鱼般的生物伸开所有肢体,撑住舱壁,游泳一般朝这里飘过来。
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伯伊德用近乎哀求的语调说道:“阿历克斯,快打开门……”
阿历克斯用劲掀开工具箱,若干手动维修工具从里面飘飞出来。他顺手拿起一只喷壶,对准那东西的“头部”按下扳机。长长的一道乳白色液体喷射出来,全部射到那怪物的榔头状头部。顿时,它朝后一退,用几对螯肢护住自己的“脸”,浑身上下不断抽搐。
“好!就是这样!去死吧,这该死的怪物!”阿历克斯亢奋不已,持续不断地发射着白色乳液。那怪物不断向后退却,满身的鳞状皮肤剧烈颤动,如同毛发一般竖起。
伯伊德看到那喷壶上写有“MEKP”的字样,心里明白过来,那是一种树脂黏合剂成分,具有强烈腐蚀性。看来在关键时刻,年轻人也并非一无是处。他四下寻找,总算在某个角落里找到备用的扳手,将它插入气闸门的手动接口,使出吃奶的劲摇动起来。
“再来啊!再来打啊!”阿历克斯继续射击,直到用完最后一滴黏合剂。那怪物浑身沾满白色乳液,头部甲壳突然张开,从里面伸出一大团如同玫瑰花一般的红色器官,快速朝阿历克斯袭来。同时,它全身的皮肤和甲壳开始膨胀,将那些有机溶剂完全吞食进体内。阿历克斯疯狂地喊叫、谩骂,感到身后有一只手正拽住他的背包向后拉扯。
“给我进来。”伯伊德使劲把他拽进气闸门,强行把他的右手按在扳手把子上,“快关门,快关上它。”
两个人握住同一只扳手,用平生所能使出的最大力气转动它。透过渐渐缩小的闸门缝隙,可以看到那怪物挥舞着全部螯肢,飘向闸门。它将两根最强壮的螯肢伸进门缝,死死卡住闸门,阻止其继续关闭。
“不!”阿历克斯发现自己怎么也转不动扳手,意志力似乎即将到达极限。
“它长得可真他妈丑啊。”伯伊德看到怪物正在把暗黄色的头颅伸进门缝,用那对枯槁而黑洞洞的眼窝瞅着自己,好似一具被鬼魂俯身的腐尸。他空出左手,伸向自己腰部的工具袋,同时注意到那具“腐尸”的头上挂着锅盖大小的一块金属碎片。
他愣住了,嘴里喃喃地说着什么。
怪物对着他看了几秒钟,“嘴巴”里重新伸出那鲜红色的怪异器官。阿历克斯疯狂地哭叫,双腿不断乱蹬。
他总算重又清醒过来,左手抓起一把气动铆钉枪,将枪口狠狠戳进怪物的“眼窝”里,扣下扳机。铆钉连带着怪兽的脑部组织四散乱飞,暗绿色的汁液喷射得到处都是。他连续打出三十多颗铆钉,直到枪盒里的钉子全部打完。怪物一动不动,阿历克斯趁机朝它头上踹了几脚,将它踢出门缝,然后迅速合上闸门。
“你刚才在发什么愣啊,船长?我们差点被它扯得稀巴烂!”
“我在想它的名字。”伯伊德低声说,“我想,我应该认识那个怪物。”
5
备用电池已经启动,但涡轮机组尚未完成充电;程序自检也要花时间,总共还需约三分钟才能修复通信系统。然而,窗外那些怪物似乎不愿意等待。它们肆无忌惮地在太空环境里飘浮、游荡,不时施展那些形状奇特的爪子,奋力敲打通信舱的舷窗。
“幸好我们跑得快。”伯伊德忧心忡忡地望着窗外那些恶心的身影,“通信舱的建造年代比较近,外壳比其他舱室坚固,它们想进来恐怕没那么容易。”
阿历克斯没有说话,只是用怨怒的眼神盯着伯伊德。
“行了,别发火了。刚才我确实不该分心。可是,那真的是罗萨特里!我看到它头上的姓名牌了!”
“那又如何呢?”年轻人指着窗外那四只聚集在一起的怪物,“我现在也能看到它们的名字!罗萨特里!迪克·舒尔!还有希拉耶夫和拉普汉姆!可是它们早已经不认得我们了!”
在那四只怪物的躯干部位,还能看到残存的宇航服碎片,将头盔摄影机的镜头拉近,就可以清晰辨认出上面的姓名条:其中两个是飞鸟站的宇航员,另外两个则是不久前还在一起工作的同事。
“不知道他们到底是怎么了。是某种疾病?宇宙射线吗?”
“他们被附身了,船长,一定是这样!他们变成了某种外星生命体,太空怪兽!”
“如果真如你所说,那么又是什么东西令他们附身的呢?”
通信面板的屏幕闪出一道蓝光,用户欢迎界面自动显示出来。伯伊德输入自己的权限密码,打开主控制界面。由于空间站的主动力已经丧失,通信舱的电压有些不稳定,屏幕不停地闪烁,令他眼睛发酸;但他仍然很快就找到了自己需要的东西。连接休斯敦管控中心的紧急频道终于可以使用了。
“休斯敦,这里是飞鸟站,紧急呼叫,紧急呼叫。第三十一号状况发生。”
控制中心的语音系统确认了他的声音,并识别出“第三十一号状况”是优先度最高的呼叫,便立刻将系统转接到了最高监测委员会那里。
“这里是最高监测小组,你是谁?”
“这里是疾风站的伯伊德和阿历克斯。”
“伯伊德!你们没事吧?”显然,对方的反应也很强烈,“我们一直跟你们,以及牢笼站联系不上。现在,马上汇报飞鸟站的情况!”
该汇报些什么呢?任务一开始,他们就遇到了飘浮在太空的藤原的尸体,死因是有人割断了他的氧气管;半途和牢笼站失去了联系;飞鸟站的乘员全部失踪,生活舱里布满了来源不明的绿色液体,以及奇怪的血字;动力舱神秘消失,两名宇航员也不见了踪影;当他们想要撤离的时候,无人驾驶的“蜘蛛”号飞船居然自行离开了。然后,数只外形恐怖、力大无穷的不明生物侵入空间站,攻击宇航员,而它们的身上还都穿着宇航员的衣服!
这他妈的叫人怎么汇报?
然而,伯伊德是一个理智的人。尤其是目前已经跟地面取得了联系,这一阶段性胜利令他的情绪大为好转。他不顾阿历克斯的多次打断,以平常的语气向委员会汇报了之前所遇到的全部情形,并请求休斯敦方面立即派出飞船,将他俩营救回去。
委员会成员没有直接回答他,却问起了另一个问题。
“你们找到帕夫洛娃了没有?她在哪儿?”
两人都是一愣:这种时候,谁还管得了她?
“没有,没有发现她的下落。”
“她很重要,我们需要确定她的情况。必须把她找到,不论死活。然后,伯伊德上校,你们还有进一步的任务。”
头顶上方的观测舷窗传来剧烈的震动,四只怪兽全部集中在窗前,螯肢紧贴着玻璃外壁,极其快速地颤抖着。阿历克斯检查了随身工具,仅剩下不到八十颗铆钉,以及一把细小的钻枪。“开玩笑,现在是什么情形,它们就要闯进来了!谁他妈还有闲心思听什么任务!”
说得对。伯伊德阴沉着脸,再次向地面请求发射飞船。
“抱歉,休斯敦这边暂时无法安排飞船升空计划。你们想要回到地面,除了找回‘蜘蛛’号之外别无他法。”
“扯什么淡!”阿历克斯万分恼怒,举起扳手砸向控制面板,被伯伊德拽住了,“——这些人肯定是疯了!他们想要牺牲我们!”
“没错!”伯伊德也已经觉察到,似乎有一种阴谋的气息正在慢慢浮现出来。他想要告诉总部:“蜘蛛”号明显是失控了,根本不可能夺回,委员会必须马上派一艘飞船过来!然而,连续不断的碰撞打断了他的思路。
舷窗外面,怪兽们聚集在通信舱的通信天线柱上,伸出大小不一的螯肢,正试图攻击那些天线。
“伯伊德上校,太空站若失去动力,将有可能坠入大气层;为防止上面的不明生物落回地球,必须彻底摧毁飞鸟站。我们马上向你发送‘销毁指令’的操作密码和操作手册,注意接收。你听到了吗?”
控制面板旁的打印机随即闪动起红色光芒,一条白色纸带缓缓地从槽口吐出来。
“上校,我们需要你立刻执行‘销毁指令’。伯伊德上校,听到请回答。”
通信舱里的两个人不再理睬话筒里的指令,而是只顾仰头,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些怪物。
它们正在一根一根地拆除通信天线——不是毁坏,不是打砸,而是按照所有宇航员都背过的那些工程条款,依照次序,有条不紊地拆卸天线。它们各自负责一座天线,用细小的钳肢旋下舱盖螺丝,夹出限位螺栓,然后抛开盖子,切断电缆,撬起底座,抽出每一块蓄电池,最后用最强壮的螯足旋下液压臂的固定螺栓,取下天线并用力抛向远处。
“它们想要把空间站给拆了?”
“不,它们想要切断我们的通信。”伯伊德被这毛骨悚然的一幕彻底吓住了,虚弱地说,“它们……知道我们想干什么……它们有智慧,什么都知道……”
最后一根天线也被拆下。通信面板亮起了断路警告灯,一切通信都被切断了,话筒里只剩下那永恒不变的静电噪音。
6
“船长,我觉得咱们应该——”
“闭嘴,安静点干你的活!”
阿历克斯不顾对方的怒气,朗声说道:“我只说一句,去他妈的‘销毁指令’!咱们现在就逃走吧!”
“逃哪儿去?”伯伊德累得满头大汗,头也不抬地斥道,“你打算光靠喷气背包飞回我们自己的空间站?别忘了藤原是怎么死的!”
“我知道背包的燃料肯定不够,但是,你又怎么知道紧急逃生球就一定可靠呢?看看外面那些畜生吧!它们大概只要挥一挥爪子,就能把逃生球扯烂,不比踩扁一只乒乓球难到哪儿去。”
唉,谁说不是呢。其实伯伊德心里也明白这个道理,然而他不能说出口。他还不愿接受这绝望的现实。
很明显,地面管控中心再也帮不上什么忙了。委员会发来那道自毁密码,其目的摆明就是要让他俩与飞鸟站,还有那些怪物们同归于尽。真是“科学家的思维”啊。
“我看,还不如冒险出去拼一下,把‘蜘蛛’号再抢回来。我不知道它到底出了什么故障,可我总觉得,它一定不会走远。”阿历克斯一边坚持自己的观点,一边又打开了一个储藏柜。
但是伯伊德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蜘蛛”号的自动离开必然有什么原因。不单这一件事,今天在这座空间站里发生的所有事情,恐怕都有一个共同的幕后缘由。如果要打赌的话,他会把赌注全都押在那个女人——那个名叫帕夫洛娃的年轻女宇航员身上。
“总之,先把能拿到手的家伙准备好再说。”他用微微颤抖的手支撑身体,飘向阿历克斯打开的那只柜子。
万幸的是,他们所处的通信舱还算坚固,虽然怪物们一直在试图破坏舱壁和舷窗,但到目前为止,舷窗玻璃只被敲出两三道裂缝而已,还能争取一段时间。还有一个好消息,飞鸟站的通信舱里,安放了若干个存放工具器械的储藏柜,这会儿他们正在取出那些工具,权当做自卫武器来用。他已经找到好几瓶黏合剂喷壶、几大盒铆钉、两把大功率电钻、两只切割锯、一台双氧水冲洗器,还有六个小型备用燃料瓶。
工具越多越好!为了生存下去,活着回到地球,一切可能性都值得努力去尝试,只希望上帝能保佑我们!伯伊德默默祷告了几句,举起照明灯对准那只柜子 ——
里面什么都没有,除了一只鼓鼓囊囊的睡袋。他忍不住伸手向上面探去,感到里面装着东西,略有些柔软。
“快后退,船长。”阿历克斯举起了铆钉枪对准睡袋。
“先等等……”
“不!别这样做,船长!”
伯伊德没有听他的,而是迅速扯开睡袋。里面并没有什么怪物,而是一副舱外活动用的宇航服。透过面罩,可以看清楚里面那张并不陌生的面孔。
“上帝啊,她居然躲在这儿。”阿历克斯也愣住了,但他随即一把将她拽出睡袋,重重抛到舱室的另一侧,然后上前挥拳朝她的头盔上打去。
拦住怒气冲天的阿历克斯之后,伯伊德不停拍着帕夫洛娃的身子,直到看见她睁开眼睛。
“你们怎么会在这儿?”她打开宇航服的通话频道,虚弱地问,“你们没事吧?”
“这话应该问你,你这疯婊子!你们他妈的在这空间站里究竟搞了些什么?马上解释出来!”阿历克斯仍在发飙,完全没有怜香惜玉的想法。
说实话,伯伊德也没有那种想法。他手持一把钻枪,将钻头对准帕夫洛娃的颈部,那里正是宇航服最薄弱的地方,“真是聪明的姑娘啊,知道躲在这种地方,看来你也已经见识过那些怪物了吧。”
“它们?”女宇航员的视线缓缓移向舷窗,上面的白色裂缝正在不断扩大。怪物们一直在不停冲撞着外壁,企图攻下这个人类的最后堡垒。
“对,确切说是你的同事们。我看到了它们的衣服,也看到了你们那间一团糟的生活舱——那几行血字是你写的吧?只有女人的手指才会那么细。刚才还有几个休斯敦的高级官员在心急火燎地询问你的下落。”伯伊德用钻头在她的衣服上用力戳着,“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说说吧。”
一开始,帕夫洛娃只是沉默不语,任凭两人质问;慢慢的,她像是回忆起了什么,嘤嘤地啜泣起来。
“本来,本来就是一个单纯的太空生育实验,谁知道会发展成……呜呜……”
“你们都做了些什么?”
“实验是从三个月之前开始的。三个月,你们明白吗?”她尖叫道,“从开始实验到分娩只花了三个月!你们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吗?!”
伯伊德惊呆了,“意思是说……你生出来的根本就不是……”
“不是人类!是怪物!怪物!临盆的时候,露出来的不是婴儿的头!是触手!”
“见鬼……那么,当时你们为什么不通知总部?”阿历克斯逼问道。
“我们太害怕了,根本不知道怎么处置那个东西……是罗萨特里,是他说先等等,不要急着报告……”
“是爱子心切吧。”伯伊德回头望向舷窗,那个戴着罗萨特里头盔的怪物正死死贴在玻璃上,一动不动地凝视着舱内的三个人,“他就是那‘孩子’的父亲,对不对?”
帕夫洛娃摇摇头,“他们三个人都是,都是!”
“你说什么?”
“特别是藤原,事发之后数他最害怕。他居然……居然想扔下我和那怪物逃跑!”
伯伊德倒吸了一口凉气,“他是想一个人逃离飞鸟站是不是?所以你们就——”
“是他自己不好!一声不响就穿上宇航服和背包,逃出舱外想要去拿逃生球。”
阿历克斯大惊失色,扑上前揪住她的肩膀,“他成功了没有?逃生球现在在哪儿?”
“是报应。他刚一出舱,就被怪物给围住了。”帕夫洛娃看到舷窗外面那些丑陋怪异的螯肢和触手正在把玻璃上的缝隙越扯越大,不禁号啕大哭,“这些都是报应啊!”
两个男人看着她不停耸动的肩膀,沉默了好一阵。
“不管怎样,至少逃生球还在空间站里。”阿历克斯低声说。
“对,可是现在我们有三个人,”伯伊德没有在帕夫洛娃的身上发现喷气背包。他用一条绳索把工具串起来,系在腰带上,“计划恐怕要有变动。”
“该死的,你不会是想要——”
先前伯伊德的计划是:冲出通信舱,前往生活舱的舱壁找到紧急逃生球,驾驶它飞向疾风站的方位。逃生球的设计用途仅仅是避难,燃料想必并不够用,所以当燃料用完之后,他们两人必须操纵喷气背包完成剩余的飞行。可是现在有了第三个人,变数就产生了。
“别这么做,船长,别救她。”阿历克斯嚷道,“我们没有那么多燃料!”
又一次明显的震动,两人觉察到不对劲,同时朝舷窗那里看去——再也没有什么舷窗了,只剩下一个万分透明的舱体框架,直通站外的宇宙空间。那四只怪兽停滞了一会儿,仿佛是在观察他们三人。然后,几十只长短不一的螯肢和触手伸进来,极力伸展,犹如一丛疯狂绽放的血红色花朵。
帕夫洛娃手足无措,一动也不动。从她身旁伸出一只手,拽住她的太空服,将她抛进了那些触手里。
“阿历克斯,你在干什么!”
“让她见鬼去吧!”愤怒的年轻宇航员手持铆钉枪,趁着怪兽们被帕夫洛娃吸引的当口,挤过触手和舷窗之间的空隙,操纵背包喷出数股燃气,飞出了通信舱。
7
“阿历克斯,快点来帮我一把!”
“抱歉,船长。”阿历克斯并未理睬他,而是继续躲藏在生活舱外壁的阴影里,忙着拆卸逃生球的收纳舱门。
“你这自私的小畜生!”
“谢了船长。别怪我没提醒你,你要想去救她,浪费的可是你自己的背包燃料。”
又一只怪物朝他扑过来。伯伊德没空再管阿历克斯,只顾朝前方喷射黏合剂,驱赶怪物。然而,那怪物并未被击中。它伸出身体左侧的三只触手,顶端喷洒出几股白色液体,依靠反作用力迅速避开了黏合剂的攻击。反应之迅速,姿态之优雅,简直比喷气背包还灵活。
“希拉耶夫,你的飞行技术总算进步了。”伯伊德看着它身上挂着的宇航服残片,自言自语,然后举起切割锯攻击它的触手。几小时前它还是自己的同事,如今却成了你死我活的异族生物。
“好厉害的鬼东西,有智力,会学习,还能在宇宙空间里自如行动——你们他妈的究竟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头顶上方,三只怪物将帕夫洛娃团团围住,伸出无数细长的带刺触手,缠绕起她的四肢。它们会吃掉她吗?按理说,她可是怪物们的“母亲”啊。伯伊德发现它们并未展开攻击,而是纷纷伸出自己的喷射触手,朝同一个方向飞去。它们要把她带走?带到哪里去?
“船长,我这里还剩最后一个铰链就好了。你得赶快回来!”耳机里又在催促了。
“等着我!”伯伊德大喊一声,左手将操纵杆向前拨动,压力升高的燃气驱动他加速前进,避过“希拉耶夫”的螯肢攻击,绕开它来到帕夫洛娃的身旁。他用铆钉枪不断朝那些怪物们射击,一开始射痛了两只;然后它们便学会了躲避飞舞的铆钉,松开触手离开帕夫洛娃的身体,飞到不远处重新聚集在一起,将螯肢对准伯伊德,似乎是要发动反攻。
“都滚到一边去!”他将帕夫洛娃抱在怀里,朝怪物所在的方向喷出大量黏合剂,弄出一大团四处飘动的黏合剂雾团,想以此拖延它们的进攻。然而,它们似乎完全不惧怕黏合剂的腐蚀,冲破雾团,直直朝两人飞来。
“还会进化?真他妈的恶心。”伯伊德心中慌乱无比,抛开喷壶,朝对面射出几十颗铆钉,然后使劲拨动操纵杆,拼命朝生活舱外壁飞去。
“孩子,快把它开出来!”他朝麦克风大叫,“把逃生球拖出来,开足马力!”
远远可以看到阿历克斯的身影,他正对着掀开的舱盖一动不动,似乎是在发愣。就在一刹那间,一团黑影无声无息地盖住了他的身体。伯伊德瞪圆双眼,刚要开口,就见到那巨大的物体已经触碰到了阿历克斯的宇航服。
“阿历克斯,当心背后!是‘蜘蛛’号!”
飞船没有任何犹豫地继续前进,毫无阻碍地压住阿历克斯的躯体,并挤压出大团的血雾和肉块。最终,它紧贴着飞鸟站的外壁停住不动,船头的下颌位置张开两道舱门,伸出一对机械手臂,将阿历克斯的剩余部分撕扯下来,拖进货舱。然后,它打开反推发动机,倒退着离开飞鸟站,消失在空间站的阴影之中。
一切发生得太快太突然,没有预兆,没有声音。回过神来的时候,伯伊德再也找不到阿历克斯的影子;只剩下舱壁上四溅的污血,以及被“蜘蛛”号撞破的一道裂缝。
四只怪物组成菱形的“编队”,喷着汁液飞来。他回头看到了,慌忙举起铆钉枪盲目射击。同时,他和帕夫洛娃沿着惯性,一路飘向那道裂缝处,最终撞在舱壁上。直到此时,他的神智才稍微恢复了一些。
“进去。”他推着帕夫洛娃的臀部,将她塞进裂缝,然后自己倒退着进入生活舱。一只怪物突然加速冲过来,用最长的几条触手扒住裂缝边缘。他抛开铆钉枪,拿起手钻,将钻头深深戳进那些触手里,来回地搅动,直到那些触手缩回去为止。
怪物们盘踞在裂缝周围,围成一圈,不再将触手伸进裂缝,而是将螯肢的尖端来回旋转,慢慢化成螺旋状的钻头,戳着外壁,并像电钻一般做圆周运动。
“它们接触过什么,就会进化成什么样。它们想把舱壁钻开。”伯伊德明白了怪物们的心思,左右手分别举起电钻和铆钉枪,防御着那些触手的进攻。哪里被钻出了一个洞,他就把枪口对准那里射出铆钉;有一些触手变化成锯条般的形状,多次想从裂缝里攻入,都被他用切割锯给割断了。就这样僵持了不知道多久,触手的攻势渐渐微弱下来,最后在一阵敲击震动中,它们的身影消失在裂缝外。
刚开始,伯伊德还不敢放松警惕。直到等候了十多分钟,也再没有新的攻势出现,他才略微放松下来,身子靠在遍布绿色污迹的舱壁上,稍作休息。
“看来它们暂时放弃了。”
“不。”帕夫洛娃木然地说,“不是的。不是的。”
“好吧。”伯伊德觉得她就快要精神失常了,就没再理睬她,而是考虑起自己的问题来:“蜘蛛”号的自动驾驶之谜。
他回忆起先前它的飞行动作,那微妙而完美的倒退转向,仿佛有生命的动物一般,绝对不会是什么自动驾驶程序失灵之类的原因。还有更早时,飞鸟站的动力舱突然消失之后,“蜘蛛”号随即强行脱离对接。不是电脑的原因,只有可能是有人在里面操作。这个人是谁呢?当时有谁在飞船里面?
答案呼之欲出。
“藤原!他还没死!不,他是死了,但是又复活了。”
伯伊德凝视着正瑟瑟发抖的帕夫洛娃,她浑身都是被那些带刺触手弄出的伤口,这让他觉得相当不舒服,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在飞船里,他变成了怪兽,那种浑身触手、头脑聪明的狗杂种。是他开动的飞船。他还杀死了阿历克斯。”
霎时间,整座太空站被一波巨大的震动弄得抖动起来,生活舱里的杂物依照惯性撞击在舱壁上,胡乱地飞散着。伯伊德一跃而起,双手紧握切割锯。
“它们又来了是吗?真他妈的不想让人安静。”
“不是的,不是的。”帕夫洛娃反复说了好几遍,然后又陷入了混乱,抱住自己的头盔,周身乱颤,“不是的!不是它们!是它,是它来了!它来了!”
震动越来越强烈,伯伊德难以保持身体稳定。他想叫帕夫洛娃安分一点,却感到有团巨大无比的阴影遮盖住了生活舱的舷窗。他小心翼翼地飘向窗边,俯身窥视着窗外。
那是一个完全超出伯伊德想象能力的物体。一个既丑陋又巨大无比的东西,正悬浮在空间站的顶部,伸展起成百上千只无比丑陋的钳肢和触角,以及触角之间连接着的皮膜,好似一把诡异的红色雨伞,或是一只血红色大章鱼。这只“章鱼”挡住了整个太阳,在它的“头部”顶端,沿着阳光的边缘,可以隐约看到一个人形的剪影轮廓。
一个婴儿的剪影。
巨大的恐惧感开始吞噬伯伊德的心智,令他开始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8
刚开始,并不容易看出那个东西的体积究竟有多大;直到伯伊德看见,有四个小黑点一直围绕那个婴儿状的物体移动,意识到是那四只怪物正在绕着它飞行,这才对它的庞大有了直观的感受。远远看上去,就像是一个肥胖的厨师头顶上,盘旋着几只苍蝇一般。
这种震撼,令伯伊德感到自己的渺小和虚弱,浑身上下每一个关节、每一块肌肉都无法动弹。他觉得,只要那个玩意儿高兴,随时都可以一口气吞下整个飞鸟站。
“动力舱,可能就是被它给……”他强忍恐惧,开启头盔里的光学成像器,慢慢朝那个方向拉近。果然,在那一堆犹如树丛般来回摇动的触手深处,有一小块微微反光的蓝色条状物体,好似一片落在头发里的蓝色玻璃纸屑。那应该就是飞鸟站的太阳能光板。
他回过头,盯着正蜷缩成一团的帕夫洛娃,“那个……就是你的孩子吧?你们生下来的‘东西’,是不是?”
“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是啊。在与世隔绝的空间站里放进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这错误真的是太大了。”他讥讽道。
“是的,是的是的是的是的……都是我的错!是我让他打开了防辐射睡袋,是我提议要在外面做的!是我说:‘罗萨特里,这是我的第一次。我不想在黑黢黢的睡袋里做第一次,我要看着星空。’他同意了。我们就这样游出睡袋,连外套都没有穿,赤裸裸地飘在空气里,抱着!扭动着!他把我按在舷窗边,我一边看着外面的星空和地球,一边体验整个过程。后来,迪克·舒尔和藤原,他们也进来了。我不知道是他们自己闯进来的,还是罗萨特里让他们加入的。我就一直保持着姿势,趴在窗边,轮流感受他们的体温和气息。
“你知道那是种什么感觉吗?在我眼前只剩下漫无边际的星海、黑洞洞的宇宙、渺小的地球……最后,就好像全部的东西都融为一体,拥挤着进入我的内脏,推送着我,焚烧着我,鞭笞着我,让我能够在太空里飞翔!飞翔!”
她缓缓把头转向伯伊德,头盔面罩上反射着黑蒙蒙的宇宙,还有那个血红色的奇异生物。
“就是在那个时候?”
“也许吧,也许就是在那个时候发生的。三个月之后,一个全新的、没有人认识的物种,成了我的孩子。”
那生物开始移动起来,试探着伸出仿佛没有止境的漫长触手,无声地触碰着飞鸟站的外壁。它卷起剩余的那几个舱室,犹如掰断树枝一样拆下它们,卷进自己的触手根部。整个空间站脱离了稳定状态,陷入自转之中,令伯伊德感到阵阵作呕。
“我猜,你们原本想要杀死它,把它抛弃在宇宙空间里,以为它不能在太空里存活。现在看来,你们失败了。它以太空为家,以空间站为食——也许它什么都能吃。它回来了,被抛弃的孩子想要找到生身父母,要报你们遗弃它的仇。”
“它攻击了自己的父亲们,把他们变成了怪物。现在,它想要带走我。”女宇航员用肯定的语气回答了伯伊德,然后便再不肯说一句话了。
阳光重新刺进伯伊德的眼睛。他用手遮住面罩,发现那只“章鱼”移动了位置。周身的无数喷液触手组成它的“推进器”,令它改变姿态,快速游向飞鸟站。越来越近了,伯伊德甚至能用肉眼看到那些被它碾压、消化的金属舱壁碎片。一号科研舱和拓展功能舱已经被它吞进了体内,很快,在附近的触手上长出了数个圆柱形的物体,呈淡淡的肉白色,尺寸和形状都跟被它吃掉的舱室一样。这难道也是某种进化吗?
它庞大无比,它拥有智慧,它能在宇宙里自由翱翔,它可以吞噬掉世上的一切。它是人类在太空里繁育出的后代,它最终将取代人类。
“去他妈的。”伯伊德低声骂了一句,随即不停地重复污言秽语,声音越来越大;语调怒不可遏,同时也显得慌乱无比,“……去他妈的!不能留着它!杀了它,杀了它,杀了它。”
必须杀了它。但是用什么方法好呢?陷入亢奋状态的船长,头脑中闪出数不胜数的奇思妙想——啊!要是它在地球上出现就好了!我们有核弹,我们有激光炮,有电磁炮,我们还有坦克、军舰、飞机!洲际导弹,灵巧炸弹,随便用什么把它炸个稀巴烂吧!
“……爆炸物?我们手里有什么爆炸装置?”他嘴里念叨着,一遍又一遍地检查自己腰上挂着的工具。小型备用燃料罐虽说能爆炸,但是面对那团犹如山峰般巨大的怪物,又顶什么用?
“爆炸……爆炸……”
伯伊德的心脏猛地一跳。他腾出右手,伸进左胸的口袋,从里面掏出那卷已被揉成一团的白色纸带。
这能管用吗?且不说爆炸威力能有多大,区区一个空间站,被那些高楼大厦一样庞大的触手缠绕住,很可能会像易拉罐一样瞬间被揉成碎片。到那时,不但无法实施爆炸,连他自己也逃不出去。
“但是只有这个办法了。只有这个办法!”他努力留住自己的最后一点理智和意志力,把手伸向了挂在腰间的燃料罐,决心做一次尝试。
9
硕大的触手从四面八方袭来,将飞鸟站卷起,并很快将它捆得严严实实。接着,伯伊德感受到一股加速度。显然,那只“章鱼”正在将空间站卷向自己。
“你看,它果然上钩了。”伯伊德对自己怀里的帕夫洛娃说道。
“放弃吧……你的燃料不够……”
“到什么时候再说什么话。”他牢牢抓住舱壁,等待触手卷回“章鱼”核心部位的时候。
计划并不复杂。一分钟前,他将帕夫洛娃用绝缘胶带跟自己捆在一起,又把三罐应急燃料抛到舱外不远处,再使用铆钉枪将它们射爆。三团橙黄发亮的爆炸光芒果然刺激到了那巨型怪物。不久之后,大怪物将会把飞鸟站卷至自己身边。届时,伯伊德输入自毁密码,趁爆炸前的三十秒缓冲时间,可以带着帕夫洛娃一起飞离爆炸范围。然后,他们得找到“蜘蛛”号并设法进入船舱,这样就可以返回疾风站了。
“能行吗?”
不确定因素当然有,但是在伯伊德看来,总比闭上眼睛等死要先进得多。“会有机会的。”他安慰道。
加速越来越猛烈。过了大约一分钟的样子,太空站突然迅速停止了移动。伯伊德马上启动背包向后退去,以免他俩因惯性而撞死在舱壁上。
“看来我们到站了。”
他朝窗外看去,一片血色的“草原”映入了眼帘:无数大大小小的血红色触手来回摇晃,在阳光的照射下,闪烁着肉质光泽。他没心思欣赏这片令人反胃的“风景”,而是推动操纵杆,飞到通信舱的气闸控制板旁边。
根据纸带上的说明,飞鸟站的每个舱室都有独立且自备电池的自毁系统,即便失去了电源也可自行运转。他用钻枪卸下一块鲜黄色的舱盖,露出里面的钛合金键盘,开始输入十七位数字密码。一切都很顺利,直至还剩下最后四位数的时候,眼前的一切突然翻腾旋转起来。
“见鬼!怎么会——”两人被甩出了空间站的破洞。伯伊德撞在一根电池板固定柱上,只感到头晕眼花。他咬牙睁开眼睛,用背包稳住姿态,却发现自己离飞鸟站越来越远。
一片红色的触手草原中,灰白色的太空站来回翻滚,好像无数鲜红色的手臂在玩弄它一样。
“它在玩?它把太空站当成了玩具?”伯伊德打了个冷战。有个坚硬的东西触碰到他的背包,令他停止了后退。他回头一看——
是另一个空间站!
“不,只是一个舱室而已。”努力恢复神志清醒之后,他辨认出了那块圆柱形物体的身份:飞鸟站的拓展功能舱。他顿时感到大喜过望。
“帕夫洛娃,你看到了吗?我们要超额完成任务了。”
伯伊德飞入舱内,发现尽管舱壁已是千疮百孔,但主框架还健在。自毁装置是装在主结构梁里的,这就表示,拓展功能舱也可以被引爆!
那还等什么呢?他很快找到了键盘,输完了全部密码,摁下红色的确认键,然后用喷气背包的最大功率飞出舱体。
“最好能在三十秒之内全部输入完,否则那‘章鱼’怕是要——哦,妈的。”
四只小型怪物喷射着汁液,从四个不同方向朝伯伊德袭来。现在可没这闲工夫跟他们斗。伯伊德压住操纵杆不放,径直飞向飞鸟站主站体。头盔面罩下方的HUD界面显示出当前时间:离拓展舱爆炸还有不到十秒。飞鸟站就在眼前。
九秒……八秒……
一只怪物挡在伯伊德身前,却被他手里的切割锯锯开了脑壳,慌忙逃到一边。伯伊德伸直四肢,如同跳水姿态一般滑进舱壁的洞里——
一小团明亮的光斑在远处亮起。顿时,肉红色的“草原”连同飞鸟站,开始汹涌翻滚起来;舱外,无数巨大的触手激烈摇晃,好像熊熊燃烧的火焰。
“再坚持一会儿——等它缓过劲来之后——”
伯伊德和帕夫洛娃就像掉进洗衣机里的老鼠般,四处碰壁。折腾了将近三分钟,触手们才稍稍平静了。他抓紧时间,移动到生活舱的卫生间门旁,打开生活舱的自毁系统键盘,输完指令,然后飞进通信舱,接着按完那四位数字。
任务完成。
他不顾背包动力界面上“仅剩8%燃料”的警告,打开加力,一头飞出舱壁上的裂缝。
“它来了。”帕夫洛娃突然开口说道。
数不胜数的细长触手从“草原”里急速窜出,就像疯长的野草般迅速升高,纠结成束,纷纷朝他们俩伸过来。
“我知道。”伯伊德取出腰间的绝缘胶布,左手拔下双氧水冲洗器的杆状喷管,将切割锯快速绑在喷管顶端。他把这只“加长版”切割锯伸向前方,见到触手就挥舞过去,如同割草一般,切断了一团又一团触手。
快点,再快点!伯伊德感觉这三十秒实在太漫长。终于,背后了亮起一大颗亮黄色的光球。所有的触手瞬间往后缩去,从他的视野里消失了。恰在此时,伴随着一声长鸣,喷气背包停止了工作。
“成功了?”他有些胆怯地回头望去。或许,小小一座空间站并不能摧毁它。或许,它只会短暂停止动作,然后对他展开疯狂的报复。或许……
它逃走了。上千根触手胡乱摇摆着,朝太空喷射出灰黑色的不明物质,好像喝醉酒的飞行员所驾驶的飞机一般,朝着近地轨道的反方向飞去,越来越远。
“对啦,好孩子。就是这样。”伯伊德微笑起来,并发出不连贯的喘息声,“我打痛你了。于是你该跑了,去找你真正的妈妈去了。”
一道黑影从上方飘过,反射到了帕夫洛娃的头盔上,被他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纤长的身体,身后拖拽着四片菱形的太阳能板。
“蜘蛛”号在这里,那就意味着,它们也该在这里……
飞船打开了货舱舱盖,从里面飞出两个黯淡的身影;马上又有四道黑影移动过来,跟它们聚集在一起。六个怪物围成一团,螯肢相互缠绕黏结,最后变成一根硕大而尖锐的黑色尖刺。它们尽全力喷出所有的汁液,对准这里飞来。
伯伊德取下仅存的两罐应急燃料,用胶带捆在一起,喷上厚厚一层黏合剂,倾力朝正前方掷去。铁罐砸中它们的身体并粘了上去,但它们仍继续飞行,毫无犹豫。
“再见了,同事们。”伯伊德在心里默念过他们每个人的名字,然后将枪盒里的铆钉全部朝前射出,一颗也不剩。黄色的光球很快亮了起来,将它们全体吞噬进去,一个不剩。
“你没有燃料了……一步也走不了……”望着明亮的爆炸光斑,帕夫洛娃说。
伯伊德没有回答她,只是调转身体姿态,从腰间拔出双氧水冲洗器,用力扣下扳机。在喷射所带来的反冲力推动下,他俩缓缓向“蜘蛛”号的货舱飘去。
10
“‘蜘蛛’号,返回疾风站,使用全速。”
飞船听从了指令,调转方向开始加速。伯伊德如释重负地瘫坐在驾驶座上,觉得这把椅子今天异常柔软舒适,就跟家里的沙发一样。他卸下宇航服头盔,顿时感到一股臭气扑面而来。“这股子什么味道……该死的怪物,把驾驶室弄得一塌糊涂!”
大概是曾有怪物在里面活动过的原因,整个舱室里布满了绿色黏液,臭气熏天。
帕夫洛娃除去自己的头盔,皱了皱眉头,开始脱宇航服;刚脱完上身,她看到伯伊德一动不动地注视着自己的身体。
“怎么了?”
“你里面没有穿衣服?”他快速朝她飘过来,凝视着这副光滑洁白的丰腴胴体。
“……怎么,难道你还有这心思?”
然而伯伊德丝毫不讲礼貌,连扯带拉地褪去她剩下的衣物,让她赤身裸体地飘浮在舱内。他观察了好一阵,便狠狠把她按在舱壁上,右手伸向自己的裤子。
“我就知道。老早以前就开始觉得不对劲!”伯伊德掏出腰带上的切割锯,死死抵住帕夫洛娃洁白的颈子,“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好痛……快放开……”
“看看你的宇航服吧!”伯伊德扭过她的头,凶恶地喊道,“这上面全都是洞口和裂缝!”
在她的宇航服上,遍布了大大小小几十个裂口。
“——那些怪物在太空中缠住你的时候,把你的衣服破坏成了这样,可你却居然一点事没有!还有你的身上!”伯伊德抬起她的大腿,拿锯子来回比画,“没有伤口,没有血迹,而且居然没有淤青和磨损!穿着厚重的宇航服却不会磨损皮肤,我飞了这么多年,还从来没有见过!”
她开始咯咯地笑起来。
“……还有,我们刚到飞鸟站的时候,动力系统并没有什么大碍,完全可以修复运行。既然这样,它为什么会失去电力?谁故意关掉了电力系统?身为宇航员,你明知道通信舱有能力独立运转,为什么不恢复通信?我真是笨,到现在才反应过来 ——从一开始你就算计好了,你想把我们都引到这里来!”
他慢慢后退,用锯子对准帕夫洛娃的额头,大吼道:“你不是人类!你也变异了!”
“离开地球那么远,那么久,除了太空之外什么都没有,”帕夫洛娃缓慢优雅地舒展自己的腰肢,脸上浮出微笑,“在这样的世界里,是不是人类又有什么关系?”
伯伊德看到她浑身开始长出一层又一层的白色茸毛,并渐渐变粗变长,变成乳白色触手。她的腹部竖着裂开一道血口子,里面钻出一团花瓣模样的红色器官,一伸一缩地朝他探去。
“来吧。来吧。跟我一起感受在太空里飞翔的滋味吧。这样难道不好吗?”
回答她的却是切割锯的噪音,以及饱含恐惧情绪的吼叫。飞转的锯链切进她的颈项、胸脯、腰腹,连续撕扯出血红色的裂口。
“怪物!”伯伊德锯下她的脑袋,一脚将其踢飞。然而,她脑后飞速伸出数十道纤细的触手,将其牢牢固定在舱壁上。
“……既然诞生,就不会消亡。生命就是这样。”
“‘蜘蛛’号,让疾风站准备好全套生化清洁程序。”伯伊德连滚带爬地移动到驾驶台,按下顶端的通信按钮,却感到一丝黏黏的触感。可恶的口香糖!他下意识地甩甩手指,却看到指尖粘着一团鲜红色的东西。
红色的口香糖?
一股电击般的颤抖开始遍布他的全身。
视野中的所有物体,仪表板、飞行椅、电脑屏、舱壁……全都变成鲜肉一般的柔软形状,并生出鲜红的绒毛,波浪一般地摇动着。驾驶舱地板正中央,浮现出一颗硕大而滚圆的瘤状物。很快他便看出来,那是一颗婴儿的头颅。
“进化是最好的良药。你也一起来吧。”
伯伊德刚刚发出哀号声,婴儿便张开血盆大口,将他一口吞下。
11
“最后还是弄成了一团糟。”官员将探测照片扔在桌上,对科学家模样的人抱怨道,“害得我们失去了两座空间站。”
“牢笼站和飞鸟站都配置了女性宇航员,实验内容也一样,损失是必然的。不过,至少我们拿到了实验数据,情况也已经控制住了。”
“引爆了整个空间站也没能杀死它,只把它赶跑了,这也叫控制?”
“我说的不是那婴儿,而是宇航员。”科学家解释道,“没有一个人活着离开,这就足够好了。”
“这么肯定?”
“我了解伯伊德,他是个既有责任心又保守的人,肯定会设法引爆空间站。事实也确实如此。”
“如果他要逃呢?”
“喷气背包的燃料不足以令他返回疾风站。”
“逃生球?”
“开什么玩笑?”科学家用奇怪的眼神望向他,“每个空间站的逃生球收纳舱都是空的。我们早就考虑好了这点。”
“万一他运气好,夺回了‘蜘蛛’号呢?”
“‘蜘蛛’号的主电脑里预先存有自主控制指令,藏在程序源文件中,宇航员无法发现和更改;另外,还有一项保险措施。”科学家的脸上露出一丝阴沉的微笑,“我们传给他的自毁指令,是一道‘双任务命令’。”
“能说得浅显一点吗?”
“把那道命令输入通信舱后,通信舱会立即与‘蜘蛛’号建立一条隐秘的数据链接;当通信舱自毁时,‘蜘蛛’号也会在同一时间爆炸自毁。既然你们拍到了飞鸟站爆炸的照片,那么我可以向你发誓:‘蜘蛛’号绝对已经跟它一同爆炸了。”
“好吧,看来还是你们比较狡猾。”官员也笑起来。
“牢笼站的实验情况目前还不清楚,天赋站的宇航员明天就会出发前往调查,希望能及时赶到。”
“没错,最好在听证会开始前把工作全都完成,不然你我二人都将会有大麻烦。”
墙壁上的大屏幕自动打开,显示出一个远程通话程序的界面。一个年轻工程师用焦急的口吻报告说,从天赋站那里传来了紧急通信请求。
“他们说,在太空站附近,看到有艘奇怪的飞船!”
“是什么样子的飞船?”官员觉察出一丝不妙的气味,赶忙追问道,“有没有实时图像?”
“好的,请稍等!”
界面内容迅速转换,变成太空站舱外摄影机的监控画面。黑蒙蒙的宇宙背景里,一艘灰白色的小型飞船正慢慢靠近摄影机。它身材纤长,身后拖动着四片太阳能电池板。
“……上帝啊,那是‘蜘蛛’号!”
“这不可能!你瞧,瞧它的样子!这、这是什么东西?”
监控画面上,那飞船的外壳渐渐开始变形,周身长出一片红色的、类似手臂一样的东西。船尾的四块电池板不断波动着,好似水母的触须,形状也在逐渐改变;最后,居然变成了四片翅膀状的物体。
而在这艘“飞船”旁边,隐隐有两个人形物体,手拉着手,正展开身上的数对白色“翅膀”,不断扇动,好像飞翔的海鸥一样。
“休斯敦,这里是天赋站!有紧急情况!”话筒另一端,宇航员们拼命喊叫着,语调充满恐惧和无助,“天哪,你们能看到它吗?……它就要朝我们扑过来了!”
然后,整个画面变成一团漆黑,就好像被什么东西活活吞掉了一样。
两个人目瞪口呆了好一阵。之后,科学家打破了沉默。
“瞧瞧这进化的速度。”在他瞳孔中央,闪耀起狂喜的光芒,“这就是我们未来的样子……”
“你说什么?”
科学家缓缓转过头,说:“我想,我们还需要再派人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