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时针已经滑过了六点,年轻的女讲解员再一次满怀希望地向空荡荡的展馆里回望,继而轻轻叹了口气。全息虚拟体验区里,那个毫无时间观念的老头仍在饶有兴致地讲着蹩脚的故事——看来今天的约会肯定要迟到了。
“看这儿,看这些齿齿……”老头眯着眼,逗弄着孙儿。
老头手上是一把钥匙,黄铜材质,手工打磨,粗大的匙身刻画得有几分夸张,表面微微锈着铜绿,透出一股特殊的金属味道。钥匙的边缘略有些磨损,端端正正地压在那粗糙的手掌中,“只要能契合上锁里面的结构,钥匙就能打开锁。”
男孩已经不是那种什么都信的年纪了,这种全息影像也早不是第一次见,他满脸狐疑地望着自己的爷爷。
“就像这样。”老头空着的一只手从虚空中乱抓着,一只大锁伴随着一道辉光出现在了他手中。他认真地将钥匙插入锁孔,锁扣发出清脆的一响,随即打开。“瞧,是不是很好玩啊?”
男孩懵懂地摇了摇头,继而赶紧又点点头,“爷爷……”他吞吞吐吐地说,“我想去玩那边的钻木取火……来之前他们都跟我说,那个可有意思啦!”
“嗨!那玩意儿有啥子玩头呦!乖孙子,爷爷再给你讲个钥匠的故事,好不好?”老头看上去兴致很高。
女讲解员同情地看着那个男孩,清了清嗓子说:“本馆的闭馆时间已过,谢谢各位的光临,请改日再来!”最好改日也别来了,她想。
“哦,好好,改日再来!改日再来!”老头尴尬地笑着,拉起孙子的手抬脚往外走。
博物馆的大门刚一关好,女讲解员就如释重负地向附近的地铁站奔去。展馆里又恢复了安静,透明的实物展柜里,巨大的铁锁和锈迹斑斑的钥匙静静地躺着,似乎是在等待着有一双手再次把它们开启。
“咔嚓。”
锁与钥
“人们叫我开锁人。”
姚凯含糊不清地对坐在面前的女郎说着,酒精不停地在胃中翻腾,让他有了几分醉意。他们周围,各种肤色的人都挤在舞池里尽情狂欢,响彻全场的音乐很快把他刚刚的话彻底淹没了。姚凯嘟囔一声,微微向前探身,重新说道:“我是说,开锁。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吗?”
“嗯。”女郎好看的眉毛微微皱了起来,声音有些心不在焉。
“说说看。”又一口浊黄的液体灌下了姚凯的喉咙,呸,里面掺的水可真多啊。
女郎清澈见底的大眼睛眨了眨,“就是门上那种呗,到处都有的,一串数字符号之类的东西吧。不过那都是老式门锁,现在的门,用的不是虹膜锁就是基因锁了。”她微微笑了笑,似乎对自己的答案很满意。
“一串数字?”姚凯几乎要把刚咽下去的酒再吐出来,“你不明白。你完全不明白!”他放肆地哈哈大笑,“来,我来告诉你。”
他伸出右手的两根手指,探向漂亮姑娘的胸部,“就是说啊,人们以前总是喜欢把好东西藏起来,不想让别人知道。而开锁人呢,就专门负责把它们从那些隐秘的地方弄出来,晒晒太阳。就像这样。”他的手指停在了女郎V领前面不到两厘米的地方,随后顺时针转动了个90度,“咔嚓。”
她咯咯笑了,“所以,你也想解开我这把锁?”
姚凯哼了一声,把剩下的酒一饮而尽,“这可是份神圣的工作!正是钥匙才让锁有了存在的意义。懂吗?而我就是那把钥匙。”
“你想怎么开?”她的一只手已经抚上了他的胸膛。
一阵强烈的震动突然从手腕处的传感器传来,姚凯低头一看,顿时醉意全消,他推开怀里的女郎,猛地从座位上跳了起来。
“来活儿了。”他笑着说,“我得走了,宝贝儿。”
女郎的手尴尬地停在空中,眼睁睁地看着他拨开人群,头也不回地向夜店出口挤过去。
“嘿,小妞儿,要不要跟我一起喝一杯?”一只手不失时机地开始招呼她,“开心点,宝贝儿!天知道咱们还要耽搁多长时间呢!”
“滚!”她恶狠狠地骂着,收拾起自己的东西快速起身离去。可等她冲到大街上,姚凯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她狠狠地跺了几下脚,又转身奔向最近的传运站。
传运站里面一片灯火辉煌,仿佛跟地面上那个喧嚣的世界格格不入。巨大的透明管线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在这里交织成一个复杂的结,同时又延伸到不知终点的地方去,好像是城市的血管,不知疲倦地汩汩流淌。女郎漫无目的地寻找了一会儿,始终没发现姚凯的人影,似乎有些泄气。今天是移民工程正式开始的第一天,人们大部分都在狂欢,待在传运站的已经很少了。她打开腕上的通讯终端,小声嘀咕了几句,便抬腿迈进一扇敞开的传运门。一团光晕包围了她,几秒钟之后,她就消失在空无一物的传运舱里,好像从未在此逗留过。
许久,姚凯才从藏身的自动售货机后面走出来。他轻轻笑了笑,转身走向来时的升降机。刚刚踏上最后一级台阶,通讯终端的传感器就激烈地跳动起来,他按下通话键,里面传来的是“耗子”焦急的声音:“头儿,你在哪儿?抓紧过来呀!”
“马上就来,刚才遇上点儿麻烦。”姚凯低声说,“我离得不远,顶多就几分钟的工夫。这次又是谁的活儿?”
“还不是阿彪?等你来了再说吧,情况有点儿棘手。”
姚凯哼了一声,“哪次不棘手?不棘手的活儿阿彪能想到找我吗?不说了,我马上到!”
姚凯挂断终端,开始在夜色中拔脚狂奔。时针已经接近午夜的十二点。在这条并不算繁华的小街上,大部分的商铺大门紧闭。街道上却看不到一个巡警的影子。
这时代不需要钥匙。但是,需要开锁人。
姚凯暗暗咬紧了牙。
解除锁定
“耗子?”
“在呢,头儿。”被称为“耗子”的年轻人头也不抬地说,“你怎么才来?”
“能来就不错了。”姚凯拉过椅子,“情况怎么样?”
“轻微退相干,情况还好。但是如果不抓紧,预计会在十七分钟以后衰退为中等,那可就麻烦得多了。”
“十七分钟够了!”姚凯一边脱去外套,一边一屁股坐在椅子上,陈旧的椅子经受不住他这猛烈的一骑,委屈地发出一阵“吱呀呀”的呻吟。
“准备先验标记量子。”
“头儿?”
“怎么?快点,只剩下不到十六分钟了。”
“我是说……”耗子显得有些犹豫,“标记量子存货已经不多了,成本很高,现在风头还这么紧……”
“我说了,准备好标记量子!”
耗子沉默了几秒,“听你的,头儿。”
一盏指示灯毫无声息地亮起来了,表明标记量子束的接收已经完毕。
感应器捕捉到一束光,但这光只是现象,而不是结果。就在刚才一瞬间,一束特别的电子流通过了传输通道。在这束电子流中,每一个电子都与另一个身处远端的电子相互纠缠,它们是来自同一次裂变的结果,像是两个双生儿,不管距离多远,都不可能割断它们之间的联系。这是一种让爱因斯坦深恶痛绝的联系,但正是因为有了它,才有了如今这种能让大洋彼岸的两家人变成亲密邻居的远距传输。
但是上帝喜欢掷骰子,不代表他喜欢凡人也这么做。
“头儿,你看看……”
“别管那些,集中精神!”
如果传输尚未完全完成,或是传输过程中受到干扰,就会加速纠缠体的退相干作用,逐渐丧失纠缠性,从而导致所谓的“闭锁”。这时候,如果想要让纠缠体清晰地分离,就只有找到这个纠缠过程的一一映射关系。解开密钥。
这是一件很奇妙的事儿。薛定谔说,任何一个未被观测的量子都处在叠加态,但是一旦观测行为发生,波函数也就随之塌陷。相应的,与这个量子发生纠缠的那个量子,即使远在千里万里之外,也会在瞬间同时塌陷。姚凯面前的这束电子流,每一个量子对的状态都是未知的,就好像是潘多拉的魔盒。
现在,姚凯要打开这个魔盒。
一连串检测数据出现在屏幕上,由无数个1和0组成,其中一些还夹杂着“+”号。1和0代表了电子是正旋还是反旋,零星出现的“+”则是调皮的正电子。姚凯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些数字,脑海中不知怎么浮现出了这样一个画面:摆在他面前的不是一个一个电子,而是一长排的鸡蛋,而作为观察者的自己,正在用一柄锤子把它们一个个地敲破。
“时间不多了!”耳机里传来耗子略显紧张的声音。
姚凯不说话,忙碌地操作着。
“……头儿?”
分析完毕,已获取密钥。最后再确认一遍,无误。密钥已经找到!
“头儿!!”
姚凯迅速按下确定键。传输机轰轰响起,好像是在发出粗重的喘息声,霎时间,它就完成了自己的任务,再次陷入熟睡。
解锁成功了。
“呼,这活儿干得可真漂亮!”耗子长吁一口气,倒在靠背椅上。他还是个入行没多久的新手,每次接活儿,都能忙出一脑门子汗。
“下次别这么大惊小怪的了。”姚凯拉开抽屉找烟,可里面什么都没有。
耗子头扭向这边,“头儿,你怎么拖这么长时间才来?我头都大了,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被人盯上了。”姚凯淡淡地说,“最近风声确实紧,老K他们已经都不接活儿了。咱们也得寻思寻思,是不是干完这几票,也去避避风头。”
“你没听说吗?老K已经洗手不干了。”耗子说,“阿彪更不会放你走的。”
听到阿彪的名字,姚凯心头微微一震。
“都走了……要不他也不会来找你,他找不到更好的开锁人了。”
“那当然,人人都知道,我就是那把最后的钥匙。”
耗子笑了。自从他第一次见到姚凯,他这人就这样,老子天下第一。不过他确实有本事,跟他混了这半年多,还没见过他被什么状况难倒过。
“我说,哥,”耗子把头凑了过来,“你技术这么好,咋不去找个大公司上班哩?”
姚凯微微一笑,“你真是个傻小子。大公司?大公司的设备那么好,你什么时候听说过传运站出过闭锁事故?也就是这些个地下黑作坊,把人命不当命吧,咱才能在这混口饭吃。再说了,大公司有什么好?规矩多,请我去,我还真受不了那鸟气。”
“哈哈,说的也是。”
“往高里说,我这也是为了造福社会嘛。”他回头看了看破旧的简易传输舱,“人醒过来没有?”
“差不多了。”耗子站起身,往舱门玻璃里看了一眼,拉开了门,“出来吧。”
一位脸庞消瘦的妇女从舱门里懵懵懂懂地走出来。姚凯只瞥一眼就明白了,一切都写在她那身略有些过时的衣服和一双粗糙的手上——买不起正规的船票,来坐黑传输机,结果出了问题。
姚凯冲着大门方向示意一下,女人感激地点点头,离开了。就在她走出去的时候,耗子接进来了阿彪的电话。
“每次都是这种破活儿。我早说了,你换换零件,也给自己积点阴德。”
“嘿嘿嘿,小哥辛苦,小哥辛苦。他们命大着呢。有您在,死不了。”
“我是跟你说真的。你自己扪着良心问问,就你的那些破烂货,你自己敢坐上去试试吗?”
阿彪连连推辞,“我可不坐那玩意儿,打死也不坐!”
量你也不敢。姚凯心想,这种人最可恨,自己干着不黑不白的事儿,完全不把别人的命当命。“账单发给他。”姚凯歪头示意耗子,“你想下地狱我也不拦着。不过你刚刚打搅了我和一个漂亮妞儿的约会,可得好好赔偿我。”
“嘿嘿,好说,好说。”那头的声音略一停顿,突然发问,“你们在哪儿?”
“你还能不知道?”姚凯挂断了电话,“这个混蛋。”
“真是个混蛋。”耗子随声附和。
姚凯叹了口气,拉开了另一个抽屉,这回他终于点上了烟,不知怎么,心里觉得有几分失落。耗子看他情绪不高,也不说话,只管低头默默收拾东西。
背后的大门“咣”的一声响,刺眼的光线和纷乱的脚步声一下子都窜了进来。姚凯回过头用手遮挡着直射人脸的手电光,等他的眼睛适应了光照,才看清领头人的面目,顿时心头一惊。
耗子慌张地大叫:“他是谁?”
“遇到大麻烦了。”姚凯说,“没想到大名鼎鼎的韩总会到咱们这里来。”
“谁?韩总?哪个韩总?!”
姚凯叹了口气,从嘴角挤出来两个字:“寰宇。”
“寰宇……韩总!”耗子也吃惊不小,“就是那个传说能呼风唤雨的家伙?寰宇量子传运的掌门人,韩朔!难道是他?”
来人扶了扶挂在脸上的复古眼镜,镜框的金边在这夜色的微光中一隐一现,显得十分诡异。“看来不用自我介绍了。二位,跟我走吧。”说完他挥一挥手,立刻有几条大汉站到了姚凯他们身前。姚凯没有选择,无奈地站起来,和哆哆嗦嗦的耗子 一起被拎了出去。
走出大门的时候,姚凯往身后望去,果然看到了阿彪的身影。他猥琐地冲韩朔笑着,后者并不说话,示意手下给他递过去一个厚厚的信封。
“呸!”
局部卡死
姚凯是第一次进到寰宇大厦的里面来。曾经有无数次,他路过这里,或在大厦脚下徘徊,但都没有勇气迈进这扇大门。如今,当自己以为这辈子不会跟“寰宇”有任何联系的时候,却被以这样的方式“请”了进来。人生不能不说是一出喜剧。
隔着宽大的茶几,韩朔,这个叱咤风云的商界巨子,不紧不慢地在宽大的茶海上运作,冲壶,洗盏,手法娴熟肆意,末了,亲手为姚凯泡上一杯茶。
“用不着这样吧,有什么话直说。”姚凯最受不了这种假惺惺的客套,何况不远处还站着一群虎视眈眈的大汉。
“姚凯。我听很多人说起过你,一直想跟你见一见。今天咱们终于坐在一起了。”韩朔微微笑着,这笑容并不让人觉得亲切,反而更让人感到盛气凌人。
“哼。早知道阿彪是个见钱眼开的主,只要能赚钱,连亲妈他都敢卖。只是没想到堂堂韩总也玩这下三滥的手段,能跟这种人扯上关系。”
韩朔并不气恼,“我有急事找你嘛。所谓猫有猫道,鼠有鼠道。你的故事我听说了很多,我的故事我想也不必再重复了吧?”
“当然。寰宇的掌门人,凭着一堆破铜烂铁白手起家,直到坐上量子传运领域的龙头老大的位置,做这行的谁人不知?”
“有些传说总是夸大其词。”韩朔喝了一口茶,“知道我为什么找你吗?我想让你为我做件事。”
姚凯哈哈大笑。
“韩总这笑话讲得高明啊。这世界上还有能难住你的事儿?”
韩朔不动声色地把姚凯面前的茶水倒掉,重新续满。
“咱们还有点时间,我就慢慢跟你说说。哎,别浪费了我这好茶。”
如果说先进的科学技术就像是魔术,那么量子传输无疑是最高明的一种魔术。
自从二十年前,第一条用于实物传输的通道建立起来,人们很快领略到量子传输的神奇魔力。距离不再是困扰人类的问题,通过广泛的量子纠缠效应,“天涯若比邻”变成了真真切切的现实。很快,在强大的新交通工具面前,飞机、轮船、高速火车都失去了往昔的吸引力。现在不少城市,连过去是公路的地方都改造成了传运通道。人类完全迈入了一个崭新的时代。
“这些事,地球人都知道。”姚凯不客气地喝着茶。
韩朔并不理会他的态度,“现在,寰宇接了个大工程。”
姚凯当然明白他指的是什么。
“不用说,接下来的事儿你也都知道。当地球已经变成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地球村,人们自然把眼光放到了更远的地方。太空移民计划很快提到了议事日程上来,第一颗被改造的星球是火星。先期派过去的拓荒者已经在那里待了整整五年,终于把那块鸟不拉屎的地方改造得可以进行大规模的移民了。首批移民确切的移民时间,是——”韩朔低头看了看左手腕上那金光闪闪的钻表,“大约二十四个小时之前。”他收回目光,看着姚凯,“如果没出意外,人们现在应该正在新家园里狂欢。”
“凡事就怕如果。”
韩朔叹了口气,“你不知道,这次为了隐瞒真相,寰宇可真花了不少力气。”
“你不会是想告诉我,在这个节骨眼上,贵公司出了什么岔子吧?寰宇公司一直不就是权威和可信赖的代名词吗?”嘴上虽然不饶人,但姚凯心里也渐渐开始好奇:究竟是什么事能难得住面前这个通天人物?
“有些事,总是表面上看起来风光。一个企业就跟一个帝国一样,外表强大,可当麻烦真来了,往往不堪一击。摆在我们面前的首要问题就是传送的稳定性,也就是所谓的安全问题。”
“安全性?贵公司的技术不是百分之百安全的吗?”姚凯讥讽地说。
韩朔微微笑了,“这世界上没有任何一项技术是绝对安全的。越先进的技术,风险也就越大。我想,这个问题你该比我更懂。”
这话不假。
姚凯明白了他的意思,“汽车没被发明以前,一般的交通事故也就顶多擦伤点皮。到了泰坦尼克的时代,一次事故就能死上千人,不过好歹总还有获救的机会。而到了今天……”他咽了咽口水,“你直说吧,情况到底有多严重?”
“没你想象的那么严重,但是移民日程已经延期了。一台原本作为VIP通道的主机发生了意外故障,而主机跟大传运舱其实是同一个系统的。我请你来就是帮助修理主机,让它早日恢复工作。你知道,那边已经一切就绪,就算延期也不能拖太久。备用机到位还有几天时间,我不想在政府那边丧失信用,这可是一笔大单。”
姚凯目不转睛地看着对方,他心里暗暗揣度,这事儿绝不会像他说的那样简单。
“就在二十四个小时前,主机第一次运行的时候,公司控制室的主交换机突然发生了一次死锁事故。没人说得清到底是怎么回事。寰宇所有的工程师都修不好主机,但是你知道,项目已经启动,时间迫在眉睫,我需要主机尽快恢复工作!”
姚凯沉默了。
“如果严格按照规章去操作,量子传输本身不会出任何问题,出问题的总是人。”韩朔有些痛心地说,“因为人手紧缺,我们最近新上岗的一些技术工人操作总是不够规范。”
也包括老K他们。姚凯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
“正如汽车时代也会有很多不规矩的人闯红灯一样,这个时代不守规矩的人也不少,只是事情会变得更加棘手。”
“所以我们这类人才会存在。”姚凯不卑不亢地说。
“这就是我找你的原因。”韩朔盯着他说,“打开那把锁,让主机恢复工作。”
“整整二十四小时,时间真有点太久了。”姚凯说,“你们该早点动手。”
“现在也不晚。”韩朔说,“事故发生后,我立刻动用了最好的专家,用最好的技术维持住了整个系统。所以理论上说,现在它的状态跟刚发生事故之后几个小时是一样的。”
姚凯摇了摇头,“话虽这么说,可时间确实流逝掉了,直觉告诉我这是不可能的。谁也不知道舱里头已经发生了些什么。这不是我能理解的范畴。”
“你不需要理解。”韩朔说,“你只要做好你的工作,那就是解开这把锁,这把略有点陈旧的锁。仅此而已,这是你的专业。”
姚凯陷入了沉思。
“给我三分钟。”
韩朔露出了微笑,“没问题。三小时、三天也没问题!”
“不,你没明白。”姚凯迎着他的眼睛说,语气里带着一丝嘲讽,“我要的不是这里的三分钟。既然退相干已经发生了,过分的观察就会加速这种破坏,所以我只能给自己不到两百秒的时间。”
韩朔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姚凯深呼一口气,努力赶出乱七八糟的想法,接下来的三分钟里,他需要精神的高度集中。
“来吧。开机。给我属于我的三分钟。”
韩朔转身冲着一群早就跃跃欲试的帮手打了个手势。
黑色三分钟
现实中,三分钟是段很短的时间。爱因斯坦早年在解释他的相对论时,曾用过一个十分风趣的比喻:如果你在跟一位漂亮的女士聊天,那么你也许会觉得一小时过得就像一分钟那样快;而如果你的屁股正坐在一个烧得通红的炉子上,那么一分钟就会变得像一小时那么漫长。所以说,当你专注于做一件事时,那么区区两百秒的时间会很快悄悄流逝掉的。但是,在另一些情况下事情就会变得不同。比如你正在耐力跑,或是进行潜水,抑或是像姚凯这样,想去深入分析一个已经闭锁的纠缠系统。
在这里,每一秒都无比漫长。
毫无意义。姚凯想,这一切毫无意义。
整整一百秒过去了,他没能发现任何蛛丝马迹,时间已经抹去了曾经存在于这里的一切。
然而这个系统却给人一种不同寻常的感觉。不仅仅是宽敞——与沙丁鱼罐头一般的普通传运舱相比,作为VIP通道的主机自然是非常宽敞的,但是这里却笼罩着某种东西,姚凯说不清是什么东西。正当他准备抽身而去时,一种奇怪的感觉突然出现了——似乎有人在盯着他看。他猛然回头向身后望去,却什么都没有。
两百秒的时间到了,姚凯走出了舱室。
姚凯直愣愣地盯着地面,一双锃亮的皮鞋毫无顾忌地移动到他的视线前,韩朔冷傲的声音从旁边传来,“时间已经够久了。怎么样,这个活儿,你做不做?”
姚凯并没有把目光从地面上收回,就从牙缝里挤出来一个字:“做。”韩朔满意地点点头,周围的人似乎都长舒一口气。
“事故责任人呢,他在哪里?我需要和当时值班的技术人员谈谈。”
韩朔轻轻吐出两个字:“不行。”
“为什么?”姚凯很疑惑,“这也要保密?”
韩朔面无表情地摇摇头,“她叫黎丽娜。这次事故,被卡住的人正是她。”
姚凯骂了句脏话。这事儿真比想象的要复杂得多。
“不过,对整个工程来说,主机可是关键问题。”姚凯有点挑衅地说,“连技术员都卡进去了,不管怎么看,这都不算是小故障了。”
“关键问题,当然要找关键先生来解决。”韩朔不动声色。
姚凯听懂了韩朔话里的双关,冷冷地说:“那你可得给我个满意的价码。”
“这方面没有问题。”
“还有一点你得清楚。”姚凯明白,跟韩朔这种人打交道,他必须把所有的情况事先讲清楚,“这件事我只能尽力而为,因为现在我确实没把握把她救出来。”
这一次,韩朔笑出了声,这让他那常年冷冰冰的脸看起来有了几丝回暖,然而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却仍是一点不带感情,甚至比之前的还要冰冷:“我觉得不清楚的人是你,姚凯。我不关心她到底怎么样,也不关心你到底能不能把她救出来。我所关心的只有一件事,主机什么时候能恢复工作。”
姚凯一愣。周围的黑衣人全都齐刷刷地望向他,陡增了许多无形的压力。
“想想看,想想。这个工程对寰宇、对我有多么重要。”韩朔慢慢地说,“再看看你,一个不法分子,常年在地下黑市工作。不管你是怎么样的天才,拥有多么高明的技艺,也粉饰不了这个事实。对你来说,现在也正是个改变的机会。面对这样的机会,你还有选择吗?”
妈的,他说得对。姚凯咬牙切齿地想。
“耗子呢?我的助手在哪里?”
“你的朋友很好,我会立刻放他走。不过我希望你们出去以后不要乱说,活儿干完,我会付给你一大笔封口费,让你们舒舒服服滚蛋。”
当真?姚凯笑了,他只希望耗子没事。耗子跟自己干的时间虽然不太长,但人是个好人。
“好,给我几小时,我回去收拾收拾家伙。”
韩朔迟疑了一下,“不要自作聪明,姚凯。如果你想逃,或者你觉得自己干不了这个活儿,那就给个痛快话。我们也找了其他几个开锁人,他们都解决不了问题。”
姚凯挺直腰杆,直视着韩朔说:“我跟其他人不一样。他们都只是普通的开锁人,而我不同。我本身就是一把钥匙,在我面前没有解不开的锁,不管它有多复杂。我是一个终结者。”
韩朔哈哈大笑,“那就抓紧去准备吧,我最后的钥匙人。”
大门即将关闭的时候,姚凯听到了身后传来的窃窃私语:“留心点,以后还是少用这玩意儿吧……”
姚凯鼻子“嗤”了一声,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寰宇大厦。
真相的背面
从寰宇集团出来的时候,天色已经蒙蒙亮,街上也有了稀稀拉拉的行人。姚凯叹一口气,打起精神往住处走。
姚凯刚转过街角,就迎面和一个年轻女子撞了个满怀。
“对不起,对不起,”姚凯连忙道歉。那女人却不由分说,拉起他就跑。
“哎,怎么回事?”姚凯莫名其妙地喊,女子一言不发,带着他七拐八拐,跑出两三条街才停下,此时,两个人都已经气喘吁吁。
“你被人跟踪了。”
“哦。”姚凯倒真没把这当回事,无非就是韩朔派人跟着他,看他有没有到处乱跑吧。借着路灯,他看清了她的脸,“嗯?是你?你不就是昨晚在夜店的那个……”
她清澈见底的大眼睛忽闪着,“我叫黎莉莉。”
姚凯正要开口,她却抢着说道:“我知道你是姚凯,我还知道寰宇找你想要干什么。我已经找你好久了。”
“那么……”姚凯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觉得脑子很乱,这件事背后有太多东西自己不了解了。
“请我喝一杯如何?”莉莉用尖尖的下巴示意了一下街边正在开门的饮品店,“就当是你上回不辞而别的补偿。”
姚凯没有拒绝。
温热的奶茶让有些发僵的大脑重新变得清晰起来,姚凯扭过头,发现黎莉莉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他突然明白过来了什么:
“黎?你说你叫黎莉莉?难道说,寰宇的那个技术员……”
“是的,丽娜是我的姐姐。”莉莉直视着姚凯的眼睛,“孪生姐姐。”
“丽娜……莉莉……”姚凯细细品味着这两个名字,终于抬起头说,“请告诉我关于你姐姐的事吧。”
莉莉犹豫了一下,开始了诉说。
虽然莉莉和丽娜是双生姐妹,可是两个人的性格完全不同,丽娜性格文静稳重,而莉莉则活泼好动。也正因为这点,她们后来走上了两条完全不同的生活道路:丽娜出国攻读量子物理,回国后进入亚洲最大的量子通讯公司,也就是寰宇,当了一名一线的技术员;而莉莉则对理工没有丝毫兴趣,大学上了艺术院校,现在的身份是一名青年画家。
“没想到双胞胎也会有这么大的差异。”姚凯感慨地说,“我一直以为双胞胎就像是一对天生纠缠的粒子,无论距离有多远,都割不断这种相互的联系。”
莉莉不以为然,“谁告诉你双胞胎就都是一样的了?我并不是否定你说的这种联系,可这跟相似是两回事。确实,很多孪生子从外形到性格都完全相似,但是像我跟姐姐这种,性格脾气完全相反的也有不少。”
姚凯点了点头,“后来呢?关于寰宇你都知道些什么?”
“姐姐跟我说过很多关于寰宇的事。”莉莉接着说,“当初她来到寰宇,完全是因为一腔热情,想用自己所学做些事情。那几年,在姐姐他们的努力下,寰宇确实发展很快。可到了后来,寰宇不再想着如何在技术上寻求突破,而是通过一系列手段竞争、兼购,让竞争对手破产,最后终于成了实质上的垄断公司。直到这时丽娜才发现,韩朔跟他们那些人的理念完全是格格不入。后来丽娜不止一次给我说,她后悔回国,后悔来到寰宇。”
“我理解。做技术的人大多是理想主义者。”姚凯说,“而韩朔是个生意人,他只在乎利益。”
“自从寰宇接手了移民工程,这种冲突就越来越尖锐。尤其是寰宇把所有的重心都放在工程上,姐姐这种技术人员就越来越受到冷落,在公司的地位自然也一落千丈。但是丽娜精神一直很紧张,她担心会出什么事。前几天开始我也常常感到心神不宁,也许这就是你说的那种联系吧。直到昨天夜里,我突然从噩梦中惊醒。当时我有种感觉,觉得整个人心里空落落的,第一感觉就是丽娜可能出什么事了!我立即给丽娜打电话,可一直没有人接,于是昨天一早我就去寰宇找她,这才知道丽娜真的出事了。”
姚凯皱起眉头,问:“你是说,在这之前几天,丽娜已经预感到了什么?难道这次事故跟寰宇有关?有可能是人为事故?”
“我只是有这样的直觉。”莉莉说,“我在寰宇转了半天,他们什么都不告诉我,只说是普通的故障。可我觉得都是在搪塞我!后来,我趁人不备,偷出了这个。”她从包里掏出一本上了锁的日记本。
“这是你姐姐的?”姚凯顿时精神起来。
“昨天我就想找你看看,可是当时人太多,而且这个锁我也打不开……”
“交给我吧。”姚凯接过日记本,在手中掂一掂,掏出终端的连接线插好接口,三下五除二就打开了上面的电子锁。
莉莉愣愣地看着他。
“让我看看,太好了……”姚凯一边翻看一边点头,“她把技术问题都记得很详细。你姐姐真是个细心的人。”
“怎么样,有帮助吗?”
姚凯点了点头,“会有的。不好意思,我想请你把这本子借给我一段时间。我得好好看一看。”
“真是麻烦你了。”莉莉眨着眼睛说,“我知道这很危险,可我实在没有别人可以托付了。”
姚凯郑重地把笔记本合上,精巧的电子锁发出了“咔嚓”一声。“我会尽力的。”
“韩朔是个危险的人。”莉莉的眉头皱了起来,“你知道,他不仅垄断了整个运输业,甚至连地下黑市也涉足了。阿彪也好,其他的开锁人也好,只要是吃这碗饭的都要听命于他。”
“你也认识阿彪?”姚凯有些吃惊。
“我只是听姐姐说过。其实韩朔最早也是从地下一点一点干起来的,早先也没少干缺德的事。不过后来他一直对黑市上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不是念什么旧情,而是因为他们越不可靠,官方就对寰宇的认可度越高。万一寰宇自己出了什么安全问题,也好都推到那些小作坊身上去。”
“原来如此……”姚凯心想,韩朔这小子还真是条老狐狸,“左手倒右手,真是一步好棋。不过,这次的事儿恐怕是推不掉了。”
“说起来,这次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说着,莉莉又垂下了眼帘,“姐姐出事了,我很怕。寰宇那边把口风扎得紧紧的,一点消息都透不出来。我……明明知道寰宇现在非常危险,还要请你这个素不相识的人来帮忙……可是,我真的想弄清事故的真相!”她期盼地望向姚凯,几乎马上就要流下眼泪了。
“这个你不用担心。即使你不来求我,我也一定会回去的。”
莉莉疑惑地看着姚凯。
“那儿有把锁。”姚凯说着,眼睛里冒出兴奋的神采,“一把复杂的锁,精致的锁。多么迷人……作为开锁人,难道不应该豁上性命去尝试一下吗?”
莉莉茫然地摇了摇头,“我真的很难理解像你这样的人。”
“时间不早了,我必须回去。”姚凯从桌上撕下一张便笺,“给我你的联系方式。相信我,我一定会去解开这个迷局的。”
回到住处的时候,耗子正站在门口等他。
“头儿,你回来啦?他们没把你怎么样吧?”耗子上下打量着姚凯,关切地问。
“没事啊,我挺好的。”姚凯被他盯得浑身不自在。
“我早就说咱不干了吧,看看!”耗子 一跺脚,“你等着,我这就收拾东西去!”
“收拾东西干什么?”
“搬家啊!”耗子头也不回地说,“好家伙,惹上了这么难缠的主儿,咱还不跑?”
“搬家……”姚凯若有所思地说,“好!你先收拾东西!不过,走之前要先替我办件事。我暂时还不能走,我还有事没办完呢!”
耗子停下了手里的动作,迷惑地看着他,“啥事?”
“我得去拿属于我的东西。”姚凯咧嘴笑了。
丽娜的抉择
“你做好准备了吗?”韩朔又一次坐到了姚凯面前。不同的是,这一次是在巨大的传运舱客运大厅里;相同的是,仍然有很多人用不怀好意的眼神紧紧盯着姚凯。
“只差最后一个问题。”姚凯大声道,“主机第一次运行的时候,承载量是多少人?”
韩朔冲旁边的一个技术员点点头,后者迅速地报出一个数字:“大约一千人。”
“一千人,挤在一个比篮球场大不了多少的空间里?”
那名技术人员不无讽刺地说:“只是一下子就完事了,你还想要多享受?这比挤地铁可要舒服得多。”
周围发出一阵哄笑。
姚凯并不理会他们,而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跟我估计的情况完全一样。”
“差不多了吧?”韩朔抬头看了看挂在大厅墙上的大钟,略有些焦急,“可以开始了吗?”
“不忙,不忙。”姚凯说着,竟然从旁边拖了把椅子一屁股坐了下来,“还有时间,我们不如先聊聊天。”
韩朔的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
“姚凯先生,我想提醒你一下,”他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如果你不能帮我们解决问题,那就赶紧告诉我,我们好另请高明。否则,耽误了我们的事,我保证会让你死得很难看。”
姚凯哈哈大笑。
“昨天您跟我见面的时候,还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怎么才过了十几个小时,就这么沉不住气了?我说了,你们的问题我会解决的。”
“你到底想干什么?”
姚凯一脸无辜地摊开手,“我只是想给大家讲个故事。”
“讲故事?”在场的人全都一脸惊愕。
“一个关于扳道工的故事。”姚凯说,“对了,你们知道什么是扳道工吧?”
韩朔求助般地望向身后的人群。
一个工程师模样的人开口了:“你说的是那种老式火车吧?那种在铁轨上跑的车。很早以前,长途的交通主要是靠火车,但那时候铁路建设并没有那么发达,尤其是那些大车站,一条铁轨上经常要跑几十列火车。”说这话的时候,他的脸上渐渐浮现出一种对那个时代的神往表情,“扳道工就是那时候出现的。一个扳道工负责着一个岔路口,根据指令工作,引导列车去它该去的地方。换句话说,扳道工意味着选择。”
“没错,我说的就是那种扳道工。”姚凯清了清嗓子,继续说,“一个扳道工的作用有多么大,或者说,一个可靠的扳道工价值有多大,恐怕就连扳道工自己都不知道。他们操纵的部分都是关键节点,可以说,是扳道工决定了一列从上海出发的车,终点究竟是北京还是广州。在座的各位都不难想象,如果一个扳道工不是那么忠于职守,在一列火车疾驶而来的时候,没守在自己的岗位,或者说,没能及时扳道,那后果会是什么?”
那会是一场灾难。每个人都在心里说。
“现在,我有一个问题,想请教在场的每一个人。”姚凯郑重其事地说。他的目光从一个人的脸上转移到另一个人的脸上,声音灌进每一个人的耳朵里,“现在你是一名扳道工。此时此刻,你正站在你负责的那个节点上。突然间,由于指令错误,你发现一辆本来不该出现的火车正在向你疾驰而来。而这时候,在火车可能去往的两个方向上,一条铁轨上,有一百多人正在横穿铁路;而另一条路上,有一个小女孩正坐在铁轨上玩儿。”
姚凯一字一顿地说:“现在,你该怎么办?”
所有人都沉默了。
“你,你是说……”刚才发言的那个工程师声音有些颤抖。
“你说得对,扳道工意味着选择。”姚凯转过身指着他说,“现在,告诉我你的选择!”
“这,这……”他有些不安地躲开姚凯的目光。
“告诉我!一百,还是一?”姚凯挺直腰杆,向前“踏、踏”迈了两步,指向面前的人群。
没有回答。有的人紧咬着自己的嘴唇,还有的人神经质地搓着手指,更多的人一言不发,只是低垂着头,把目光的焦点滞留在自己的脚尖。
韩朔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打破了这难堪的寂静,“姚先生,我明白你的意思了。这明明就是个很简单的数学问题,他们却不敢给出自己的答案,反而被所谓的道德感绊住了手脚。真是好笑。”
姚凯赞许地点了点头,“的确。这就是所谓的选择。”
“还是谈谈我们的正事儿吧。”韩朔说,“你找到眉目没有?”
“我说的正是几十个小时前在这里发生过的事。”姚凯说,“只不过黎丽娜当时所面临的情况比刚才我举的例子要更复杂一点。”
韩朔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一千多人挤在这个狭小的舱室里,相当于一辆满载的列车。移民基地那边的情况我不是很清楚,大概有上万人吧。而这边的工作人员,应该也有上百人。当她意识到荷载超过极限的时候已经晚了,如果按照当时的情况实行传输,移民基地那边是肯定无法承受负荷的。或者还有另外一种可能,舱室里的一千人将会和这里一起完蛋。”
周围一片死寂。
姚凯轻轻地说:“扳道工做出了第三种选择。那就是自己跳下去,让火车停下来。”
有人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还没明白吗?你们!”姚凯大声说道,“你们在座的每一个人都应该感谢她,是她,救了你们所有人!”
许久,韩朔把两手叉在一起,缓缓地说:“开个价吧。我只要主机能恢复工作。”
姚凯冷笑一声,这才是富人跟穷人本质上的不同。
“放心,我会索要一份令我满意的报酬的。”
最后的锁
一星期以后。
姚凯为工程重新计算了运行参数,规定每次传运最大人数不得超过两百人。通过黎丽娜的笔记和技术部门的资料,姚凯发现,他们已经预计到传输人数的增加对设备的影响并不是单纯的线性增长那么简单,只是谁也没有料到,危机会来得如此之快。姚凯的办法其实很简单,他在原有研究的基础上更进一步,计算阈值,划定了临界点,轻而易举地解决了问题。至于对外宣传的说辞,自然是为了安全。从前的高铁和磁悬浮列车,正式运行的时候也是低于设计速度的。这一点,韩朔倒真的没有说错。
然后自然是移民工程重新上马,万众一片欢腾,电视二十四小时滚动播出最新消息,韩朔频频上镜露脸,脸上都笑开了花。
姚凯一直紧绷着的弦现在终于得以松弛了。他眯缝着眼盯着电视屏幕上那张脸看,心想这韩朔笑得跟汉奸似的,还不如哭丧着脸的时候看着精神呢。
一个工程师走过来,殷勤地递给他一支烟。姚凯仔细一看,正是几天前自己在传运大厅里逼问过的那个人。看样子他并没记恨自己,姚凯也不客气,接过来点上就抽。
“姚工,我有一点不明白。”他吞吞吐吐地说。
姚凯瞟了他一眼,“讲。”
“你看,之前我们也计算过,动物实验也做了不少,虽然没有一次运过这么多人,但是小规模的传运,技术已经很成熟了呀。怎么还会出现那种事儿呢?”
“计算仅仅是计算。”姚凯仰头吐出一个烟圈,“但是现实往往不会像数学归纳法那样,当n成立可以推知n+1也成立时就万事大吉了。微小的因素会在不知不觉中一点点积累,到最后,量变会引起质变。”
“哦……”那人若有所思。
“另外,量子理论原本就是描述微观世界的工具,我们把它作用到宏观世界,本身就是一种大胆的突破。随着质量的增加,退相干发生的概率也就越来越大。一旦超过某个阈值,系统的不稳定性就会急剧上升,而概率正是量子的性质。”
工程师点一点头,叹了口气。两个人一起抬头看着大屏幕播新闻。火星基地已经在为新来的移民举行欢迎会了,出现在镜头里的每张面孔,都写满了对未来生活的憧憬。
“真是奇怪。”姚凯看着这些传送自遥远的红色世界的画面,禁不住发出感慨,“人类真是一种有趣的生物。未来明明是不可预知的,可每个人在展望明天的时候,却都愿意相信未来是光明的。”
“不管怎么说,是你给了他们这样的未来。”工程师友好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姚凯刚想报以微笑,一转脸,看到阿彪正朝自己走来,顿时心里又一沉。
这几天,遵照韩朔的指示,阿彪一直寸步不离地跟着他,直到确定工程取得成功。姚凯一脸疲惫地对阿彪说:“你家老板满意了?我可以走了吧?”
“没问题,没问题。”阿彪一脸讨好的笑,“临走前韩总吩咐过了,只要确定没出问题,您随时可以离开这座大楼。”
姚凯拍了拍身边的背包,“那我这就走了,替我给韩总说声再见。”
阿彪一哈腰把姚凯的包拎在手里,“我帮你拿,帮你拿。”姚凯见状嘴动了动,没有拒绝。
两个人一前一后,来到最近的传运站。整个传运站空无一人,只能听见四只脚轮流落地的声音。站在传运门前,姚凯正寻思该输入哪个地址,不料阿彪突然从背后猛推一把,把他一下推进传运舱,然后猛地摔上了大门。
姚凯惊恐地回过头。
“这次,你还能找到钥匙吗?”阿彪咧开嘴阴森地笑了。
塌陷
糟糕!
姚凯使劲拍打着玻璃,可是舱门纹丝不动。他只能听到阿彪的声音隐隐约约从外面传来,“接收的机器已经提前停掉了。多谢你了,姚凯。你让我们明白了应该怎样处理你。”
“嗡”的一声,悲剧开始了。机器是不带感情的,正如金钱本身是没有罪恶的,但是当人们臣服于它们的力量时,往往就是灾祸的开端。这次野蛮的操作使姚凯陷入了跟当初黎丽娜一样的境地——百分之百发生死锁。而现在,没有人可以帮到他,甚至也没有任何一个钥匙人会来帮自己解锁!
退相干开始了,姚凯的意识渐渐变得模糊。恍惚中,他似乎感到有一柄高悬在头上的剑,正在一点一点向自己的脑袋逼近。
该死,如果在外面,自己能很容易地给自己解锁,只要建立一条通道,通道……只要确定目的地就好了。可现在,姚凯也不知道自己的目的地应该在哪儿。
各种想法在脑海中激荡,好像有许多缥缈的声音从极远的地方传来。姚凯努力想听清,可每当刚想要集中精神,它们却像泥鳅一样很快溜走了。
“其实,每个人心底都有一把万能钥匙。”
蓦地,一句话清晰地浮现在脑海中。
他努力地回想着,那是小时候爷爷曾经对自己说过的话。
爷爷?
……小男孩熟练地解开了手中的孔明锁。老人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动作,半晌,喃喃地说:“孩子,你会是一个出色的开锁人。”
“这有什么用呢?”小男孩仰起脸,倔强地说,“他们都说这世界根本不需要锁。”
老人摇了摇头。
……“姚凯,你知道吗?过去曾经有一个伟人,他打开了一个难缠的结,从此成了亚细亚的王。他叫……他叫什么来着?”
一个略显青涩的小伙子蹲下身,用毛巾擦拭着坐在轮椅上的老人的嘴角,“爷爷,你都给我讲过几千遍啦。看你,口水又流出来啦。”
老人尴尬地笑笑,继续说:“相信自己,你能解决你的问题。”
“我现在遇到的情况比他要复杂多了。”年轻人直起身子,长叹一声。经爷爷这一提醒,他又想到了让自己头疼不已的心事,“他毕竟没被那绳结给缠住。女人心,海底针。爷爷,女人可比绳结要难对付得多啊。”……
一切都跟记忆中的相同,又似乎跟记忆中的不同。
他想到了选择。他感觉自己就像是一个扳道工,站在时间长河的一个又一个岔路口上,随着他不断做出选择,无数种可能在塌陷,渐渐地,未来变得清晰了起来。无数个世界,无数个自己。每个世界都是属于他的,而他也属于每个世界。
正当他要在这混沌中迷失的时候,突然间一种熟悉的感觉出现了。他感到一股力量在召唤着他,牵引着他,就好像是一束阳光穿破重重迷雾,照亮了他的世界。他回来了。
“嘭”的一声,舱门被打开了。
他使劲睁开眼,看到了耗子的脸,还有一双清澈见底的大眼睛。
终章
新的城市,新的生活。
清晨,姚凯闭着眼睛静静地坐在门口的草地里。他贪婪地呼吸着,这是最自由的呼吸,也是最纯粹的呼吸。他用周身每一个细胞仔细感受着周围的各种气体分子、花粉、阳光、露水以及一切。
耗子和莉莉一前一后来到他身边。听到脚步声,姚凯睁开了眼。
“耗子,”姚凯恋恋不舍地拍掉身上的土,站了起来,“我一直没问你,那时候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没什么特别的。”耗子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把新家这边安顿好,转头就偷偷跑回去了,我总觉得跟寰宇扯上关系不太放心。我往你身上……虽然身上带着个放射源对健康不大好,可总比被人暗算了强。”
姚凯伸出一只手朝他头上使劲按下去,“干得好,耗子。”
“没你干得好。”耗子激动起来,“我看过电视了,做得简直太漂亮了。这么大的工程,啧啧!你是没看见那些移民有多高兴!”
“寰宇的人更高兴。”姚凯不无讽刺地说。
“别在意了。总之,你退休了。这个世界再也不需要什么开锁人了。”耗子笑着对他说,“欢迎来到普通人的世界!”
“也许这世界确实不再需要我了,我是该退休了。”姚凯说。他转过身看向莉莉,“不过,只要还有人需要,开锁人就会一直存在。”
莉莉疑惑地看着他:“还有需要?”
“来,看看我们的新家都有什么。”姚凯拉起莉莉的手走进院子,冲耗子点点头,后者手脚麻利地打开了车库的大门。
一个外表锃亮的物体显露在三人眼前。
“这,这是……”看清了面前的东西,莉莉突然捂住了嘴。
姚凯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没错,这就是当时黎丽娜使用的那个VIP机舱。那一天,韩朔坚持要先让主机恢复工作,我告诉他们,唯一可行的办法就是用备用机把这个换下来。不过干这个活儿,我没给寰宇要一分钱,我给他干活的条件就是这个。东西一拆下来,耗子就运走了。”他冲耗子笑笑,后者则扬了扬眉毛。“这才是一份真正令人满意的报酬。”
“你能解开吗?”黎莉莉的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不已。
“我不知道。”姚凯说,“它已经超过了我能理解的范畴,我没有能力解开它,至少现在不行。但是,我会尽力尝试的。不管用多长时间,无论是几年,还是几十年,我都愿意一直解下去,直到把它解开。我相信,终有一天我会做到的。”
黎莉莉的眼泪夺眶而出。
姚凯抬起头,遥望着天空。
“因为,锁就在这里。而我是最后的钥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