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蚕丛及鱼凫,开国何茫然。尔来四万八千岁,不与秦塞通人烟。”
——李白《蜀道难》
一
当舒汉正赶到现场时,这个位于闹市区的建筑工地里里外外聚满了人:停工的建筑工人,看热闹的市民,以及闻讯赶来的记者。在人群中,他一眼看到了自己的学生小秦。
小秦也看见了他,热情地走过来招呼道:“舒老师,你来了。”他曾是舒汉正的研究生,目前在市文物局任职。
“这么紧急地通知我赶过来,一定是又发现了什么宝贝吧?”舒汉正笑着说道。他是四川大学考古系的一名教授,尽管才四十出头,但已是考古学界一位成绩斐然的专家,在成都最近的几次大型文物发掘工程中都担任了顾问。
“传说中镇压海眼的‘五块石’被挖出来了0”小秦语气一下子激动起来。
“‘五块石’?”舒汉正一头雾水——在成都,“五块石”是一个大型批发市场。
“我们挖出的这个‘五块石’,初步推断,就是宋代客居成都的陆游于《老学庵笔记》中描述的‘成都石笋,其状与笋不类,乃累叠数石成之。所谓海眼,亦非妄……’”小秦兴奋地吟诵起来。
“我想起来了。”舒汉正心中不由一颤,陆游所见到的“五块石”曾数次出现在不同朝代的不同典籍中,其应当是古时成都城中一座非常显眼的地标性建筑,只是到了近代才不知为何突然消失。
舒汉正顾不得多说,快步走到工地的地基坑前。这是一个面积上千平方米、深约十米的大坑。大坑中央被挖出了一方更深的小坑,其中犹如隆起的小山丘般兀立着五块层叠的巨石,均呈不规则的圆盘形,每块巨石约莫一米多高,直径约十米。几位考古工作者正在精心清理附着在石头表面的浮土,巨石逐渐显露出棱角分明的轮廓与黢黑的色泽。
舒汉正急忙下到坑中,走近巨石堆。
“石头是今天早上打地基定桩位时被发现的,”一位与舒汉正相熟的考古工作者告诉他,“当时,挖掘机在挖土方,突然碰到了一个坚硬的物体,于是工人们顺着物体的边缘开挖,最后挖出了这五块叠在一起的石头。”
“石头下面有没有什么发现?”舒汉正紧张地问。
“工人们都没敢往下挖,害怕下面真有海眼。”对方笑了笑,听出了舒汉正的弦外之音,“不过我倒是没看出什么特别之处,与石头同层的泥土属于清代晚期的‘文化层’,最底层石头的下面也只是极其普通的更早年代的土层。”
舒汉正点了点头,看来“五块石”是到了清代才遁入地下的。接下来,他近距离观察起了这五块嶙峋巨石,凹凸不平的斑驳石面上雕刻有年代久远而漫漶难辨的图案,与此同时,他在脑海中努力回想史书中有关“五块石”的记载,最为详尽的应该是明朝天启年间《成都府志》中的记撰:“府城治南万里桥之西,有五石相迭,高一丈余,围倍之。”而《四川通志》则记载:“相传下有海眼,昔人尝起其石,风雨暴作。”
他身处的工地位于青羊区大石路,古时的万里桥现今已易名为老南门大桥,位于此地向东不过两公里。由此说来,眼前巨石无论所在地点还是外貌都与古人记载同出一辙,这极可能就是古人所见到的“五块石”。只是“海眼”与“风暴”的说法让重现天日的巨石平添上一层诡谲之感。
正当舒汉正聚精会神于巨石时,一位戴眼镜、身着西装的中年男子来到了他跟前。他抬眼一看,原来是他的老熟人——分管城市文物的市政府副秘书长老方,他俩曾打过好几次交道。
“舒教授,你对出土的巨石怎么看?”没有多余的寒暄,老方直奔主题。
“如果这些石头真是古时记载的‘五块石’的话,”舒汉正清了清嗓子,“那么关于它有很多种说法,有人认为其是放置在古代卿相达人墓穴前的石表,还有说法称石头是古蜀开国君王蚕丛所留的‘启国镇蜀之碑’。当然,还有一种最具神话色彩的说法,说石头是上古神仙留在地上的镇海之物。”
“镇海之物?”老方来了兴趣。
“相传一旦移动巨石,澎湃的海水将从石下海眼涌出,顷刻间淹没整个成都平原。”
“你对此有何看法?”
“镇海之说当然只是古人穿凿附会之词。以我在成都地区多年的考古经验来判断,‘五块石’极可能是古蜀先民‘大石崇拜’的遗迹。”
“‘大石崇拜’的遗迹?”
“是的,‘大石崇拜’是世界上很多民族在成长过程中都有过的一种祭祀行为,比如英国的史前巨石阵、墨西哥的玛雅巨石金字塔,就在我们成都市内,也有武担石、天涯石、地角石、支矶石这些有迹可寻的大石遗迹。我们的古蜀先民是从岷山深处一路迁徙到成都平原的,因此,从岷山搬移来的巨石自然成为他们对过去与先祖的一种回忆与祭奠。”
“那你又怎么看‘海眼’?”老方继续发问道。
“‘海眼’的说法在整个成都平原都流传甚广,我想这应该是古蜀先民们对于水患的一种世代相传的恐惧。”
“这又怎么说?”
“成都平原在远古时期曾是浩渺汪洋,但自有人类活动起,海洋就已消失,整个平原都变成了低洼湿地,一旦岷江洪水季节性泛滥,坦荡如砥的广阔平原将成为一片泽国水乡。古蜀先民因此饱受水患之苦。”
“直到李冰父子修筑了都江堰,才使得成都平原成为‘水旱从人,不知饥馑’的天府之国。”老方附和道。
“其实,蜀地治水也不光是李冰父子的丰功伟绩,在古蜀国被秦国吞并以前,历代蜀王都致力于抵御水患,建筑水利,都江堰只因是最后一个集大成的宏伟工程而被后世熟知。”舒汉正笑着打住了话题,“当然,这个扯远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的见解很独到。”老方拍了拍舒汉正的肩,“感谢你的解惑。好了,我不打搅你了。”
说完,老方与舒汉正握手作别,舒汉正又投入到了对巨石的探究中。
二
随后几天的挖掘证明舒汉正的推测大抵是对的,考古工作者掘地三尺,也没能在巨石周边发现任何遗迹或墓穴,看起来孤立的巨石堆真的只是古蜀先民祭祀活动的遗迹。
鉴于大石出土之处已变成开发商的楼盘用地,经过各方协商,政府决定择日将五块巨石整体搬移到距出土地四公里外的金沙遗址博物馆。很快,成都市政府召开了新闻发布会,向外界公布这一决定。
舒汉正对于这个结果很是满意,在他看来,这样能保证大石文物日后得到良好的保护。除此之外更重要的是,他在心底认定“五块石”与金沙遗迹同属一个文明的产物——都是由古蜀先民在中原文明尚未进入四川盆地时创造的,因此,“五块石”也算是物归原处。只是,要让学术界认同他的这个观点,他还需要找出更有说服力的证据。
于是,在接下来的周末,舒汉正一个人来到了金沙博物馆。
博物馆坐落于成都城区的西北2.5环,占地456亩,是在金沙遗址原址上建立起来的一座遗址类博物馆。2001年金沙遗址被发现时,这一带周围还是荒凉的城郊农田。随着城市的发展,如今博物馆周边渐已林立起成片的高档住宅小区。所幸的是,在阔大的馆区内还是保留了茂盛的植被以及潺潺小溪,使得游客在瞻仰古蜀文明之光之余,还能享受到城市中难得的自然之境。
今天是周日,来博物馆参观的游客很多。舒汉正对这里已是相当熟悉,他径直走进了设施现代化的文物陈列馆。
场馆中琳琅满目地陈列着一件件旷世珍宝,这些陈列物都出土自一个深埋于地下的庞大祭祀坑。舒汉正漫步在馆中,幽暗的光线、空灵的背景音乐声,让他犹如进入了时空隧道,穿越到三千年前的古蜀王国祭祀现场。象牙、玉琮、玉璋、玉圭、青铜立人、石跪坐人像……他的心情不由变得宁静起来,一个人静静地审视起古蜀文明的脉络。
在三星堆与金沙遗址被发现之前,古蜀国可谓始终笼罩在“开国何茫然”的云雾缭绕中,语焉不详的历史仅散见于《蜀王本纪》与《华阳国志》几部古籍的寥寥数言。相传,古蜀国先后出现过五位杰出的国王,蚕丛、柏灌、鱼凫、杜宇、鳖灵,他们给后世留下了一连串极其富有浪漫色彩的传说,诸如“蚕丛纵目”“柏灌神化不死”“鱼凫嬗变为老鸹”“杜宇啼血化杜鹃”“鳖灵溺水死然后复活”等。这让人很难辨别半人半神的历代蜀王与他们所创造的神秘王国是否真实存在于历史。
所幸的是,三星堆与金沙遗址的相继发现,使得荒谲扑朔的上古传说成为了确凿的信史。
不觉之间,舒汉正来到了展厅的中心位置,在这里他见到了整座博物馆最负盛名的珍宝——太阳神鸟金箔。
光彩熠熠的金箔被展示在一个立体水晶柱之上,纤巧的金箔厚度仅0.02厘米,整个图案以精致的镂空方式呈现。太阳神鸟内层分布有十二道蜿蜒的齿状光芒;外层图案由四只逆时针飞翔的飞鸟首足相接,四只神鸟围绕着光芒四射的太阳蓬勃飞翔,因此太阳神鸟又被称为“四鸟绕日”——这展现出远古蜀先民独特的太阳崇拜。
在太阳神鸟前驻足了很久后,舒汉正又踱步到了与神鸟遥遥相望的黄金面具展示区——黄金面具是博物馆中与太阳神鸟齐名的另一件镇馆之宝。它的尺寸与真人面孔相同,外貌却迥异:四方阔脸,长方形招风耳,一双镂空的大眼,下眼睑低垂,挺鼻大嘴,尽显一股岿然不动的王者之风……
忽然间,舒汉正发散出几千年的思绪被一个甜美的声音打断了:“我们可以看到,神秘的黄金面具与三星堆出土的青铜纵目面具在造型上几乎一致,差异只在于眼睛的部分——”舒汉正回过神来,原来是一位漂亮的女解说员带领着一队大学生模样的参观者来到了自己身旁。
这位年轻的女解说员身着黑色套装,显得精神干练且落落大方,她声情并茂地讲述着黄金面具背后的神奇:“大家可以看看黄金面具后面的图片展示。相比黄金面具,三星堆出土的青铜纵目面具的眼睛部分并不是镂空,而是一对柱状向前凸出的眼珠。”
大学生们将目光齐刷刷投向了黄金面具背后的展板,上面呈现有来自三星堆的青铜纵目面具,外形果然与黄金面具如出一辙,只是青铜纵目面具多了一对惊世骇俗的突出双眼,这一诡异之处引得大学生们一阵啧啧称奇。
“哇,眼中有犄角,身后有尾巴,谁也不知道,我有多少小秘密,小秘密——”一位调皮的男生竟自编自唱起歌曲。
女解说员也被逗乐了,在掩嘴轻笑后,又继续认真地说道:“大家一定觉得这纵目面具太过奇幻怪诞,但考古学者考证发现,纵目面具实际上是古蜀人将自己的始祖王蚕丛神灵化而得——”
“蚕虫?”一个声音小声咕哝道,又引起了一阵哄笑。
“是蚕丛,当然,他和蚕虫也有一些关系。”女解说员耐心地解说道,“蚕丛是古蜀国第一代开国君王,是他率领古蜀先民从不宜五谷的岷山深处迁移到广袤的成都平原,他也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位将山上野蚕变为家蚕的人。《华阳国志》记载‘蜀侯蚕丛,其目纵,始称王。’‘其目纵’也就是我们看到纵目面具上突出的柱状眼球。还有学者考证出代表我们四川的‘蜀’字就来源于蚕丛,‘蜀’字上部‘目’是蚕丛独特的纵目,而下部‘虫’则表达着蚕丛养蚕的事迹。”
女解说员顿了顿,望着沉浸在她解说中的学生们,他们似乎还在期待听到更多“蚕丛”的“神迹”,于是她继续说道:“四川地区自古流传着许多蚕丛的神话,相传他‘衣青衣,劝农桑,民皆神之’,后世尊称他为‘青衣神’,以至于今天的四川境内还有以他命名的青神县以及青衣江。另外值得一提的是,传说他拥有不可思议的三百岁的寿命。”
“他一定是外星人——”又是之前那位活跃的男生起哄道。
“当然,这也是一种说法。”女解说员并没有生气,“确实有学者将蚕丛以及古蜀文明与天外来客联系在一起,一些科幻作家由此创作出精彩的科幻小说。”
这时候,舒汉正有些沉默不住了,女解说员的解说触碰到了他的一根敏感神经——他一直对古蜀文明来自外星的说法颇有一些抵触情绪,他斟酌着开口道:“尽管古蜀文明是在一个相对封闭的地区创造出的与中原文明迥异的灿烂文明,但并不见得是由外星人带来的。”
“舒教授——”女解说员认出了舒汉正,她激动地向大学生们介绍起了他,“这是我们成都考古学界的大学者,舒汉正先生。他曾参与了金沙文物的挖掘工作。”
舒汉正和蔼地对大家笑了笑,“从金沙与三星堆看起来,古蜀先民制造的某些金器与青铜器的工艺确实要比同期夏商文明先进一些,但这种先进并不是什么神乎其技、高不可及的高科技,只是一些焊接与锻造上的讲究。我相信古蜀先民凭借自身的智慧是完全可以独立地摸索出的。同时,古蜀文明也没有如很多人想象的那样神秘地突然湮没,她只是以支流的形式汇入到了华夏文明当中,成为华夏文明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
女解说员赞同地点了点头,“舒教授,再给同学们讲讲纵目面具的来历吧。”
舒汉正望着同学们认真聆听的诚恳样子,又继续说道:“我们看到黄金与青铜纵目面具反映出的奇特蚕丛形象,应当是古蜀先民赋予他们所崇敬的领袖蚕丛‘千里眼’与‘顺风耳’的美好赞颂,是一种艺术夸张,并不见得是写实。”
舒汉正一边讲述着,一边也在梳理自己的思绪,蚕丛王是古蜀文明一个绕不开的话题,而几天前发现的“五块石”有一种说法正是由蚕丛王所留,这或许是自己应该入手的一个线索……
三
到了搬迁“五块石”这天,舒汉正早早地来到工地。他见到今天过来围观搬迁的人并不多,吊车与重型卡车都已经开入了工地,他的学生小秦正在向工人们布置工作。
“舒老师,你这么忙,怎么还亲自过来一趟。”小秦招呼道。
“没事就过来看看。”舒汉正笑了笑。
“今天真是个好日子。”小秦寒暄道。
“是啊——”舒汉正点了点头,抬头望了望天空,此时太阳高照,秋高气爽,在成都算得上是难得的好天气。可也不知为何,他的心情并不轻松。
下午两点正,搬移开始了。
舒汉正屏住了呼吸,紧张注视着吊臂将顶层的巨石缓缓吊起,移向不远处的重型卡车。
这一刻,舒汉正感到四周环境出奇寂静起来。忽然间,天空中传来一声雷霆巨响,他慌忙抬头,只见天色正在聚变,之前还明媚艳丽的太阳不见了踪影,阴沉沉的乌云正在飞一般聚拢,接着是嗖嗖狂风骤起,一眨眼的工夫,子弹般的雨点就开始从天倾泻而下。
“我的老天啊,天塌下来了——”有人惊叫道。
“‘海眼’是真的!”不知是谁惊恐万分地高喊道。
人群顿时陷入一片恐慌。
“不要慌乱,先放下石头!”小秦临危不乱,沉着指挥道。
受到惊吓的吊车操作员这才反应过来,战战兢兢地操作吊臂,将巨石移回了原处。
然而,狂暴的雷雨并没有因此停止,反而愈演愈烈。
更加令人震惊的一幕出现了,大雨中的天空竟然逐渐明亮了起来,低低的灰暗云层像是被什么奇异的光亮染了色一般,慢慢地变得湛蓝。那些破碎的奇形怪状的云块,波浪般翻涌着,一束束斑驳陆离的五色电光穿行其间,这就犹如一面无边无际、怒涛汹涌的大海倒悬在天穹中。
面对这番从未见过的梦幻奇景,舒汉正忘记了恐惧,他痴痴地呆立在原地,任凭瓢泼大雨将自己全身淋透。这一刻,他恍然醒悟了过来,原来海眼确有其事,只是被古人讹传为“地下”,实则应为“天上”!
蓦然间,像是“上天”在应和他的顿悟,一道巨大的光电火球突如其来地从天幕直插而下,不偏不倚地降临在巨石的顶部,激起耀眼的幽蓝电火花,整个工地的地面也随之摇晃了一下。
这是一道球形闪电!
“快跑!”伴随着惊慌失措的叫喊声,人群惶恐四散。舒汉正也跟着远离了“五块石”。
在随后的时间里,差不多每间隔十分钟就有一道球形闪电如同天地间接连起落的光剑,轮番地劈向巨石!站在远处,舒汉正心悸地目睹了这惊心动魄的过程:巍然屹立的五块巨石如同暴风雨中的灯塔,不断接受着自天幕降落下的奇幻电光。
这样诡异的电闪雷鸣持续了一小时,随着雨渐渐变小,天空中云块散去,太阳幡然显现,天空又晴朗了起来。
工地迅速恢复了平静,雨后的地基坑变成了一片积水的泥沼,被雨水冲洗过的巨石依旧岿然不动地矗立在深坑中央,沐浴着太阳的光辉,似乎什么也不曾发生过。
然而,谁也不敢再去接近巨石,惊魂未定的人们都在等待着上级部门的指示。
全身湿透的舒汉正只得先回了家。他洗了个热水澡,换了一身衣服,心情始终无法平复。
这一夜,他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他是一位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并不相信什么怪力乱神的超自然事件,在他的认知中,世间即使发生了难以理解的奇事,也仅是因为人类一时无法进行科学解释罢了。
五块石引发的“海眼”一定与某种人类未知的自然现象有关。
第二天天还没亮,舒汉正就急匆匆地赶到了工地。
还没到工地,他就看到一大队全副武装的武警部队已经将现场保护了起来,他被告知,工地旁边的一整座宾馆已经被政府包下,作为临时指挥中心。
当他踏入宾馆的会议厅时,看到大厅中围着会议桌坐了不少人,其中大部分都是紧急召集来的各个学科的优秀专家,还有个别军官与政府官员。
舒汉正为自己冲了一杯浓咖啡,然后找了个位子坐下来。
他刚好赶上中科院成都地理所的梅教授向大家做通报。
年届七十依旧精神十足的梅教授站在投影大屏幕前,声调沉稳地开始了讲述:“在座的各位应该都很清楚,昨天下午成都地区出现了一次区域性暴雨,这场暴雨十分罕见地伴随有极光现象,我们初步认定这一次反常的自然现象是由太阳风穿透地球的高层大气层,长驱直入进入到成都上空,剧烈作用于云层而形成。”
梅教授顿住抚了抚眼镜,眉头紧锁地望着台下,他接着补充道:“可能很多其他学科的老师不太清楚太阳风的机理,太阳风是太阳表层气体喷射出的超声速等离子体带电粒子流,大部分由质子和中子构成。”
梅教授的一席话引得在场专家的一阵议论。这时,成都物理所的老赵站起身提出了自己的疑问:“梅教授,据我所知,我们地球的磁场完全可以抵挡住太阳风的来袭。”
“是的,通常是这样的,但是也有例外。”梅教授说,他在屏幕上打开了一个网页,上面出现了地球磁场的图片,复杂的地球磁场就像是一个变了形的肥皂泡。“大家可以看到,地球磁场一直延伸到太空外达数万公里,能够成为抵御太阳风的可靠屏障。不过,这道屏障也并非毫无破绽。2012年,美国宇航局发现地球磁场内隐藏着一个‘入口’,这入口被称为‘X点’或者‘电子扩散区’,当太阳风所包含的磁场方向在局部上与地球磁场方向相反时,两个磁场的交错将导致这个口子开启,太阳风将乘虚而入。科研人员同时还发现,这个口子非常不稳定,总是时开时合,难以预测。但就在昨天下午,这个口子前所未有地扩张开了,大量来自太阳的带电粒子蜂拥进了地球大气层内。”
梅教授的报告让在场的人们都陷入了震骇与疑惑,太阳如此神奇的异动与“五块石”究竟有着怎样的关联?
“我很想知道我们看到的那些球状闪电是什么。”舒汉正也提出自己的疑问。
“我们没有足够的探测数据,因此只能根据外形去判断,我们倾向认为击中巨石的是一团团等离子态发光体,”梅教授顿了顿,他的表情变得复杂起来,“我猜,它们来自太阳。”
舒汉正双手下意识地抓紧了桌沿,“你的意思是,太阳与五块石进行着交流……”
“我怎么知道?”梅教授脸上浮现出一丝无奈的笑容,“你们应该比我们更清楚。”
“如果真是与太阳交流……‘五块石’……古蜀国的太阳崇拜。”舒汉正喃喃自语着,他隐约觉察到了一些线索。
“我有一个猜想,‘五块石’可能是外星人安置在地球的报警器。”一位年轻人打断了舒汉正的思绪,他是梅教授的助手小刘,一位海归博士。他的语调颤抖而急迫,似乎急于表达自己的想法,“一旦我们触动它,报警器会自动向太阳报警。”
“你的意思是,太阳中存在着外星人?”舒汉正惊异道。
“或许太阳中的外星文明在远古时代就放置了这个报警器,一旦报警信号响起,他们可能会很快现身。”小刘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甚至还有一种更加离奇的可能性,外星人实际已经来到我们地球。”
“他们在哪里?”舒汉正急切地问。
“我们昨天看到的闪电,或许就是外星生命的存在形态。他们已经以电磁波的形式进入到了地球大气层内,只是我们无法看到——”小刘顿住了,他的眼睛中闪过一丝光亮,然后他又补充了一句,“宇宙中外星生命的形态可能远远超乎我们人类的想象。”
“你的说法真是疯狂——”舒汉正倒吸一口凉气,但他还是不禁将视线移向了窗外。
小刘说出的这一不可思议的猜想引得在场所有人面面相觑,大家开始交头接耳起来。
就在这时,一位年轻的女军官急切地站起身,她的一只耳朵别着蓝牙耳机,之前她一直埋头专注于自己电脑,现在她大声说道:“请大家安静一下,有紧急情况。”
大厅前端的投影布随即切换了画面,投影布上出现了美国哥伦比亚电视台的新闻直播画面。画面中,一位神情忧戚的女主播正在用英语播报新闻,她身后是一幅巨大的太阳图像,只见狂暴的烈焰激荡在猩红的太阳表面。
“直播画面是美国SOHO太阳轨道探测器发回的实时图片,一个奇怪的物体正在从太阳中心跃出。”女军官不动声色地介绍道。
舒汉正睁大眼睛注视着太阳,果然,在太阳中心那片星星点点的黑色太阳耀斑之中,一粒微小的金色光斑正醒目地震颤着。
紧接着,金色光斑所在的区域被飞速放大,光斑逐渐显现出了模糊的细节,最后,一个有着流线型轮廓、充满金属质感的椭圆形圆盘定格在了画面正中。
大厅中爆发出一阵惊呼声,女军官继续冷静地翻译着新闻:“当探测器捕捉到这个飞行器时,它正位于太阳的光球层,看上去像是从太阳内部跃出,正在向太阳外层迅速运动。它的半径达到了惊人的一百公里。NASA科研人员表示,难以想象飞行器如何承受太阳的高温以及太阳耀斑的电磁波冲击。”
女军官语速极快地说着,忽然,她顿住了,像是接听到了耳机信号,这一刻,她的表情凝固住了。一分钟后,她抬眼环顾了一圈四周,“来自太阳的飞行物已经进入地球大气层,径直飞到了成都上空。”
这个消息如同一枚重磅炸弹,立刻使得大厅里一片沸腾。舒汉正怔愣了片刻后,第一个冲向了楼下的工地。
四
舒汉正站在“五块石”前,昂头望着天空,见到了闪耀在蓝天白云间那一面金光闪闪的圆盘,圆盘正飞速地旋转着,越变越大。几分钟后,圆盘停止了变大,悬浮在上千米的高空中。圆盘是如此之巨大,看上去足足有一座城市那么大,占据了他的大半个视野,完全遮掩住了太阳。
舒汉正站在圆盘投下的阴影中,他看到圆盘的几何中心似乎正对着自己所在的区域。此刻,他的身旁陆续围聚起了其他人,他们都将作为人类的代表与外星文明进行第一次接触。
缓缓地,圆盘停止了旋转,一动不动地盘桓在高空。
直到这一刻,舒汉正才看清了飞盘底部的图案,并为之惊诧。这个图案他是如此的熟悉:圆盘正中央一团齿轮状的旋涡就如同一轮灿烂炽烈的火球,四只蓬勃翱翔的飞鸟围绕在外层。
这正是金沙遗迹出土的太阳神鸟!
舒汉正只感到一阵眩晕。
他还没回过神来,飞碟底部的太阳形如闸门般缓缓开启,从中投射出一道蓝色强光,一个金光闪闪的高大人形在光柱中缓缓飘向地面。
最后,金色人形稳稳地降落在“五块石”前。
舒汉正睁大眼睛打量着这位太阳来客:他身高超过两米,身着金箔状连体服,有着与人类相似的身形,仅有的差异主要集中在脸部:在一张过于方正阔大的脸颊上,一双黑曜石般透亮的眼睛像螃蟹一样向外凸起,还有一对醒目的招风大耳竖立在脸颊两侧。
这与三星堆出土的青铜纵目面具是何其相似!
这位表情肃穆的纵目人扭转着突出的眼珠环视了众人一圈,一分钟后,他竟缓步走向了人群!
所有人都本能地向后闪躲,就在这一刻,纵目人朝着人群露出一抹充满惊悚感的笑容,他动作夸张地摊了摊双手,开口说话:“你们不用感到恐慌,我不会伤害你们。”
纵目人使用的竟是相当标准的汉语普通话!人们迟疑着停下了脚步。
这一刻,舒汉正感到纵目人似乎将如炬的目光投向了自己,“舒汉正教授,我能与你交流几句吗?”
舒汉正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是在和我说话?”他声音颤抖地发问。
“是的,刚才我扫描了方圆一公里内所有人的大脑,在获得你们语言方式的同时还从中遴选出了一位知识储备最适合与我交流的人。我寻找到了你。”纵目人走到了距舒汉正两米的地方。
“……我很荣幸。”舒汉正喏嚅道。
“我想你们对我的到来一定感到很惊奇。”纵目人露出一丝貌似友善的神情。
“有一点,”舒汉正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你是……蚕丛王?”
“不,你们所称的蚕丛是我曾祖父的哥哥,也就是我的叔曾祖父。他四千年前已在你们地球去世了。”
“地球……你们来自……”舒汉正心中一个激灵。
“银河系的中心区域。”
“他们”并不是来自太阳。“可你是如何来到地球的?你的飞船似乎是从太阳中蹿出来的。”舒汉正困惑道。
“是的,我的来到确实需要借助如你们的太阳这样的恒星,”纵目人说,“要知道,让飞船在广袤的宇宙间以光速飞行需要巨大的能量,随船携带如此多的燃料是不可行的。因此,我们的文明选择了取用散布于宇宙各处的恒星的能量形成虫洞的方式,驾驭飞船穿过虫洞实现超光速跃迁。这样一来,一颗颗恒星就如宇宙间天然的驿站,我们可以瞬间出没于任何一颗恒星周围。”
“真是不可思议,这样做不会对恒星造成什么影响吗?”
“影响十分微小,像我这次从太阳中跃出只消耗了太阳百万分之一的能量。”
“你的到来是由于我们触发了你们埋藏在‘五块石’中的通信器?”
“是这样的。”
“你是第一次来到地球?”舒汉正忍不住好奇地问。不觉之间,纵目人的面孔看上去不再那么狰狞可怖,他心中的恐惧在慢慢褪去。
“不,在四百年前你们的明朝年间,就有好事者曾搬动过巨石,我也被召唤到地球,但我失望地发现那时的人类还不具备与我交流的认知水平,因此我没有与人类进行接触。”
“原来如此。”舒汉正感叹道,如此说来史书中有关移石引发风暴的记载是确有其事。
“这么说来,你和蚕丛都是来自其他星球的外星人?”舒汉正声音干涩地问道。
纵目人在听到这个问题后脸上浮现出一丝笑容,“我知道你在内心深处并不愿相信灿烂的古蜀文明是由外星人的力量铸就的。”
舒汉正愣了一下,然后有些不好意思地承认:“或许是吧,不过在事实面前,我也有着足够的豁达。请你告诉我,古蜀文明真是由你们高等的外星文明创造的?”
“答案是否定的,”纵目人意味深长地望着他,“你想不想亲眼见识一番我叔曾祖父蚕丛的事迹?”
舒汉正心中一颤,“亲眼见识……这如何办得到?”
“就在上次造访地球时,我寻找到了深藏于叠溪山林中的蚕丛坟穴,尽管他的尸体早已腐化,但我找到了埋植于他体内的记忆芯片,这块芯片忠实地记录了他生命的每一个时刻。我从他一生的影像中剪辑了几个片段,你在看过之后自然就能消除心中的疑问。你愿意试一试吗?”纵目人定定地望着舒汉正。
“我非常愿意。”舒汉正没有犹豫。
“你到我的面前来。”纵目人说。
舒汉正深吸了口气,走了过去。
待他站定,纵目人庄重地伸出右手,将巨大的手掌轻轻放在他的额头。
一股柔和的电流迅速流入舒汉正的脑中,他不由自主地闭上了双眼,他的意识忽地跃入一个奇异的界面中。
他置身在了一个光亮的封闭空间,敞阔的空间中飘浮着许多超现实的图形,不时闪烁出五彩缤纷的光亮,令人感到眼花缭乱。与此同时,他的四周还飘忽着数十名纵目人的虚拟影像,这些闪亮的影像只具有纵目人光影绰绰的外部轮廓,都以半躺半直立的姿势悬浮在空中,每个人面前的空气中都浮动着一团疾速变化的符号与图像,他们像是使用眼神操纵着这些数据变化。全神贯注的他们似乎并没来注意舒汉正的到来。
这时,一个金色人形实体浮现在他身旁,这正是引领他来到这里的那位纵目人。
“这是哪里?”他问道。
“‘漫游’号飞船的控制舱。你现在看到的是蚕丛最后一次执行太空任务的场景。”纵目人说。
“蚕丛,哪一位是蚕丛?”在舒汉正眼中,纵目人都长得一个模样。
“你瞧,那位就是蚕丛。”纵目人伸手指向了一个方向。
舒汉正顺着纵目人指尖望去,一位全身笼罩在与众不同的绛紫色能量场中的纵目人出现在视线中。其身形显得很是高大魁梧,脸庞上粗大挺拔的五官透着几分英武与威严。此刻的他凛然悬立在半空,四周围聚着相比其他人更多的图像与符号。
他就是古蜀国的开国先王蚕丛?舒汉正的目光不由得变得崇敬起来。
身旁的纵目人开口道:“这就是‘漫游’号的船长,在我们种族中他的名字是星达。对了,你可以叫我沃坦。”
“好的,沃坦。”舒汉正木然说道。
“现在你可以放松些。这只是一段历史影像,在其中的我们并不是真实存在,因此他们感觉不到我们。”沃坦说,“另外,还有一些图像无法呈现的背景资料会自动灌输到你的脑海中。”
舒汉正点了点头。
“来吧,我们到飞船外去看看。”沃坦说。
还没等舒汉正回答,他眼前的场景又跳转了,他们来到了一片陌生的外太空,一艘外形复杂的庞大飞船停泊在不远处。他无依无靠地飘浮在虚空中,四野黑暗而广袤的空间中奇怪地散布着无数大大小小的灰色冰山,像是一个个阴森森的幽灵,漫射出极为黯淡而缥缈的光亮。
正对舒汉正的方向上,在无边无际、千篇一律的脏冰雪物质之中,他还能看到一团散发着透澈黄色微光的圆盘,只有一元硬币大小。
沃坦开口道:“你看到的小圆盘是四千年前你们的太阳。”
“太阳——”舒汉正很是意外,“这是哪里?”
“这里是太阳系的边缘,你们称之为柯伊伯带。你可以看到,这个区域散布着如冥王星这样永久冰封的小行星以及短周期彗星,它们都是由形成你们太阳的原始星云残存下来的物质形成的。”沃坦平静地说。
舒汉正惶惑地点点头,他从没想过自己有生之年还有幸身临太阳系的最边缘。
“你注意朝这个方位看——”沃坦伸手指向了太阳系外。
舒汉正在太空中笨拙地扭转过身体,他的视线穿过了晦暗的柯伊伯带,见到宇宙深处无数星辰正遥远而安静地闪烁着。不,有一颗特别的星星在移动!这颗星星越变越亮,像是一颗彗星正在向着太阳系飞驰而来!
沃坦平静地开口道:“这是一颗两倍质量于你们太阳的暗物质星球,正以十分之一光速撞向太阳系。”
“暗物质星球?”
“是的,这颗星球完全由暗物质构成,当然,你们人类的眼睛看不到它。你此刻能够见到它,是因为我为你打开了引力辐射的视角。”
“为什么看不到?”
“因为你们视网膜只能捕捉到频段非常狭窄的电磁波。然而暗物质并不辐射电磁波,也不与电磁波相互作用,只显现出引力效应。”
“暗物质星将对太阳系造成什么影响?”
“你们的太阳正好位于这颗暗物质星前进的轨道上。一旦发生对撞,由于太阳中的正常物质与暗物质原子间并不存在排斥效应的电磁力,两者将如同透明般地彼此穿过。但是撞击过程中还伴随着引力效应,两者相近的庞大质量将使两者都分崩离析,成为碎片的暗物质星将以减缓的速度继续向前,而留在原处的太阳则将爆裂开来。”沃坦轻描淡写地说道。
“我们的地球也将随之毁灭——”舒汉正紧张道,眼前的景象如镜头快放般加速了,周遭那些雾茫茫的冰雪物质像是具有了灵魂似的,陡然向太阳系外的方向飘荡起来,就如同无数灰色飞蛾正在翩翩起舞。
沃坦开口道:“暗物质球此刻已经距离太阳系很近了,可怖的引力率先抵达了柯伊伯带,掀起了彗星表面的蓬松物质。”
舒汉正向太阳系外望去,那团汹汹来袭的暗物质已变得比他在地球上见到过的最大的太阳还要庞大!
忽然间,他看到有一团白光从自己身旁一闪而过,他转头望去,这是一团犹如沸腾水银般的巨型物质,散发出幽幽荧光,正摇摇晃晃向着暗物质星飘去。
沃坦开口道:“这是‘漫游’号截取太阳能量制造出的一个微型黑洞,黑洞一路上吸取了大量的物质而不断辐射出各种射线,因此呈现出光亮的样子。”
很快,微型黑洞逼近了暗物质星,在电光石火之间,黑洞如同一只滑溜的水蛭,沿着暗物质星行进路径垂直的方向钻入了星球体内。
顿时间,褶皱一般的波澜在暗物质星表面荡漾开来,就如一个陷入巨大痛苦而痉挛挣扎的生命,它的前进变得跌跌撞撞。
转瞬间,变得更加炫目的黑洞又从暗物质星的上端一蹿而出,疾速向着太空深处飘走了。暗物质星则沿着被改变的轨道继续前进。
沃坦解释道:“微型黑洞贪婪地吞噬了一部分暗物质后离开,它的作用就是轻轻地推了暗物质星一把,使其稍稍偏离了撞向太阳的轨道。”
“地球得救了?”舒汉正回过神来。
“是的,地球与毁灭擦肩而过。”沃坦说,“当然,那时地球上的人类无法目睹这一太空奇景。只是当‘漫游’号制造出黑洞使太阳丧失了万分之一质量的一刹那,地球的轨道微微向外扩张,人类才会感受到大地轻微的震颤。”
“你们拯救了地球。”舒汉正意识道。
沃坦笑着摇了摇头,“你不用感谢我们。阻止暗物质星与太阳相撞是我们应尽的职责,实际上在此之前,我们并没有留意到太阳的第三颗行星上还存在着智慧生命。”
“你们的职责?”舒汉正很是不解。
“这颗流浪的暗物质星实际上来自银河中心,是由我们制造出来的。”
“什么意思?”舒汉正更加迷惑了。
“你知道银河系的构成吧?”
“银河系的构成……你能说得更清楚一些吗?”
“你们所谓的普通物质、暗物质,以及暗能量。”
“噢……在宇宙中普通物质似乎十分稀少,更多的是暗物质和暗能量。”舒汉正迟疑道,他科技方面的素养并不差。
沃坦点了点头,“是的,构建你与我身体以及星辰的普通物质实际上十分稀少,而暗物质占据了银河系所有物质的20%,暗能量则占到了70%以上。”
“这意味着什么?”舒汉正问道。
沃坦沉默了片刻,将柱状眼珠扭转向了太阳系外浩瀚的星空,“我好像还没有为你描绘我来自的银河系联盟。”
“银河系联盟?你们的文明一定非常先进。”舒汉正喃喃道。
“在银河系中心一块很大的区域中,环绕一个超级黑洞密密匝匝地拥挤着上千万颗恒星,这些恒星大部分都比你们的太阳古老,生命的种子也更早地孕育在这些恒星周围。大约五十亿年前,熠熠星海之间已经涌现出了上千支不同的种族,他们各自创造出了辉煌的文明,这些形态各异的文明经过漫长的接触、战争、融合,最终统一成了一个结构松散的银河联盟。联盟中各个种族间尽管存在零星的摩擦与争端,但总体上仍呈现出一派欣欣向荣的盛世图景;联盟所掌握的科技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生命体大多以虚拟的能量束存在,每一个生命需要做的只是挥霍无尽的时光,整个联盟就如一场永不散席的恢弘盛宴。”沃坦缓慢地说着,他的眼神飘忽得很远,像是陷入了对银河系繁荣往事的追忆中,但突然间,他的眼神变得锋利了起来,“然而,一场噩梦般的巨大浩劫却慢慢地浮现了出来。”
“巨大浩劫?”
“是的,”沃坦苦笑了一下,“我们发现在并不遥远的几亿年后,银河系就将从中心撕裂,飞速分崩离析。银河联盟的共生文明将在这场灾难中走到终点。”
“撕裂?”
“那双将要撕裂开银河系的巨手就是暗能量,”沃坦缓声说,“暗能量是一种真空能量,天然内赋于宇宙每寸空间中,主宰着宇宙加速膨胀。而我们庞大的银河系是由万有引力积聚而成,一旦银河系普通物质彼此间的引力不再能抵挡得住暗能量的拉拽,银河系就将分崩离析,形成一个个互不联通的物质孤岛。以当时银河系内部天然的物质分布情况来看,已经快要达到大撕裂的临界点,大撕裂看起来在所难免。”
“有解决的办法吗?”
“当然办法并不是没有。尽管我们无力去改变空间中无处不在的暗能量,但我们可以通过改变银河系中普通物质与暗物质的分布去抵抗暗能量。”
“改变银河系物质分布?”
“是的,我们从对银河系的精细建模中获得了一个方案,我们可以将大量对我们文明无用的暗物质输送到银河系的外围,让这些暗物质如引力胶水一般将银河系结实地包裹起来,此举将大大延缓大撕裂的到来。”
“你们这样做了?”
“是的。”沃坦说,“这项漫长而浩大的工程一直延续到了今天,过去的十亿年中,我们以细微之力一点一滴地改造了整个银河系的形态。如今,你们的天文学家观察到的不再是一个摇摇欲坠的银河系,而是一个相比其他河外星系更加稳定的庞大星系。同时,你们还会看到在银河系的外围已形成一圈暗物质分布带,你们称之为暗晕,这些都是我们的杰作。”
“真是难以想象——”舒汉正感叹道。
沃坦继续说:“由于需要运送的暗物质星的数量与质量都过于庞大,通过宇宙间的星门进行搬运是不现实的,我们只得选用最原始的机械方式去跨越银河系约五万光年的半径。”
“原始的机械方式?”
“暗物质多以重粒子的形态大体均匀地分散于银河系中。我们需要将暗物质粒子捏聚成数倍于你们太阳质量的暗物质星团,再将这些星团流水线般地推送到银河系中央超级黑洞的吸积盘中。借用吸积盘喷射的高能能量流将暗物质星朝预定方向弹射出去,弹射出的初始速度可以接近几十分之一的光速,在运送过程中还将利用途经恒星的引力场对其加速与减速,最终抵达银河系边缘。”
“之前见到的暗物质星就是来自你们的发射!”舒汉正恍悟道。
“是的,”沃坦说,“暗物质在路途中会遇到一些事先无法预料的变故,比如有的恒星可能突发地提前氦闪,恒星质量场的蜕变将影响到暗物质星的预定轨迹。因此这就需要有一套严苛的机制不断去修正暗物质星的速度与方向,你之前看到的那一幕,就是我们对暗物质星进行的一次略微变道,从而避免了碎裂式相撞。”
“这就是你们的太空任务?”
“是的,这也是我们整个种族的职责。当年银河联盟对各个种族进行的一番评估中,我们种族脱颖而出,成为整个银河系的疏浚者。”
“疏浚者?”
“是的,疏浚者,我在你大脑的汉语词库中寻找到的最为贴切的一个词语是这个了,”沃坦目光深沉地望着舒汉正,“银河系面临的危机很像你们古蜀文明所遭遇的那些水患,暗能量就如永远无法根除的凶猛洪水,我们无法与其正面对抗,但可以搬运暗物质去建筑堤坝,引导暗能量洪水改道或分流,微妙地维持整个银河系动力学与热力学的平衡。”沃坦顿了顿,最后补充道,“我们的疏浚过程和你们的古蜀人治水一样,也会遭遇到很多艰难险阻。”
“我不太能理解你的意思。”舒汉正茫然道。
“疏浚者执行任务的过程险象环生。”沃坦说,“蚕丛的妻子就牺牲在一次行动中,当时她所在的飞船从一个由双星系统产生的星门中跃出,双星中一颗恒星毫无预兆地变成了超新星,由于距离如此之近,飞船来不及打开防护盾,所有的船员都在一道强光中瞬间化为灰烬。”
“真是遗憾。”舒汉正沉痛地说。
沃坦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轻声说:“好了,让我们跳转到下一个场景。”
五
舒汉正的视角回到了“漫游”号上,这时飞船内变得热闹起来,完成了任务的纵目人欢快地庆祝着,他们如变魔术般变换出各式各样超现实图形,让飞船空间变得更加流光溢彩。在一片肆意的狂欢中,舒汉正注意到,只有蚕丛独自一人呆立在一个角落,看上去心事重重。
这时,纵目人也察觉到了他们船长的反常,船舱内光线的变幻骤然停了下来,大家都关切地望着蚕丛。
一位纵目人酝酿着开口道:“老船长,这次你带领我们出色地完成了任务。可不知为什么你似乎并不开心。是马上要退役的缘故吗?”
蚕丛怔了怔,迟疑着开口道:“或许是吧,这片星域是我太空生涯的最后一站了,想到就要永远地离开‘漫游’号确实是一件令人惆怅的事情……”
蚕丛感伤的话语让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
这个场景看得舒汉正一头雾水。
身旁的沃坦解释道:“你现在看到的蚕丛已经年满一千两百岁。我们纵目人拥有差不多一千五百年的寿命,按照联盟的规定,年满一千两百岁的疏浚者必须退役,回到母星安享剩下的三百年光阴。”
舒汉正点了点头。这时,他看到有一位纵目人滑到了蚕丛身前。
“噢,老船长,暂时忘掉忧伤吧。我有一个振奋的消息要告诉你。”这位纵目人兴奋地说道,“我发现我们此刻所在恒星系的一颗蔚蓝色行星上存在着智慧文明,也就是说,我们不经意间拯救了一个文明。”
“是吗?”蚕丛充满了怀疑。
“你看吧——”他的话音刚落,一幅全息图像浮现在了控制室穹顶上,浮光掠影地展现出当时地球上并行的几大文明:一座座气势恢宏的金字塔巍然屹立在古埃及尼罗河流域,腓尼基人庞大的舰队正在大西洋上扬帆远航,古希腊文明在爱琴海边悄然兴盛,中国黄河流域的两大部落正在胶着鏖战逐鹿中原……
这些文明的影像让所有船员都感到了深深的震撼,他们惊叹于在如此偏远荒凉的银河系旋臂末端,竟然还孕育出了这般生机盎然的文明。
“看上去这些文明都还很稚嫩,甚至相互间还没有交流。但这已经足够不可思议了——”蚕丛感叹道,突然间他有了一个主意,“现在离预定的返航日期还剩下一段时间,我们可以在这颗蓝色星球随机选择一个偏僻区域降落,享受一次难得的原生态度假。”
蚕丛的提议得到了众人的响应。纵目人纷纷将虚拟影像注回到沉睡已久的实体身躯中,跃跃欲试地等待着蓝色星球之旅。
很快,舒汉正视角跳转,他见到飞船悄然进入太阳系内层,跃入了地球大气层,降落在一个被大山环绕、极具原始风貌的盆地中。
“这里就是四千年前的四川盆地。”沃坦介绍道。
“唔——”舒汉正惊奇地环顾四野,只见茂盛的绿色丛林密布整个平原,各种野生动物出没其间,让他眼前一亮的是成群结队的亚洲象正在林间悠然漫步,只是当时盆地中人烟很是稀少,仅有的零星的人类部落孤立地分布在地势较高的小山丘上,这些古蜀先民以树叶兽皮裹身,以狩猎为生。
接着,舒汉正见到大队的纵目人走下了飞船。
在不远处,正好有一群古蜀人在围猎一头野猪。
蚕丛带领着他的船员缓步走向了人群,古蜀人停止了捕猎,他们充满惊愕而又好奇地打探着这群奇怪的来客。蚕丛用古蜀人的语言大声向他们喊话,释出了善意,然后走近与古蜀人交流了起来。
“他们会传授给古蜀人一些先进知识吗?”舒汉正突然意识到。
“不会的,”沃坦微笑着说,“按照银河系联盟文明交流法则,高等文明不被允许向低等文明输出科技,低等文明只能依靠孤立进化的方式去达到加入联盟的门槛。”
“哦。”舒汉正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紧接着,他眼前的场景又进入了快进模式,在随后的时间中,他看到纵目人们在早春三月的成都平原度过了一个惬意的假期:他们操纵着久违的古老身躯漫步在风景秀丽的大地上,用真实的肌肤去亲近大自然的草木鱼虫;他们与古蜀人一道狩猎,傍晚围坐在篝火旁大口吃肉,跟着古蜀人载歌载舞……然而,二十多个地球日很快过去,返航的日期临近了,纵目人们不得不收拾起心情返回了飞船。
这时候,画面的跃进戛然而止,进入了正常的时间流速,舒汉正知道自己又将目睹到历史性的一刻。
他的视角回到了飞船上,准备返航的纵目人们似乎陷入了一场不小的争执。
所有的船员都情绪激动地围拢在蚕丛身边。
“老船长,这里不是纵目人应该待的世界。还是跟我们回母星吧。”一位纵目人着急地恳求着蚕丛,他是“漫游”号的船副。
“不,大家听我说,我并不是一时犯糊涂。”蚕丛目光定定望着大家,认真地说,“在这段并不长的日子里,我与这些质朴的盆地人朝夕相处,成为了朋友。尽管他们衣不遮体、居无定所,甚至也不知道崇山之外尚存在着其他更强的文明。但就是在这样一个充满了瘴气、野兽、天灾、危机四伏的盆地中,他们积极顽强地生活着。他们坚毅而乐观的性格深深感染了我。他们告诉我,他们所面临的最大灾难就是到了夏季,连日的暴雨加上一泻千里的洪水将吞噬他们的家园,夺走很多人的性命。因此,我决定留在这里和他们一起抵抗洪水。”
蚕丛的话让舒汉正的心扑通一跳,原来蚕丛决意留在古蜀地。
船副急切地挽留道:“抵抗洪水?你可是我们的船长,一名银河系疏浚者啊!”
蚕丛微微笑了笑,“是的,我曾是一名银河系疏浚者,并深以为荣,可现在,退役让我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失落。但是在这片盆地中我又寻找到了相似的职责与激情,我会用疏通暗能量的热忱去疏通凶猛来袭的洪水。”
船副无奈地摇了摇头,“难道你愿意舍弃故乡母星?”。
“说实话,六百年前我的妻子丧生太空,我们没有子女,因此我对银河系中心的母星已经没有太多的眷恋。”蚕丛抬眼望着众人。
船副打断了他的话,“可是你不能违背文明交流法则啊——”
“我已经想过了,我愿意卸下高科技的外壳,只作为一个单纯的生命个体融入这些原始部落中。”蚕丛语速缓慢地说出了像是经过深思熟虑后的决定。
所有人都惊讶地望着老船长,他的选择无疑会付出惊人的牺牲。
船副又说道:“可是你大脑中还存储着大量科技知识,完全可以制造出改变他们文明层级的工具。”
“这我也考虑过了,我可以在飞船上接受一次记忆切除手术,将大脑中前沿的科技删除,只保留最基础的常识,我想这应该是法则所允许的。”蚕丛目光深沉地望着船副。
“这应该是允许的——”船副愣怔了半天,最后说道。
这一刻,蚕丛露出了宽慰的笑容,“谢谢大家。”
接下来,蚕丛走进了飞船的生命舱,平躺进一个长条形仪器中,片刻之后,他大脑中的一部分知识储备被删除了。
很快,蚕丛从仪器中走了下来,精神奕奕地向已恢复能量态的纵目人们挥手告别。
“老船长,我们还有一个请求。”一位纵目人急切地呼唤道,他是飞船上负责搭建星门的工程师炽木,“我们为你准备了一台通信器,你无论什么时候回心转意,都可以使用这台通信器,通过太阳中继站向母星发去消息,飞船很快就会来接走你。”
在炽木的话语中,一块闪亮的水晶体飘浮在了空中。
蚕丛怔了一下,还是伸手接过了水晶体。
“老船长,我们会一直等着你的消息。”炽木感伤地说。
这一刻,所有纵目人的能量束都汇集在了一起,形成了一个涡旋状能量场,恢宏的能量场热切地震荡着,然后分离成了五团紫红色能量球,这是他们纵目人最初诞生的恒星系那五颗太阳的模样——他们用这样的方式默默送别老船长。
蚕丛向着五颗太阳庄重地深鞠躬,转身走出飞船。他的双脚再次踏上夜色中浑茫的古蜀大地,大步走向了远方的村落。
他身后的飞船迅速升空,瞬间消失于无形。
舒汉正眼前的世界又飞快跳转起来,在一幕幕快进的画面中,他目睹了蚕丛在古蜀大地的生活轨迹。一开始,蚕丛只是一个小部落中身份普通的族人。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蚕丛沉稳果敢的性格以及广博的知识赢得了族人的信服。老首领过世后,他被族人一致推选为部落首领。在他的带领下,族人筑坝围滩,排水泄洪,顽强地与洪水抗争。当凶猛的洪水退去,他又因地制宜地指导族人开垦荒地,广泛种植谷物,使族人从单纯的狩猎向农耕生活过渡。同一时期,蚕丛甚至发现野蚕会吐丝的特性,于是他常年风餐露宿,最终摸索出了一套将野蚕变为家蚕的技巧……逐渐地,部落被他经营得日渐强盛起来,逐步统一了周边大大小小的部落。终于,蚕丛成为了整个古蜀大地唯一的国王,并拥有了一个非凡的尊号 ——“蚕丛王”……
史诗一般演进的古蜀文明,远比舒汉正读过的任何一本历史论著都来得波澜壮阔,在他渐渐润湿的眼中,蚕丛的身影变得愈加高大与鲜活。
两百年的时光很快过去,舒汉正眼前的图像再次放缓。
他目睹了一场规模隆重的祭祀典礼。
蓝天,白云,高高在上的太阳,蚕丛与他的子民盛装出现在一片开阔的平原中。相比两百年前,古蜀人都穿上了朴素的丝质衣衫,而他们的国王蚕丛则身着一袭精致大气的青色长袍,头上包着青色头巾——这正是古籍中记载的蚕丛“青衣神”的样子,他的身板看上去依旧挺直,但面容却显得苍老了许多,他似乎已步入了生命的暮年。
舒汉正注意到,在蚕丛的身后还矗立着一架以象牙为轴的巨大滑轮,以及从岷山深处搬来的五块嶙峋巨石。上百名古蜀国祭师手持众多象征太阳崇拜的图腾:金质的太阳神鸟、青铜太阳神树、青铜太阳轮……
祭师们齐声吟唱起赞颂太阳的歌谣,在充满灵性的歌声中,蚕丛郑重地伏下身来,双膝跪地,朝着太阳跪拜。他身后的古蜀人也跟着虔诚地跪拜起来。
“古蜀人什么时候兴起了太阳崇拜?”舒汉正好奇地问。
“崇拜蚕丛的子民逐渐将他神灵化,这些子民开始不厌其烦追溯蚕丛的来历。那时,蚕丛的纵目双眼已经看不到夜空中他的五颗母星,他也只有将太阳作为自己思乡的寄托。最后,他避重就轻地告诉子民自己来自太阳,由此古蜀人一步步形成了太阳崇拜。”
“这么说来,神鸟图形是古蜀人自发创造出的。可四千年后……太阳神鸟又为何会出现在你的飞船上?”舒汉正琢磨道。
“舒教授,你不必为这个问题困惑了,”沃坦笑了笑,“我是为了纪念我的叔曾祖父蚕丛,将飞船临时改变成了太阳神鸟图案。”
“明白。”舒汉正把视线转回蚕丛。
此刻,蚕丛结束了跪拜,开始指挥起五块巨石的堆叠。
古蜀大力士们高喊着号子,齐力拉动滑轮的绳索,缓缓将巨石吊起移向一个隆起的平台。
巨石一块接一块地堆叠了起来,当叠上第四块巨石时,蚕丛挥手命令暂停工程。
蚕丛一个人爬上巨石堆的顶端,待站定后,他转动着柱状眼珠在巨石表面搜寻到了一处凹陷,然后从身上摸出一个水晶体,这正是他的船员留给他的通信器!他小心翼翼地将水晶体放进坑中,用覆土将其掩埋。
随后,他回到了地面。
接着,第五块巨石缓缓落定。
这时沃坦开口了:“你刚才看到了,蚕丛将通信器埋藏在第四块巨石的表层,同时还设置下一个机关,一旦有人搬起表面的石头,通信器就将接通母星。”
舒汉正恍然道:“我们就是这样触动了通信器。可是,蚕丛这样做究竟是出于什么目的?”
“这就不得而知了。”沃坦摊了摊手,“或许蚕丛始终怀念母星,他是在用这样决绝的方式彻底切断与母星的联系。而将通信器放置在第二块巨石中,可能是他希望自己死后有人会触动它——”
“纵目人会来到地球?”舒汉正很是不解。
“或许是他希冀同类能够见识到自己在地球的事迹,从而认同他当初的选择。另外还有一种可能,蚕丛此举是为他的后代子民留下一扇窗口,让深居盆地的他们能有机会去领略一个更加广阔的世界。”
舒汉正怔怔地点了点头,他又将目光投向了蚕丛,此时的蚕丛仍如雕塑般默立在“五块石”前,熠熠的太阳光芒将他衣袂飘飘的身影勾勒出金色的轮廓……
这时,舒汉正听到了沃坦对他说:“好了,蚕丛的故事到这就结束了——”
舒汉正只感到眼前一晃,栩栩的古蜀世界攸地消失了。
他猛地睁开了眼睛,自己又回到了四千年后的“五块石”现场。
他恍然四顾,视野中变得斑驳的“五块石”边没有了青衣蚕丛的身影,四周的人们都在为自己的苏醒惊呼不已。
沃坦仍伫立在他的面前。
他又环顾了一圈远处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感受到一种时光错乱的恍惚感。这真可谓是“玉垒浮云变古今”,四千年前原始风貌的盆地已经变成物宝天华的天府之国;年年洪水泛滥时的汪洋泽国变成了沃野千里的鱼米之乡;曾经偏居一隅的闭塞文明如今已融入了多元广阔的中华文明之中……
蚕丛在天之灵如果能看到今日蜀地风貌,一定会为当初的抉择感到欣慰。
这时,舒汉正耳畔传来了沃坦的声音,“很多时候,生命体总会产生一种错觉,觉得文明是一种极其稳定的自然延续,而事实上,所有文明都是暂态的存在,大到银河系小到你们的蜀地,伴随着文明的扩张,大自然以及宇宙总会不时显露出冷酷的一面。”
“我能理解你的意思,”舒汉正思考着说,“我们地球上曾有过一些兴盛一时的文明,但很多都毁于自然灾难。四千年过去了,我们战胜了洪水,在这块土地上长久地安居乐业,但我们仍会遭遇大自然一次次新的挑战,几年前的汶川大地震以及最近的芦山地震都带给我们不小的冲击……文明延续确实充满艰辛与不易。”
“是的,很多时候,我们无法选择文明繁衍的土地,但我们可以提高与土地和谐相处的智慧。”
“谢谢你为我们揭示的哲理。”舒汉正感动地说。
“好了,我算是完成了蚕丛的遗愿。我要返航了。”
“你还会回来吗?”
沃坦笑了笑,“我已经取回了水晶通信器,我将不会光临地球。请转告你的同胞,你们地球文明还有一段漫长的道路要走,你们还将在一个封闭的条件下独自发展以达到加入银河系联盟的门槛。到那一天,你们的文明与我们的文明还会相见——”
再见,沃坦向着所有人挥了挥手,然后飘向天上的飞船。
很快,沃坦进入了飞船,随后飞船旋转起来,飞一般地缩小、消失了。
舒汉正久久地仰望着天空,蚕丛的子民们会坚强地生活下去,在这一片盛产诗人、美食、美酒、蜀锦与盐的传奇土地上继续生息、繁衍,“青衣一曲绕山水,青衣神在白云端”的歌谣还将在蜀人中世代传唱,永远激励着蜀人不断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