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是独生子,但我的童年并不缺少玩伴。即便家里只有我一人的时候,我也有可以聊天的对象。没错,自打我六岁那年从院子里的石榴树上一头栽下的那个夏天起,那些孩子就出现在我生命中。
那时的我左胳膊打着石膏,脑袋上包扎着好几圈纱布。父母要上班,爷爷来城里看护我一阵子之后,就回乡下照顾突然生病的奶奶了。幼儿园夏天放假,本来我可以报个夏令营或者上个游泳班什么的,但因为受伤,这些计划都只能告吹。礼拜天还好些,父母可以在家陪我。可工作日就不行了。他们早出晚归,午饭是在厂里的食堂吃。倒是有一位小时工阿姨会在中午的时候来给我做饭吃,但那个阿姨收拾完屋子之后就锁上门走了。我一个人在不大的客厅里,开着黑白电视机,那时并不是每时每刻都有动画片看。无聊的我只好搬出玩具还有漫画书来。但不管怎样都无法玩得尽兴,因为必须时时刻刻小心不要碰着胳膊。
就是在那时,我的第一个玩伴来找我了。
“有人吗?”
我刚在地板上架好铁轨,准备开动火车,嘴里不时模拟着火车的发动机声。听到这个声音,我很惊讶。我放下手中的玩具,四下张望,但整个房间内没有其他人。
我跑到大门口,耳朵贴在铁门上,确定外面也没有人。
“谁在那儿?”我问,但我没有发出声音,这三个字只是在脑海里问了一遍0
“亮亮。我是亮亮,你是谁?”那个孩子的声音在我脑中响起。
我并不认识一个男孩(从声音上判断是男孩)叫亮亮。“我为什么要告诉你我是谁?还有,你藏在哪里?赶紧出来!”我冲着那个男孩无声地喊道。
“你好没礼貌,我不跟你玩了!”说完那个男孩就不吭声了。
“不玩就不玩。还是你先叫我的呢!”我倔强地晃了晃脑袋,耳鸣并没有痊愈,一些虫叫般叽叽喳喳的声音响了起来。
一个人在房间里玩还是太寂寞无聊了。火车很快就让我玩腻了。于是我想起了那个男孩。“你还在吗?”我主动打招呼。
对方没有回应。
“我知道你还在。”
这时传来他咯咯的笑声,可是他并没有理我。
“你在玩什么?”我问。
“看动画片。”那个男孩有些不耐烦地对我说道。
我们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本来我想马上打开电视机看他正在看的频道,可是他说是在网上看的。
“网上?”我对这个词很陌生。
“就是在电脑上看。”
我没有答话,我压根儿就没听过这东西。
“不要跟我说你家连电脑都没有吧?”那个声音有些惊讶。
我依旧沉默着,心里有一股没有由来的气愤,大致是嫉妒吧。
“不要跟我说你没看过《星际刑警》?”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不跟你玩了。”我很快就没再理会他。
我又趴在漫画书上,一直看到傍晚房间变暗,父母下班回来。对于这个只闻其声未见其人的小男孩,我对父母只字未提。
生病最大的痛苦在于不能出去玩,不能去游泳,不能上公园荡秋千爬树。但生病也并非一无是处,最大的幸福是可以吃很多平时只能眼馋的东西,比如雪糕、麦乳精、大白兔奶糖。这些东西有的是父母的同事买来的,有的是叔叔婶婶送的。
在碰上那个叫亮亮的男孩的后一天,我又一个人关在家里。我想跟那个男孩说说话解解闷。
我故意一边舔着倒在漫画书上的麦乳精,一边啧啧称赞好吃。
“你在吃什么?”那个男孩果然中计了。
“麦乳精。”我骄傲地说。
“什么?”
“麦乳精。你没吃过?”我得意洋洋地咂着嘴。
“没听说过。好吃吗?我刚刚吃了块比萨,麦乳精比比萨还要好吃吗?”
我自然也没听过“比萨”这个词。但出于自尊心,我撒了个小谎,“当然比比萨好吃,麦乳精那个好吃啊,不得了!”
接着对方沉默了好一会儿。
这一天就这么过去了。我们再也没有说话。
“呼叫酒泉,呼叫酒泉!我们遭到攻击,请支援,请立即支援!”第三天听到这个声音时,我正趴在地板上午睡。还是那个小男孩的声音,我立刻精神起来。
“啊?是叫我吗?”
“真没劲,你应该说‘酒泉收到,酒泉收到!马上支援,马上支援!’”对方的语气好像很失望。
“我为什么要这么说?”我微微猜出这应该是在玩什么游戏。
“因为这是《星际刑警》里面的台词啊。你真没看过?”
“没。”我承认。
“那好吧。”
一阵沉默。
“你上我家来吧,我们一起看。然后我们就可以玩这个游戏了。”他说。
“你家远吗?我现在出不去,得等到礼拜天。”
“天和市原乡路103号3栋B室。”他报上了他家的地址。
“我记不住。”我沮丧地说。
“那我去找你吧。你家在哪儿?”
我报出了自打幼儿园起父母就让我背诵的地址。
“我爷爷家也在那儿!”亮亮激动地大叫起来。
“真的?不骗人?”
“骗人是尤利斯大魔王的那条小狗!尤利斯大魔王是《星际刑警》里的大坏蛋。他有一条很脏的小狗。”
“哦?”我开始对这部动画片很期待。
“我明天就去你家好吗?我把我的Epad也带过去,这样我们就能一起看《星际刑警》了。”对方欣喜地说。
我虽然不知道Epad是什么,但听到能看那动画片就很高兴,“嗯嗯,你来吧。我会把麦乳精分给你吃。”
接着我们聊了一下我爬上去又摔下来的那棵石榴树。他说他爷爷家的院子里也有一棵,不过很高很高,谁也爬不上去。
那一天我老早就起了床,穿戴整齐准备迎接我那位陌生的朋友。“我到了,你在哪儿呢?”我还是一个人关在房间内,那个叫亮亮的男孩呼叫我。
我兴冲冲地跑到大门口,可是根本就没有人敲门。我费劲地开了铁门,门外并没有人影。“你在哪里啊?”我问。
“我到你说的地址了,呃,也就是我爷爷家。你快出来吧,你叫什么名字呀?”
我这才想起还没有告知对方自己的名字,“常浩,你可以叫我浩浩!”
“啊!”
“怎么了?”
“哇,你怎么跟我爸爸一个名字啊,我问一下我爷爷,你等着!”
我顿时有一种预感,一定有什么地方出了差错。
“你骗人!我爷爷说这个地方除了我爸,没有别人叫常浩!”很快我的耳朵里就传来他生气的声音。
“你才骗人呢,我就叫常浩,我就住在天和市中山北路77号3栋2楼B室。不跟你玩了。”我开始怀疑那个叫亮亮的家伙到底有没有来我家,或许他根本就没出门,只是在恶作剧。我对耳边的声音置之不理。
“我没骗人,骗人就是尤利斯大魔王的小脏狗!”
听对方信誓旦旦的语气不像在撒谎,但是即便这样,错也不在我身上。
我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但第二天,当我又一个人关在屋里的时候,我忍不住又招呼他了。
“喂,我不知道怎么回事,但我真没骗你,我就叫常浩,而且我就住在家里。”
好久他都没有回话。
“你不是个小气鬼吧?”我激他。
“你才是小气鬼呢。我也没骗人,我昨天真去你家了。”
接着我开始示好,让他给我讲《星际刑警》的故事。
那个暑假,我一点都不感到孤单。我认识了这么一个独一无二的伙伴,我们可以毫不费劲地说话。即使房内灯灭了,我躲在黑黢黢的蚊帐里,依然可以和他聊天。我说起动物园里的小熊、猴子,他讲他的各种玩具,以及我闻所未闻的什么电脑游戏。
“我好想打你的电脑游戏。”我说。
“玩久了也没意思,我想去动物园,好久没去了。听说来了一只鸵鸟。”他说。
“你不会叫你爸爸带你去吗?”我不解地问。
“我爸没空,他老喝酒,喝完酒就睡觉。叫他他也不理我。”
“呃,那叫你妈妈带你去动物园。”
“她老不在家。”说着,亮亮都快哭了。
我心想这真是一个奇怪的家庭,“别哭,我跟你玩。”我无声地安慰他说。
亮亮成了我最好的朋友,关于他,我对谁都没提起过。那个断胳膊的暑假我过得异常愉快。直到快开学的时候,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情。
开学的前一天,我吃完西瓜后就懒洋洋地躺在藤椅上打盹。但是天气很热,我睡不着。我一边跟亮亮说话,一边对着天花板发呆。突然,我脑海里浮现出一只猫一晃而过,一只碗从碗柜上掉下来,在地上打碎的场景。我一下子就认出来,这个场景就是我家的厨房。我立马起身跑到厨房。可是在我脑海中已经打碎的那只碗完好无损地立在碗柜上。
真是奇怪。
“出什么事了?”亮亮问。
“一只猫。”我说。
我闭上眼,回想刚才的画面,这才注意到画面中的那只猫是邻居李晓珊家的。
这是在做梦吗?不是。我突然发现厨房的窗户有动静,那只猫就蜷曲在打开的窗户边上,瞪着我。
我有一种灾难即将发生的预感:和刚才脑海中出现的画面如出一辙,那只碗会被猫打碎,而一旦打碎我就得背黑锅。
想到这些我很焦虑,明天就开学了,我可不想被母亲数落。
于是我踮起脚尖,把那只碗拿了下来,放到地上。接着把花猫赶走,关上窗户。
就是这一刹那,亮亮的声音不见了。只剩下嚓嚓的声音,就像电视屏幕只剩雪花时发出的声音一样。
“亮亮?亮亮?”
我试着呼叫了他好几次,但每一次都没有回应。
许多年之后,每当我午夜梦回,都会为那个下午发生的事情扼腕叹息。
亮亮就像一颗从宇宙冲向我的彗星,我们在短暂地交集之后,便匆匆擦身而过。他没能真正地走进我的世界。
我很想问清他爸爸为什么不带他去动物园,想弄清楚他隐隐约约的不快乐。可他消失了,一切都没有机会了。
第二个走进我生活的是个小女孩。我那时正一遍又一遍向我脑中的那个隐形电台发送信号。我躺在幼儿园的小床上,假装睡觉。
“呼叫酒泉,呼叫酒泉!我们遭到攻击,请支援,请立即支援!”我无声地喊着,这是我跟亮亮的切口。
回应我的终于不再是噪声,而是一阵哭声。小女孩的哭声。
我正处于对哭哭啼啼的小女生深恶痛绝的年纪,觉得天底下的第一号麻烦事就是哭鼻子的女孩。
“亮亮!亮亮在那儿吗?你是谁?我找亮亮!”我不耐烦地打断她的哭声。
“呜呜呜——”还是哭声。
“等下再哭,我找亮亮!”我很不耐烦。
“呜——我是阿亮,这里没有亮亮,只有阿亮,常阿亮!”女孩儿终于停止了抽噎。
“胡说,那亮亮哪儿去了?以前跟我说话的都是他。”
“我没有胡说,我叫常阿亮,幼儿园的小朋友都叫我阿亮。你是谁?”那个小女生说着又抽噎起来。
“是哭鼻子阿亮吧!我找的是亮亮,我叫常浩。他们叫我浩浩。你要是不哭的话,也可以叫我浩浩。”
“爸爸,有人假冒你——”女孩完全没有征兆地又大声哭了起来。
我只好接着睡觉。这次真的睡着了。
“你是大灰狼吗?是假冒小红帽外婆的大灰狼吗?”
我在迷迷糊糊中听到有人喊着狼外婆。
“笨蛋!我是常浩,浩浩!”
“那你干吗假冒我爸爸?”
“好好好,我是狼外婆。”我懒得跟她争辩。
此后,我时常静静地坐在角落的椅子上,表面沉默着,其实在玩着一个谁也无法发现的游戏。
有时我会不由自主地笑出声。幼儿园的老师告诉了家长。父母不安地带着我去看精神科医师,我只好把阿亮供了出来。最后的诊断结果是儿童期常有的现象——虚拟伙伴。
而继猫碗事件后,那种很奇怪的预见能力又一次出现在我的生活中。
那是在那个小女孩出现在我脑中两个月之后的事。虽然我很怀念给我讲《星际刑警》的亮亮,但总的来说,这个喜欢哭鼻子的女生还是跟我相处得不错。有总比没有好,何况她也是我独一无二的玩伴。
那天我跟母亲去商场,正在公交车上——天和市的公交总是异常拥挤——我闭着眼挤在人堆里听阿亮讲故事,突然脑中出现一幅吵吵嚷嚷的画面:一个中年大妈叫喊着“抓小偷,抓小偷!”——我这才明白有人丢东西了。可实际上当我睁开眼时,车内安安静静,根本什么事都没发生。
我挣脱母亲的手,在人堆里挤来挤去。我终于看见了那个罪魁祸首——一个脸蛋白白净净的小年轻。他的手正在那个中年大妈的挎包里游走。我想揭发他,但最终什么话也没说出来。我眼睁睁看着那个小年轻得手之后挤到车后面去,下一站就溜走了。没过多久,我就听到中年大妈喊起来:“我的钱包呢?我的钱包不见了。抓小偷,抓小偷!”车内一片骚动。
和预见的场景一模一样。
我很快为自己的懦弱懊恼不已。那一天晚上,我跟阿亮袒露了自己的懦夫行径。
“要是我爸爸看到了,一定会抓住那个坏蛋的!”她近乎炫耀地说。她爸爸是个警察。
这话让我心中产生了一股莫名其妙的惭愧感。要是我跟亮亮说这事,他会不会也这样劈头盖脸地嘲笑我?我隐隐约约有一种感觉:假使我在车上见义勇为而非一言不发的话,一定会有什么事发生。就像那次猫碗事件。在我的逻辑中,亮亮的消失与阿亮的出现,与那只碗最终有没有被花猫打碎,分明有一种必然的联系。
很快,另一件事故就验证了我的这种猜想,而阿亮,也离开了我的隐形电台。
那天下了一场好大的雨,放学后,父亲骑着自行车接我回去。我坐在车后座,父亲推着车出了被大水淹掉的校门后就飞快骑上了车。
那种预知能力又出现了。在我脑海里,我看到我们整辆车栽进了一个积水潭里。对,就是在离我家不远的那个路口边上。我不能无动于衷,于是很快就叫嚷着让父亲停车,我则跳下车开始步行。父亲拗不过我,只好推着车跟着我慢慢走。
果不其然,当我们走到那个小水潭的时候,那儿已经围了好大一群人。邻居家李大燕他爸正一身湿漉漉地把自行车推上来。
“还好,听你的话,我们没骑车。”父亲夸赞我道。
忽然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着我——对,阿亮。我马上呼叫她。
没有人回应,只有那种嚓嚓声和挥之不去的耳鸣。我明白了,阿亮跟亮亮一样,在我做出某种选择后离开了我的生活。
此后我遇到了形形色色的小孩。有时遇上的是一些讨厌鬼,更讨厌的是他们中有的也叫亮亮、阿亮。
“我爸爸今天给我买了个芭比娃娃。”
“我妈妈今天给我买一件新衣服。”
“糖吃得我牙疼,可我还是想吃。真甜。”
烦死了烦死了!我那时要得到一件心爱的东西,可不容易。除了逢年过节,基本上没机会。现在碰上了一个天天在我耳边叽叽喳喳炫耀的讨厌鬼,真是受不了。
在接下去的几年里,我又结交了许多个小孩,和他们有时合得来,有时吵得不可开交。我也清楚,我在预知后做出的选择,与他们的出现或消失有直接的关联。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从书本上了解到一些知识,对我的这种奇遇有多种解释。感性地说,这是一种时空错位感应。那些孩子无疑是我未来的子女,某种因缘际会之下,我与他们连上了一条无形的线。
我一天天远离童年长大,可奇怪的是,他们都是长不大的孩子,永远定格在六岁。
我甚至碰上了几个坏孩子。
“我又偷拿了爸爸十块钱。”想到自己将来会是这么一个坏小孩的爸爸,我真是吐血内伤。
宇宙间无限多的可能性,通过我独有的电台,向我涌来。我渐渐习惯了生命中的人来人往,尽量不让自己爱上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以免失去时悲伤失望。
我还是会想起那个亮亮,第一个亮亮。可我没能再碰到他。严格地说,他们的出现都是一次性的,即便他们用的是同一个名字。我与他们似乎近在咫尺,却又隔着亿万个等待选择的十字路口。要精确地锁定他们其中之一,把他们带到这个世界来,似乎过于惊险,稍有不慎,就会失之交臂。
我拥有了爱情。山盟海誓的初恋。我信心满满地认为我跟她可以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我预知能力的最长时间限度是58分26秒。要预知更远的未来,只能借助那些小屁孩。但有些孩子精得很,死活不肯说自己母亲的名字。
“我妈妈说,不能随便跟陌生人说话,特别是怪蜀黍!”
“你妈妈不叫赵思雨?”
“不是我妈妈!”
于是,我明白自己跟初恋并没有走到结婚生子那么远。可我并没立刻退场,虽然不能有好的结果。爱情这种事除了两情相悦,还得提防着半路反悔。果然,我提前预见了她提出分手的场景。不过,我并没先下手为强提出分手,而是出乎意料地保持了风度,看着她走远。
我又晃荡了好几年。有时会暂时把这种能力抛在脑后,享受当下的生活,不计划明天会怎样。
而那个隐形电台一直存在,他们总是呼叫我。
比如:
“我打坏了×××最喜欢的东西,我该怎么办?”
“幼儿园的×××老欺负我,我要不要也欺负回去?”
“不喜欢吃饭怎么办?”
有时我很认真地尽着一个“可能性父亲”的责任,耐心地为他们一一解答;有时我脾气暴躁,敷衍他们;有时甚至恶作剧般地出一些鬼主意。
我还没有准备好迎接一个新生命来到这个并不太平的世界。我的内心深处住着一个小孩,他关在一间屋子里,自得其乐。
我按部就班地生活,不去改变那些不该改变的结果,比如在考试的试卷上写下明知是错的答案,比如不去揭穿并无伤大雅的谎言,比如买下一定不会中奖的彩票号码。
我在寻找生命的另一半,苦恼着我这个年龄段该有的苦恼。
但有时我又滥用自己的超能力。我拿出一副扑克,预知,洗牌,然后故意破坏既定的结果。这样就能听到脑中电台里一个又一个变幻着的童音。
这之后的几年,我变得老成持重。我遇上了那个托付终生于我的女人。两情相悦,夫复何求。我们会带一个孩子来到这个世界上,不管他是我脑中电台里的哪一个,我们都会爱他(她)。
然后有一天,我听到一个久违的声音。
“呼叫酒泉,呼叫酒泉!我们遭到攻击,请支援,请立即支援!”
那个我摔断胳膊撞破脑袋的夏天里的回忆,纷至沓来。
是亮亮!
“酒泉收到,酒泉收到!马上支援,马上支援!”我喊着,几乎喊出了声。
“你是谁?”
“我是浩浩,常浩!”
“哎呀,是你啊,上个星期我找你你怎么不回答啊?”
在亮亮的时空里,时间只过去了几天,而在我的时空里,十几年过去了。
科学地讲,这是一种还无法解释清楚的时空电台。这种跨时空的接触在科幻电影中时有发生。而至于预知能力,大概得益于那个夏天从石榴树上头朝下的自由落体运动。那次的脑部受伤是祸也是福,无意中赋予了我超强的运算能力。对人类来说,宇宙间第一复杂的大概莫过于我们头顶上无边无际的宇宙空间了,而第二复杂的当属我们自己的大脑。数以百亿的脑神经细胞以及数目更多的突触汇聚在如此精小的头盖骨内,不由让人感叹造化之妙。
二次重复这种概率真是微乎其微,这简直就是命中注定的事。
我会见到他的,并把他带到这人世间来。
而我要做的就是顺其自然,不改变任何预兆中的结果。
我努力回忆着我跟亮亮说过的话,好在我的记忆力从那个夏天起就出奇的好。
他还在给我讲述那个动画片的剧情,虽然我早已没了儿时的那份童真,但还是耐心地听他娓娓道来。他似乎是个孤独的孩子。除了上幼儿园,和偶尔去爷爷家,就是一个人待在家里。而他的父母常常不在家,一个在外喝酒应酬,一个上班。
我问起亮亮妈妈的名字。
“李西——呃,最后一个字我不会念。”
不会有错,我正在交往的对象就叫李西琪,她是一名小学老师。
我问起亮亮爸爸的职业。
“警察!”
也对上了。我正在准备参加一个公务员考试,考的就是天和市公安系统里的一个职位。在亮亮的世界里,我考上了。
可是,我隐隐约约察觉到在亮亮的那个时空里,我跟西琪之间出了问题。整个家为何变得如此缺少温情?这不是我计划中带给亮亮的家。亮亮时常跟我提起动物园——天和市那个有鸵鸟的动物园。
“爸爸总是说下次再带我去,现在工作忙。”
只能说,我变了。
有一次我在半夜惊醒,听见亮亮在呼叫我。他在哭。
“亮亮,发生了什么事?”
“我梦见被狗咬了。”
原来是做噩梦。
“你爸爸呢?”我问。
记得我小时候每次做噩梦,都会拿着小枕头去找父亲。只有蜷缩在父亲宽大的身躯旁才能再度安然入睡。
“他在喝酒,不理我。”亮亮边哭边说。
立刻有一团怒火从我心中涌上来。怎么有这么人渣的父亲?以前就听亮亮说他爸爸喝酒后会在厨房砸东西,我以为只是偶尔如此,没想到已经成了恶习。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我怎么会变成那样的人呢?
“你妈还是不在家?”
“她要上班,不住家里。”
难道说,我跟西琪离婚了?这简直难以想象。
“来,不怕,我唱儿歌给你听。男子汉一个人睡也不怕。”我哄他。
我那一夜无眠。一直在想着这件事。
我跟西琪之间一定出了什么问题。不然何至于搞成这样?想到我们的未来如此晦暗,我竟对第二天的约会有些犹豫。
不行。假使我和西琪真的变成那样,我也应该对亮亮尽职尽责,一个父亲的责任是没有任何理由推脱的。
“怎么了?”西琪看到我有些走神,关切地问。
“昨天有些失眠。”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关于亮亮的一切西琪都不知道……还是不要去想了。我应该对自己有信心,无论发生什么。
“怎么会睡不着?”
“想你啊。”我坏笑道,掩饰内心的疑虑。
“讨厌!”西琪娇嗔道。
我看着西琪那年轻的容颜,自责起来。难道我会对眼前的这个人变心吗?不会,我不允许自己那样做。
“说正事。我妈说了,让你晚上去吃饭。我妹妹西瑶也在,她男朋友也去。”西琪舀起一勺冰淇淋送到我的嘴边。
我跟西琪没有悬念地结了婚。我紧握她的手,对着来参加婚宴的宾客微笑。不管怎样,我们有自由的意志,幸福或悲剧并不一定照着命定的剧本上演,亮亮那个时空里的覆辙我们不会重蹈。不管将来会发生什么,至少当下我们是幸福的,只要我牢牢抓住,它就不会溜走。
我还在一个人无声地跟亮亮说话。然后在他生日那天,一个重大的转折出现了。
那时西琪已经怀孕了,预产期正好与亮亮的生日相符。即是说,西琪腹中的胎儿就是亮亮。
只要不出太大的意外,亮亮八九不离十要向这个世界宣告他的来临了。
我默默唱起了生日快乐歌。
“爸爸出去喝酒了。”
“啊?总是这样吗?很晚才会回来吗?”我心中惭愧。
“嗯!妈妈现在在家。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问吧。什么问题?”
“你有几个妈妈?”亮亮问道。
我一时间被这个问题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幼儿园的小朋友都只有一个妈妈,可我有两个。”亮亮说。
“你怎么会有两个妈妈呢?”
“除了现在的妈妈,我还有一个照片里的妈妈。现在的妈妈正在跟照片里的妈妈说话。她哭了。”亮亮说。
我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照片里的是……西琪?那……
“叫你妈过来,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问她。”我决定铤而走险。既然说西琪现在肚子里的孩子就是亮亮,那么假使我知道一些本不该打听的未来事情,也不会影响到亮亮的出现。
“妈妈问我在跟谁说话。”过了一会儿就传来亮亮的声音。
“你问问你妈照片里的妈妈叫什么名字。”我手心开始冒汗。
“妈妈说照片里的妈妈叫李西琪。”
听到西琪的名字。我颓然坐在沙发上,全身发冷。
“她,她是怎么死的?”
“妈妈不说话,她哭了。”
我一下子全明白了。那次亮亮并未说完他妈妈的名字,而我想当然地以为是西琪……情况比较尴尬,但我一定要问清楚:“告诉你妈,我是常浩,就说我第一次去你家的时候,给她买了香草巧克力,她一下子吃了三块。”
许久亮亮都没有声音。
“怎么了?”
“妈妈问你到底是谁?你怎么知道这件事?”
“告诉她,我是另一个时空里的常浩。”
就这样,我跟西琪的妹妹——西瑶搭起了话来。
西琪是生亮亮那天剖腹产后大出血死的,就在生下亮亮之后的半个小时内。于是西瑶当起了亮亮名义上的“妈妈”,时常过来照看他。但西瑶总归有自己的生活要过,无法一直陪伴在亮亮身边。
我突然知道了未来的自己怎么就会发生那么大的变化,变得那么混蛋起来。
可是,即便这样,那个出门买醉的常浩也不值得同情。
不行,我得改变这一切。
知道真相的那一夜我失眠了。看着枕边西琪安详的睡态,我心中五味杂陈。我不能失去她。失去了她,我的世界就会倒塌。
西琪从怀孕开始就跟我探讨顺产还是剖腹产。
西琪是个怕疼的人,要说服她放弃剖腹产简直太残忍了。但是根据西瑶的说法,西琪的大出血在很大程度上缘于她的凝血功能差,所以剖腹产这一选择必须放弃。
我委婉地把自己的担忧说给她听。
“不顺!我要剖!”
“剖腹产虽然有麻醉,但是产后也是很疼的,恢复慢,而且——”我没有说完,我不想告诉她有关生命危险的信息,我担心给她太多的压力。
西琪对我的突然变卦很是恼火。
“混球,你是不是嫌弃我会留下疤痕?你说!”
这哪儿跟哪儿啊?“胡闹,我怎么会是那种人?”
“那你不怕我疼晕了?”
我陷入了两难。难道说真要告诉她要是剖腹产的话,她会失去自己的生命。
我一脸凝重。
“我是担心你凝血功能差,剖腹产的话伤口会比较大,凝血也会比较慢,不知为什么,这几天我总有不好的预感。”
在我苦口婆心的劝说之下,西琪犹豫了。
“虽然顺产在生产时比较疼,但是孩子出来后,恢复会比较快,而且陈启元也推荐顺产。”我赶紧搬出了她妹妹西瑶的男朋友——陈启元医生。
“再不然,我发誓以后我一个人洗两年的碗。”——这可是一个颇大的诱惑。
“三年!”西琪讨价还价。
“三年就三年!”其实在我内心深处,就是洗一辈子的锅碗瓢盆我也乐意。
最终西琪答应了顺产。
后来西琪不知从哪里听到传闻说,顺产生的婴儿会更坚强健康。母性的本能让西琪变得异常勇敢。此时即便是我坚持剖腹产,她也不会答应了。
我本以为结果应该会改变了,西琪能逃过一劫。可是当我呼叫亮亮的时候才知道,在亮亮的时空里,西琪还是没有活下来。
到底出了什么差错呢?
我苦思冥想后明白了。虽然说西琪答应了顺产,但剖腹产这个可能性还飘浮在概率云中,它并没有完完全全被抛开。只有到最后一刻才有可能发生实质性的变化。下决心与真真正正的行动还是有很大区别的。改变这个世界的,唯有行动,而非决心。
西瑶说,西琪大出血的时候,也进行了输血,但出血量实在是太大了。于是我跟陈启元探讨种种可能出现的危险,寻找对策。
西琪的肚子一天天变大,我把耳朵贴上去听小家伙发出的响动。漫长的孕期里,曾经苗条的西琪变得臃肿,将为人母的她举手投足间的那种温情令我心醉神迷。女人最漂亮的时刻大概莫过于此了。随着预产期的临近,我陪着西琪上医院的次数愈加频繁,好在各种检查结果都还正常。亮亮这个孩子,一定会平平安安来到我们的世界。我也试着做一个尽责的准父亲。我不知道在亮亮的时空里,作为单亲爸爸的我为什么会那么失责。我绝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
西琪进入产房的那一刻,我的心嘭嘭乱撞。陈启元、西瑶、我的父母以及岳父岳母都在产房外等着。
我凝神屏气,打算开启预知能力,但脑子竟然一片迷糊。关键时刻竟然掉链子了。
一切的可能性都悬而未决。我甚至怀疑自己的选择是否正确。假使西琪没能逃脱她在另一个时空的劫难,我又该如何面对?我不安地在产房外走来走去,听着里面传来的哭叫声,恨不能冲进去帮她一把。或许一开始就该把西琪转到可以陪产的私人医院,这样至少我可以陪在她身边,拽住她的手,为她打气。而不是像现在,除了心慌,什么忙也帮不上。
嚓嚓——呼叫亮亮的时候,我已经听不到他的声音,只有这一贯的噪音。
这个时空正在酝酿变化。或残酷或皆大欢喜的变化。我在产房外,听着西琪的每一次叫喊,哭天抢地的叫喊。
这种煎熬持续了两个多小时。
产房大概是世界上汇聚了最多人类情感的地方吧。焦虑、烦躁、愤怒、哭泣、喜悦……最要命的还是悬而未决的期待,就像达摩克利斯之剑。嚓嚓——我脑海中的电流声接连不断地响着,我在搜寻亮亮的时空电台,我想知道结果。
终于,亮亮回应了——不再是嚓嚓的电流噪声。但是我有一种预感,亮亮出世的那一刻,上天眷顾我的这种时空连接就会从此消失。
“亮亮?亮亮吗?”
“你是谁?”
发生了什么?他不认识我了吗?“我是你的好朋友。”我回答。
“我好像认识你,又好像不认识你,你是爸爸吗?你的声音像我爸爸。不对,我的爸爸在门外等我。拜拜,我要走了。”
“去哪里?”
“我要去动物园了。看鸵鸟!”
“谁带你去啊?”
“我爸爸妈妈,还有小姨。他们叫我了,拜拜!”
接着,亮亮的声音消失了。还有那嚓嚓的电流声,那自从摔断胳膊的夏天起就伴随我的耳鸣,都消失了。
“我爸爸妈妈,还有小姨。”这句话余音绕耳。
我泪流满面。
这时,产房的门开了。我奔了过去。
“怎么样?我老婆怎么样?”
“恭喜,是个男娃,母子平安。你们可以进去了,小声点。”
我立刻奔进了产房。
我看到大汗淋漓的西琪,便凑近吻她。
“混球,别想赖账,你可答应了洗三年的碗!”西琪调皮地抓住我的手。
“好好好。三年就三年!”
我向那个皱巴巴的孩子投去第一束目光,心中涌动的是一种难以言说的感觉。他也正好在看我。我向他眨了眨眼睛,襁褓中的婴儿转过头去,哭了起来。
我赶紧接过他,抱在胸口哄着。
“叫他什么名字好呢?”我问西琪。
“就叫亮亮吧。在我肚子里时,就感觉他说他叫亮亮。”
婴儿的哭声渐渐消停了。我贴近耳朵聆听他,他的每一次呼吸都令我心跳加速,且这呼吸与我息息相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