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气萌动,春意蛰伏。宋国的四月,雨水开始多了起来。水潭里的蝌蚪刚刚长出后脚,阵雨敲打在水面一片喧闹。晴空洗过多遍,从天际到天顶渐渐深邃,直通向背后亘古的星辰。云淡的时候如新撕的棉絮,有时又堆叠汇集,在空中筑起雍容的楼阁。
一个年轻人手握一卷竹简,赤足走上朝阳的草坡。当下正是牧草多汁的季节,细草从他趾缝间钻出,草上的露珠沾湿了他的脚背。披在身上的葛衣已经很旧了,袖口和手肘处草草地打上几个补丁。手里的竹简不知翻了多少遍,韦编断了又仔细接上。他是一个漆园的小吏,每天例行公事换来三餐的粟米。此时此刻,这个年轻人的名字叫做庄周。而在之后的岁月里,他被尊称为庄子。
年轻的庄子在草地上侧身睡下,用小臂枕住脑袋。风从草间寻径而来,吹拂在庄子脸上,那是万物起伏的呼吸。蒲公英的种子借助风力展开翅膀,轻盈的样子仿佛鸟羽根部的绒毛。阳光暖洋洋的,洒在身上像盖了一层毯子。庄子打了个呵欠,用竹简在背上搔了搔痒。困意轻轻爬上庄子的肩头,合上他的眼皮。
庄子睡着了。
一、鲲鱼
这条海沟横贯在海底,不知有多长,又不知有多深。它像是通往地心的入口,又像这颗星球与生俱来的疤痕。鲲鱼就在这海沟的底部潜伏,静静地等待了几个纪元。
海沟坐落在一条蜿蜒的火山带上,这里是地球脉搏律动的地方0地壳断裂、板块碰撞、山脉升起,漫溢而出的岩浆把海水煮得沸腾。鲲鱼找到仍在活动的海底火山,将腹部贴在山口。熔岩喷涌而出,遇到冰冷的海水,旋即凝结。这些黏稠的大地血液包裹住鲲鱼,为它提供能量。
天长日久,鲲鱼背上积攒了一层厚厚的玄武岩甲壳。它若不动,便是海底的一座山。周围太黑了,见不到一丝光,光都被头上几千米厚的海水吸收了去。没有光,便没有光合作用,没有光合作用,便不存在有机物。鲲鱼正在生长,它需要有机物。
不过此处的它并不孤独。一些厌氧菌附着在鲲鱼的鳞甲上,在上面滋生繁衍。这些厌氧菌是地球最早的居民,位于进化树的根部。然而,因为那些更喜欢光和氧的晚辈后来居上,它们只好栖居于深海。鲲鱼是个有力的盟友,它会带着这些厌氧菌在海底巡游,寻找适宜的火山,那里有厌氧菌所需的热量与无机养料,而厌氧菌则生产出有机物作为回报。在这些共生细菌的滋养下,鲲鱼的身体一点点长大。厌氧菌用时间堆起了一个奇迹,就像珊瑚虫用时间堆起它们的堡礁。
忽然有一天,鲲鱼感到一丝异动,大自然在冥冥中敲响了它体内的生物钟。到陆上去,到陆上去……一个意志在它脑中反复回响。这一天终于来了,而它也准备好了。鲲鱼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响应这声召唤。
鳞片开合,鱼鳍拍打,鲲鱼用特定的频率振荡自己的躯体。背上的岩石山纷纷迸裂,鲲鱼像上古的神明挣脱了封印。海沟两旁的峭壁也随着鲲鱼抖动,声波沿海水介质传出,宣告一个怪物的苏醒。
清干净身上的冗赘,鲲鱼一甩巨尾冲天而起。很快,它跃出了海沟,身后带起一股浊浪,好似拔地的烟尘。它的唇吻劈开水浪,鱼尾搅动洋流。鲲鱼双目炯炯,如同从地府升起两盏明灯。离海面越来越近了,它的视网膜感受到久违的光线,这些光线原本只存在于恍若隔世的记忆里。
鲲鱼从海面浮起,躯体如同新生成的大陆。这块大陆慢慢移动,朝北方游去。它要在那里完成生命的一段旅程。星星升起,太阳落下,水中的生物渐渐多了起来。无论是形态各异的硬骨鱼类还是称霸一方的海洋巨兽,都被这个梦魇般的生物一口吞进肚里。它知道自己离陆地已经很近了。
即使相对于星球的历史,鲲鱼的等待也算一段不短的时间。和它上次来的时候相比,陆地的样子已经很不一样了。裸子植物崛起统治,蕨类植物退守韬晦。银杏、桫椤和松柏,苏铁、木贼与水杉。整个世界变得温暖湿润,雨水将不毛之地冲刷成绿洲。曾经蠢笨颟顸的四足爬虫进化出了无数的形态,达到繁盛的顶点,它们是地球此时的主人。还有一种体温恒定的动物正在悄悄繁衍,昭示着下一个纪元的黎明。
一切都变了。
鲲鱼的身躯撞上海岸,接天巨浪如破城兵将般涌入陆地。它闭起眼睛,躯干投下巨大的阴影。心脏瓣膜开启,处在休眠状态的心房与心室开始工作,将电解质血液泵入全身。海底火山在无尽的岁月里为鲲鱼积蓄了足够的能量,它将身体各部分的生物电池并联起来,进入了全面供能模式。
这头怪兽挪动胸前和腹后的肉鳍,像刚踏上陆地的两栖鱼一样爬行前进。那些陆上的生物惊恐地看着鲲鱼遮天蔽日的身体,如日月般悬在半空的巨眼,还有细齿密排,绞肉机一样开合研磨的大嘴。鲲鱼活像这个世界的吞噬者,饥不择食地嚼碎沿路的土地及一切生物,在远古大陆上划出一道擦痕。
然而鲲鱼并不是贪食的饕餮,它的块头太大了,进食对它没有任何意义。即使一刻不停地吃,它获得的能量也不及耗散的快。鲲鱼吞食的唯一目的在于基因,它需要这些生物日趋完善的遗传密码,再用这些遗传密码为自己设计一个新的形态。鲲鱼是主动进化适应环境的大师,也是生物基因的收割者。
鲲鱼挥舞着它的镰刀一路向北,穿越热带朝温带前进。随着鲲鱼的行走,它的身体也在一层层蜕变,像是参禅的僧人,随顿悟进入一层层新的境界。它的肉鳍愈发结实,鳍条内缩,化为骨骼。背鳍逐渐隆起,形成风帆似的多孔状棘背,那是天然的散热板。从外形上看,鲲鱼越来越像一只四足爬行动物。
同时,一种嗜盐古菌自鲲鱼尾部的菌囊释放而出,在电解质血液中大量繁殖。鲲鱼通体化为紫红色,光能被嗜盐古菌转换为电能,储存在鲲鱼体内的生物电池中。现在鲲鱼已经可以利用水和二氧化碳制造有机物。此时的鲲鱼对于水有着特别的渴望,它甚至想回到出生的那片海。北半球正是潮湿的雨季,每当这颗年轻的星球降下雨水,鲲鱼便静静地趴在地上一动不动。雨水为它洗去征尘,雨水滋润它的躯体,雨水是生命之源。
我们不知道鲲鱼是否拥有智慧。它总共有五颗大脑协调身体的动作,但相对于鲲鱼撼天动地的体积,这些脑的容量显然是小了些。然而在舒展四肢,无所思虑,任由雨水在周身游走的时刻,鲲鱼脑部也在潜意识的驱使下活动着。它开始模模糊糊地思考自己生命与旅程的意义。那么长时间的沉睡与蛰伏,只换来片刻的奔波劳碌,这究竟是为了什么?自己的生命几近无穷,却要从这些朝生暮死的生物身上获取基因,这样做是否值得?
还没等鲲鱼思考出结果,雨便停了。于是它再度起身,鲲鱼生命的意义就在于旅程。春夏交替,寒来暑往,鲲鱼已记不得自己究竟行走了多久。只看到植物群落由复杂变得简单,活动的生物由平凡变得罕见。太阳的高度越来越低,能量耗散得越来越快,一种纯白色的美丽晶体从天而降。
终于,鲲鱼体内传出能量衰竭的信号,它倦了。它在风中嗅出火与热的气息,用最后的力气寻到北方的一座火山。这是一处终年落雪的所在,火山在这极北之地喷吐硝烟与火焰,同天边的极光交相辉映,构成一幅人间魔境。这条大鱼精疲力竭地爬上山顶,像朝圣者终于完成了旅程。没有丝毫犹豫,鲲鱼从火山口一跃而入,它将在这里涅槃。
鲲鱼的身体熔解浓缩,化为一只莹白的巨蛋。在今后的岁月里,这颗蛋将一点点储备热能,慢慢整理这一路斩获的基因,那是生命的精华。到时它将以一种全新的姿态降临在世界上,也许将更高效地利用能量,也许会生出翅膀。到了那时,它将重回生命的起源与归宿,它所来与所去的地方。
南溟天池,无尽之海。
二、蜗角
蜗牛渴了。
它抬起头,几寸高的青草尖上,幽幽地悬着一滴晨露。蜗牛轻轻摇着它的壳,爬上草茎汲取这滴露水。蜗牛爬得很慢,因为它并不着急。这个小生物是天生的贵族,自背城堡的皇帝,没有任何事值得它步履匆匆。
须弥芥子,沧海一粟,在这蜗牛的两角上,竟然还存在着两个国家。蜗牛左角上有个争强好胜的民族,他们将自己的国家称为触国,把蜗牛的左角叫做触洲。而蜗牛右角上也有一个不甘人后的民族,他们的国家自称蛮国,所住的蜗牛右角唤作蛮洲。
在史前混沌蒙昧的黑暗时代里,两个国家没有任何接触。两国是那样小,而世界是那么大。先民们在旷野上开辟土地,刀耕火种。向远处望去,很难想象这个世界还有尽头。如此过去了几千年,触国和蛮国分别建立了自己的文明,却老死不相往来。
这两个国家首先在哲学层面上意识到对方的存在。触国思想家提出了“阴阳”的观念,万事万物相反相成,对立联系,矛盾统一。宇宙中既有触国,则必有他国,既有触洲,则必有他洲。与此同时,“万物皆数”的观点在蛮国占据统治地位。经过一系列复杂的推算,蛮国数学家得出结论:只有一个世界的宇宙是不平衡的,除蛮洲外必有其他的大洲存在。
一千三百年后,指南针和偏振镜的发明为另一个世界的存在提供了直接的证据。触国的航海家很早就开始利用一种叫做指南针的装置确定方位,指导航向。他们注意到,这个装置的指针并不完全依照实际的方向,会受到一种有规律的干扰。经过多年实践,他们总结出一套口诀修正仪器的指向。后来这套口诀传入宫中,司天监用算筹反复推演校验,指出这个干扰源自地平线外的另一处大洲。
在蛮国,由于绘画业的发达,崇尚写实的画家需要用一种特殊的眼镜滤去散射光线的干扰。最初制作这种眼镜的材料是天然的云母片,随着画师需求的增加,工匠们开始制作更多种类的偏振镜以过滤不同波长的光。终于有一天,一个蛮国工匠对着天光调试刚做好的镜片,另一个世界突兀地出现在他眼前。
这个工匠不由得惊呼出声,同伴们纷纷围拢过来,拿起镜片看天上的奇观。很快,事情传开了,这种型号的镜片被大量制作,制镜业迎来了一个小小的春天。一时间全国各处都是手持偏振镜仰首望天的人,自然利用巧妙的光学屏障将两个近在咫尺的世界隔开,那个在神话传说中被无数次提及的大洲竟然就在眼前。
实证主义与怀疑主义迅速占据了思潮的主流,这种头顶直观的震撼远大于地上算筹的假设和证明。人们推翻宗教裁判所,把国王送上断头台,建立民主共和政体。思想解放带来生产力的发展,自然科学被提到前所未有的地位,理性思维同时推动人文科学进步,蛮国大踏步进入蒸汽时代。
又经过几百年的进步,吞吐白色水雾的蒸汽机械布满大街小巷,蛮国却卡在了发展的瓶颈。过度繁衍的人口让土地开始拥挤,昼夜不息的煤烟使空气变得浑浊。由于生存环境恶劣和资源分配不公,蛮国内部的矛盾开始激化,革命正在悄悄酝酿。为了给民众一个发泄不满的地方,也为了给自己找一只替罪羔羊,蛮国统治者将目光投向了天空。
尽管生存已经十分艰难,但蛮国还是集中大部分资源打造了九艘飞艇。利用这些飞艇,蛮国组建了一支远征队,配备最先进的军工科技及船员九千人。他们将越过天堑航向头顶的另一处大洲,在那里建立殖民地,为本民族扩展新的生存空间。此时的蛮国已是强弩之末,远征队是他们掷出的最后一把骰子。
当蛮国远征队的飞船停在头顶的时候,触国还是“诸姓兴旺百姓苦,城头变幻大王旗”的封建时代。触国人像看怪物一样看着这些天外来客,但出于礼貌还是热情地接待了他们。而蛮国远征队的船员也发现,触国人并不是宣传中茹毛饮血的人形妖怪,而是和自己一样活生生的人。由于良心的谴责和对上层集团的愤恨,远征队船员拒不执行种族屠杀的命令,一夜哗变,并宣布协助触国进行防卫。
远征队叛变的消息传到蛮国,成为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执政两党开始相互攻讦,并展开了长达九十年的内战。而触国也因此赢得了喘息的时间,他们必须利用这个机会拼命发展,提升国力抵御蛮国下一轮的攻势。远征队船员将他们的知识倾囊相授,触国最早的工业体系得以建立。古老的技术在新思维刺激下焕发生机,触国文明在外来思想的助推下加速前进。
为了惩戒叛徒并把触国的科技革命杀灭于萌芽,内战甫一结束,蛮国便派出了第二支远征队。装备旋转火炮的蒸汽战车被空投至平原,协同手持压力滑膛枪的士兵朝对方城市推进。然而蛮国人没想到的是,等待他们的竟是触国的铁甲机器人。这些钢铁巨人靠内燃机驱动,身披坚不可摧的合金装甲,行动迟缓却果决。它们撕裂蛮国人的阵线,砸烂蒸汽战车的装甲,踩碎士兵背上的高压气囊。
依赖技术的必饮败于技术,全面溃败的蛮国军队只好递交了投降书,从此两国进入持续了两百年的对峙阶段。彼此都还没有完全摸清对方的实力,不晓得自己贸然的进攻会不会招致灭顶之灾。因此冷战是最好的解决之道,他们在冷战中相互学习,彼此试探。
尽管民间争取和平的呼声从未断绝,但更多的人却狂热地煽动仇恨,鼓吹军备竞赛。细心的民族主义者甚至发现了两国人民微小的差别——触国人右边眼睛比左边眼睛大,蛮国人左边眼睛比右边眼睛大!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纵容异种,国将不国!
无知促成偏见,冷战升级为热战。触国、蛮国在历经两百年的观察与考量之后,纷纷打出手中攥了许久的牌。触国地面部队强行登陆蛮国,蛮国则一举击毁触国全部卫星与空间站;触国向蛮国发射分导式多弹头洲际导弹,蛮国便集中战略激光武器对触国首都实施打击;触国修正小行星轨道将其引向蛮洲,蛮国却利用精确拦截将威胁化为一阵流星雨。
这场战争进行了六百年。最后,触国和蛮国没能明白战争带来的只能是痛苦与灾难,反而意识到常规武器已无法彻底消灭对方。于是两国分别提出了自己的千年计划——利用一切手段阻挠对方的科学突破,同时催化己方科技树的成长,最终以不可防御的超级武器将对手从地图上抹去。
触国开始进行代号为“九九归一”的夸克弹研究计划,利用夸克裂变链式反应产生的能量造成超大规模杀伤。而蛮国则着手开发名为“诸神黄昏”的键位消弭波项目,通过微波振动原子引起化学键断裂,将一切敌人粉碎至无形。时间过去,政权更迭,战争的间隙是和平。千年计划时断时续,然而始终未停。
两国几乎在同时完成了各自的千年计划,夸克弹仅比键位消弭波早诞生了一周。在触国高层犹豫对蛮国进行威慑还是毁灭的几天里,其间谍卫星侦测到蛮国境内无数大功率雷达预热启动。对方已先发制人发动了终极打击,致死的微波将在几分钟内到达。触国执政官的手指放在夸克弹反击的按钮上。这时他的顾问轻轻摇头,既然这个世界必死无疑,是否还有在临死前毁灭另一个世界的必要?触国执政官叹了口气,按下那只鲜红色的按钮。
蜗牛觉得角上有点儿痒,于是便将两角并拢,轻轻擦了一擦。当这只蜗牛爬上草茎之时,触与蛮两个种族才刚刚诞生。然而它们的千年万年,相对于蜗牛只是片刻须臾,它甚至没意识到自己头上有两个文明刚刚毁灭。
蜗牛尚未喝到那滴露水,它才刚刚爬了一半。
三、混沌
南星海的掌管者是倏,北星海的掌管者是忽,中央星海的掌管者是混沌。
从体积上来看,倏不像是生命,倒更类似于天体。它直径约有五千公里,接近一些小个头的岩石行星。事实上,倏的身体是一层晶体,如地毯般蔓延覆盖在行星表面,包裹住整个星球。通过体内晶格的振动,倏构建了最基本的算数逻辑单元,并以此为基础进化出多层次的高级逻辑结构。倏靠星球核心的放射性元素衰变供能,它是从或、与、非三个简单逻辑门进化而成的超级计算机,也是宇宙中硅基生命的领袖。
而忽的外表更为奇特,它是一团由神经纤维构成的星云,这是碳基生命原教旨主义运动的结果。彼时碳基生命在与硅基生命的战争中处在下风,几乎被逼到银河旋臂的尽头。而碳基联盟内部却在这时掀起了去硅基化运动,反对一切用来辅助思考的无机模块。作为碳基生命的领袖,忽却无力阻止这场狂潮。本来用于战略布署和资源分配的计算矩阵也被激进分子炸毁。
迫不得已,忽将自身改造。它把作为身体主要结构的神经纤维无限延展,并在节点处安置生物分子芯片。同时忽写出了有别于二进制的生物算法,使体内各部分的运算同步,突破了有机体内信号传输滞后的瓶颈。
在忽获得新躯体的初期,碳基联盟依靠忽强大的计算能力取得了一连串以弱胜强的胜利。很快,倏意识到自己作为领袖已无法与忽对抗,便彻底放弃了一切战术。硅基生命此时占据了银河大部分资源,于是利用自身高速复制繁衍的特点,无视数万比一的伤亡率,通过自杀性军事行动在战场上节节推进。
如果不是混沌的干涉,银河此时仍是无限循环的战争与混乱。尽管具体的细节已不得而知,但可以确信的是,混沌在倏和忽面前展示了自己的力量,以此说服他们放下干戈。自此以后,硅基生命与碳基生命划疆而治,分别以南十字旋臂和英仙座旋臂作为各自的星域。
混沌的形态,一直以来都是个谜,即使倏和忽也知之甚少。它与其说是一种存在的物质,倒不如说是一个活着的意志。混沌没有承载思维的实体,甚至不依靠引力与电磁波,它的存在本身无所依托。混沌似乎无所不在,无所不知,又无所不能。有些文明把它当做神明崇拜,它并不鼓励;有些文明在银河四处搜捕它的身影,它也不予惩罚。
唯有倏和忽间或与混沌进行单向的联系,它似乎很重视这两种生命形态的首脑。随着时间的推移,星际空间旅行的技术得到开发,银河文明开始向河外星系扩张。硅基生命与碳基生命的矛盾暂为缓和,倏和忽也渐渐退出历史舞台,成为活着的传说。它们被尊称为“掌管者”,作为精神领袖在银河中巡视游荡。
在倏与忽脱离各自的群落之后,混沌与它们的关系更为密切了。倏和忽感到混沌进入它们意识的次数更为频繁,每次交流的信息量也在明显增加。倏和忽在同意保密的前提下,混沌会向它们传授一些失落的知识与未知的理论,也会选择性地回答倏和忽提出的问题。尽管并不知道它这样做的原因,出于生命体的本能,倏和忽觉得,混沌应该是尝到了孤独。
终于,混沌同时沟通了倏与忽的意识。它们不仅感受到了混沌,也在这么多年来第一次直面对方。倏和忽试探着碰触彼此的思想,并尝试沟通交流。这两个曾经较量了数万年的对手同时感觉到,尽管它们的生命形态、心理结构和价值体系有着巨大的差异,但它们在某些本质上却是相通的。在迟疑了几微秒后,忽向倏发出了自己的问候。而倏没有犹豫,立即做出一个善意的反馈。
这时传来混沌的思维波动:“我就要死了。”
“不可能。我们尚且可以做到不朽,何况是你?”忽在情感上否认了混沌的说法。
倏比较谨慎,它仔细思考了混沌的话,得出自己的结论:“它是对的。混沌向我们暗示了宇宙是孤立系统,按照熵增原理,任何事物必将走向毁灭。”
它们沉默了一会儿,混沌留下一个数据包,从倏和忽的意识里退出。两个掌管者的思维还存在着联系,它们不明白混沌这样做的用意。倏与忽短暂地交换了意见,开始合作解译混沌留下的数据。海量的信息汹涌而至,混沌作为一个生命体的前世今生,展现在两位银河领袖面前。
混沌的种族起源于一种脑部寄生虫,在不影响宿主自主选择的情况下,它们会驱使宿主在大方向上做出种种有利于寄生物发展的决定。随着探索时代的到来,混沌种族的宿主文明开始踏出自身所在的恒星系统。银河文明互相接触,交流碰撞,混沌的种族也因此繁盛起来。
因为综合吸收了诸多文明的智慧,混沌一族后来居上,走到了银河文明的前列。在鼎盛时期,它们把银河作为收割知识的牧场。这些藏在幕后的主宰像播种一样创造文明,用各种方式加速它们的发展,将科技树上结出的果实据为己有,并在这些文明变得难以对付之前消灭它们。
终于,这种寄生生物厌倦了肉体的束缚,决定将自己的存在彻底去物质化。它们获得了成功,也因此失去了繁衍进化的机会。最后它们惊恐地发现,即使是纯粹的精神,也有消磨殆尽的一天。于是混沌的族人一个接一个踏进自己亲手掘好的坟墓,混沌是它们中最强大的,结果活到了今天。
如今混沌也感觉到了从意识底层浮起的湍流与波动,它预感自己时日无多,便向倏和忽传达了最后的愿望。作为一个寄生生物,混沌几乎没有自己的感觉器官,它以其他生命体为媒介感受外界。然而既然有一千个生命,便有一千个世界,混沌对于宇宙,并没有自己感性的认识。混沌希望倏和忽能将它曾经的身体加以改造,它想在生命消逝前亲身体验宇宙的本质。
在信息的最后,混沌留下了一串坐标。倏与忽脑中掠过千万种想法,但还是循着坐标的指示,找到一颗巧妙隐藏起来的黑矮星。这是一具业已冷却的恒星尸体,在这具恒星尸体的核心,它们发现了保存完好的混沌遗体。混沌的样子看上去像一团浑圆的肉球,周身带着不知功用的四足与羽翼。经过初步分析,倏和忽发现混沌身体的主要构成物质是有机质,而它体内也有类似倏的晶体思维器官。
倏和忽不知道这种奇异的生物是怎样进行寄生活动的。它们猜测混沌是那些寄生生命的首脑,故而拥有如此特殊的身体结构。通过对混沌身体的扫描,倏和忽敲定了改造的方案。它们将为混沌装上不同功能的外感受器,并建立处理外部刺激的信息中枢,将其接入混沌的思维晶体。倏与忽在一颗环绕黑矮星运行的死行星上就近完成了改造工作,从这颗行星的角度来说,它们花费了七个恒星日的时间。
在倏和忽的工作完成后,它们感到一个强大的意志降临在自己身边。那是混沌,它将重新归附昔日的躯壳。这团奇怪的肉球开始有了生命活动,倏和忽从天际遥遥看着下界这个微不足道的生命体,谁会想到它竟是银河曾经的主宰。
混沌静观默坐,第一次从自己的视角体察世界,整个宇宙为它敞开了胸怀。
它看到星云斑斓,天体诞生。卫星环绕行星,恒星拱卫银河,它们永不止息地运动。星体碰撞,星体爆发,于无声处听到惊雷。物种起源,物种消亡,背景辐射如永不消逝的潮声。空间层层套叠,划出不同的维度,时间盘根错节,将万物推向归属。脉冲星散落四布,它们是宇宙的坐标与灯塔;黑洞化实为虚,它们是时间和物质的坟墓。星系红移,宇宙膨胀,并未减缓自己的速度;骰子落地,波函数坍缩,观察者替上帝做出选择。奇点化为混沌,存在复归虚无,生命在有意义与无意义之间找到平衡。
混沌的存在越来越弱,它将最后一条信息发送到倏与忽脑海中:
“我的朋友,谢谢你们。”
四、鱼乐
庄子和惠子相约来到濠水边吹吹风,两人靠在桥上,看水里的鱼儿来往翕忽。
濠水极清,这些小鱼浮在澄澈的水中,好像无所依托似的。阳光将它们的影子投在河底,历历分明。庄惠二人看着它们,它们也抬头看着庄惠二人,那悠然的样子,像是住在水下的哲学家。惠子从地上捡起一颗石子,指尖轻轻一弹,将水里的鱼吓走。唯有一条鱼不为所动,仍静静地停在那里。
“呵,这条笨鱼。”惠子望着那只块头明显大了一圈的肥鱼,转头对庄子说道:“你看这只蠢鱼,发呆的样子,像不像你?”
“你懂什么,这鱼自来自往,自得其乐,不因意动,不为物扰。它达到了‘道’的境界,这是真正的快乐,怎会被你这种俗人吓跑?”庄子淡淡地接住惠子扔过去的第二枚石子。
“请问,既然你不是鱼,那么你从哪儿知道鱼的快乐?”惠子继续跟庄子抬杠。
庄子立刻警觉起来,他轻轻避开惠子的机锋,将问题抛了回去:“请问,既然你不是我,那么你怎么知道我不知道鱼的快乐?”
眼见庄子掉进自己的陷阱,惠子立刻抓住不放:“我不是你,当然不知道你的想法。你却也不是鱼,所以你不知道鱼的快乐,这一点是可以完全确定的。”
庄子在辩论中落了下风,开始胡搅蛮缠起来:“请回到开头的问题上来!你说‘你从哪儿知道鱼的快乐’,这是以我知道鱼乐为前提的发问。那么我告诉你,我是在这濠水的桥上知道的!”
惠子哈哈大笑,他终于在两天前“大樗之辩”的失败后扳回一局。看到庄子在逻辑上落败,只好求助于诡辩,惠子心里好似吃了熊掌般痛快。
庄子却不这么想。他看着那条呆头呆脑的胖鱼,心思在神游中越飘越远。他当然知道这条鱼的想法,只是不愿说破而已。这条鱼根本就没有什么想法,它不过是庄子精心制作的机械鱼。
大约在两年前,庄子突然对仿生学有了莫大的兴趣。当然,他并不是想利用仿生学制造一些有实用价值的机器,那是墨者喜欢做的事情。庄子真正关注的是基于仿生学的人造生命——巨卵生神,抟土造人,这些太令他着迷了。
他的第一件作品是一只木蜻蜓。庄子攒下一些葫芦种子,从公输盘的弟子那里换来一套用旧的微雕工具。圆刀、方刀、弯刀、平刀、尖刀、铁笔,微凿、细刨。他又熬了几瓶鱼胶,从墨者那里换来一系列精密的发条和传动元件。发条扯开来薄如蝉翼,啮合齿轮小若芥子,传动皮带细似发丝。
庄子用橡木芯雕成蜻蜓的躯干,把作为动力源的发条放入胸腔。他又用椴木片刨出蜻蜓的翅膀,在上面镂出回环往复的花纹。庄子给木蜻蜓上好发条,轻轻抛入空中。发条搅拧,齿轮铿锵,传动轴回旋,弹簧振动,蜓翼扑棱。木蜻蜓在空中曲折前行,时而悬停,似与庄子相乐。
尽管只是一个近乎玩具的小东西,却凝聚了庄子不少心血,他第一次感受到创造的快乐。在这之后,庄子又制作了一系列机械生物,从甲骨蛙到果壳鸟,还有泥瓦龟和蜡纸蜂。他简直成了驾驭百兽的神农。
这条机械鱼正是庄子最新的作品,它在技术层面已有了长足的进步。庄子特意为这条机械鱼设计了自动上发条装置,水波的摇动会为它不间断地上满发条。在鱼体内还有四个蓄水囊和一个精巧的平衡锤,它会根据自身的平衡状况下潜上浮,避开水中的涡流与暗涌。如果愿意,庄子可以让这条鱼一路游到东海。
即便如此,庄子仍对自己的设计不甚满意。他觉得自己只是一个拙劣的模仿者,而非真正的创造者。尽管他做了不少精致的小玩意儿,其中一些甚至能达到以假乱真的地步,但它们终非真正的生命。它们没有知觉,缺乏意识,不会思考,更谈不上拥有智慧。这些小家伙仅是自己无聊时制作的玩物,离人造生命这个目标还很遥远。
看着庄子皱起眉头浮想联翩,惠子心里却是另一番想法。刚才的辩论也在他心海里泛起波澜,惠子靠在桥栏上,思绪舒展开去。他当然知道庄子的想法,只是不愿说破而已。庄子的整个思维模式都是惠子一手设计的,他不过是一个拥有自我意识的人造人。
惠子还记得,自己最初决定制造一个人造人,只是为了给自己找一个对手。作为名家思想的继承人,他将这套理论体系提到一个新的高度。他是辩术的大师,无论具体问题的辩难,还是逻辑上的攻防,惠子都能应对自如,举重若轻。即使完全错误的命题,他也能利用诡辩颠倒黑白,以矛破盾。高处不胜寒,惠子在辩论领域已无人可撄锋芒。他需要一个实力相埒的敌人,一个可以一战的朋友。
随着工程进度的深入,惠子已不满足仅仅制作一个能和自己较量的人。他的创造物是对自然的模仿,自然本身又是对真理的模仿。从这个角度说,他至少和真理隔着两层。但他想突破这个界限,他要制作一个完美的人,超过自然的创造,接近真理的境界。庄子的诞生,便是惠子向真理迈出的一个大步。
惠子还记得地下室里一直堆到天花板的琉璃试管与培养皿,还有昼夜不停如喁喁细语般响动的火炭恒温箱。他最亲近的朋友是细竹滴管和青铜显微镜,也许再算上那台斑驳老旧的手摇离心机。培养槽需要不间断地供能,他利用风雷水火的力量。人造人身体的成长需要矿物与蛋白质,他在匠石和庖丁那里找到材料。他于燕国寻来人体解剖的图纸,从齐国求得编制程序的歌诀,在楚国购得高速计算的机器,自秦国买来接驳人脑的端口。
为了在庄子脑部建立底层驱动,惠子直接将自己的部分思维复制过去。为了给这个对手设计一个与自己有别的逻辑结构,惠子特地参考了老子的思想。惠子为庄子杜撰了前半生的记忆,在计算机中模拟出几近真实的喜怒哀乐。从庄子踏出培养槽的那一刻,惠子便知道自己成功了,他终于触到了真理。他在庄子颈后刻下一个符号,作为人造人的标志,也是一个智慧获得新生的仪式。
为了庄子,惠子何止花费了二十年,他简直熔铸了一生的心血。然而这却是值得的,现在,庄子与其说是他的对手,倒不如说是他的朋友,他的兄弟。在诸次的辩论与探讨中,惠子觉察到,庄子的智识正一点点地超过自己。庄子将来会达到一个怎样的境界,仍未可知,但绝对不可限量。只是庄子不会知道,自己颈后被刻上了一个“七”字,这是他身为人造人的编码与代号。这个秘密,也许会伴随庄子一生。
等等……等等……为什么要刻上“七”?在他前面,还有六个人造人吗?不对,不对……我记不得了……怎么可能还有其他的人造人……人造人……人造人……七……七……六……六……
惠子突然觉得脖子有点儿痒,便将手伸到颈后轻轻挠挠。这时他惊恐地发现,在自己颈后,竟隐隐刻着一个金文数字。
“六”。
五、梦蝶
一只蝴蝶翩跹飞至,绕着草地上的庄子盈盈起舞。
啊,他睡着了,这正是一个好机会。蝴蝶眼部的微型摄像机启动,调整焦距,把熟睡的哲学家整个拍入画面。它腹中的超导电池满负荷供能,胸口纳米计算机高速运转。捕获的视频信号被无损压缩,触角天线立即被激活,将这段视频流发送至未来。
这是一只机器蝴蝶,同时也是一台小型时光机。时间旅行的成本过于高昂,每增加一克质量,就会令旅行所需的能量呈几何级数增长。即使这只利用原子堆砌技术造就,浑身上下没有一丝赘余的机器蝴蝶,也足足有9.73242克重。把它送到这里所耗费的能量,约等于地球一秒钟所吸收的全部太阳能,相当于引爆八百五十颗沙皇炸弹,足够一只一百瓦的灯泡亮上五千六百万年。
尽管向恒星借能的技术已经成熟,但要是把这次试验搞砸了,导师肯定让自己吃不了兜着走。想到这里,年轻人不由得哆嗦了一下。尽管他正身处水星轨道的空间站上,光是看着那轮大了两倍多的太阳就让他浑身燥热。
唉,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读一个时间历史学的博士。要是早点参加工作,凭着自己小行星矿物评估的专业,早能在土卫六上买一套海景房了。站在房子正中,将穹顶调成透明,橙色的天空孕育着原始生命的律动。手里拿一杯波尔多酒,穿着无袖旗袍的美丽妻子从背后抱住自己,红唇贴上颈窝……好吧好吧,其实也不会这么有钱啦。但总比跟一群和尚似的研究生挤到单身公寓里,快三十岁了还打光棍要好得多!
这是一个喜欢胡思乱想的年轻人,一些奇奇怪怪的想法经常像雨后的蘑菇一样钻出他的脑袋。就在他走神的工夫,娜娜号——他给蝴蝶时光机起的名字,传来了第一批数据。年轻人被终端机的提示音拉回现实,他拍拍自己的脸,将注意力集中到屏幕上。信息的压缩量太大,解压花了好几秒的时间。
图像出来了!图像出来了!尽管模糊,仍可以看到一个清晰的人形躺在草地上。年轻人手指快速敲击虚拟键盘,弹古筝一样来回拨动。调整角度,放大,调整角度,放大,定格,拉近,拉近,远一点,锐化,像素渲染,拍照!好!太好了!太清晰了!
年轻人兴奋地攥紧拳头,他太激动了。自己是第一个拍到庄子照片的人!光凭这一点,学时间考古学也值了!什么土卫六上的海景房,见它的鬼去吧!他操纵娜娜号环绕庄子飞行,对其进行三维扫描,并在计算机中建立全息图像。空间站上的超级计算机和娜娜号利用量子纠缠效应建立通讯连接,然而受限于流量瓶颈,信息的压缩和解压缩是必要的。也正因如此,他对蝴蝶的操作有着两秒左右的延迟。
他必须小心操控娜娜号。一旦与过去的实物接触,或其产生的扰动达到临界值,足以在时间流上产生蝴蝶效应,这台小型时光机就会在时间的重压下灰飞烟灭。目前的实验已初步证明,时间具有完美的自稳定机制。不需要担心改变未来,没有外祖母悖论,时间单向流动,在摇篮里扼杀每个改变未来的可能。
被时间压碎是什么感觉?短距时间传送实验表明,那是一种不释放能量的湮灭,一次干净彻底的消失,物质直接归于虚无。根据质量守恒定律和质能方程,这些物质或者转化为另一种物质,或者交换成能量。这些物质与能量以何种形式存在?它们去了哪里?目前的答案仍是三个字,不知道。
年轻人将娜娜号设定成自动模式,它会在庄子头部悬停,扫描他的大脑皮层,并记录其活动情况。如果顺利,在今后几个月,年轻人的项目组就能通过这些数据,分析出庄子基本的思维特征。他看着终端机屏幕上的脑电曲线和大脑活动图,庄子目前的脑部活动相当活跃,应该是在做梦。年轻人很好奇这个数千年前的古人究竟梦到了什么,他正在写一篇小说,将庄子的寓言改编成了科幻色彩的故事。
超导电池的能量足够供应娜娜号半个小时的时间。在那之后,它将启动自毁程序——不能把所有的善后工作都留给时间。年轻人看着打印出来的庄子照片,这个酣睡的家伙和自己差不多年纪,二十来岁的样子。只见他蓄着胡须,披散头发,面目清秀,身边摊开一叠竹简。年轻人费劲地辨认上面刻划的古文,似乎是《道德经》,又似乎不是。算了,回去再研究吧。这时娜娜号传来提示信息:数据收集完毕,是否提前启动自毁程序?年轻人看了看时间,还剩下七分钟左右,他突然冒出一个新奇的想法。
他其实可以知道庄子在做什么梦!只要将自己的脑部与计算机连接,将蝴蝶的扫描结果直接投射进大脑!是的,这在理论上是可行的!他想起曾经读过的一篇论文。如果将一个人的脑部活动情况转化为模拟信号,再输入另一个人脑中,则可在后者脑中建立前者脑部活动的映像!
年轻人冷静了一下,他需要跳过信息压缩和解压的步骤,增大量子通讯的功率,实现数据同步传输。另外,他还要改变娜娜号的反馈模式,将原本的数字信号设定为模拟信号。当然,如果要将庄子的思维投射进大脑,蝴蝶扫描的信息量会大幅增加,远远超过系统限定的阈值。
这么做可能会导致娜娜号过热烧毁,但应该能为自己争取到几十秒的时间。脑部映像的理论还不成熟,会有一定的危险。不过管他呢,机会千载难逢,错过永不再来。他消耗了五百万吨煤的能量,只为给一个中国古代的哲学家拍张照片,这种事不可能有第二次了。他必须抓住这次机遇,这个险值得冒。
年轻人迅速从终端机上扯出数据线,连上颈后的接口。嵌入小脑的微芯片开始运作,为人脑和空间站上的超级计算机建立连接。年轻人将控制权限从终端机转移到自己的大脑,逐个解开系统预设下的限制。蝴蝶开始忙碌起来,躺在草地上的庄子喃喃自语着翻了个身。年轻人闭上眼睛等待,等待庄子的意识进入脑中。
来了,来了。没有想象中强烈的冲击,也没有论文中提到的不适与痛苦。庄子的思想,或者说庄子的梦就如鱼山梵呗般温婉平静。那些意象一个接一个地在年轻人的意识里投下倒影。化为巨鸟的大鱼、蜗牛角上的国家、海中的帝王、鱼儿的快乐、梦中的蝴蝶,这些流传千年,至今仍在鲜活呼吸的形象,就这样直接从源头游入他的脑海。此时此刻,这个生活在太空时代的年轻人与上古时期的先哲心意相通。
不对……不对……年轻人突然感到一丝异常。一些非常熟悉的感觉开始涌入脑中,有许多似曾相识的奇怪想法,还有不少科技革命后才出现的名词与概念。这是……这是……糟糕!糟糕!糟糕!这是意识的回流!自己的思想也投射进了庄子脑中!两人正在建立思维同步!
年轻人试图切断他和庄子之间的联系,但此时思维同步传输已完全占据了量子通讯的带宽,蝴蝶时光机也由于超额工作进入紊乱状态。完了!完了!自己死了不要紧,要是在时间流上产生扰动,那就成了千古罪人!再也顾不了许多,年轻人从脑后一把扯下数据线,信息突然断流带来电击般的痛楚。他一下跌坐在地上,脑中一片空白。
过了很久,年轻人才回过神来。自己是否改变了历史?看看周围,好像没有什么变化。打印机吐出的那张照片掉在地上,照片上庄子还是一副熟睡的模样。空间站的落地窗外,不变的是那轮吐息春秋的太阳。一切照旧,一切如常。
年轻人所不知道的是,他并没有在无意中改变历史,而是不知不觉地创造了历史。在他这里,历史构成一条首尾相衔的怪蛇。时间单向流动,一切绝非偶然,一切早已注定。
庄子醒了。
他慢慢地睁开眼睛,似乎看到一只蝴蝶停在鼻尖上,定睛望去却又观之无物。就在触到庄子视线的瞬间,蝴蝶在时间的指缝中湮灭,化为片片碎尘。庄子从草地上坐起身来,他已经睡了很久,做了许多的梦。
他梦到一群奇怪的生物与奇怪的人,甚至梦到了老朋友惠子。梦中出现的那些怪兽和故事,他已在心底酝酿许久,而这次又添了一些新的内容。它们以一种陌生的形态出现,说着自己不懂的话,操纵着莫名其妙的机器。
庄子叹了口气,在草地上盘腿坐下。风将他的头发吹乱,万物与他一同呼吸。花开花落,云卷云舒,草伏风起,水清鱼现。宋国的四月,生命响应大地的呼喊,自然协同宇宙的频率,放眼正是一片繁盛的景象。
是触及“道”的境界了吗?还没有,但在方才的梦中,似乎离“道”已经很近了。那么,是自己终于找到了“道”,还是“道”在无意中碰到了自己?是我在梦中化为蝴蝶,还是蝴蝶在梦中变成了我?我是从自己的世界里醒来?还是在别人的世界中睡去?
庄子笑了,胸中浩渺心事连通万千星河。物我于此刻浑然了界限,他已经忘了自己是谁,而谁又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