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水湾别墅区的41号,是一栋白色小楼,主人嫌原来格局不好,找了施工队来重新装修。为了按时交房,施工队已经连续多天赶进度,但四月的头一天,包工头刘大成居然让大家停下手头的活,理由是,找猫。
“扯淡!”几个工人聚在一起聊天,老李很不客气地吐了一口唾沫,“耽搁的工时给不给钱?妈的,人都没法儿活了,还管猫!”
“谁让那是有钱人的猫?别抱怨了老李,投胎是个技术活儿。”工人们哈哈地开着玩笑,来晚了的陈炜挤了进去,张口就问:“笑什么,今天不开工?”
陈炜是个水电工,19岁的小伙子,心眼好,人也勤快,平时倒招人喜欢,可这回也没讨到好。老李没好气地冲他吼:“开!开工找猫。”接着又抱怨,“不就一畜生嘛,跟丢了儿子似的……唉哟!”
没提防有人踹他屁股一脚,老李正要发火,就见包工头刘大成站在身后朝着他冷笑:“别让娜姐听见这话啊,那猫就是让人家丢了儿子。”
大伙听得一愣,刘大成见状也蹲下来,接过老李递来的烟:“你啊,就是废话多,赶紧的把猫给找着了,拎给娜姐还能换两包好烟抽……什么怎么回事?唉,说来这事也邪乎……”
刘大成告诉大家,吴宝娜,也就是这栋房子的女主人,三个月之前怀孕了0人家都说孕妇不能养猫狗,所以吴宝娜坚持要将一直养在家里的波斯猫丢掉。结果就在前几天,也就是丢了猫的第二天夜里,正躺床上睡觉的吴宝娜被一个怪声惊醒了,她听着卧室窗外好像有人说话,于是走到窗边去看。谁知道,一个黑影突然扑上来,在她脸上狠狠挠了一把,她吓得一跤摔在地上,当天夜里就流产了。后来才知道是那只波斯猫,它居然自己跑了回来。你想想,丢猫的地方可是垃圾填埋场,几十公里远的,就是狗也不见得认路吧?吴宝娜没了孩子,伤心得不得了,就认定是这猫有邪气,赌咒发誓说抓到了一定给它剥皮挖心。
“昨晚据说又见着了,一路跟过来,看见它挠工地上的电线圈儿呢,本来逮着了,还差点都给开了膛,不知怎么的那猫居然没死,竟让它给跑了,我看啊,这畜生也真成了精。”刘大成说着丢了烟头,拍拍屁股站起来,“行了,别废话了,赶紧找吧。”
“走吧走吧。”工人们一哄而散,陈炜听到老李还在不满地嘀咕,“人出事,赖什么畜生……”
游泳池早干了,池边原本栽种着茂密的花草,如今只余杂草蔓生。老迈的波斯猫就躺在杂草堆里,仰面躺着,急促地喘息,并不像是在晒太阳。
陈炜蹑手蹑脚地走过去,蹲下身,仔细察看那只猫。果然,猫的腹部被利器拉开了一道又深又长的大口子,干涸的血渍黏住了伤口周围的毛发,血肉模糊,又裹了灰土,逗引得一些虫蚁在周身爬来爬去,看着有点吓人。但那只猫还没死,也没力气再逃窜,只是瞪着两眼,眼珠居然不同颜色,一黄,一蓝,黄得透亮,蓝得幽深,陈炜在瞳孔里看到自己的倒影。
“这还能活?”陈炜自言自语地摇头。这时,那猫突然发出微弱的一声,喵。
像是在央求救命。
这一声唤起了陈炜的恻隐之心。好歹是条命吧,他犹豫了一下,伸手抱起了那只猫。
猫很乖顺,不动也不叫,陈炜四下看了看,走到那堆乱糟糟的板材旁边,把猫藏进一根空心的石膏罗马柱里。这时候,他突然听见身后一个童稚的声音:“哥哥,不要伤害猫。”
陈炜转过头。
相距几步远的板材堆上,坐着一个穿粉红裙子的小女孩。女孩脸颊粉嘟嘟的,五官精致漂亮,一头蓬松鬈发就像芭比娃娃,正瞪着乌漆漆的大眼睛,牢牢地看着陈炜。
陈炜不禁奇怪:“咦,谁家小孩儿?”
小女孩也不答话,只转动了一下脖子:“哥哥,不要伤害猫。”
说什么呢?陈炜伸手去抱她:“别坐上面,摔了可不得了。”
小女孩侧身不让他抱。陈炜看她一眨不眨地盯着藏猫的罗马柱,笑起来:“你喜欢猫?”
“不要伤害猫。”小女孩像没听见他的问话,用古怪执拗的眼神始终瞪着他,不停地重复同一句话。陈炜被看得心里有点发毛,赶紧解释说:“放心吧,哥哥是把猫藏起来,不让他们找着。”
正说着,他突然听见老李的声音,“小陈,瞅见猫没?”他赶紧朝板材堆外面走了两步,冲已经走过来的老李说:“没,这边都找遍了。”说完,他飞快地朝小女孩的方向挤挤眼,意思想叫她保密,可那一秒他突然愣住了。板材堆上空荡荡的,那个穿粉红裙子的小女孩,转瞬间已经不见了。
陈炜起初并没在意,小孩嘛,淘气怕大人骂,躲躲闪闪机灵着呢。
这天放工后,陈炜把猫藏在工具箱里,偷偷带回了家。他在阳台上给猫安置了窝,又替猫清理了伤口,还喂它吃了点东西。忙活一晚,到了上床睡觉时,他突然听见有人在敲门。
笃笃笃,静夜里格外清晰。
门一打开,陈炜吓了一跳——居然是白天见过的小女孩。
楼道里光线昏黄惨淡,一阵风吹得小腿上凉飕飕的。陈炜猛地打了个寒颤,这时,他听见小女孩幽幽的声音:“哥哥,我想看猫。”
也不等他答应,小女孩自己走到阳台上。她蹲下身,轻轻抚摸猫咪的脑袋,那只孱弱的猫突然眼睛发亮,努力支起头,伸出舌头来舔了舔小女孩的手。陈炜看了半天,脑子才开始转动,这小孩到底是谁?怎么找来的?就没大人跟着?
月光下,小女孩逆光的脸轮廓模糊,她像是明白陈炜的想法,咧嘴笑起来:“哥哥,我家就住香水湾那栋小白楼呀……我很喜欢猫的,可是不能养呀……”
所以才偷跑出来看猫吧?陈炜松了口气,原来是老板家女儿,这小孩也够胆大的。
这时,小女孩站起来:“哥哥,我回去了。”
“对啊,你怎么来的?又怎么回?”陈炜赶紧掏手机,“不行,我得给娜姐打电话……”
“不用了,妈妈在楼下等我。”小女孩依旧幽幽地说着,拉开门走出去。
陈炜愣了一下,谁在楼下?吴宝娜?她不是不让养猫吗?
有点不对劲,他立即追下楼去。可这一次他真的吓呆了。
外面月光雪亮,整条马路空荡荡的,就是在这短短几十秒钟,看猫的小女孩又不见了。
陈炜在床上烙了一夜大饼,心里瘆得慌。第二天一上工,他就偷偷拉了刘大成到一边:“刘哥,问你个事儿,老板女儿你见过没?”
“谁?哦,你是说……”刘大成一瞪眼,接下来的话,让陈炜心里咯噔一下。
原来,老板的确有个女儿,小名叫咪咪,可是半年前,咪咪就出意外死了。老板请人看过风水,说是别墅装修布局不好,小孩子都不容易带大,所以这次吴宝娜怀孕以后,才打算重新装修,谁知又闹了猫祸。
刘大成说到这里,奇怪地看了陈炜一眼:“你问这干吗?”
陈炜没说话,大太阳底下连打两个哆嗦,心下暗想,够邪乎的。突然又想起那只猫,不行,猫还养在家里,得赶紧丢掉。
这天回去后,陈炜直奔阳台,端起脸盆就下楼。楼下不远就是垃圾堆,他放下盆转身走人,可走了几步,又忍不住回过头。夕阳余晖里,那只猫正从脸盆里艰难地探出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透明的黄,幽深的蓝,眼神里的温柔和信任让他迈不开步。
他犹豫了很久,叹口气,又走回去蹲下身。那猫伸出舌头,就像对小女孩那样,也轻柔地舔了舔他的手。唉,这小东西也是有灵性的吧……
这时,他肩膀上突然被谁猛地一拍,他吓得差点跳起来。一回头,身后居然是刘大成和吴宝娜。
“果然,果然是你捡了猫……”刘大成朝他大声嚷嚷,话音未落,吴宝娜突然冲了上来。
陈炜来不及反应,那只猫就被狠狠摔到地上。一声凄厉短促的惨叫,随后,一块红砖照着猫脑袋直砸下去。病弱的猫甚至来不及发出第二声,脑袋就已经开了花。
“让你折腾,让你搞怪,让你不死……”吴宝娜表情狰狞,狠狠挥动着手里的砖头,边砸边骂。
白色浆汁四下飞溅,溅在陈炜小腿上,冰凉黏腻,说不出的恶心。吴宝娜竟然还用脚狠狠跺着猫头,红色高跟鞋跟,锥子一样陷入猫的眼窝。陈炜只听得“噗”的脆响,就像鱼吐破了水泡,转眼之间,眼前只剩一具血淋淋的猫尸。
“你!今天算旷工!”吴宝娜丢了砖头,指着陈炜的鼻子一阵跳骂,刘大成好说歹说才将她劝走。陈炜站在那里,腥味呛得胃里一阵痉挛,他两脚一软,终于“哇”地吐了出来。
他不知怎么爬起来的,也不知怎么找报纸裹的猫尸,等躺回床上,他才发现自己一脊背冷汗,脸上也湿漉漉的。因为受了惊,夜里人开始发烧,眼前一直晃动着血肉模糊的猫尸,恍惚间,他又见着那个小女孩。
小女孩的脸已不再红润,看起来肿胀变形,嘴唇苍白,黑黝黝的瞳孔里映着他的脸。她慢慢凑近陈炜,拉住了他的手:“哥哥……猫……猫……”
那只手呈青紫色,僵硬、冰凉。
“嗒”的一声,一滴眼泪,落在陈炜脸颊上。
陈炜吓昏过去,这一昏睡,就是整整两天。醒来后,他再也没敢回香水湾的工地,吴宝娜也不待见他,怂恿刘大成扣了他的工钱。他只好另找事做,不过运气还算好,进了一家正规的装修公司。
他又担惊受怕了一段时间,那个小女孩没再出现过。
倒是半年后,有一天,陈炜上工时无意间听工友说起刘大成。说他前半年负责装修的一套别墅,香水湾41号,主人家刚入住不到半个月,突然一场大火。一家人都逃掉了,惟独女主人被烧成了焦炭。事后,男主人怀疑是装修质量问题导致了电线走火,揪住刘大成要打官司,后来警方判断火源来自户外花园,刘大成官司是没吃上,不过就一直接不到新工程了。
陈炜惊得差点摔下扶梯。
就在那天晚上,他梦见了那个小女孩。在梦中,她依然穿着粉红裙子,就站在楼道昏暗的灯光里。这一次,她仰起头,表情天真可爱:“哥哥,我要走了,请你照顾我的猫咪好吗?”
陈炜猛地惊醒过来,与此同时,他听见了敲门声。
他心惊胆战地去开门,空荡荡的楼道里,没有小女孩。还好是梦,他不禁松了一口气,正要关门,脚下却有东西一动。
一只波斯猫,眼珠一黄一蓝,猫咪的腹部,有一道明显的旧伤疤。
一年前某日黄昏,香水湾41号别墅的游泳池边。
穿粉红裙子的小女孩,挨了新妈妈的打,抱着猫咪蹲在池边哭。猫咪伸出舌头去舔她脸上的泪,她缩了缩脖子,踩到了滑溜的池沿上滑入泳池。冰冷的池水瞬间漫过头顶,她在池水中拼命挣扎。她听见猫咪发出凄厉的求救声,一阵脚步声传来,但声音却停在她头顶上方的水池边。
风姿绰约的新女主人,穿着红色高跟鞋,妆容精致的脸朝着池面俯下来。透过冰冷池水,女孩看到她泛着鱼鳞般冷光的眼睛。
“呵……”
比池水更冰的声音。
“和你亲妈妈一样,就这样淹死的话……把一切,留给将来的小弟弟吧……”
泛着冷笑的女人,慢慢直起身,收回方才伸到一半的手。那双手,慢慢交叠着环抱在胸前,静静地,直到眼前的池水不再泛出气泡和涟漪。
猫仍在凄厉地叫,围着她脚边打转,终于伸出爪子,重重一挠。
“滚!”红色高跟鞋,狠狠踢向猫的脊梁。骨骼清脆的断裂声,猫落入水中,砸起四散的水花。
芭比娃娃的鬈发,本已静静漂浮在池面上。那一瞬间,池水中女孩青紫的脸孔猛地抽动,已经紧闭的眼睛,突然暴睁开来。
“不,不要伤害猫!我可以原谅你对我做的任何事,但不要伤害猫!”
弱小的生命,在叵测的人心和阴毒的暴力面前,从来不具备任何反抗能力。但太沉重的伤害,终究也会根植下仇恨的种子,并因仇恨,使得这卑微弱小,迸发出更为强大的摧毁力。
池边的红色高跟鞋,伴着笃笃的脚步声远去,断了脊骨的猫缓缓沉入水底。池水漫溢过乌漆漆的眼睛,女孩苍白冰冷的脸上,突然浮出淡淡的、不易察觉的冷笑。
不能原谅你了呀,新妈妈。
警告过你呵,不要伤害猫……
摘自《爱人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