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民”是一个好词。但是公民并不是一个崇高的词。在西方的语境里,公民乃是一个迹近于天赋的概念。所谓迹近于天赋,多数人只要出生在这个国家里并且得以长大成人,便获得公民权利。所以,人们几乎没有什么场合会使用“公民”这个词,除非“迹近”的一个特殊情况,当一个外国人要争取“公民权”,也就是成为该国的“公民”的时候,这个词才会频繁出现。
所以,他们所使用的词是很平淡的:citizen。这个词可以翻译成公民,也可以翻译成市民,并且几乎是混用的。
成为公民既然是一个天赋(我们暂且搁下特殊情况)权利,那真的每个人都便是“公民”了吗?其实,就像龙应台所说的那样,自由也是一种天赋人权,可是行使自由却需要太多的能力。我以为,公民是需要长成或养成的。而我也以为,成长成为一个公民,阅读是一门很重要的功课。
当然,我并没有那样的骄傲,声称自己便已经是一个好公民。好公民是一生的修炼。然而,即便要成为一个合格的公民,都需要有一些基本的常识和知识。在中国的语境中,公民养成的素养和教育是一件尚未开展的工作,我自己是在无意和摸索之间,通过阅读而逐渐获得所谓公民的一些常识,在这个混沌、嘈杂而失序的时间里,期待提高和分享。
《历史决定论的贫困》,英国哲学家卡尔·波普尔著。这几乎是我一生中读的最重要的书。我在大学中第一次读到这本书的时候,恍如晴天霹雳,它彻底地改变了我对于人生、理想和世界的看法。它使我开始全面地质疑我在之前的所有教科书中所得到的知识所奠基的基础。我们以为历史的发展有一个方向性,并且认定了我们的世界和我们的人生有一个必然的趋势,如果不是因为我自己太过愚笨和轻信的话,那么这至少是我小学、中学乃至大学的教科书中所要告诉我的哲学基础。
我以为我从这本书中学到了公民素质中最为重要的一课,那就是质疑。这也使我获得了成为一个媒体人的必要素质。我们可以相信一个社会的善意,但我们无法相信一个政府或者政权的善意。每个政府或政权都必然宣称自己是善意的,并且为了所有公民的福利和未来所着想。然而,当我们用波普尔的标准来衡量的时候,我们却会发现他们所宣称的、所建设的“善意”,多数并不是我们所期待的、所要求的、所值得拥有的善意。“一切看起来完美的东西都是可疑的”。如果公民无法学会用质疑、挑剔的眼光去看待自己所生存的社会,那么,往往便会在遍地的政权谎言之中迷失。公民会支持压迫他人(多数情况下是少数人)的政策、方法与手段,从而使整个社会成为一个虚假的、暴力的和冷漠的场所。学会质疑政权,才能够学会热爱祖国。
《异端的权利》,是奥地利小说家斯蒂芬·茨威格所著的一本关于宗教宽容的历史书0在加尔文登上宗教领袖的位置之前,他也是一个遭受迫害的宗教改革家。然而,当卡斯特里奥出现的时候,加尔文就变成了一个施暴者。他曾经是一个英雄,一个将中世纪的繁琐、压制和单一的基督教教义掀翻在地的革命者。可是,当他登上了权力的巅峰的时候,他一样采用了暴力,来摧毁他的反对者。我丝毫不怀疑加尔文所具有的宗教虔信和忠诚,但是他恰恰要以用自己的虔信来消灭所有一切的异端。
茨威格教给我的公民课是宽容。每个人,由于出身、教育、环境等等的不同,都会形成一种自我的思维方向和方式,并且坚信某一些信念。于是,每个人都有表达的欲望,去诉说,乃至推行自我的信念。于是,人与人之间乃形成了一系列的、无休止的观念冲突与差异。在中世纪甚至今天,用暴力去摧毁他人的信念无时无刻地存在着。但是表达的欲望和必要性,乃是人类通向更美好、更和谐的世界的一种方式。因为只有当每个人的言论和思维得到充分的验证的时候,真理才一点点地显现出来。因此,每个人都应当被赋予表达自我的权利,这种权利不应被剥夺或压制。这也就是名言“我不同意你所说的,但我誓死捍卫你说话的权利”的其中之意。在言论上,不应有所谓的“异端”。
《万历十五年》,美国华裔历史学家黄仁宇的历史著作。早在1990年末,我曾经写道,我读到这本书的时候泪流满面。因为我们原来并不知道我们的历史曾经是那样的。我们读了太多的白寿彝的中国历史。
黄仁宇写作的是一段中国的古代历史,但是教给中国公民的却是一节中国历史阅读方法课。我仍然想要指出的是,我们的历史教科书,按照中山大学史学教授袁伟时老师的说法,乃是“狼奶”。真正的历史,湮没在重重哲学和政治需求之中,于是我们对于自己国家的历史真相从来不甚了了。从古代我们对于井田制的评价,到近代我们对于太平天国和义和团的看法,一直到现代我们对于蒋介石和民国的叙述,从来都是单一的、黑白的和政治的。我们在削删篡改之中所读到的历史书,所了解的乃是一个虚假的国家历史。所以我们恐惧我们的过往,迷信我们的现在,和一边鄙薄一边骄矜自己的未来。
一个民族和国家的公民,唯有了解和直面自己国家的历史,才能敢于拥有未来。
恰如前面所言,公民修养乃是一生的功课,它所涉及和需要的素养、知识复杂而深刻。我只能根据自己的经验指出一些常识。常识的内容其实也太多,《联邦党人文集》教给我如何看待公民作为一个乡民、家园与国家之间的应有关系;《论语》是我在美国作为异乡人极度苦闷中寻找自己作为一个中国公民的文化土壤,相信和自信自己的文化,才能相信国家的未来;列奥·斯特劳斯的保守主义是我在极度反感布什政府的新保守主义时所读到的,于是才明白进步自由主义原来并不应成为放之四海而皆准的不二理论,公民应当具有开放的心灵,在辩论中去寻找自己的精神家园等等。
每一个人的阅读趣味、方向和能力都各自不同,我的公民阅读课也仅仅是我自己的公民阅读课而已。我想说的不过是:一个国家的成长,与一个国家的公民成长与养成有着必然的联系。而我们真的需要公民阅读课,来增长成为一个合格公民的素质。那样的话,我们就不必时时被湮没在真相的迷雾之中,在一片无知的森林之中,妄图探索国家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