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洪水一样泛滥的菜花丛里,在云朵一样飘浮的芦花丛中,总梦见一个民间艺人挑着細篾箩筐从颤颤悠悠的板桥上走过,走进乡愁弥漫的村落,然后轻轻吆喝一声:扎青——染蓝!一千年过去了,这样的吆喝渐行渐远,却并没有消失。现在不用吆喝,那片蓝印花土布浸透江南的阳光和雨露,像一面蓝色的旗帜,正在越来越多的古镇老街上升起——在昆山和杭州,在乌镇和周庄,蓝印花布染坊就像雨后乡间的蓝草,一丛丛萌发,生生不息。是蓝草,不是兰草,比兰草青嫩,也比兰草芬芳,那是一种乡土芬芳,古人早就嗅出,不然不会写出这样的诗句——青出于蓝胜于蓝。
走过一家又一家蓝印花布染坊,我都会伸手抚摸,一抹最温情最中国的情感会从心头掠过。蓝底清纯,白花朴素,质朴的手感,自然的纹饰,这不是在表演与装点,这是乡居农耕生活里必不可缺的物品,与男婚女嫁乡风民俗联系在一起——窗帘、头巾、包袱、帐幔、肚兜、围嘴,每一件都巧夺天工,每一件都浑然天成,纹理就像篱上千年金银花藤蔓一样缠绵,纹饰就像屋后小叶白栀子花瓣一样简洁,离不了廊檐下的花花草草,也离不开传说中的才子佳人。我一句话也说不出,只能用手轻轻抚摸——印花布其实是一种容易旧的棉织品,总会发现一些小小的磨损与线头,但我还是爱极了这份旧,怀旧的旧,返璞归真的旧,爱它的温和与沉静、暧昧与抒情,还有洗净铅华之后的质朴和日常生活中的诗意。拿起来贴在脸上,有种特别的安慰与温馨,像听一首温暖的老歌,看一部温情的老碟片,感动并且想家——想故乡老屋的竹篱笆、粗麻绳、梨花椅子、青花坛。它透露出浓浓的怀旧情调、时尚感觉与文化气息,让都市中的人走得更亲近一些,有品位的男子好像也更容易爱上那些穿蓝印花布衫的古典女孩。
蓝草在民间遍地生长,是哪一个爱美的女子第一个在这青青嫩草中发现了蓝?采下枝叶浸泡入缸,再撒上石灰沤烂,就制成了印蓝布的染料。那些走村串乡的民间染布艺人,一双手是蓝色的,像传说中的神仙,蓝衫上常年飘散着烟一样的气息,那就是蓝色的气息。印花若仅仅有靛蓝还不够,还需要驴皮拓版、桑树皮漆版,或者枣木夹版,最美丽的印花土布就在最简陋的手工作坊里染出。在农耕岁月的深处,它装饰着婚嫁与生育、乡风与民谣、五月端阳与正月元宵,在这里你会看到最吉祥的中国图案,喜鹊跳上梅花枝头啼叫(喜上眉梢),花瓶内插上一朵盛开的牡丹(富贵平安)——这样的农耕祈愿远离了我们的生活,却并没有消失,越来越多的蓝印花布馆掩藏在都市深处的小巷拐角,在高楼大厦之间,飘摇的印花布更显出它的质朴与沉静。在浙江苍南,我参观过一家蓝印花布染坊,它是真正遗留下来的一家仍在生产的蓝印花布染坊,主人叫薛勋郎,他一边染布一边吟唱着祖传的民谣:我有一棵草,染得蓝如宝,穿得化化烂,颜色依然好。蓝,一个最古典最温情的汉字;蓝,一种最迷人最诗意的颜色。
摘自《人民日报海外版》2008年7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