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至今还能够清晰回忆起初次读到《对一封信的回答》时的震撼——那种果敢、明晰的意象,那种精准和凝练,还有一种数学般的推衍力量:那封信有过回答吗?我不记得,那是很久以前的事。大海的无数门槛继续漂荡。心脏一秒一秒地继续跳跃,好似那八月之夜潮湿的草地上的蟾蜍……
1985年,我读到李笠翻译的特朗斯特罗姆,同样震惊。其中《1966年——写于冰雪消融中》一诗只有五句,却写得惊心动魄:
淙淙、淙淙的流水
沉闷的声音
古老的催眠
小河淹没了废车堆场,在一个个面具背后
闪烁
我紧紧抓住桥的栏杆
桥:一只驶过死亡的巨大的铁鸟。
的确,托马斯·特朗斯特罗姆堪称当代欧洲诗坛最杰出的象征主义和超现实主义大师。诺贝尔委员会的颁奖词是:“通过凝练、透彻的意象,他为我们提供了通向现实的新途径。”
他擅长把有机物和科学融于一体,将技术词汇运用到诗歌的神圣领域。特朗斯特罗姆总是用最精准的描绘,把读者带入诗的境界——远变成近,细节变成整体,表面变成深处。
重新回顾特朗斯特罗姆的诗歌创作,千思百虑之余,最令我感叹的有以下两点——
首先,诗人必须一开始就确定自己的音调,确立美学上的最高标准,深思熟虑,风格鲜明。1990年7月,在一次回答李笠的访谈中,托马斯·特朗斯特罗姆认为诗的特点就是“凝练,言简而意繁”。他认为诗是某种来自内心的东西,与梦是手足;诗的本质就是对事物的感受,不是认识,而是幻想……诗最重要的任务,是塑造精神生活,揭示神秘。17岁时,特朗斯特罗姆就写下名诗《果戈理》,至今,众多中国诗人还记得那神奇、精确的意象:“落日像狐狸悄悄走过这片土地,瞬息点燃荒草。”
其次,丰富修养、保持沉静、写得少些。托马斯·特朗斯特罗姆迄今只写过200多首短诗——中文全集译本也只是薄薄的不到300页。但是,他的诗歌却被翻译成近50种文字,研究他的文字更是其作品的千倍以上,谁都动摇不了他的大师地位。
特朗斯特罗姆极富修养,喜欢画画,少年时就开始画素描;喜欢弹钢琴,钟情于莫扎特。他拥有丰厚的传统修养,诚如北岛的评价:特朗斯特罗姆把象征主义、表现主义、印象主义与传统的欧洲抒情诗结合了起来,并体现了他的宗教信仰所带来的某种宁静。
“写诗时,我感受自己是一件幸运或受难的乐器,不是我在找诗,而是诗在找我,逼我展现它。完成一首诗需要很长时间。诗不是表达瞬间情绪就完了。更真实的世界是在瞬间消失后的那种持续性和整体性,对立物的结合。”托马斯这样认为。
联想到中国目前的诗坛,许多人不停地出版诗集,作家自述业绩时,往往动辄百万言乃至数百万言;在网络上彼此谩骂、争抢地盘;轻视传统,忽略修养……不能不令人惋惜。
诗歌,毕竟是一个人通往存在的内心之旅,它令人情感丰饶,精神高蹈——而我们这个国度,有着两千年的“诗教”传统。让诗歌变得简练、干净,意象精准,耽于幽深,这本是中国古典诗歌的要求(特朗斯特罗姆的某些诗令人想起李商隐,俳句有王维之风)。或许,这也是特朗斯特罗姆的此次获奖,带给当代中国文坛的深刻启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