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个人的角度说,在远离城市的地方生活,其实是一件幸事。
那就意味着,你有太多的机会和时间与植物生活在一起。生动的植物,它们土生土长,完全去人工化,甚至一点时间雕琢的痕迹也没有。从第一眼看到,你就坚定地相信,它们是一直生活在那里的,与生俱来,从未迁移。它们是原居民。
那些植物,要么奇怪,要么平淡,要么灿烂,要么素净。在水边,山边,路边,田边。在林子深处,在阳光的背阴处。在水意丰沛处,在迎风的山坡上。你不好去问,它们为什么要生活在这样的地方。它们就是生活在这样的地方。
在深透的氧气太重的老林子里,一些植物呈现出上古的姿态。无论是在静态中,还是在动态中,它们的确有着与平常我们所见到的植物完全不同的表情,镇定而落寞。这使人常常想到远古的部落。特别是那些你根本弄不清楚年龄的老藤,它们攀树过涧,像极了苍龙,它们的枝叶和身影,将难得透过密林的阳光摇曳得斑驳,如同祖先刻在树上、绘在岩上永不破解的密码。在这里,你看到时间的久远,而我们连它们身上一片细碎的小叶芽都算不上。所谓老林子,一定是因为有了如此古老的树藤的气息的弥漫,使时间停在原地,任何想象都是没有意义的。
在人迹罕至的水流之岸,往往有并不高大,但绝对合抱不尽的大树,根茎强大且深扎泥土或岩石。这样的光景,你当然很容易想到那些根茎应当是比树的本身更壮更丰茂的,否则是无以支撑它的树干。有时会想,原始意味的树,其实露出地面的才是根须,伸向天空,接受阳光雨露,而深沉的内心其实正是在看不到的地下。水流从身边淌过,带不走它们的影子,坚守的长久,是留给光阴的唯一形象。
那些被山里人敬畏着的植物,往往生活在充满禅意的地方。比如深深的山谷,只有一条进谷之路,比如高岩,四面绝壁。那里要么雾气浓重而缥缈,要么风声灵动而慑魂。多少年后,当人们渐渐接近它们的视野并最终被它们的光芒慑服,植物就成了人间的神灵。至今你会在偏远的山野,看到高大的树木身上,常常披满红色的织物,山里人叫做“披红”,披红的树木,守护着乡人的长梦。传说这样的树下往往会有一种暗泉,那泉水自然是可以治病降灾的。
在秦岭山中,曾看到过一棵大树,四人合抱而不拢,乡人叫做观音树0事实上,很多当地人也不知道它到底叫做什么树。我查过植物志,并没有一种树是被命名为观音树的。这样的命名很简单:因为树下的渗泉有助生育,那些经年不能生育的山野里的女人每每求喝了,据说果然就怀胎了。它的身上自然也是披满了红绸的。有的颜色已然惨淡,可见时间极其久远了。
我喜欢山里大树的原因,一直说不太清楚。因其久远,与我们今天的距离、经验、历程以及生动不息的程度,无法通接,与其说它们太神秘,不如说正是我们读不懂而生发的莫名的敬畏。我们是需要如此的敬畏。不如此,心灵就缺乏厚度。或者说,心灵就空落,一点隐秘都没有。这正如我们崇拜英雄,而我们从不理解英雄。正因为崇拜而并没做过充当英雄的准备;面对千年大树,我们得到平静的理由。
细想起来,对于大树的感怀,其实最直接的心事,却是对和大树伴生的那些枝蔓植物的牵挂。它们细小而平凡。亦如我们活在民间的人。高大的树木,通常你看不到它明显的生长,几乎年年如此,即便新老叶子也难以分清。它们是静止的神。那些枝蔓植物则完全不同。春发秋萎,年年长高,成长的过程如我们自己。因此,我是经常在春夏之际细细地观察过一些木本或草本植物,它们发出新叶,在老叶的衬托下,显得那样娇嫩,阳光可以直接穿透它们的叶脉。在这里,你看到时间在变幻,日子在积累,这使得我们在春天或者在夏天,如同草木一般,感受到身子骨里发出的变化的响动,那是骨头扭动的清脆声,是血液流动的落差声。面对细小的植物,我们学会了在季节变化之中的过敏,敏感于花粉,敏感于自己的一个念头,敏感于朋友的目光,甚至陌生路人的一瞥,也会叫我们回味半天。
时间久了,我真是生发出了某种顽固的偏见,由于山野里生动的植物,使我总是排斥着城市里那些呆板的绿色。我知道这一定是偏见。比如大树进城,我每每对着移居城市的这些在山野里生活经年的树们,内心生疼。它们活着,却没了生动。我知道这不是树本身的错。进城的树可能已然很是努力地保持往日的姿态。事实是,进城的树已然不是树了,它们和水泥做假的植物难以分清。自然不能复制,更何况如此历史久远的大树。我们在山野里,对着大树的根须,挖下的第一锄,其实已经错了,一错再错,并为错准备了太多辩解的理由。
我的偏见不可能说服更多的人。因此独自面对那些原本生动的植物,自然无所谓和声。高大的树木,细小的枝蔓,在我心头构成苍凉的远景,浓郁而有层次,我从而喜欢这样背负着植物行走。
摘自《光明日报》2011年9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