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那是一把二十四骨的纸伞,伞上绘了一只羽翎纤长的彩凤,细雨沾湿了伞面。执伞人穿一双墨绿的绣鞋,在京城的朱栏玉栋下,缓缓游荡。
张铭不过是一个送菜人,他挑着沉甸甸的青菜,走在通往朱府偏门的石桥上,忽然,他看到了一个人,一个绝色美人。细风吹起了美人的面纱,张铭看到了他这辈子见过的最好看的女人,虽然那女人的脸,自得透明。但那的确还是张铭这辈子见过的最好看的人,因为在那之后,张铭就死了,张铭觉得,自己死的时候,好像还闻到了那女人身上轻柔的香气。
刘连是一个文人,文人天生喜欢吟咏美人,刘连卷起了一幅仕女图,因为他看到了比画上仕女还美丽的女人,那个女人实在好看,她仿佛一尾透明银鱼,尾鳍滑过光亮的水面。可是刘连猛然发现,自己手里的仕女图,忽然插进了自己胸口。
韦典是个好官,但他更愿意别人叫自己清官,但清官却不会在妓馆里等一个妓女,所以韦典只承认自己是个好官。美人如玉,君子好逑,这并不是一件过分的事情,相反,对于正常男人来说,哪怕是一个当官的男人,追求一个美人总是件正常的事情。
韦典站了起来,因为他的面前正站着一位美人,这位美人的气韵实在高贵,韦典仔细端详着那位美人蒙着面纱的脸,忽然,面纱飘落,韦典想,如果自己还能发出声音的话,他一定会尖叫,因为那位美人透明雪白的面孔上,布满了青红交缠的血管,那些血管,好像马上就要从她脸上钻出来。
一剑,一人0
一把剑的好坏,不在于它价值几何,而在于他的主人是谁。
可是普通的江湖人,很难通过一把剑来认识剑的主人,这时候,阅读就会变得非常重要了。
《很武林》是江湖中最出名的小报,而且,一旦你混江湖,你可以不知道这一届的武林盟主是谁,但你必须知道《很武林》的老板叫瑟琴。
瑟琴老板不仅是个生意人,还是个武功高强的生意人。正因为这点,《很武林》才敢写某某门主逛窑子没带钱被扒光了扔在街上而不怕被打击报复。
照理说,一个手握天下秘闻的人物,想当然该是个风流人物,但很可惜的是,瑟琴老板的的确确是个呆子,一个正直的呆子。
烟花三月,扬州的晴空阁暖光融融,水榭旁边,桃花勾人,粉淡香浓。
“瑟琴老板,这黄金千两算作定金,事成之后还有重谢。”
紫檀木盘上堆了两层黄澄澄的金砖,晃得人眼花。
摇了摇头,瑟琴把盘子推了回去。
“林清,是我的朋友。”
医圣死后,天下第一的名头,或许不能如愿由医圣的师弟林清继承,因为在医圣的师弟成长之前,还有很多老资格挡在他的面前,比如南疆国师怀谷子。
想当年大齐军队深入南疆障谷毒林讨伐南人,死伤何止千万,这都是因为怀谷子驱虫用毒的本事天下无人能出其右。虽然屠杀齐国军人的血仇本都该记在这位阴狠的南疆国师头上。但怀谷子很会做人,不仅亲自救治大齐伤兵,更在大齐退兵之时,拉了十马车的解药,亲手奉上。
今日,怀谷子在南疆都城理州开坛讲道,吸引了大齐、南疆、晋国无数有志从医的青年儿郎。当怀谷子一身黑袍登上高十二丈宽五丈的汉白玉雕莲花讲坛的那一刻,千年古城理州刹那间便静了下来。
怀谷子望着坛下成千上万的民众,觉得很高兴。当然,对他来说,今天还有比开坛讲学更令人高兴的事情,因为他刚收到了一封信,那张信笺很薄,是藏在一本医书中送到他面前的,信里只有四个字:多谢国师。
壹
连朱门客栈的小二都说“天字丙号房的林公子,是铁定考不进太医院的。”
朱门客栈里住的大都是太医院此番招考的应试生,偶尔有官员来看望。所有考生都想给往后的老师留个好印象,但凡有活动,必定争着露脸。但大家也都心知肚明,千人应试,只取双手之数的太医院有多难进。唯一不正常的是,这次突然重开太医院考试,似乎是上面临时决定的。
即便是知道如此艰难,却也没有谁像林清这样,不仅惫懒,还病得如此厉害。自己都治不好,如何去考太医院?
屋外小荷尖角轻轻翻动,绿槐高柳蒙了烟色,铺下一片窗影清明。
此刻,人人传言的那位天字丙号房,身患重病的林清,正用修长的双手,逗弄一只满脸哀怨的小猫。突然,他捂住嘴,轻轻喘气,一缕猩红垂落苍白指间。林清本不是一个多管闲事的人,但他一踏人晋国地界,听得最多的事情,便是几个月来闹得沸沸扬扬的皇贵妃闹市行凶的案子。这件事像长了翅膀一样,通过街边的小贩和客栈客人的嘴,源源不断地传到林清耳中。林清甚至觉得,如果继续躺在床上装死,自己的伤势或许要因为这件事情,再也好不起来了。
所以林清决定去找一个什么都知道的江湖人。他推开了门,望着茫茫天空,不知道该朝着哪个方向去找人。
林清站在门槛边沉思,他的房间正对一片水面,远处的水面上正有五彩斑斓的小木偶踢踢踏踏,小胳膊小脑袋唱念做打起来,活灵活现。林清倚着汉白玉的莲花栏杆,被一阵喝彩惊醒,他回头一看,一只小木偶临空腾跃,又稳稳落在水面上。他愣了片刻,暗自心惊,这傀儡身上,没有牵引的丝线!
但转念一想,他却又笑了。
朋友,总是心有灵犀的。
林清沿着水岸走,愉悦感很快就消失了,因为他实在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他的朋友,不愿意来找他呢?他的朋友明明早就在暗中观察他了,却从不现身。因此,他准备当面问一问。林清走到人多的地方,掩嘴轻咳了两声,在看戏的人群中随便找了一个目标,便向那人走去。
和风吹皱一池湖水,林清的手刚搭上那人后背,一把铁剑便破空而来,斜抵住林清的脖颈。
“你为何要杀他?”铁剑的主人对林清怒目而视。
“我从不杀人。”
“那你为何要取长针伤人?”
“为了见你呀,瑟琴老板。”林清眉目含笑,“你是侠义之士,倘若看到有人滥杀无辜,总不会见死不救。”
瑟琴眼睁睁看着林清将银针收回针函。
“我不想见你!”瑟琴亦收剑。
“但你是我的朋友。”林清的手扶上了瑟琴的肩头。
瑟琴是个老实人,满脸不甘,却无法反驳这句话。
其他考生们像是从没见过这么稀奇的召唤朋友的方式,更没见过一见面就喊打喊杀的朋友,一个个都愣住了。
“你装成傀儡师,准备去查案子,还真是兢兢业业。”林清最爱看瑟琴气鼓鼓又不能发泄的样子,继续添油加醋,“你挖到了秘密,再把秘密公布天下,多少人要因你手里的这杆笔而死,你可也算不得什么侠义之士。”
“你想知道什么?”瑟琴叹了口气,他终于败在林清的利嘴之下。
“我什么都想知道。最近我快被关于朱贵妃的各种小道消息烦死了。”林清将一张锦帕扔给瑟琴,瑟琴甫一展开那绣着紫金牡丹的帕子,就如同被蛰了一口,他差点把锦帕扔到湖里。
“是朱贵妃的亲笔!她曾请你来京城?”
“朱贵妃亲笔又怎样?你喜欢,我送你就好。”林清摆摆手,指指一墙之隔的那座大院,“朱家小姐,夫人的亲笔,你要多少,我给你多少。”
瑟琴见鬼一般瞧着林清:“废话,朱贵妃是你的小外婆!”
“我的小外婆很多,那可是我最最厉害的小外婆啊。”林清补充道。
“你带我去朱家,我把我知道的事情告诉你,如何?”
卖海棠糕的小贩从锅里戳了一块出来,拿牛皮纸包好递给客人。林清接过糕点,手指似乎也是烫的,他咬了口海棠糕,同瑟琴一起站在朱府门外。
朱府不仅出过皇贵妃,还出过三位兵马大元帅,两代丞相,那是天子脚下最威严的府邸之一,有朱红的门楣和威武的石狮,林清与瑟琴两人站在朱府石阶前,便如同两只蝼蚁,朱府看门的侍卫,甚至不会看他们一眼。于是林清与瑟琴只得互看。
“你为什么不进去?”瑟琴问。
“我在等你打进去。”林清咬了口糕点。
“我不滥伤无辜。”瑟琴退了一步,“你明明可以走进去。”
“可是我怕。”
“你怕!”瑟琴瞪大了眼,若不是他知道林清的身份,此刻只怕是要被林清那胆怯的神情给骗过去。他咬咬牙,说道,“如果你小外婆杀人前念叨的是你,你会不会更害怕?”
林清的眼睛突然瞪得很大。
瑟琴拉过林清捂住耳朵的手,用林清的指尖指向连接河岸两侧的石桥:“你小外婆在那座石桥上杀了第一个人——送菜的张铭。”瑟琴问,“你知道,那座桥叫什么名字?”
“什么?”
“清风桥。”瑟琴领着林清站到了桥上,桥下是从皇城内流出的水,“清”字咬得很重。
“我一点也不想知道!”
“一掌击毙,被害人的左侧脸颊比右脸颊低了两寸有余。”瑟琴做了个推掌的手势,表情分外严肃。
“我小外婆从哪里学得的南疆障谷的雾云掌?”林清端详着小河上的石板桥,石板干干净净,没有半点发生过命案的痕迹。
瑟琴摇摇头。
半晌,林清终于明白了瑟琴话里的意思:“你想说,这是江湖事,所以你有资格插手?”
“不是我有资格,而是我必须插手!”
“你一个江湖人,写你的掌门绯闻去,朝廷的事情哪轮得到你。”
瑟琴却硬是咬紧了牙,他刚抬起手想拍林清一掌,却看到林清牙缝里都带着血渍,他只得生生压下掌势,握紧了拳头,“谁伤的你?”
“我爹说,我要再敢踏进大齐国土半寸,他就剁碎了我。”林清苦笑,“所以只好来晋国装作得了肺痨,免得别人扰我。”
瑟琴是个嘴笨的人,因此他很久没有出声。别人家的家事,不能插手。最终,他悠悠叹道:“只是不想你卷入你爹和四皇子的皇位之争,他是为了你好。”
“为了我那好人老爹,我请你去喝酒,如何?”林清摸着脖颈上一条浅白伤痕说。
贰
林清给瑟琴斟了一杯茶水,茶是新绿的碧螺春,水是三千里外的憨憨泉水,茶在水里化开来,有透明的水雾和绿色的香气。这样好的茶,林清自然是喝不起的,所以他拼命往瑟琴杯里倒水。
“你就在茶楼请我喝酒?”瑟琴愤愤地说,话音未落,远方传来纷纷扬扬的丝竹声。一顶四人抬的平肩舆出现在长街尽头,一条柔嫩如水的玉臂伸出帘外,臂上是朵艳丽的海棠红花,引得路人目光留连。
“你可知,那半条手臂值多少银子?轿子里坐的是锁玉楼的环佩姑娘,我可请你喝了价值千金的花酒。”林清饮下一口茶水。
“你!”瑟琴觉得遇到林清,真的是流年不利。
“我已经请你喝了花酒,现在你请我喝茶吧。”
“但这地方,是你选的……”
“你知道我没有银子!”
“我是说,你选的地方,从来都有深意。”瑟琴用指节敲打着汉白玉的桌面,“你是根本不想碰朱贵妃的案子,还是非常想管这桩闲事?”
“喂,这茶楼可没有‘清’字。”林清皱着眉头。
瑟琴示意林清往楼外看去,茶楼脚下是一条专门卖字画的风雅街巷,巷子里还飘着环佩带来的香风,文人们大多在挑选书册,店铺的老板卷起一幅画,将画插入瓷瓶中。
“朱贵妃杀的第二人,是画铺老板刘云,一幅《清云素女》当胸插入。”
“果真又是‘清’字?”
“是。”
“我小外婆真是心狠手辣。”
林清穷得叮当响,而瑟琴却是个有钱人,有钱人理应请穷人,起码林清是这么认为的,但是林清却忘了,瑟琴本质上还是个生意人,生意人不喜欢亏本。
所以后来瑟琴还是逼着林清带自己去锁玉楼喝真正的花酒,林清拗不过,只得寻着脂粉昧,将瑟琴带到了水柳巷。时已入夜,整条水柳巷弥漫着刺鼻的脂粉香气。但巷子尽头却有座小楼,四道飞檐翘人天空,檐上金铃细碎地响着,颇为静谧。林清来到小楼门口,匾额上写着“锁玉楼”三字。
无人招揽,林清与瑟琴自顾自入楼,楼里清净得不像烟花之地,云母屏风后有乌黑的人影晃过。林清细看下,便察觉到楼里的异常,锁玉楼内部宛若微型迷阵,如无人指引,深入迷阵,便再也无法走出去。
突然,一道红绫凭空垂落在林清跟前,状如鬼魅。林清用手拉了拉红绫,那红绫就如同一只被逗弄的小猫咪般,轻轻蹭着林清的手指。林清猛地拽紧红绫,疾风般将之迅速缠在手上,借力跃起半空,红绫却突然脱落,林清足尖轻点屏风,转身跳上了二楼。
“贞姨,你差点摔死我!”,林清对着倚栏浅笑的美妇喊道。
“你又想来白吃白喝,摔死你,是你活该。”名叫贞娘的妇人一袭朱红长裙,裙边曳在地上,如同怒放的牡丹,语音娇俏,却似和林清有无限交情,“你知道,我并不喜欢有人在我的楼里乱闯,但你那位朋友,却偏偏喜欢像老鼠似的钻东钻西,你说,该不该杀?”
“杀吧杀吧,我也很想看到,他被砍下脑袋的样子。”
贞娘话音刚落,楼梯上便传来一道响声:“林清,你真不是个东西!”
瑟琴很快就站到了林清面前,他发梢上还带着水珠,纵然是闯出了迷阵,却显得颇为狼狈。
“瑟琴,枉你是个老实人,却去偷看妖精洗澡。”林清小声说道。
“晚辈见过朱夫人。”瑟琴像是没听见林清的调笑,他朝贞娘作了个揖,眼神却停留在贞娘的脸上,再也挪不开了。
“我长得可美?”贞娘见瑟琴一脸痴憨样子,便款摆身姿,走到了瑟琴面前。
“貌美如花,但心如蛇蝎。”瑟琴一脸坦然。
贞娘听了这话,瓷白的脸上都要笑出皱纹来:“我喜欢实诚的小伙子。”
林清无奈地把瑟琴推到边上去:“贞姨莫听他胡说。”他转过头来,对瑟琴说,“朱夫人贞娘是我母亲的闺中密友,我母亲嫁到齐国的时候,她替我母亲掌管晋国这边的一部分生意。你不得无礼。”
“朱贵妃杀的最后两人,便是锁玉楼的姑娘云清和一名朝廷大员。”瑟琴一把拉住林清。
“官员夜宿娼馆,本就有罪,我小外婆临死前,还为民除害了。”林清在同瑟琴说话,眼睛却盯着贞娘。
“但韦大人却不是污吏,而是良臣。”
林清如遭雷击:“韦典大人死了,执掌刑律的韦典韦大人?”
“韦大人官居一品,穿石青云纹朝服,韦大人心爱的姑娘,名叫云清。”瑟琴一字一句说道,逼得林清正视事实。
“又是‘清’么,瑟琴,你这顶帽子扣得太大,我当不住!”
“那你告诉我,朱贵妃死前,为何要千里传书请你入京,而朱贵妃被大内高手击毙前连杀四人。这四人又与你有何联系?”
“我是你的朋友。”林清软弱下来,用哀求的眼神看着瑟琴。
“正因为你是我朋友,所以我不能看着你蒙冤!”
“我蒙什么冤?”林清惊讶。
“许多人都认为,朱贵妃的死与你有关。”
“许多人是什么意思!”
“你一定不看小报。”瑟琴无奈,“许多小报上都登载了关于朱贵妃杀人案的案情猜测,每一篇文的矛头,最终都指向了你。”
“只因为‘清’字?”
“还因为你的身份。”
林清笑了笑:“我也不知道,天底下竟有那么多人惦记着我。看来,这个案子我必须查下去了,不然我会冤死的。”
“打断二位一下。”贞娘见两位好友互诉衷肠正到动情处,脸上绽开笑容,“我不管你们在吵些什么,如果是要问我案子的事。我姐姐在我楼里杀人,我自然要报官擒拿她,哪怕她是皇帝陛下最宠爱的妃子。”
“是晚辈失礼。”瑟琴再作揖。
“你并未失礼,你说的句句是实。”贞娘手握红绫,那红绫软软垂着,贞娘逗弄猫咪似的搔了搔它的下颚,那段红绫便懒洋洋地卷缠在贞娘手指上。突然,一个小丫头匆匆进来交给贞娘一封信,贞娘对她使个眼色,“二位,我有些急事,告辞片刻。”
林清和瑟琴躬身致谢,等他们抬起头来,面前哪里还有贞娘的身影。于是两人左摸摸右晃晃,便在名动天下的锁玉楼里乱转起来,林清对搜查这种事情并不感兴趣,这位风骨媚骨并存,特立独行,看着自己从小长大的贞娘,绝不可能是凶手,但是朱贵妃到底是怎么了呢?事情仿佛缠成了一团乱麻。
林清站在窗边,烦闷地听一位名妓唱曲。忽然有一侍婢自暗处走出来,偷偷朝林清行礼,小声说道:“云清是我的好姐妹,请公子务必救她。”
“云清姑娘没死?”林清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那侍婢已哭作泪人,只顾着求救,林清与瑟琴对望一眼,便让她带路。
那侍婢小心翼翼推开一道隔墙的暗门,一条石阶暗道直通地下。石壁凉意森森,侍婢为林清与瑟琴点了盏小油灯。地道昏暗,愈向下,石壁像是在缓缓移动似的逐渐贴近身侧。林清觉得脸上被滴了一滴冰水,却嗅到了血腥气味。
地道底部竟是一座石牢,侍婢将林清带到一间房里,一个蓬头垢发的白衣女子正躺在堆枯草上,她身下有摊血迹,扑面是污臭的血腥气。
林清只看了一眼躺在干草堆上的白衣女子,便将目光转投到那位带路的侍婢身上。
“她就是云清?”
瑟琴反问侍婢:“云清并未被朱贵妃击杀,那从锁玉楼里抬出的第二具尸体,是谁?”
“公子等云清醒了,只管问她。”侍婢悄声说道,“你们赶紧走,找个安全的地方藏起来,主人很快会发现!”她边说,便掏出钥匙打开牢门。
叁
“林清,你真是肆无忌惮。”
侍婢让他们找个安全的地方,但瑟琴没有想到,林清竟把人带到了皇宫。
此刻瑟琴正小心翼翼地站在横梁之上,横梁只容半人站立,梁下是皇宫内某座废弃宫殿的偏殿。夜半三更时分,一位披麻戴孝的小太监正在殿内化着纸钱。惨白的纸钱被月光照得通透如雪,小太监口中边念念有词,脸上垂满泪痕。
林清正同云清躲在偏殿里的一张玉床之中。火光明灭,依稀可辨耷拉在青砖之上的破旧床帏,“林清何止是肆无忌惮,他根本就是胆大包天!”
瑟琴时刻提防着那名小太监的一举一动,终于,那该死的小太监在连磕三个响头之后,哆哆嗦嗦地爬出了门槛。
瑟琴飞跃下梁,撕开床帏,林清正在为云清施针,数枚银针正依次扎入合谷、涌泉等穴位。
“为什么要来皇宫?”
“贞娘可不是普通人,除了皇宫,我想不到别的地方能逃过她的耳目。”
林清突然吐了口血,瑟琴眼疾手快地扶住林清,林清用手背抹了抹血迹,龇着带血的牙对瑟琴说道:“你压到我的伤口了。”瑟琴又赶忙放开林清,扶林清靠着床栏休息。
“云清姑娘如何?”瑟琴问。
“产时疲倦,产后胎衣不下,迷闷了心头,难救。”
“她刚生完孩子?”瑟琴看着床上的白衣女子。
林清无奈地点头,他也不知,贞娘竟如此心狠手辣。林清边和瑟琴说话,边顺手从瑟琴衣襟里抽出那支羊毫笔,他舔了舔笔尖,拉过瑟琴的袖口便写。
瑟琴眼睁睁看着林清在自己那件和风绸铺的丝衣上乱写乱画。
“记住,附子、丹皮、干漆共为末,大黄成膏。”
瑟琴拎着脏乎乎的丝衣,可怜兮兮地看着林清:“我连甘草和青草都分不清。”
“你只需把方子神不知鬼不觉放在太医院侍童的案桌上,他自然会把药配好了,到时你悄悄拿走便好。”
“这么简单?”
林清颌首浅笑。
宫中掌管医疗事宜的太医院本就是个庞杂的机构,小到某位妃子的宠物生病,大到皇帝陛下的不治之症,各种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半步不慎便是万劫不复。但无论如何,太医院首座执医道牛耳,岐黄门人总以考入太医院为荣。
没过多久,瑟琴携带一包草药潜回偏殿。
“怎么了?”林清见瑟琴神色有异,悄声问道。
瑟琴撇撇嘴,仿佛并不想说。
林清下床为云清熬药:“你不必觉得不平,这皇宫里,从未有过公平。”
“我只是感慨,首领太监偶感风寒,太医会匆匆从温暖的床铺里爬起来,冒着夜风出诊。”
“首领太监掌管宫中事宜,谁也得罪不得。”林清边说,边把药粉揉人大黄膏中。
“但小皇子被摔断了手脚,却只能躺在冷宫里等死。”
林清手上动作一顿。
“说是摔断的,也或许是人打断的……”
“瑟琴,皇家家务事,你不该管。我更不该管。”林清继续手中揉制药丸的动作,仿佛并不同情被打断手脚无人医治的小皇子。
“那小皇子,是朱贵妃所出,这样,可算是你的……”
林清赶忙停下手中动作:“那两个字千万别说,我去还不行么。”
林清满脸羞愤模样,瑟琴心中大快。
林清做好了专治产后胎衣不下的奇命丹,喂了云清姑娘喝下去。
一夜间又是打架又是跑路,林清也提不起精神,他让瑟琴留个心眼,自己便伏在床边,沉沉睡去。
没睡多久,林清便被瑟琴推醒。纱窗外正透了一缕晨光人内,照在云清的脸上。饶是林清从小到大见惯了各色美人,却也不得不叹一句国色天香。云清自然生得极美,芙蓉面,柳叶眉,肌肤雪白。哪怕她满身污秽,却也难掩气韵。林清看得入神,瑟琴却又推了推林清。
“你自己不爱美人,却不许别人看了?”林清挥开了瑟琴的手。
“她的脸,有问题。”瑟琴满脸严肃。
“美成这样,自然是个妖精。”林清叹道。
“她脸上的皮肤,好像太薄了。”瑟琴用手指擦过云清的脸颊,那里便泛起一道红痕。
林清拍开瑟琴手掌:“粗手粗脚。”他这样说,自己也小心翼翼地抹上云清滑腻的脸颊,只一碰触,林清便吓得弹开了手。
“怎么了?”
林清再次扑到云清身上,他小心翼翼地检查着云清脸上的每块皮肤,突然捂住胸口,伤口似乎又折腾得崩开了,他往嘴里塞下一把奇命丹。干嚼着苦涩药丸,脸蛋皱成一团。
“我的脸怎么样?”林清拉扯着自己的面皮,示意瑟琴认真观察。
“没脸没皮……”瑟琴小声嘀咕。
林清咽下满嘴的药膏,苦得猛灌下一口水,他听到瑟琴的话,脸色顿时大变。
“怎么了?”
“想起了一些事情。”林清摇了摇头,“算了,我们去找小皇子。”
由瑟琴带路,林清跟着绕开守卫,直奔小皇子所在。
小皇子所在的知华宫,是皇帝陛下为宠爱的小儿子所建,只是现在,朱贵妃死后不过数月,整座宫殿便已凄清得如同死地。
林清推开偏门进殿,被殿内的寒气一激,他浑身都冷了下来。知华宫里凉得吓人,陈设还算干净,但都好似蒙了层寒霜,令人不寒而栗。
林清掀开帷幔,床上正躺着个七八岁大的孩子,小孩子被厚厚的破棉被压住,脸上烧得通红,一只小手掌露在被子外面,但拇指食指却不自然地外翻,像是被人用力拗断。
林清将手指搭在孩子腕上,瑟琴焦急地等在一旁,片刻后,林清收了手指,看向瑟琴:“你要我救他?”
“那是你小舅舅,你爱救不救!”瑟琴怒道。
“说了不许提这两个字。”林清苦笑,“他伤了有足足六天六夜了,还有一天,他就要一命呜呼。”
瑟琴皱眉。
“我的小皇舅……”林清摇摇头,“他不仅是皇上的儿子,更是朱家的孩子,这个孩子快要死了,如果你是他忠心的仆人,你会怎么办?”
“向朱将军求助?”
林清点点头:“我娘嫁去齐国以后,便是朱将军执掌天下兵马,哪怕朱将军的女儿失去皇帝宠爱,他在晋国依旧权势滔天,那你说,他得到消息,为什么不来救自己的外孙?”
“这是个陷阱?”瑟琴顿时醒晤。
但形势总不会为人的醒悟所改变,知华宫外的人已经到了。
“请二位少侠出门一叙。”来人说话的语气明明很温和,甚至还用了请字,但林清和瑟琴却觉得冷,那声音如塞外风雪,又快又利又冷,直插林、瑟二人骨缝。
“苍刃掌,胡血风。”瑟琴对着林清动了动嘴皮子。
“你手里可有他的秘密?”林清问。
“胡血风是苏家安插在皇宫内的卧底。”瑟琴的回答异常简短。
“左丞相苏家?”
瑟琴再点头。
“我非常不喜欢他。”林清退了一步,转身抱起床上的小皇子。
“你想怎样?”
林清用被子将小孩裹好:“我不喜欢他,所以要和他作对。”
林清抱着小皇子踏出殿门,刺目的阳光逼得他无法睁眼,只听掌风破空而来,林清也不闪躲。那血淋淋的手掌径直击向林清肩头,那仿佛只是个轻柔的抚摸,林清的左肩皮肉却硬生生炸裂开来。
胡血风不仅有嗜血的心,更有嗜血的手,他的手掌是血红色,那上面的皮肤被硬生生剥去,只留下一团鲜红的肉,但江湖之中,没有人敢小看胡血风这一对切金碎玉的手掌,连编写武林图谱的瑟琴自己也曾经说过,天下用掌者,无人能出其右。
林清重重撞上殿门,瑟琴已飘然而至。瑟琴的剑还在剑鞘中,他只拿了一支笔,一支书尽天下秘辛的羊毫笔,他用笔尖轻轻点在胡血风的脖子上,留下了一道横贯脖颈的墨迹。
瑟琴负手而立:“你输了。”
胡血风摸着脖子在一旁喘气,禁军已将林清瑟琴团团围住。
但胡血风并没有再次挑衅两个贼人,更没有命手下捉人,他很明白,一人武功再高,却无法护得两位伤员一同离开。所以胡血风只是传令手下去向皇上禀告。
过了许久,一名猴精似的太监终于慢悠悠地爬上玉华宫的石阶,胡血风又赶忙过去搀扶。
“喜公公,皇上……”胡血风悄声问道。
“皇上日理万机,哪有空管这两个小贼,命杂家……”喜公公吊着嗓子,不拿正眼瞧胡血风,就在这时,林清微微抬起头,朝那位喜公公露出一个笑容。
那位喜公公顿时吓得扑倒在地,三魂七魄都像是要被吓飞了,他哆哆嗦嗦地喊道:“奴才……奴才见过小主子!”
肆
林清不是皇子,也不是侯爷,他是小主子。小主子的意思就是,他只比皇帝小。
此刻林清正睡在皇帝寝宫里,周围围了一圈太医,太医院首座在替林清处理伤口,打伤林清的胡血风正在挨鞭子。
瑟琴被迫站在外面,远远地看着林清被众星拱月,而其中最亮的一颗星星,就是晋国皇帝陛下本人。
晋国皇帝膝下七子六女,孙子辈更是数不清,却独宠长女妃镜之子林清一人。当年妃镜公主远嫁异国,思念女儿的公孙皇后整天以泪洗面,待到妃镜公主产下小外孙,刚断了奶,就被接回晋国,陪伴公孙皇后。林清从三岁开始便在晋国皇宫里上房揭瓦,下水捞鱼,林清既没有皇位继承权,又无法左右晋国局势,这或许是他受宠的原因。皇帝皇后需要一个真正的小孙儿养在身边,享受天伦之乐。林清被宠了整整十年,哪怕他是清江引医圣传人,但直到现在为止,他若想封了整条前门大街遛乌龟,皇帝陛下也必定会答应。
瑟琴心知林清正在装睡,果然半个时辰过后,等到太医、宫女、大小太监拉拉杂杂一帮子人全部退下,林清这才偷偷睁开眼。
“老爷子,我好想你啊。”林清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皇帝陛下冷哼一声,林清又吓得缩回被子里。
其实皇帝陛下并不老,看上去只有四十出头模样,精气神也足,完全不像是已经有了林清这么大的外孙。
“你倒爱管闲事。”皇帝陛下嗓音沉稳如钟磬,令人心生敬畏。
“我也不想管闲事,只是闲事老找上我。”林清不满地说道。
皇帝凌厉的眼光已扫到瑟琴身上,瑟琴咽了口口水。
“老爷子,你近来身体可好?”林清或许是唯一一个面对晋国皇帝陛下,还敢嬉皮笑脸的人。
“很好。”皇帝给孙儿掖好被角。
“那为何两年一届的太医院入试,时间变了?”
“有何不可?”皇帝陛下反问。
林清心中所有话都被这句话给憋住了,是啊,有何不可,如果天下都是你的,更改一个入试期限便根本就是件芝麻绿豆大的事情。如果这真是一件小事,那么入试时间改在朱贵妃杀人之后,仿佛也只是个巧合罢了。
林清道:“不如让孙儿给皇爷爷诊诊脉?”
“你先把伤养好。”皇帝陛下只回了他的外孙这么一句话。
终于等到了深夜,林清躺在床上,龙涎香熏得人昏昏欲睡。他略微翻了个身,张了张手指想要拉住瑟琴的衣襟,只是这样简单的动作,便令他疼得龇牙咧嘴:“瑟大老板,我不过是请你帮个小忙,你便这样推托。”
“皇陵盗墓,并非小忙。”
林清转过头,对已经跪了一个时辰的喜公公说:“喜宝儿,你快点告诉瑟琴。”
喜宝大太监跪了太久,忽然听到小主子叫了自己,他迷茫地抬起头,左右乱看。
“朱贵妃葬在何处?”
“奴才什么也不知道。”他打了个激灵,赶忙朝林清磕了个头。
“那你,给我讲讲我小外婆的事情吧。”林清在让步。
林清看似和颜悦色的让步,却令喜宝震悚,他很了解林清,这种让步其实是再无退路的意思了。
“回小主子的话,陛下八年前册封兵马大元帅朱勤长女为贵妃,八年前的册封大典,想必小主子还有些印象。”
“枣糕很好吃,小外婆很漂亮。”
喜宝再磕了个头:“八年前,公孙皇后驾崩,一直以来后位空落,朱贵妃荣宠一时,并诞下皇子,若非陛下念及与公孙皇后的情谊,想必早已册封朱贵妃为后。”
林清点点头。
“然则三年前,陛下再纳苏丞相次女为妃,许是逐渐冷落了朱贵妃,朱贵妃性情日渐暴戾,待小皇子也甚为严苛,两个月之前,朱贵妃面孔受伤,性情更为古怪,陛下念贵妃孤寂,便准许朱贵妃回家省亲,哪知朱贵妃连杀四人,后禁军统领胡血风擒拿朱贵妃时,误杀贵妃娘娘,陛下念在胡统领救人心切,而朱贵妃又斩杀朝廷重臣,并未责罚胡统领。”
“朱贵妃共杀了哪四人?”
“朱府送菜人张铭、知墨画馆主人刘连、锁玉楼的云清姑娘,以及刑部尚书韦典韦大人。”
“喜宝儿,你再说给我听一遍。”林清同瑟琴相对一望,两人心中各有盘算。
喜宝突然开始磕头,一个接一个地磕:“是奴才僭越,奴才并不知情。”
林清挥挥手,让喜宝滚蛋。
“喜宝儿,比你门下最好的探子如何?”林清问瑟琴。
“不相上下,但我门下的探子,不会对主人说假话。”
“但我很喜欢他的假话。”
“假话能告诉你很多比真话还要真的东西。”瑟琴这样说。
“所以,我知道,该找谁去问了。”刚才喜宝儿的话里话外,看似一碗水端平,实际上却拼命将苏家人摘了出去,他甚至还替禁军副统领胡血风说话,这对林清来说,不经意指明了方向。
当林清站在胡血风面前的时候,胡血风正疼得无法入睡。
“你是苏家人。”林清开门见山。
胡血风被杖责两百都没哼一声,却因为林清这句话吓得一抖。
“喜宝儿也被苏家收买了,你能告诉我,苏家人是怎么做到这一点的?”
“小主子,下官并不知道您在说什么。”
“那么,我是否要去向皇上请教这个问题?”
胡血风本质上是个武夫,没有那么多弯弯绕,他一听林清要禀告皇上,急忙从床上滚了下去。
“我不喜欢听废话,我问一句,你答一句。”
胡血风连忙点头。
“是谁让你去知华宫的?”
“苏大人。”
“哪个苏大人?”
“右丞相。苏壅苏大人。”
“苏壅为什么让你埋伏在知华宫附近?”
“苏大人说,朱家知道皇子有难,必定派人前来,只要把闯入禁宫的朱家人捉到,便可以治朱家谋逆之罪。”
苏壅的狠辣令林清心惊,但是朱家的冷血更让林清觉得朝廷上都是些吃人不吐骨头的豺狼。
“你可知道,朱贵妃的尸体在哪里?”
“奴才不知。”胡血风赶忙磕头。
胡血风的答案,令林清非常失望,但胡血风的样子,又完全不像在说假话,林清又再次碰了壁。
林清想找朱贵妃的尸体,但仿佛谁也不知道,朱贵妃的尸身究竟在何方。幸好瑟琴是贩卖消息的专家,他用皇宫大内御膳房的位置,向一位贪吃的守陵人换来了一道消息。
这道消息只有三个字一“无异动”。
若要把这三个字解释清楚,是这样的,京城方圆百里内,任何埋死人的地方,都没有异常情况。
林清听到这个消息,并没有很生气,因为这并不代表喜宝没有把林清与他的对话传播出去。这条消息只说明了一点,那些不想让林清知道朱贵妃尸体在哪的人,他们没有任何动作。
瑟琴拍拍林清:“别气馁,守陵人张瞎子还附赠了我一个消息。”顿了一顿,“另有一拨人,在向他打听这个消息。”
林清暗道老实人坏起来也真可怕:“你明明已经知道我小外婆的尸体在哪了。”
“我是知道了。”瑟琴点头。
事实上,知道并不等于找到。林清同瑟琴正站在一片冰窖里,在他们周围,有各色各样的美人,美人睁着眼,穿着绫罗绸缎,仿佛只是安睡了片刻。林清眼睛也不敢眨,他生怕自己漏看。
“朱贵妃的尸体,被你偷去了?”瑟琴向冰窖的主人问道。
冰窖的主人名叫王美人,但其实,王美人并不是一个美人,他甚至不是一个女人。王美人只是一个盗墓贼的名号。他不偷金银珠宝,不窃古玉名画,他只偷美人,被埋起来的美人,死去的美人。
“你没有证据。”
“天底下,能瞒住张瞎子耳朵的,只有王美人的手。”瑟琴说。
王美人听到这样的恭维,忽然变得很高兴:“你们想要朱贵妃的尸体?”
“对。”
“那你们便拿去。”王美人变得很大方,这样的大方让瑟琴和林清犹疑地对望了一眼。一个把美人尸体当作命根子的人,是断然不会如此大方的。
王美人带着瑟琴与林清穿过了这片冰窖,他走到了一口古井旁边,林清对这样的东西颇有阴影,便退了一步。王美人拉动井绳,自井中拉出巨大的铁函,那铁函大约一人高,王美人轻飘飘地将铁函扔到瑟琴手上,瑟琴手扶铁函,回转一圈,卸去了铁函上的力道。
“朱贵妃可美?”趁瑟琴开启铁函的功夫,林清蹭到王美人身边,笑问道。
“美?”王美人瞪大了牛眼,他仿佛听到了这个世界上最好笑的事情。
“我小外婆发似墨,肤如脂,是皇城里最最好看的美人了。”
王美人冷哼了一声,好像做了什么亏本生意。
瑟琴刺啦一声开启铁函,四周突然静了下来,林清甚至觉得自己听到了冰块蒸腾起冷气的声音。
朱贵妃还穿着她当日杀人时的血衣,衣上绣了只七彩凤鸟,凤鸟的头染了血,正枕在她胸前,凤鸟的尾翎落满裙裾,仿佛下一刻就要抖着羽毛,再次振翅。
而朱贵妃的脸……
那张脸完全不似一张人脸,就好像一枚干瘪的核桃,一道道皮肉外翻的血痕仿佛是大山里连绵不绝的沟壑,左一道右一道,密密麻麻附着在脸上。好像有一把极钝的刀,一下又一下磨开了那些皮肉,冰肌玉骨化作一摊烂泥,切碎了捣烂了,发出腥臭刺鼻的气味。
伍
走出王美人藏匿美人的地方,林清吵嚷着要去喝沐雨茶楼的新茶。
“究竟是谁这么狠的心!”林清牛嚼牡丹似的灌下一口茶水,第九十九次叹道。
“我并不知道。”瑟琴答。
“我小外婆的脸,究竟是怎么了?”林清问。
“我并不知道朱贵妃的脸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我知道,很多人和我一样,都不知道朱贵妃已经毁容了。”
“很多。”林清叹道,“我问过王美人,我小外婆脸上的伤痕究竟是怎样造成的,但听他的意思,仿佛那伤痕会自动生长,如果我小外婆的脸,在她死前就已经那样,为什么别人都不知道?”
“或许,并非无人知情……”瑟琴顿了顿,“而是,知情人全被杀死了。”
林清被这句话炸得脑壳生疼,半晌之后,他才开口:“胡血风在闹市击毙了朱贵妃,当时围观者甚多……”林清的意思是,人那么多,如果我小外婆的脸真有问题,那么一定有很多人看到了。
“你可看到,我如何执笔,用什么招数,在几招之内制伏了胡血风?”瑟琴忽然这样问。
“你是高手,我不会武功,我怎能看清你的招式。”林清摇头。
“朱贵妃也是高手,胡血风更是高手,高手过招,你连动作都看不清,又真的能分清楚谁是谁?”
林清一震:“你的猜想,实在太惊人了。”
“但这究竟是为什么,如果同胡血风交手的并不是朱贵妃,那又会是谁?”
“是贞娘。”林清抿住嘴,他本想避开刚才的事情,却又被自己绕了回来。
“贞娘?”
林清轻咳一声:“贞娘扮作她姐姐,与禁军统领胡血风交手,假装被胡血风误杀。”
“那么朱贵妃是怎么死的,又或者,朱贵妃并未死?”
“那具尸体,的确是我小外婆。”林清沉思。
“当时,从锁玉楼中抬出两具尸体,一具属于韦典韦大人,那么另一人,难道就是朱贵妃?”
“很有可能。”林清点头。
“这事情太复杂了,如果你说的都是事实,那这究竟是为什么?”
“我小外婆的死,或许是因为她的脸。”
“脸?”
“我不知道,我只是在想,贞娘为什么要换掉朱贵妃的尸体,并扮作朱贵妃。”
“她不想让人知道,朱贵妃的脸毁了?”
林清点点头:“就是这样,你觉得她为什么不想让人知道?”
“总不会是因为朱贵妃国色天香,死的时候也要漂漂亮亮。”瑟琴不屑地说道。
“你看这个解释怎么样,如果朱贵妃并没有把所有看到她脸的人都杀死,一旦出现谣言,朱贵妃被禁军统领在闹市击杀时的样貌,便是最好的辟谣。”林清说。
“她是为了让所有人都看到,朱贵妃的脸,是完好的!”
林清刚要答话,雅间的门却被茶楼小伙计推开了。
小伙计作了个揖,嘴里不住地道歉,他说楼下世袭一等侯苏侯爷家的小公子带着帮朋友,点名要这间雅间。话虽短,分量却很足。
林清挥挥手,正要说不的时候,雅间的门便又被推开,一群华服青年站在门外,领头的就是苏家小侯爷,金鱼眼厚嘴唇,活脱脱像只缺水的癞蛤蟆。
林清端起茶盏,用力砸到苏小侯爷脚下。
瓷片四溅,碎了满地,不明就里的小侯爷被这狠茬吓了一大跳。
“瑟琴,你真不是个好朋友!”林清端起瑟琴面前的茶盏。饮下一口。
“我又哪里惹到你了?”
“我一扔茶杯,你就该把他们的脑袋全都砍下来。”林清只当是出气。
“那是苏家小侯爷,我不敢杀。”
“我爷爷是左丞相苏穆,我爹是一等侯苏良,你算什么东西!”苏小侯爷满面怒容,从没人敢当着他的面说要砍他的头。
“你有爷爷很了不起?”林清哐啷一下,又砸了只茶杯。想到官里小皇子的凄惨模样,“苏”字真是让他气不打一处来,“你给小爷滚出茶楼,否则我让我外公砍了你爷爷的头!”
“你还真是个纨绔子弟。”瑟琴一听林清和苏小侯爷的幼稚对话,无奈地用手遮住面孔。
苏小侯爷是纨绔子弟,但今天他遇到的,却是天字第一号的纨绔。
林清只坐在那里悠闲地喝茶,所有想要靠近林清三丈内的苏府家丁被瑟琴尽数打翻在地。一时间,沐雨茶楼哀声遍野。
京畿护卫军很快便赶到了有人闹事的沐雨茶楼。
“南疆使者入京期间,于京畿闹事者,一律以谋逆论处。”京畿护卫队副总长对着林清宣布了这条禁令。
林清本想发作,但他一听“南疆使者”四个字。便硬生生压制住了心里所有戾气:“南疆使者里,可有障谷的人?”
“神医大弟子随使者一同入京。”
林清像是忽然想通了什么关节,他很小声地对瑟琴说了几句话,瑟琴脸色微变,却还是应承了下来。
林清被京畿护卫队副总长押回京都府,可怜的护卫队总长并不知道,如果说,当年的林清是晋国皇宫里的大霸王,那么已故皇后的弟弟、京都府尹公孙礼,便是皇宫里的二霸王。
大霸王与二霸王时隔多年后再度聚首,那必定是个感人肺腑的场景。
林清坐在公孙礼的京都府尹位置上,公孙礼按着京畿护卫队副总长的头,逼着副总长给林清赔礼道歉。
“小礼,近来京城治安可好?”林清把玩着惊堂木,慢悠悠地询问着幼时好友。
“在我见到你之前,一切安好。”公孙礼把副总长踹了出去,他跑上公堂,又一脚把林清踹下了椅子。
林清摔下椅子,疼得龇牙咧嘴:“看在外婆面子上,我不揍你。”
“我是你舅公,你敢揍我!”公孙礼拍拍屁股坐上公堂。
林清的脸忽然沉了下来:“舅公。最近真的什么事都没发生么?”
“没有,除了朱贵妃的案子。”公孙礼笑答。
林清叹了口气。
“你叹什么气?”
“我在想,等下必定会有大事要发生。”
“你从不关心朝政。”公孙礼说。
“我是不关心朝政,我只关心接下来的事情,仅此而已。”
“你最好别操心那些东西!”公孙礼边说,边拎住林清的耳朵,“听见没有!”
还没等林清组织起有效的反抗,皇城里便传出消息,几位贵妃娘娘的寝宫在半个时辰内被窃贼光顾,而那位窃贼还是个雅贼,他只偷香,不窃玉。
几位贵妃寝宫里的胭脂水粉被偷盗一空,那窃贼甚至连宫里的熏香、沐浴的皂荚都偷,皇帝陛下震怒,旧伤还没好的胡统领又被拖出去打了板子。
公孙礼匆匆赶去皇宫,等他意识到林清意有所指的时候,林清早已在和瑟琴研究脂粉的用法了。
锦绣玲珑阁的香粉,白墨坊的胭脂,用汝窑的瓷盒封好了,单单一个瓷盒便抵得上林清出诊一千场的费用,宫中贵妃用的东西,总是昂贵又精致。
“林清,你难道要把这些东西试个遍?”瑟琴头疼地看着林清左摸摸右擦擦,把粘腻的香粉弄得满屋子都是。
“我来不及把这些东西都试一遍。”林清气馁地扔下一盒胭脂,“这东西太香,我没办法辨明白。”细腻的红粉袅娜地飘散出来,撤了满桌。
“你就认定了是胭脂水粉的问题?”瑟琴坐在梁上,远离了林清。
“你还记得云清的脸么?”林清问。
“她的脸……很薄……”
“我在她脸上,看不出任何病兆。”林清顺手拿起桌上的一坨黑色药膏,“她的肺腑她的气血没有问题,我看不出来问题所在。”
“怎会?”
“事实上,如果她并未得病,那只有两种可能,第一,她的面皮被人硬生生削薄。”林清把黑药膏挖了出来,轻轻擦在手背上。
“还有一种可能,就是胭脂水粉里有问题,她每天涂抹造成了脸孔变薄?”瑟琴接话道。
“瑟琴,你真是我的知己。”林清道。
“可你单单让我去偷后宫嫔妃的胭脂水粉……”
林清朝瑟琴勾了勾手指,瑟琴飞身下梁,在林清身边立定。
“你一定不知道,锁玉楼姑娘们的胭脂水粉,和宫里贵妃用的是一样的。”
瑟琴没有话说,他只是掏出了笔,在他那本小册子上,记下了这么一笔。
“这是因为,晋国的胭脂水粉生意,全掌握在贞娘手里。”
陆
此刻,林清正面临着自己学医以来最大的难题,因为他实在无法从带着美人气息的脂粉堆里,通过气味和颜色差异寻找所用药材。所以林清带着瑟琴,站在了一片绿油油的稻田边上。田边的老牛哞哞叫着,一条农家的柴犬正趴在稻田边上,懒洋洋地吐着舌头。
林清手里抱着一只花猫,那只猫咪有杏仁黄的眼珠和老虎一样的皮毛。
“你带一只猫来,干什么。”瑟琴无奈地立在林清身边。
“你会抓老鼠么?”林清斜了一眼瑟琴。
瑟琴摇了摇头。
“那不就得了。”林清把那只花猫扔到田里,猫咪便前掌着地,嗖一下跑入茫茫稻田中。片刻后,那只花猫便叼了一只田鼠出来,扔到了林清脚边,那老鼠还是活的,刚脱离猫口,便预备乱窜。瑟琴用铁剑将老鼠挑起,扔到了林清早已准备好的背篓里。
不多时,花猫已捉来了小山高的田鼠,林清正捏着一只可怜的老鼠,左看看,右看看。
“你究竟预备怎么办?”瑟琴抱起了林清的猫咪,小家伙的爪子挠上了瑟琴的手背。
瑟琴顺手把猫扔还给林清,作孽的花猫又挠了林清一记,林清吃痛地捂住手背,那样子,像是疼得眼泪都要掉下来。
“瑟琴,我想,不用试了……”林清忽地伸出手背,他手背上被花猫挠过的地方,肿起了吓人的红痕。
同样的,瑟琴的手背上,只有两三道细小的爪印,那痕迹细小又轻微,揉一揉便会消去。
“就是这种抹脸的药膏?”瑟琴见鬼似的捧着一只小瓷瓶,瓷瓶里的黑色膏体发出辛辣的气味。
林清正给一只田鼠剃毛,等他想要伸手拿药膏的时候,瑟琴已把老鼠接了过去,给老鼠涂抹药膏。
“这点药力还伤不到我。”林清好笑地看瑟琴。
“这样管用?”瑟琴涂完一只,赶忙洗手,林清抿紧了嘴唇。
“怎么了?”瑟琴看林清神色不对,忙问道。
“或许,这样并不管用。”林清抬眼,看着笼子里那只浑身黑漆漆的肉老鼠,“药力是日积月累的过程,容我擅自推测,如果云清姑娘用药时间,远远短于朱贵妃的用药时间,那么,我要多久才能见到药效?”
“你在害怕?”
“我害怕时间不够。”林清看向瑟琴,“如果这只是贵妇们爱美而寻来的美容药膏,那便并不是什么大事,如果不是呢?”
“你记得朱贵妃的面孔么?”瑟琴忽然说道。
“我小外婆面孔的腐烂程度,远远超过了身体的腐烂程度……腐肉能加速药力?”林清话未出口,瑟琴已砍死了一只田鼠。瑟琴割开那田鼠的肚皮,把一坨药膏塞进了田鼠的肚子。
“你真的不是南疆怀谷子的徒子徒孙么?”林清看着瑟琴鲜血淋漓的手指,几欲呕吐。
南疆怀谷子,自医圣韵月死后,便是天下第一神医。
神医的师父是神医,神医的徒弟,也当然是神医,神医总是受万千民众敬仰,所以晋国皇帝在皇宫设宴,款待南疆使者,神医长徒。
林清无法继续同他的老鼠呆在一起,此刻他和公孙礼窝在角落里,大霸王和二霸王正猜拳赌酒,公孙礼平素独来独往,鲜有大臣往来敬酒,而林清又许久未曾露面,满朝文武竟无一人认出长公主之子。
“你小外甥总也算是一表人才了,你何必每时每刻都要盯着他?”公孙礼划拳的时候心不在焉,林清忽然觉得,自己再也找不回幼时的玩伴了。
“那是太子殿下!”公孙礼忽地沉下脸来。
“公孙皇后向你临终托孤,你真的一辈子要绑在太子的战车上?”林清悠闲地饮下一杯状元红,既不恼,也不怒。
“林清,我很羡慕你。”公孙礼忽然笑了,那笑容如同酒杯里漾起的酒。
林清可以同公孙礼喝酒可以同公孙礼爬树,却无法处理这样简单的艳羡,你幼时的好友羡慕你可以自由自在无所顾忌,这是件令人无比难过的事情。
“南疆使者远道而来,何不痛饮千杯?”龙座下方的太子正朝南疆使者举杯。
林清冷哼一声,齐国与南疆关系从来不佳,反倒是晋国看不清南疆国师怀谷子的虚情假意,还把南疆国师怀谷子奉为上宾。
“谢太子。”怀谷子长徒与晋国太子对饮,气度毫不逊色。
“你莫不是嫉妒人家师从名医吧?”公孙礼戳了戳林清。
“是。”林清点头。
“怀谷子的长徒一到京城,收钱也收得手软。”公孙礼看了眼林清略显寒酸的衣衫,“亏你还是王子皇孙。”
“小礼,原来你是个势力眼。”
林清扯了扯自己那件青白布衣,公孙礼忙捂住口鼻。林清这才发现,自己的衣衫上沾染了田鼠臭味。
“尊师可好?”太子步入席间,走到怀谷子长徒身旁。
“家师因韵月先生身亡,近来心绪不佳。”怀谷子长徒颌首回道。
“国师妙手仁心,真乃我两国之幸也。”
林清听得这话,却只是平静地饮下一杯茶水,仿佛什么都没有听见。而满座文武百官,更是对太子的话也深以为然。一时间觥筹交错,宾主尽欢。
甚至有受伤的武官就在殿上脱下朝服,恳请神医长徒医治:
那武官背上有一个触目惊心的肿块,形如龟状,略显溃烂。怀谷子长徒只看了一眼那触目惊心的肿块,便自怀中掏出一铁罐,四周官员纷纷凑上前去,很快,众人便纷纷四散逃开。
铁罐之中爬出成群结队的小虫,虫身通体灰褐,流沙般攀爬到那武将身上,令人头皮炸麻。
小虫仿佛通灵,恰好攀爬到那溃烂的肿块之上,片刻后,武将发出撕心裂肺的嚎叫,听者为之悚然。
突然,一块带火绢帕扫过武将背部,武将背上剥落下纠结成团的虫子,那武将刚想松口气,却听到背后正有人争吵。
“你想干什么!”怀谷子长徒竭力控制火气,但满地虫尸令他眼中充满怒火。
林清正把一块着火的绢帕踩灭:“我什么也不想干。”
“啊呀呀,小主子,你怎么把这神虫给弄死了呀!”喜宝急忙过来,朝着满地虫尸干跺脚。
“不过是蚁狮么,我回头捉还给你,可好?”林清对怀谷子长徒笑道。
“此虫乃家师悉心饲养,这可如何是好。”怀谷子长徒一见首领太监卑躬屈膝的态度,便不愿与眼前人硬碰,只得回头向晋国太子求助。
太子虽不露声色,但也内心焦急,他虽是责怪林清莽撞,但也不好因此发作。
“我都说要赔你了。”众人皆站,林清反倒是坐下了。
“你!”怀谷子长徒再好的修养,也被林清这无耻样子给惹火了。
“清儿,你这是过分了。”
“舅舅,我说了会赔。”林清看了眼太子,再看了眼南疆使者,却只看到怒火,“那我替你治好曹将军如何?”林清不等众人反应,便自针函中抽出六枚银针,依次定住龟状肿块头尾四足,而后他又从怀中取出艾草,捏做锥形置于银针之上,待艾柱烧完,龟状肿块业已消失,而那曹将军趴在竹榻上,几欲入眠,半点痛苦也无。
“好了好了,去太医院里领一副荆防败毒散,喝下去就好。”林清拍了拍曹将军的肩膀,哥俩好似的将大将军从竹塌上扶起。
怀谷子长徒再如何不甘,见此立竿见影的效果,便一句话也说不出了。
公孙礼见林清治好曹将军,却又驳了太子面子,只得咬牙道:“林清,你这个混蛋。”
“你就是林清?”怀谷子长徒忽问道。
林清正喂曹将军吃药,只不经意点点头。
怀谷子长徒却蓦地下跪:“晚辈见过清江引掌门。”他执弟子礼,朝林清磕头。
林清摆摆手:“不是什么掌门,掌门一点也不好。”
怀谷子长徒哪见过林清这样的宗师,跪在地上都忘了起来。而太子同群臣则更为讶异,清江引乃医宗圣地,更甚于南疆障谷,只是清江引十年一传人,传人稀少,因而远不及南疆障谷。
皇帝陛下也走下龙座,他到了林清边上,只伸手摸了摸林清的脑袋:“清儿,道歉。”
林清反握住自己外公的手,却被挣脱开来。他疑惑地看了一眼皇帝,皇帝却毫无表情。
林清本就不欲同怀谷子门人多做纠缠,他只定定地看向南疆使者与怀谷子长,徒:“多谢你们,令我想明白了一件事情。”
瑟琴与林清一道,再次立在王美人家门口。
王美人并不欢迎这两位煞星,但碍于瑟琴实在是个能用一句话弄死自己的人,王美人很顺从地听从了瑟琴的指挥,从张瞎子看守的墓地里挖出了很多具尸体。
“这是你们要我干的!”王美人开启棺盖,将一具美妇尸体从棺中抱了出来。
“你确信这是兵部尚书夫人的尸体?”瑟琴问王美人。
“你已经让我把三年内死去的京中贵妇尸体都挖了个遍,还想干什么?”张瞎子瞪着瑟琴,但也只瞪了一眼,他便灰溜溜地隐去身形。
瑟琴看了眼林清,林清上前解开包住尸体的白布,尸气熏天。那贵妇的面容溃烂,她的眼珠早已空洞,但眼白仿佛完好,凑近了细看,才会发现,那一层白色的眼白竟是密密麻麻的虫卵!而她的嘴角,正有牛乳般的小虫流淌出来……
告别王美人,林清与瑟琴正走在王美人埋藏地窖的沙丘上,太阳火辣,阳光洒在皮肤上,就好像是洒了一层辣油。
瑟琴忽然拉住了林清,一阵和风吹过,就在他们前面的一片沙地忽然泛起丁涟漪。三丈软红穿透沙面,拔地而起,红绫宛若巨蟒,回环而上,攀住了林清双腿,林清本就有伤,被勒得浑身无法动弹,而那红绫更有灵性,仿佛化作美女蛇妖娆上徊,从下体缠到肩颈,将林清温柔地包裹其中。瑟琴铁剑出鞘,自林清双腿间划开红绫,红绫下端瞬时裂作两段,仿佛被剧痛激怒,上半部红绫刹那间美女化蟒,正张开血盆大口,欲将林清吞进。
瑟琴剑如闪电,直取蟒蛇七寸,可能过了许久,也可能只在眨眼间,气势凶恶的红绫已化作万条丝缕,春雨般纷纷而下。第一道红绫刚灭,第二道红绫便如鬼魅般自沙底腾起,瑟琴无心恋战,捞起林清,便朝土丘边缘疾速掠去。
长吁一口气,瑟琴对林清道:“红绫……难道是……”
林清拉着瑟琴:“走,我们去锁玉楼。”
疏风细雨,檐角铜铃轻晃。
林清同瑟琴再度步人锁玉楼,楼中屏风依旧,惟独那根红绫换成了活生生的美人。贞娘依旧一袭红衣,如盛开的牡丹,傲然立于中庭。
“贞姨。”林清躬身行礼。那是一个后辈对长辈最真心的礼节,但是无论如何他也无法想象,贞娘会想杀死自己。
“清儿。”贞娘眼眸含笑。
林清退了一步。低着头,仿佛不想听到那个伤人的答案。
瑟琴将一小个瓷瓶扔到贞娘手里:“我只问贞娘一句,黑药膏可是经由贞娘的手贩卖出去的?”
贞娘轻启瓶盖,将琼鼻凑近瓶口一嗅,便将瓶子收入袖中:“是,又怎样?”
“朱贵妃可是因此而死?”林清再问。
“家姐在我楼中杀人,我出手击杀。又有何不可?”
林清没有想到贞娘会这么快承认事实,一时间有些愣怔。
“你又为何与胡血风串通,与他在闹市交手?”
“我不过是想逃脱罪责,胡大人同我有旧,他愿帮我,我自然感激他。”
林清摇头:“你以毒药膏害人,为逃脱罪责,便暗杀贵妃,我说的对也不对?”
贞娘甜甜一笑,风情万种:“你若有证据,自可以拿出来。”
瑟琴掏出一铁笼,他将笼子扔到贞娘脚下,笼中是一只死去多时的老鼠,老鼠腹中曾被剖开过,乍看下,伤口缝隙正滋生出一层白毛。
贞娘看了眼脚下的老鼠尸体,不惧不恼:“敢弄脏我锁玉楼地板的人,你是第—个。”
瑟琴对贞娘的威胁充耳不闻,他又取出一只透明水晶瓶,瓶中挂着一块腐肉,腐肉之上,无数白虫正蚕食着肉块:“这是我从曾用过黑药膏的妇人脸上取下的肉。”
“我的药膏如何?”贞娘笑问。
“你贩卖的药膏,自然是极好的东西。”瑟琴将水晶瓶再次抛给贞娘,“去腐肌,生新肉,任何女子用了你卖的药膏,自然肤若凝脂,美似天仙。
“但是,将药膏涂抹在脸上的人却不知道,这药膏并非药膏,而是虫膏。”瑟琴沉下脸,“此虫细微肉眼不可辨,流于血脉之中,以活人肤肉为食,初时咬去表皮,令肌肤幼嫩,然则长年累月使用,肌肤日渐稀薄,终有一日,肌肤会变得真正吹弹可破,贞娘,我说得可对?”
贞娘并不答话。
“朱贵妃因肤质稀薄,终有一日脸部伤痕不褪,她万念俱灰,便想出宫质问于你,你却将她杀害,为的是让她永远守住这个秘密,贞娘,那是你亲姐姐!你蛇蝎心肠,半点未错。”
沉默良久,贞娘终于开口:“你人证物证俱全,我若说我从不知情,岂非太过矫情?”
“贞姨!”林清大喊。
“我姐姐做的最正确的一件事情,恐怕就是出门杀人,把你引了过来,所以那三人死得正好。”贞娘大笑,“我恶贯满盈,清江引掌门何不将我送官?”
“贞姨,你不必激我。”林清摇头。
“哪怕这真是毒药,却依旧有人趋之若鹜,若你将之公诸于众,我怕全天下每个女人都想要得到它,你永远不会懂女人的疯狂。”贞娘笑叹。
贞娘被羁押在京都府,三日后,公孙礼告知林清,贞娘于牢中自断经脉而亡。
林清并不觉得悲伤,而是格外清醒。朱贵妃杀人,将他引入一场迷雾,而贞娘自杀,却并未驱散这样伸手不见五指的雾气,林清觉得自己什么都看不清了。
瑟琴将贞娘贩卖药膏的账本扔到林清眼前,林清却看也不愿看。
“你阿姨的确是罪魁祸首。”瑟琴指着账本上的出入账目,“她将那虫膏卖给了宫里所有的妃子,真是胆大包天。”
“除此之外呢?”林清问。
“除此之外,大概只有锁玉楼的姑娘们用过。”
“那兵部尚书夫人的药膏是从何得来的?”
“兵部尚书夫人与苏贵妃是妯娌关系。想必是苏贵妃赠的。”
“所以我们挖出的尸体,只有兵部尚书夫人面部出现虫卵?”
“或许如此。”
“你说,贞娘为什么要这么做?”林清疑惑地看像瑟琴。
“为了暴利。”
“但是,只卖给皇宫后妃的药膏,能有多少利润?”林清更是不解。
“你究竟想说什么?”
“瑟琴,贞娘并不是一个坏人。”
瑟琴觉得很可笑,林清居然认为那个为牟取暴利而害死自己亲姐姐的人,那个意图杀掉自己小辈灭口的人,不是坏人。瑟琴好笑地问道:“你还以为贞娘是被逼的,又或者,她为了隐瞒什么事情,甘愿自尽?”
“若贞娘不死,我大约,再也不会去想这件事情,但贞娘一死。所有事情便如潮水般涌来。
“我很后悔,没有问贞娘,她是否真的想杀死我。”林清苦笑,“你不必笑我,我只是在说事实,贞娘待我极好,我与我的公主母亲聚少离多,算起来,反倒是贞娘带着我的时候多一些,我真不相信,她会杀掉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林清的脸色,忽然变得凝重起来,“如果在王美人屋外追杀我们的杀手,并不是贞娘派来的呢?”
瑟琴是个极理智的人,他听林清再次抛出一种可能性,便顺着说了下去:“你完全可以这样猜测,因为我们并没有看到杀手的真容,只是通过红绫判断,那就是贞娘的人。”
林清脸色惨白:“如果不是因为杀手,我根本不会对贞娘失望,更不会直接认定贞娘就是凶手!”他拉住了瑟琴的衣襟。“帮我把杀手找出来!”
瑟琴也震惊于林清的推测,他很快想到了一个关节:“跟我来。”
这已经是林清第三次站在王美人的面前了,但只有这一次,他把一枚银针扎在了王美人的太阳穴上。
“那些杀手是什么人?”林清问。
王美人昂着脖子,只会乱嚷。
“那些杀手是什么人?”林清只是重复着刚才的问题,他手腕稍一用力,针尖又进去了半寸。
“你们被追杀,关我什么事?”王美人迫于压力,终于开口。
“你是什么人,你会容人在你的地窖上挖地三尺,这简直是笑话。”瑟琴说道。
王美人听了这话,刚想推诿,却感觉到自己脑袋上的针又用力向里面捅了半截,仿佛已经碰到了脑浆。
“别……”他赶忙说道,“是朱家人,左丞相朱家,他们找到我,给了我朱贵妃的尸体,说只要我把尸体给了你们,他们就送我三具绝色美人的尸体,后来他们又在我这边埋伏,他们说他们不会伤你们,所以我……”
“所以,是我害死了贞娘。”林清苦涩地看向瑟琴。
柒
“贞娘并非无罪,你只是被朱家利用而已。”瑟琴将一碗白粥放到林清面前。
“利用?”林清拿起筷子,看着眼前的食物,却提不起半分食欲。
“在这之前,其实我收到过一份黄金,对方要求我登载朱贵妃的案子,并且暗示,此事与你大有牵连。”
“这样说来,那些登载案子的小报,其实是收了朱家的钱,他们这么做,就是为了让我与朱贵妃的案子脱不开干系?”
“可能是朱家人也知道,朱贵妃曾寄过锦帕给你,但你却拒绝了她,朱家人想用这种方式利用你调查真相。”
“他们一步步推着我去找真相。然后利用我杀掉贞娘?”
瑟琴听出了林清话中的戾气:“你不会是怀疑,朱家人在牢中杀死了贞娘?”
“很有可能,不是么?”
“不会。”瑟琴很肯定地说,“朱家人更希望三堂会审贞娘,并把结果公诸天下,他们要挽回朱贵妃的声誉,只有以这种方式!”
林清瞪大眼睛,看向瑟琴:“那贞娘为何自杀?”
“难道是我们漏了些什么?”
此刻,那只猫咪丝毫没有觉察主人的烦闷,在屋里乱爬,蹭过了林清的脚背,林清弯腰将那只花猫捉了起来,正要放到瑟琴面前时候,便蓦地停止了一切动作。
林清再次跑回了饲养田鼠的屋子,当时林清害怕药膏问题太过罕见。便喂了满屋子田鼠吃下药膏,几天过去,田鼠依旧活蹦乱跳,只是乍见人影,它们东跑西窜,屋内显得热闹非凡。林清拎起一只田鼠,触摸一番,再扔到瑟琴手里,如此往复,满屋子田鼠都被林清骚扰了个遍。
“怎么了?”瑟琴问。
“很奇怪。”林清揉着满手鼠毛,沉思不语。
“这些老鼠怎么了?”
“这些老鼠,并未有孕。”林清直摇头。
“这有什么奇怪的?”
“老鼠若成年,十几日便会繁殖一代,当时我心慈仁善,特地放了所有有孕的母鼠,但是这么多天过去,仍旧没有母鼠受孕。”
“药膏会令母鼠不孕?”瑟琴吃惊地望向林清,“那云清姑娘是如何产子的?”
“这我怎么知道,许是阴差阳错……”林清拍桌,“不对!”
他小跑着来到云清的房间:“人命关天,还请云清姑娘务必回答我一些问题。”
瑟琴在外间看着云清和林清低声细语着,云清的表情慢慢从疑惑,变得羞涩难堪……
过了片刻,林清冲出房间,对瑟琴说:“问题不是出在母鼠身上!云清的孩子不是韦典的,她与韦典交往数年,前年朝廷整顿吏治,韦典一年多没敢来,她受不得钱财诱惑,接了一个富商,那个孩子是富商的!”
林清挑了几只公鼠出来。一一查看,公鼠依旧活蹦乱跳,却仿佛对母鼠提不起劲来:“把他们剖开来,细致些。”
瑟琴果真如林清所说,以正中线将老鼠一分为二,林清埋首检查老鼠尸身,终于,他满脸震惊地从老鼠堆里抬起头,仿佛就要落泪。
林清闯入皇帝寝宫的时候,南疆使者正带着怀谷子长徒给皇帝号完脉。
“出去。”林清对怀谷子长徒吼道。
皇帝命人退下,待殿门合上之际,林清便扑通一声,跪倒在皇帝面前。
“请皇爷爷容孙儿号脉。”他对皇帝这样说。
皇帝只深沉地望着自己最宠爱的孙儿,久久不吭声。
“请皇爷爷容孙儿号脉!”林清再次重复。
终于,一截手腕在林清面前露了出来,那截手腕并不干枯,却早已不复精壮。
林清将手搭上片刻,他苦笑着望向皇帝:“为何不说?你宁愿广招太医,宁愿请南疆人人京,却不告诉我……”
却不相信我。
“你要我如何说?”皇帝慈爱地抚摸着孙儿的头发,与年轻人黑亮的发丝相比,他两鬓斑白,却仿佛依旧强壮得能撑起一个帝国。
林清语塞,眼眶却红了。
“那林神医,你可否告诉寡人,寡人这毛病,能否治愈?”
“老爷子……”林清抬头,却望见雕花窗外,绿树荫浓,一只燕子正衔新泥回巢。
琥珀杯,花雕酒。
林清只埋头饮酒,对面的人却悠闲地吹着茶叶。
“林清,喝酒的事,你从不在行。”那人这样说。
“我不在行喝酒,你却在行撒谎。”林清答。
“噢,我却不知?”
“我一开始以为,与贞娘串通偷换朱贵妃尸体的人,是胡血风……”
“不是他么?”
“胡血风不过是禁军统领,他只管杀人,哪管收尸。”
“那我呢?”
“你?”林清仿佛在思考,“你只管收尸,却不亲手杀人。”
“得你如此谬赞,我愧不敢当。”
“你有什么不敢的!”林清猛地砸烂了手上的琥珀杯,“公孙礼,这个世上,还有你不敢的事情么!”
“叫舅公,我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你。”公孙礼笑吟吟。
“胡血风不管收尸,而你却管,是你用一女死囚替换云清,再把朱贵妃尸体物归原主?”
公孙礼点头:“然也。”
“你与贞娘串通,将虫膏卖入皇宫?”
公孙礼又点头:“然也。”
“天下用虫者,无人能出怀谷子其右,是你暗中勾结怀谷子?”
公孙礼再点头:“然也。”
“你为什么不否认?”林清面对自己幼时友人的笑脸,忽然平息了所有怒火。
“是我做的,为什么要否认?”
“你为什么?”为什么要害皇上,以那么残忍的方式,去害你的亲人。
“林清,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公孙礼用毛巾擦了手,目光忽然变得很温柔,“大约是七年前吧,那时候,我姐姐刚刚过世,你因为养大自己的外婆因病离你而去,便立志习医,远赴清江引修习医术。而我,那时候,好像比现在的你,也大不了多少……”公孙礼笑了笑,“在那之前,我也只会吃喝玩乐,每天手里都要提个蛐蛐罐,因为我有姐姐罩着,我姐姐是皇后,连皇上都把我当作了亲弟弟……但是一夜之间,这样的荣宠就不复存在了,而我的生命里,甚至还多了一份责任,我要保护好我姐姐的孩子,保护他平安长大,保护他顺利登上皇位。”
林清瞪了公孙礼一眼,但在这之后,他的手便紧紧搭在了公孙礼的肩膀上。
“我只能站在朝堂之上护佑他,但是,很可笑,我第一次上朝的时候,几乎听不懂他们在说些什么,他们讨论军国大事,我听不懂,他们闲聊诗词歌赋,我还是听不懂,然后我发现,左丞相朱家,右丞相苏家,他们家里,哪怕是个最小最小的孙子,都比我懂得多。
“你说,我该怎么办?”公孙礼好像并不是为了给林清讲故事,他只是陷入了自己的一段回忆,“那些时候,我每天晚上回府,都拼命地看书,经史子集,天文地理,只要是有一点用处的书,我就疯狗一样地读,读到后来,满朝文武没有一个人敢瞧不起我,那时候,我真的很高兴,我以为这样就可以帮我的小外甥稳住皇位,但是很可惜,朝堂上不需要才子,只需要智士。我的愚蠢,曾经让我姐姐的儿子差一点被杀,这是很可怕的事实,不是么?你一定要靠吃掉对方,才能站稳,然后很自然地,我就开始杀人,如你所说,我从不亲手杀人,我只布局,不杀人。”
“害朱贵妃之子的局,是你布的?”林清震惊地看着自己的幼时好友。
“我只是让苏丞相明白,那是再好不过的,扳倒朱家的机会。你看,朱家有皇子,而苏家却没有,这不是很不公平的事情么?”
“是因为这样!”林清猛地拽紧公孙礼。
“继续给你讲故事,别同你舅公打岔。”公孙礼拍了拍林清的手,“那时候,皇上刚走出丧妻之痛,便纳左丞相之女为妃。一年后,朱氏诞下皇子,朱家疯了一样打压太子,因为他们知道,一旦太子万劫不复,朱家的孩子将有机会继承大统。我疲于应付朱家,在我应付得快要吐了的时候,我的好姐夫,又娶了右丞相之女,一个朱家已经让我气力不支,朝中的事情,本身就是你死我活,你看朱贵妃临死前,还要杀掉朱家的对头韦典大人。我想,若再来一个苏家,或许,我同太子就要被咬死在朝堂之上了。”
“所以你联络怀谷子,与他密谋,研制了那种虫膏!”林清怒道。
“怀谷子是老匹夫,他知道我要谋害我国皇帝,自然乐得为我服务,但在宫中下药,并不简单,太医院首座虽然不如你,却也并不是那么好骗的,我不下毒不下药,只是下了几只幼虫,幼虫令宫中妇人变得更加美貌,皇上必然会愈加宠幸她们。”
“皇上宠幸妃子次数越多,妃子受孕的可能性反而越小,时日一久,除非嫔妃偷情,否则皇上根本无法使她们受孕,因为,嫔妃脸上的小虫同时进入了皇上的身体,早已把皇上的精水吞噬得一干二净,我说得可对!”
“你是怎么发现的?”公孙礼笑了。
“因为那是我的亲人!”林清朝公孙礼大吼,“他重开太医院入试,他招来南疆使者,但他甚至不让我为他诊脉,我以为,他一定是得了重病!”
“然后呢?”
“然后我捉了许多老鼠试药,一段时间后,没有一只母鼠受孕,后来我还把那些老鼠一只只剖开来,母鼠完好,公鼠的精水却一点没有了。”
“难为你那么细致。”公孙礼叹道。
“你为了维稳太子的皇位,竟如此深谋远虑,公孙礼!”
“事实上,我很想知道,你是怎么发现的,我一直以为,哪怕有人解开贵妃脸部之谜,那也到此为止了。”
“是到此为止!因为你料定贞娘会替你去死!”
“是啊,她会为我死,如果可以,我也会为她死。”公孙礼的目光仿佛放在虚空处。
“她甚至为了你,杀死了她的亲姐姐!”
“你不该这样想贞娘。”公孙礼淡淡道,“如果你认为,她所做的一切,不过是执著于情爱,那才是对贞娘最大的不敬。”
林清皱紧了眉头。
“贞娘与你母亲相伴长大,两人都是巾帼不让须眉的女子,贞娘叛出朱家,只因左丞相只顾私利,而不顾家国大义,他费尽心思辅朱妃之子上台,出卖晋国,私通南疆,他卖出去的国土,甚至比你母亲为晋国打下的国土还要多,贞娘因此与朱家断绝往来。”
“朱丞相私通南疆,那为什么怀谷子会转过头帮你对付朱家?”
“朱家后来得势,便逐渐疏远了怀谷子,怀谷子也对此很不满。”
“你也知道!怀谷子并非善类,他要的是晋国动荡,他助你对付朱家,又为何不会助苏和朱家对付你?”
公孙礼的表情突然变得有些迷茫,他皱紧了眉头,仿佛握到什么关键:“林清,你把调查朱贵妃案子的经过,原原本本告诉我!”
“我起先收到了朱贵妃千里寄来的锦帕,她求我到晋国京城一趟,那时我正忙于齐国瘟疫,并未应允她。过了几天,我被父亲赶到晋国,听了一路的朱贵妃杀人案,后来我的朋友告诉我,那是朱家故意散布的消息,只为了让我调查朱贵妃的案子。而后,我到了京城,遇上了我的朋友,同他一起去了锁玉楼,一个小丫鬟引我们去救了云清姑娘。我带云清藏身皇宫,瑟琴无意间知道了朱贵妃皇子的事情,便同我一起去救皇子,正巧碰上你设的局,苏家人击伤我,我拷问苏家人朱贵妃之事,后寻到王美人处,找到朱贵妃尸体,推断出贞娘故意隐藏朱贵妃的面部问题,我找出了虫膏,找到了证据,却在朱家杀手一激之下。直接将贞娘逼上死路。再后来,我怀疑贞娘之死,便查到了你的头上。”林清讲完了这段故事,却发现公孙礼的面孔凝重无比。
“林清,这里有三个问题,一,朱贵妃为何要寄锦帕给你;二,那个丫头为何如此巧合,知道你能救云清;第三问题,你能确定,为什么你朋友无意中听到的话,正好让你撞上苏家为朱家布的局?”
“那个丫头说,她是云清的朋友,或许是无意中听到我和贞娘的对话……”林清噌地站起,他招来在不远处警戒的瑟琴,同公孙礼一道赶往锁玉楼。
贞娘一死,锁玉楼由贞娘原先的副手代理。林清招来贞娘的副手,让锁玉楼所有的姑娘下人小厮,全部站到堂上。
林清同瑟琴一个人一个人看过去,在确定了锁玉楼所有人都站在了堂内以后,林清终于发现,公孙礼的猜想是对的,当日那位引她去救云清的丫鬟,并不在其中。
林清对公孙礼摇摇头,公孙礼笑得无比凄苦。
“我想,是怀谷子利用你,来对付了我们。”
“他告诉朱贵妃一条能救她的路,他怂恿朱贵妃寄锦帕给你,而你拒绝了朱贵妃,我想,他甚至知道你正因瘟疫焦头烂额,一定会拒绝朱贵妃,朱贵妃因此万念俱灰,她连杀三人,只为在死前引起你的注意。朱贵妃杀人,朱家因此失宠,所以朱家为你布局,千方百计把你与朱贵妃的关系绑牢,为的是重振朱家声誉。朱家推动你查案,怀古子给你线索,他甚至还用了我的局,让你看到了朱苏两家的争斗,你不仅怀疑了苏家,还废了苏家最能干的朝臣,苏家因此受挫,而本身,苏家不可能出现皇子,便是最大的损失。最后,你看,你终于还是查出了真相,我的失败,等于太子的失败。”
“这天底下,能做到这些事情,并有动机做这些事情的人,只有怀谷子了。”
“你说得很对,他喜欢动乱,是我给了他可乘之机。”
公孙礼看向林清:“你若想告发我,大可去告发,我早不想活了,大不了皇上砍了我废了太子。”公孙礼苦笑,“但那是你的舅舅,是公孙皇后唯一的儿子,林清,你可忍心?”
林清看着公孙礼,他想,是啊,都是公孙礼的错,但是他又忽然想起来,小时候赖在公孙皇后怀抱里,让美丽的外婆一抱就是一整天的情景。
那时候,太子殿下也不过总角之年,公孙皇后总是先顾外孙,再顾儿子。
林清看着公孙礼的面孔,也在想,林清,那是你的亲人,你可忍心再害死一个亲人?
他又想,林清,那是她的儿子,你可忍心,令她伤心?
尾声
那是一个高台,高台是由巨大的青石搭建起来的,因为年代久远,青石原本的颜色早已看不见了。高台之上是无垠的蓝天,如果你略微仰起脖子,便能越过高台,看到远方吞金吻兽一般的皇宫。
林清在拥挤的人群里漫步,小贩在卖甘蔗,卖艺的瞎子正拉着二胡,空气里弥散着人与人相互拥挤而产生的气味,煎饼的气味,糖人的气味。林清被人群推挤着,不断走近那座高台,渐渐地,那座高台露出了浅红的颜色,好像被涂了一层美丽的胭脂。事实上,每走近一步,林清便觉得是在走进猛兽的嘴里,但是他没有办法停下脚步,因为他幼时最好的朋友就在那高台之上,只因他一句话便要人头落地。
他身边千千万万的人,都是去看他的朋友,是如何人头落地的。是我带他们去的,林清这样想。
胭脂红的高台,逐渐变得血红,林清甚至嗅到了血腥的味道,空气里的血腥味道,石缝里的血腥味道,甚至是身体的每个毛孔,都冒出了血腥的味道。林清也不知道,那座刑台上究竟死了多少人,才能把每一块青砖都染成红褐色。
“这个人究竟犯了什么事?”林清忽然听到身边有人这样问。
林清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半个音节。
“这个人害死了宫里的贵妃娘娘。”
“除此之外呢?”
“除此之外?他好像还干了很多坏事,据说他是太子的党羽,要谋反呢!”
“那陛下还真是仁慈,只杀了他一个人。”
这样一句话,如同是滴进脖子里的冰水,林清忽然明白了,所有的一切,并不是陛下的仁慈,而公孙礼的仁慈。
他无法想象,那个只会喝酒养鸟的朋友,是如何整晚整晚通宵读书的,他也无法想象,那个像喜鹊一样自由自在的朋友,是如何站在朝堂之上,一点一点剪除所有关于自由的幻想,周旋于一群吃人的老虎中,只因为千金一诺,重于泰山?
林清想,公孙礼依旧是他的朋友,他是那样仁慈,他甚至并不想杀害任何一个人,他用最小的损伤方式,将本该你死我活的朝堂斗争,变作了盒中脂粉,房中秘事。
林清又想,如果他并没有跨入晋国,是不是就不会给恶人以可乘之机,而他就不会亲手害死自己的亲人和朋友?
一切都会不一样了,不是么?
好在皇帝现在知道了怀古子的阴谋,大将军已经开始练兵,加固边防。亡羊补牢,为时未晚。林清有点想哭,却觉得四肢酸麻,慢慢地沉人了梦乡。
“先生,你醒醒。”林清忽然睁开了眼,他看到身边一个小肉团子,正在推着自己。
“我睡着了?”林清问那孩子,这个孩子叫他先生,林清甚至不敢想象,自己竟然真的将朱贵妃的儿子带出了皇宫。
“你睡过去了。”那孩子点点头,“新出的《很武林》,有人塞到了我们家门口。”
林清接过那份小报,他看到了首页专栏上,正中有一行道劲的标题,三个字,一句话,一段故事。